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阿九,1966年生于安徽廣德,1986年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工程熱物理學(xué)和化工學(xué)博士,職業(yè)工程師?,F(xiàn)居加拿大溫哥華。1988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曾在《北回歸線》、《陣地》、《外省》、《詩生活月刊》等刊物發(fā)表少量詩歌和譯作。
低陸平原的月亮
月亮下到低陸平原,
就住在我這幢高層樓宇一個朝北的房間,
并把棲息在樓頂欄桿上的海鷗和烏鴉
變成每天早上乘捷運天車上班的人群。
我們見面時也打招呼,甚至問及
對方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們本是一些失散的鳥群,
正如今天散落在我故鄉(xiāng)的草原和林地,
本來也是用細(xì)線一樣的小河密密地縫在一起。
月亮偶爾也偷走住在我隔壁的女人。
當(dāng)她出門打水的時候,
他就把她帶到天上,在云彩的大床上過夜。
她回到地上很久以后
眼睛里還帶著月亮山區(qū)的那種崎嶇的安靜。
這樣的事在西海岸幾乎天天發(fā)生。
有的女人還生下了一些帶有明顯的外國血統(tǒng)的
月牙般的女兒,還有的再也沒有踏上低陸平原一步,
而是留在月亮上,像我們一眼就能看到的那樣,
每天黃昏用一個鉛桶給自己的男人打水。
即便在皇家騎警的反復(fù)追問下,她們中也沒有人
透露過半點她們跟月亮之間發(fā)生的那些事情,
但她們看待夜晚的方式
與那些一直把自己鎖在院墻和杏樹下的女人
早已產(chǎn)生了天與地的差別。
2009.9.5
故 鄉(xiāng)
記得在兒時,我曾以我的清歌埋葬了白日,
而現(xiàn)在這些歌早已被遺忘。
——維吉爾《牧歌·其九》
如果你在一首歌里
藏入自己的童年,就能在鼓點中
聽見天國的打樁聲。
那是一個沒有紀(jì)年的生命
在慶祝自己的心跳。
那是一個被斬斷的昨天在用體液
修復(fù)著自己。
故鄉(xiāng)是一場饑饉。
它斷層般的引力帶著深淵的藍色。
那里有父親、母親,
還有你丟失的乳名,而這空杯里的
旱情,甚于最深的荒年。
2012.1.30
分 手
一個小語種的湮滅。
那失傳的深喉音,含混的句式,
兩個通電的身體
幽暗而透明的文法。
那些專有的名詞
不可復(fù)制,無法借貸,
堅拒一切金石家細(xì)密爬梳的考證。
2011.10.24
小板凳
有個離家很久的人在網(wǎng)上搜索到,
有間房子里掛著自己的畫像。
那是一張早已失去色彩的黑白照片,
河水般寧靜的微笑里藏著一個久遠(yuǎn)的盛年。
一群孩子在他的下巴前玩耍,像領(lǐng)受陽光一樣,
絲毫沒有覺得今天有什么異常。
他走進門去,像一張照片一樣坐在孩子們的
對面。他指著墻角的一塊小木墩說:
“這就是我的鬼,它飽含并分享著我的氣質(zhì)。
你們可以叫它爺爺,也可以叫它板凳。
你們可以把它放在家里的任何一個角落或者心里,
而無須擔(dān)心它在夜里改變自己的形狀。”
2010.9.26
我的身上有個鬼
——給一個姊妹
她說是一次車禍
把她從一場美國夢中驚醒。她說
她一個保險人,若不是神在親自看守,
也許連自己的命也保不了。
她是我認(rèn)識的第一個
基督徒,在她的贊美詩中我聽到了天國。
后來,忙亂成了我生活的主題,
我也趁機不再去她家查經(jīng)禱告。
再后來,我聽人說,她是靈恩派,
會在查經(jīng)時突然倒地,
指著別人說“你的身上有鬼”。
那些話傳得神乎其神,似乎她
不再是靈恩派,
而是馬薩諸塞的女巫。
其實我不去找她,
倒不是怕開門的是個女巫(何況是
一個漂亮的女巫)而是怕她說
我身上有鬼。
何況我的身上還真的有鬼——
一個可怕而又溫良的鬼,
我怕她見到了,會重重地摔在地上。
2011.1.24
正趕上老阿叔臭罵阿姨
到列志文公共市場二樓吃便當(dāng),
一進門就停在阿姨的攤位前。
“你很少中午來,我差點都沒認(rèn)出來。”
阿姨淡淡地說道。
剛剛報出菜名,就聽到有人從門簾里面
朝外大罵:“全世界都在改,
就你不能改?!”接著又補了一句:
“你就等著死吧!”
那聲音撲面而來,濃濃的東北腔讓我
一愣。不知阿姨是犯了
政治錯誤,還是有經(jīng)濟問題。
老阿姨沒有言語,不露表情地繼續(xù)
給我盛菜。我很想問她
阿叔為什么罵她,但怕她心里流的血
會涌到臉上。我只是向阿叔投去了
拴著一大串問號的目光,那目光
讓他不再言語,退到工作間里繼續(xù)炒菜。
有個老太婆可罵,真不錯,
我心里在品著。我懶得去問他,
那句狠話到底是沖著阿姨去的,還是
沖著我,但我更愿意他罵的是我,
而不是像我媽一樣,恨不得把一盤好菜
全都夾到我碗里的她。
2011.4.28
靜 物
餐廳的一角,一盆富貴竹用中世紀(jì)的竹節(jié)
測量著窗外午后的陽光。
它是一個流浪的植株,還是一個亂世的家族
從南方的水邊移居到這個瓦盆里
我問過斯里蘭卡的女孩瓦蘇吉,
她只是歉意的微笑:
她的家鄉(xiāng)沒有這個物種。
我一直以為,盆里填的是一些白色的鵝卵石,
走近一看,卻是一堆名叫“寶貝”的貝殼,
因為顯赫的主人早已離開,
只丟下一座座史前的墓穴
擁抱著來這里躲避戰(zhàn)火的淡水。
它們與這株富貴竹來自不同的世界,
只是被人放在同一只瓦盆里——
那是無數(shù)不在場的生命喂養(yǎng)著另一群生命,
讓死亡的集體無意識變成一個祝福。
2010.8.7
搬家后,將書放回書架上
我用一把鑰匙打開地上的
紙箱,把從舊居帶來的書重新擺在書架上。
剛一轉(zhuǎn)身,我就聽見背后
咣當(dāng)一聲。那是剛剛放上去的馬丁·布伯,
《你與我》一起倒下了,
在一個夏日的海灘上,我們一起倒在了
被晚潮洗凈的水線上。
但此后發(fā)生的事情
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最猖狂的想象。
斯坦貝克一頭栽倒在木板上,
沒有一絲的呼吸或掙扎。
六位加拿大劇作家也跟著倒下,
重重地壓在他碩大的身軀上。
薩丕爾和他的語言學(xué)倒下了。
正在面向思的事情的海德格爾
倒下了,順便也放倒了克爾凱郭爾,
盡管他們倒下的方向
與劇作家們恰好相反。
在這場群毆中,不知誰先戲劇化地
挪動了自己的立場。
他們的鄰居,20世紀(jì)稍有名氣的哲學(xué)家
在同一本書里集體倒下了。
它們也許寧愿這樣躺著,也決不站起來
對這個悖謬的世界說不。
他們的背影雖然離我更近,
卻像一個紀(jì)年錯誤,比他們19世紀(jì)的前人
更早地停止了思想。
林語堂搖了兩下,他那美國版的生活藝術(shù)
也倒下了。而印度先知馬哈爾什身子一軟,
一個側(cè)歪落到了地板上。
整整一層書架,
只有一本軟塑封面的《新華字典》
還站著。這本被我翻爛了的
讓人輕蔑的小書:土氣,矮小,憨厚,敦實,
像一個枯了幾百年的樹樁,
野蠻的根須死死地扣在大地上。
200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