豐家驊
“好讀書,不求甚解”,是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中一句自況的話。這句話經(jīng)過長期流傳、演化,至今仍活在人們的口頭上。但現(xiàn)代這句話的意思,一般都理解為“讀書只求懂得個大概,不求深入理解”,或是“讀書馬虎,淺嘗輒止”,等等。這不僅失卻了這個詞的原意,而且詞的感情色彩還帶有貶義。
《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的一篇托名自傳,蕭統(tǒng)《陶淵明傳》、《宋書·隱逸傳》等書都說它作于其年輕時;清人楊希閔《晉陶徵士年譜》、近人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則說它“蓋必其晚年文字”。我也認為這是他的一篇晚年之作。陶淵明生活的魏晉時期,在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氣下,士人重郡望、講門第、追求做官、貪戀富貴;而《五柳先生傳》則自稱“不知何許人”“不詳其姓字”“不慕榮利”“讀書不求甚解”,這就表達了他對講求出身、官位的不屑與否定,抒發(fā)了他甘于清貧、堅守高潔志趣的情懷。這不僅是他的自況,也是他的自許和自贊。我們?nèi)魧ⅰ安磺笊踅狻碑?dāng)作讀書不認真,前后文意豈不相悖!
因而“不求甚解”當(dāng)作何解,無論是對正確理解這個詞的詞義,還是對理解陶淵明的為人,都值得一辨。
一
秦滅之后,我國先秦典籍多已散亡。漢興,惠帝除挾書之令,文帝設(shè)五經(jīng)博士,至武帝更置寫書之官,命秦博士背誦記錄,同時還廣開獻書之路,訪求民間遺書,因而儒家經(jīng)典陸續(xù)面世。記錄下來或藏匿復(fù)出的典籍,由于時代變遷、今古文不同、名物制度的變異,如果不加以注釋便不易讀懂,于是漢人紛起傳疏,有的以今言釋古言,有的專詳名物,愈來愈煩瑣,尤其在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闡明經(jīng)義往往求其微言大義,愈來愈冗長。這是漢儒注經(jīng)之大弊。
陶淵明讀書,頗厭漢儒注經(jīng)的煩瑣冗長,因而與之相對提出了讀書“不求甚解”,這是對漢儒注經(jīng)的大膽揚棄,他的“不求甚解”,并非不求深刻地理解,而是不刻意于一字一句的詮釋,重在去理解經(jīng)書的大義。
明末清初詩人馮班(鈍吟)在《誡子帖》中批評有一種人讀書草草,卻借口是師法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他告誡他的兒子不可與這種人為友:
陶公讀書,止觀大意,不求甚解。所謂“甚解”者,如鄭康成之《禮》、毛公之《詩》也。世人讀書,正苦大意未通耳。今者朝讀一書,至暮便問其指歸,尚不知所言何事,自云吾師淵明。不惟自在,更以教人。(《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886冊,《鈍吟雜錄》卷七)
馮鈍吟認為,陶淵明讀書,高處就在于“止觀大意”,重在會通其“大意”,把握經(jīng)書的主要精神實質(zhì)。而世人讀書則拘泥于字句,“正苦大意未通”。他的所謂“甚解”,具體地說就是如鄭玄注《禮》、毛公注《詩》,由于時代久遠、編簡錯亂、字畫錯訛等原因,經(jīng)文常有于理不合,不可解處?!安磺笊踅狻本褪菍@些不可解處,不要強解求通為穿鑿之說。宋人周密在《解經(jīng)惡穿鑿》中就曾說,解經(jīng)“不必用意過當(dāng),為穿鑿之說,無悖圣人經(jīng)旨可矣”(《野客叢書》卷十三)!重在領(lǐng)會經(jīng)文的精神,就是說的這個意思。
二
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是我國儒學(xué)衰微、玄學(xué)風(fēng)行的兩晉時期。所謂“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文心雕龍·時序》),就是說玄學(xué)自西晉興起,至東晉盛行一時。玄學(xué)的興起打破了儒學(xué)的一統(tǒng)天下,儒家經(jīng)術(shù)隨之衰落,經(jīng)學(xué)章句受到鄙視。這對儒生是一個思想解放。魏晉文士再也不像漢代經(jīng)生那樣對經(jīng)傳注疏亦步亦趨,而能自由思考,注重會通其意。陶淵明的思想受到當(dāng)時玄風(fēng)的影響,從“得筌忘魚”“得意忘言”得到啟示,讀書不再過分穿鑿字句,而注重會通其意。元人李治在《敬齋先生古今蛀》中論及陶淵明的“不求甚解”時說:
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又蓄素琴一張,弦索不具……此二事,正是此老自得處。俗子不知,便謂淵明真不著意,此亦何足與語……蓋不求甚解者,謂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為章句細碎耳……今觀其平生詩文可概見矣……使果不求甚解,則何為自少學(xué)之以至于欣然而忘食耶!
(《敬齋先生古今鞋·逸文二》)
陶淵明少有高趣,李治認為他讀書“不求甚解”,與撫琴“弦索不具”一樣,表現(xiàn)了他的一種生活情趣,一種自得。這里的“自得”,不是自己舒適、得意,而是得其“趣”,得其“意”?!吧w不求甚解者,謂得意忘言?!奔床辉傧窭仙寮m纏于細碎章句,而直接去獲得經(jīng)義的主旨。這是受魏晉玄學(xué)思想影響后一種新的解經(jīng)方式,是對漢儒解經(jīng)煩瑣穿鑿的一種反撥。
明末學(xué)者朱國楨對陶淵明的讀書不求甚解,根據(jù)自己讀書的體味,從不同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說:
讀書不求甚解,此語如何?曰:“靜中看書,大意了然。”惟有一等人,穿鑿解,反致背慶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保ā队看毙∑贰肪硎?/p>
讀書是為了求解,怎么會“不求甚解”呢?這里的“甚”,不能作“很”講,而是過分之意?!吧踅狻奔从昧^當(dāng),過分求解。他說有一種人專心讀書,對經(jīng)書主旨了然于胸,雖然局部有不解之處,但全書卻是讀通了。另一種人對局部穿鑿求通,反而愈解愈背離其意,往往不得經(jīng)旨。讀書,主要是“得意”,抓住書中主要的精神實質(zhì)。所以說“不解是解”,“解是不解”。
三
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與漢儒讀經(jīng)的拘守不同,表現(xiàn)了他讀書思想的解放。這不僅是他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與讀書心得,而且也是一種好的讀書方法。宋人王應(yīng)麟談讀書時就說,“不求甚解”是“善讀書者”,(《困學(xué)紀聞》卷二十《雜識》)明人何孟春說,“是真正解書者”(《馀冬序錄》卷三十五),清人吳調(diào)侯說,“是為善于讀書者”(《古文觀止·五柳先生傳》注)。他們都認為“不求甚解”是一種好的讀書方法。
近人錢鐘書更是把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與培根讀書中的“書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圇吞者,亦有須咀嚼消納者”相比較,認為陶的“不求甚解”即培根之“只可染指者”“囫圇吞者”,陶的“疑義相與析”即培根之“咀嚼消納者”,這說明中外的讀書經(jīng)驗是相通的。
但錢先生又進而指出,培根之說雖“語較周密,然亦只道著一半”,“書之須細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時:以詞章論,常須帶草看法;而為義理考據(jù)計,又必十目一行”。(《管錐編》(四)卷一四六《全晉文》)他所說的“帶草看法”即為“不求甚解”,“十目一行”則為“疑義相析”。這樣“不求甚解”就不僅適用于讀經(jīng),而且也適用于讀其他的書了。
我國古人讀書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宋元以來有許多精彩的論述,有關(guān)“不求甚解”的也不少,如宋代理學(xué)家陸象山說:“讀書且平平讀,未曉處且放過,不必太滯。”(《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156冊,《象山集》卷二十八)“未曉處且放過”即是“不求甚解”,放過是暫時的,這是不因小而失大的意思。朱熹說:“《論語》要冷看,《孟子》要熟讀?!墩撜Z》逐文逐意各是一義,故用仔細靜觀;《孟子》成大段首尾通貫,熟讀文義自見,不可逐一句一字上理會也?!保ā队坝∥臏Y閣四庫全書》700冊《朱子語類》)這里的“熟”,據(jù)錢先生考據(jù)當(dāng)為“熱”,與“冷”相對。所謂“熱看”,即“謂快讀也”,即“帶草看法”“懷素看法”,亦即“不求甚解”;而“冷看”則是“仔細靜觀”,逐字逐句去理解文義,也就是“疑義相析”。可見不同的書當(dāng)用不同的讀法。
這種讀書方法就是不死鉆字眼、過分求解,不因小失大,為局部放棄整體,而要前后連貫,會通其意,領(lǐng)會文章的精神實質(zhì)。這即使到了今天也還是適用的。
上世紀90年代,四川大學(xué)繆鉞教授發(fā)表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新釋》。他“透視漢魏、魏晉、晉宋三次易代之際的歷史”,從歷史的角度提出了新解,他說:“陶淵明餉繹更世之后,知道當(dāng)時政治上許多事件,表面上公布的是一回事,而實際做的又是一回事,所以借‘好讀書,不求甚解以寄慨,言外之意是,讀書如此,對當(dāng)時之事亦應(yīng)作如是觀?!蔽覀兦也徽f《晉書》成書的年代多在南北朝各史之后,即使如《三國志》在晉世修成,也是手稿,并未流傳,陶公讀史,是難以讀到的;而且陶淵明明明說,讀書“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若是歷史上丑惡的事,何能欣然會意?繆鉞先生是我素來尊敬的學(xué)者,但他的這個“新釋”卻不敢茍同。
作者單位:江蘇教育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