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2003年開始,陸健詩歌寫作的最大貢獻就是在原來詩歌美學范疇之外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寫作可能,他是以一種“非詩”甚至強暴的方式,硬把詩歌帶入一種文體中。我們可以稱為一種新文本的創(chuàng)立或者說嘗試。通俗點說首先就是陸建把詩歌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甚至通訊的作用等同起來,這無疑是對詩歌固有甚至越來越小的疆域的一種擴張和延伸,陸健筆下的詩歌不再是詩人自己或神圣或神經的哼哼唧唧,而是開始記錄和表達別人的生活,創(chuàng)作主體的消失或者隱遁正是詩人人格的重塑和文學使命的回歸。如果把這些看成是寫什么的話,陸健寫作更大的意義是提供了怎么寫的問題。平民寫作和敘事性并非這幾年的新玩意,有新詩以來就有人這么實踐,重要的是怎么寫,從陸健最近幾本詩集看,他的創(chuàng)作既不是表現(xiàn)特殊狀態(tài)下特殊事件的傳統(tǒng)敘事詩,也不是提倡民間寫作中那種對常態(tài)生活的侵略變形和夸張。陸健詩歌的鏡頭對準的是草芥一樣的小人物,流水一樣平常的生活。他采取的是還原法,力求真實,原生態(tài),客觀化,讓詩歌和生活零距離。表現(xiàn)上也是瑣屑的細節(jié)和絮叨的情節(jié)。在他的作品里幾乎看不到通常意義的詩歌特征,更多的是過細的細節(jié)和過密的敘事,口吻是調侃的,傳達出的意味是有趣的,事件和人物的背后意義又是值得深思的。
救詩:詩歌小品化和有趣的敘實
我這里說的敘實并非簡單的敘事,它比敘事更宏大更真實更有概括性,并成為一種寫作方法。敘事是陸健一開始寫作就經常運用的方法,如他早年的詩集《名城之門》。這部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名人為書寫對象的詩集是作者第一次以集團式方法,通過對各人不同氣質命運雕刻而成的雕像群。這是作者第一次把一本書當做一首詩來寫作,每首詩都以敘述開始,事件和人物的刻畫成為作者主要著力的地方。只不過敘實性湮沒在對語言的精雕細刻之中,或者敘事也被當做一磚一瓦砌進整體的詩象里面。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詩歌寫作追求的境界。但“人物——事件——命運(象征)”三段式已經在那時甚至更早的陸健寫作中已經形成。這種三段式實際是紀實和敘事的基本結構,作者的主要力量就是把它們之間的關系建構出來。如他的《拜訪葉圣陶老》:“難道我不可以拜訪他嗎/或者叫……訪也行∥門等待一會開了/這位老人讓人放心......”作者選擇了老人向晚輩詩人鞠躬的細節(jié),這是個令人尊敬而驚詫甚至有點幽默的細節(jié)。但作者全部的人格通過這個細節(jié)畢現(xiàn)。這是這首詩歌的第一段,以敘述結構,以白描開始,以有趣的細節(jié)進入詩意。但是詩集中的敘事和近幾年陸健詩歌中的敘實性還是有本質的不同。這些寫于八十年代的詩歌還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而在陸健《非典時期的了了特特博士》、《田樓,田樓》、《楓葉上的比爾》、《洛水之陽》、《四方步》中出現(xiàn)的敘事恰恰是對這些詩歌美學的顛覆,現(xiàn)在陸健的詩歌一直向下,下到不再美麗的生活的核心。不美也不再有凌空高蹈的高貴和寧靜,而是瑣屑灰塵還有世俗和慌張。以《四方步》中的《給俺媳婦的生日祝?!窞槔骸鞍臣蚁眿D非常溫柔地要求/你必須給我寫一首詩今天/我答應了就把脖子/塞到了胳肢窩底下∥俺家媳婦是讀過很多書的/不然的話她怎么老是叫我/呆子?∥呆子這個東西,很多店里表明——/‘海鮮,我知道/它有七七八八的營養(yǎng)成分......”相信看了這首詩歌的人都會會心一笑。為充滿生機的生活,為有趣的詩歌,為“我”笨拙而幽默的呆。這首詩歌是典型的小品。時間:星期天;地點,家;人物:我和妻子。戲劇情節(jié)和效果就是妻子生日,我為了討好妻子卻由于我的呆而適得其反,哭笑不得。最后達到戲劇的高潮:倒在地板上。
曾幾何時,我們的詩歌變得像個修女或者老處女,嚴肅死板而蒼白僵硬。雖然高貴純潔,但讓人敬而遠之,最后成為詩人自己的自慰自娛。陸健把生活中幽默和調侃的成分引進詩歌,使詩歌戲劇化。以新出版的《四方步》為例,這本詩集共選了作者二十年來四十幾首具有這種有趣和戲劇化的詩歌。這些看似零散的詩歌卻共同塑造了一個“我”的形象。這個我和《非典時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是一脈相承的,或者可以看成一個人。他是一個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知識分子,在飛速變化的時代他有點不太適應又有點不情愿,所以在別人眼里有點呆和愚。當然這種呆和愚并非智力上的缺失,也許是有意對時代發(fā)展帶來的負面事物的排斥,是對與人類發(fā)展無關痛癢的事物的放棄而顯遲鈍。所以我們在《撫順市和平區(qū)西段61號》雷鋒公園中看到的不僅有自嘲,還有對時代的詰問和反思。在《青樓》的喜笑怒罵和《答題卡》的冷嘲熱諷中體會和承受了人生的重和時代的輕,并讓人在輕松幽默的笑聲中,從中發(fā)現(xiàn)人性的弱點和良心的重量。顯而易見,陸健為了追求這種詩歌的戲劇化,借用和改造了網(wǎng)上網(wǎng)下的笑話和短信。這些鮮活的新民間諺語幫助和豐富了陸健的詩歌小品,使他的幽默和諷刺的美學風格更豐滿明晰積極和突出。他的借鑒是有選擇有尺度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屑做一個以發(fā)泄情緒來否定一切的口水詩作者,而是做一個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的可能性的不斷嘗試者,詩歌的建設者。
救世:人道主義的體恤和救贖
陸健之所以對紀實性詩歌如此迷戀,源于他對人類生存的關注,對人命運的關懷。表達人類的狀態(tài)和遭遇,當然要寫他們所經歷的事件和命運?!捌矫窳?,真實生活和真實事件(陸健語)”一直是他的寫作立場和方向。從《名城之門》開始,他寫作的對象就是人,對人本身的關切和處境的探究,強調作家的良知和悲憫情懷。這種對人的關懷和人自身及命運的探索,在后來的幾本詩集中更明確更清晰更直接更徹底,直至讓個人的經驗消失,作品呈現(xiàn)出原生態(tài)和客觀化傾向。一位外國詩人說寫詩就是一條回家的路?;丶摇懡〉脑姼柚贰木┏腔氐街性?,從現(xiàn)代主義回到現(xiàn)實主義再落到自然主義,從仰望名人到俯首為野草般蔥蘢和低微的老鄉(xiāng)們寫平民的傳記,這是一種有意的回歸,一種思想思維和寫作姿態(tài)的轉變。2003年陸健開始寫《非典時期的了了特特博士》,這部詩集拉響了陸健詩歌回歸之路的信號。2004年3月,陸健和他的三十四個學生寫了《34份禮物》,這部記載三十四個學生生活和特征并且有學生參與互動的詩集,是陸健詩歌回歸現(xiàn)實的真正開始,也標記著陸健的詩歌平民立場的真正實踐。之后陸健多次回到當年當知青的農村和故鄉(xiāng)洛陽尋找記憶和印證現(xiàn)實,完成了詩集《田樓,田樓》和《洛水之陽》。這兩部詩集的誕生,標志著陸健從現(xiàn)實主義向自然主義寫作的轉型,因為現(xiàn)實主義要求作家去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而這兩部詩集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典型。這里沒有現(xiàn)實主義一貫要求的虛構,每個主人公都是日常環(huán)境中的日常形象,標志著陸健現(xiàn)實寫作與平民精神的完成。
隨著陸建的詩歌回歸之路越來越近,他的關注點越來越從自身上剝離開去,向更遠更真實的客體奔去。陸健的這些作品剔除了個人的情緒和經驗,變得越來越客觀化,還事物本來面目,顯現(xiàn)原來狀態(tài)。我這樣說不要誤解成陸健整個詩歌中沒有了個人的感情,只是說明陸健詩歌中已經擠出了虛妄的想象和廉價的抒情,且不用自己的愛憎來給事實定性。用事實說話,給讀者留下更廣闊的閱讀空間。
救己:精神創(chuàng)傷與體驗孤獨
全面考察陸健的詩歌,不能不提到他的另外兩部詩集,《日內瓦的太陽》和《不存在的女子》。前者由七首長詩組成,后者由同一時期寫成的愛情詩組成。從精神內核看,這兩部詩集依舊是對人的關注的繼續(xù),具體是對自己生活和精神的關注。這兩部寫于1990至1991年的詩集,正是作者生活不順和精神創(chuàng)痛時期,可以把它們看做是詩人情感的缺失性體驗與孤獨體驗的外化和結晶。
《日內瓦的太陽》是外國歷史人物系列,由七個著名人物組成。很難說每個人物代表一個主題,而是根據(jù)每個人物的特點有所側重。題旨涉及很多方面,政治、經濟、歷史、宗教、種族以及科學、愛情、性,還有對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拷問和對未來的擔憂等。作者的思維呈散發(fā)狀,表述類似點射,詩集傳達出沉郁深沉的意味,色彩深灰,是幾首長詩統(tǒng)一的風格。詩集明顯地帶著作者寫作年代的印跡,跳躍、隱喻,重視語言張力,加上作者涉及領域廣闊和引用過多典故和人物,造成閱讀上的巍峨和生澀。成為詩壇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奇峰極地之一?!兑聋惿锥馈穼懙氖乾F(xiàn)任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女王,詩中她代表著榮耀權力成功和偉大,但女王僅僅作為長詩的一個發(fā)揮點,一個論壇的轉換開關,通過她,作者對西方文明的繁榮和衰落,政治、戰(zhàn)爭、真理等方面,尤其是光鮮偉大的榮耀背后所蘊含的真相和危機做了精細的解剖和批判?!秳趥愃购透愡_》取材于因寫性愛小說遭禁的英國作家勞倫斯和跟他一起私奔的弗麗達(因要解讀這部長詩,我讀了他們的傳記,非常感動),他們一生遭受著流浪誤解貧窮和疾病。此詩寫得慷慨鏗鏘,似主人公兩人在互吐衷腸,又像作者自己對他們深情傾訴,更像詩人自己對世界對自己的喃喃私語?!稅垡蛩固沟男√崆佟?,寫科學家愛因斯坦,但從科學家鐘愛的小提琴入手,使長詩有了溫柔的成分。這些長詩中最好的是寫梵高的《倉皇的向日葵》。與其他作品相比較,這首長詩精神集中,情感飽滿,意味濃郁。這部詩集在寫作上的長處就是開放的思維,駕熟就輕的敘述,還有驚奇的比喻和語言的彈性等等。開闊的表達,有深度的口語,顯露出陸健駕馭語言的能力功力和底氣。
從詩歌常規(guī)上理解,我認為《不存在的女子》是陸健最優(yōu)秀的一部詩集。每首詩歌寫得都很溫軟,好像只輕輕一碰,就會流出汁水、眼淚甚至血來:“愛情,不要遺棄我/不要遺棄一個為了別人/流過血的人,......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愛情/別讓我絕望,別讓我和你/平視著說話,忘卻了自己的來歷/我要繼續(xù)仰望你的樸素/別遺棄我們,就像俯察了/我們的平庸與遲鈍之后/嘆一口氣就接著播撒你的/花香,和以往一樣/別遺棄人類,我們是帶著/遍體鱗傷和創(chuàng)痛到你面前來的(《愛情,不要……》)”。這是一種淬火的聲音,帶著靈與肉,痛楚和尖厲。它是作者精神極度集中,擯棄了外在的物質和人為的影響,讓心靈一絲不掛的袒露和釋放。這里愛情失去了和諧、幸福和歡愉,而充滿了呻吟,驚懼和破碎。這是作者真實的內心體驗。所以它拋棄了一切人為的技巧,拆掉了語言的柵欄,隨著心靈的起伏,傾訴,傾訴,再傾訴:“我從不與她談論/藝術的高貴,人格的偉大/我像個孩子,表達不了自己∥她永不會和我說起/犧牲是一種崇高行為/以及飾物和靈魂/我們仿佛消失/在相互的凝視之中……(《開始上路》)”作者好像沉湎在一種自我陶醉或者自言自語之中。根本就不需要聽眾,甚至自己。他像一個精神漫游者,以宿命般的聲音釋放著自己的夢魘,把潛伏在生命中的沖動與瘋狂,痛苦與絕望,期待和悲傷宣泄出來,使傷疤累累的心靈得以醫(yī)治和支撐。所以這本詩集與慣常那些有愛情對象依托的情詩不同的是,首先它是一個沒有寫作對象,只給自己寫和讀的情詩,是自己沉浸在一種幻想和幻覺中的喃喃自語。我猜想寫作這些詩歌的時候,陸健可能正遭遇著精神和情感的創(chuàng)傷。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講,當一個人的情感受阻,便會產生一種缺失性的體驗(心理失衡),為了獲得滿足性體驗(新的平衡),人就要找到新的力量來支撐傾斜的情感。對于詩人來說,他擺脫痛苦和焦慮的方式就是寫作。通過寫作,擺脫壓抑獲得靈魂的解放和自由,達到平衡、美滿、安詳和安靜的境界。第二個特點就是這四十幾首零散的詩歌,卻共同塑造了一個女子,這個女子白天和夜晚都陪伴著詩人,詩人每天都向她傾訴。但這個女子在遠方,一座安靜的小城,她賢淑無雙,還常常地給“我”寫信,“我”也被她思念感動得熱淚盈眶。而且這個女子對待詩人“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愛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愛我這么持久”,“愿意在你的激流中淹死/愿意在你的山上慢慢倒下去/我仰視著你逐漸散開而不呼救(《女人》)”。但這個女子真實生活中并不存在。她是作者的理想也是詩人的幻想和幻覺。她生動而清晰地活在陸健的詩歌里……詩歌傳出來那種氣息,尤其是低緩惆悵還有點發(fā)癡的旋律,輕輕地在心上鋸來鋸去,直到痛并快樂起來。我們已經分不清這個女子真的就在我們其中,還是一個虛構的實在。
結語
陸健是一個對中國詩壇有貢獻的詩人,他文本的每一次蛻變都帶給詩壇一次新奇和驚喜。他的詩歌明顯地帶著“陸健”的痕跡。像他自己所說:“經過三十年的尋找、嘗試,我的詩歌繞了個文化的圈子,然后回到了人的本身。如今從感性出發(fā),追求生活的智慧與詩學智慧的合一,詩歌與自我的合一。由于寫詩,世界變得可愛起來,我放松無羈的寫詩,不狷狂也不自卑,面帶笑意地書寫自己和他人,書寫生活的尷尬和無奈、反抗及世俗享受,書寫著這個時代和生命的尊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