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軒
東范家的秋夜
光線傾斜,人們被暮色融化著趕回家中,
在漆黑的容器里,尋找故鄉(xiāng)和一天中最后的糧食。
喝下酒水,同時喝掉一首首悲傷的民謠。
在每一盞燈的外面,炊煙裊裊。
南岡子的風,嚶嚶的,弱成女人的啜泣聲,
帶著咸味,放大一整個夜晚的悲涼。
燈光拉長夜晚,夜蟲在燈光前晃出身體。
夜晚梳黑莊稼的發(fā)髻,幾千畝內(nèi)心平靜下來。
烏鴉撞擊夜晚,蟄伏于大地的燈盞次第熄滅。
人們睡下,一如土地上涼下來的植被。
夢游的人,走到有月光的位置停下來,
不停地念叨什么,像是一些微小的惦念或暗示。
抽屜里的白藥片,壓制著村子瑣碎的疼痛。
失眠的孩子,一直躲在被子里盤算著:
如何用減法,一點點減掉祖輩們種下的苦難,
一點點減掉背光的宅子,及一首詩的冰涼體溫?
像河流一樣寂靜
陽光劈開河水,一段流進祖先體內(nèi),一段流進大地深處。
兩個河流走在路上,他們相互手語。
河流一直在懷疑來來回回的方向,
懷疑水的溫度,懷疑水的深度。
我們看到河流的奔跑姿勢,
卻沒能看到一條河流靜謐的內(nèi)核,靈性的符碼。
河流靜謐的聲音,不能大于風的聲響,
時刻在一滴水中沉思,把安靜的自己從瘋狂的奔跑中贖出來。
河流在經(jīng)過大地,從靈魂里長高,
當一條河流被撕成許多條河流,在風的吹打中出發(fā),
以上善若水的姿態(tài)走路,
走進蘆荻的音樂,走進大海的呼喚。
河流一直在孤獨地奔跑,
撒下一路無形的骨灰,在寂寞麥芒中發(fā)芽。
在寒冷的北風中變成冬天的骨骼,和人民一樣寂寞,
在冰的骨骼下面前行,完成一次渺小的冒險。
這樣的一天是安靜的
同一個黎明,我坐南窗前,你坐在北窗后。
我們隔著平行的兩道墻,看大地和天空的面頰。
在故鄉(xiāng)的屋頂上,炊煙將準時在兩個小時后升起,
樹木伸長著手指,托起一片片的鳥群。
望向遠處,有微微光亮的故鄉(xiāng)呼吸平穩(wěn)。
一間間房子,塤一樣對準南山岡的嘴唇。
朝拜著,一個又一個從這里遠去的人們。
烏篷船般,土坯墻圍起的場院泊在薄如紙的夜色。
時間是虔誠的受難者,只安靜地行走而不發(fā)一言,
時間里行走著的,最后都將和時間一樣安靜。
大地沒有搖晃,把直覺栽進土里此時是對的。
我們各自看向遠方,啟明星是天亮前最后的細節(jié)。
拆卸下貼在臉上的暮色,接受一天受光的部分。
這樣的一天是安靜的,像從來就沒有過你我的聲音,
我在窗前見到第一縷陽光,你在屋后把夕陽寫在臉上。
我們誰都沒有離開,然而,囊括我們的一切都在遠去。
在故鄉(xiāng)一個人飲酒
大片大片的暮色在酒水里降落,呼吸勻暢。
燈火中,我坐下來,面對鏡子聊些久遠的事情。
鑲滿窗子的斗室,三面紙一樣潔白的墻不寫一字。
滿酒的杯子碰著空杯子,碰響天黑前最后一縷陽光。
被暮色喂飽的故鄉(xiāng),托舉著被酒水喂飽的我。
酒在身體里成為越游越細的河流,帶著火種的歌聲。
黃昏的故鄉(xiāng)和此時的我一樣,是醉著的。
酒水里點著燈籠,辣與不辣都要努力熄滅,
就像酒氣,彌漫著漸漸消散。
混沌中,一些事物的聲音是遠的。
酒讓本就消失了的事物,消失得并不徹底,
也讓一些遙遠的事物從遠處靠過來。
酒水里,那些蔚藍的、透明的、黃澄的氣味,
沉浸在每一滴酒的血液里,團抱著靈魂的心臟。
我始終在酒水里站著,連同掛著三盞月亮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