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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酉漫記

2012-04-29 07:46徐成淼
山花 2012年4期
關鍵詞:嘉陵大豐復旦

徐成淼,1960年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1957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F(xiàn)為貴州民族學院教授,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外散文詩學會副主席,貴州省散文詩學會會長。有《散文詩的精靈》、《再造夢想》、《在季風中感覺雨》、《往事依然精彩》、《燃燒的愛夢》、《一代歌王》、《青銅戰(zhàn)馬》、《我的復旦四年》、《情潮》等文集出版。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國家民委首屆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中國散文詩90年重大貢獻獎、首屆貴州省文藝創(chuàng)作獎、首屆貴州省文學獎,第一、二、三屆貴州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第二、三屆貴州省文藝獎等。

日子總是不緊不慢地流走,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丁酉至今,一晃竟已五十四年。再過幾年,第三個千年的丁酉亦將來到。誰能經(jīng)得起歲月如此地消磨?就是當年的翩翩少年,如今也已步入暮年。另一些人則已杳然西去,連同他們的故事,一起消隱于歷史的煙云之中。若再沒有人將當年的人事剔抉一點出來,很可能就此被時間的塵灰全然埋沒,永無彰顯之日。

歷史從來都是靜默的。它只將事件按必然的順序一一推進,讓施事和受事者,依各自的宿命扮演不同的角色。誰也沒有料到,他們參與其中的事件,有可能作為人間喜劇,事后被一幕幕地記錄下來。寫作是后來的事,為的是讓后人在反觀往事的時候,有一個可以把握的著力點。

其實那些個舊聞,不少仍頗具可讀性。在不尋常的境遇中,人不尋常的一面常常會顯現(xiàn)出來,讓人窺見生活的繁復和人性的詭異。作為時代的記錄員,作家常能把事件描述得有聲有色。有的還充滿了黑色幽默,令人讀后禁不住露出含淚的笑容。

也許是由于命運的寬容吧,讓我在半個多世紀之后,還能有時間和精力在這里絮叨。還能用這支磨損嚴重卻尚未報廢的筆,把當年的人和故事有意味的一面,多少展示一些在讀者的面前。世事難料,他們和我都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的一天。

——題記

我和邵嘉陵先生

邵嘉陵先生教我們《新聞采訪》課。那時候我們管給我們上課的教師叫“先生”,一般職員不稱“先生”,稱“同志”。到了1957年,新同學入學,不知怎么的,他們異口同聲把所有的教職員都稱為“老師”,這一叫就叫了開來,開后來逢人皆稱“老師”之先河。

講課中邵嘉陵先生說了這樣一件事:1947年,他任上?!缎侣剤蟆酚浾?,派駐沈陽,下榻于啤酒大飯店。10月8日中午,忽然傳來隆隆的飛機轟鳴聲。伸頭往窗外一看,一架客機在八架戰(zhàn)斗機的護航下,正掠過藍天。八架戰(zhàn)斗機為一架客機護航,這陣勢非同一般。記者的職業(yè)敏感,使邵先生立即聯(lián)想到東北戰(zhàn)局國民黨軍隊屢屢失利的情況。那會兒,東北解放軍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秋季攻勢,在長春、吉林、四平等地區(qū),連續(xù)殲滅國民黨軍隊數(shù)萬人。邵先生判斷,一定是南京政府的頂級人物到東北督戰(zhàn)來了。這是一條特大新聞!他火速騎車去電報局,向《新聞報》拍發(fā)了新聞加急電,電文共六字:“蔣抵沈,八機迎?!卑l(fā)完電報回到飯店,電報局那邊已奉命嚴禁向外拍發(fā)任何新聞電報了,其他外埠駐沈陽記者的電報一律扣發(fā)。而邵嘉陵先生的那六個字,已搶在禁發(fā)令之前發(fā)了出去。第二天,上?!缎侣剤蟆吩陬^版以通欄大標題報道了蔣介石抵沈陽督戰(zhàn)的獨家新聞,報社編輯以邵嘉陵先生的六字電報為基礎,加上背景材料編發(fā)了一篇完整的新聞,分析了當時東北戰(zhàn)局的形勢,指出了蔣介石前往東北督戰(zhàn)的政治背景。這條新聞刊登后引起很大震動,令蔣介石極為光火,把情報部門痛罵了一頓。他此行嚴加保密,最終卻還是走漏了風聲。情報部門以為必有內鬼,可折騰了半天,也沒查出紕漏究竟出在哪里。

說到這里,邵嘉陵先生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國民黨在東北敗局已定,邵先生決定投奔光明。他和夫人一起,踏著厚厚的積雪,穿過密密森林,在長途跋涉之后,終于遇見了東北解放軍。戰(zhàn)士們看到他倆皮長袍皮帽子,對他們的身份起了懷疑,將二人扣下了。經(jīng)過邵先生夫婦反復申明表白,才答應把他們護送至部隊機關。

全國解放后,邵先生被安排在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任教。就這樣,我成了他的《新聞采訪》課的學生。那則六字電報的事,則是邵先生《新聞采訪》課的得意之作和保留節(jié)目。

也許是顯得過于得意的緣故罷,在1957年那場風暴中,邵嘉陵先生仍被劃右。1958年初,邵先生被遣至上海市寶山縣葑溪鄉(xiāng)監(jiān)督勞動。我也是。他是新聞系監(jiān)督勞動右派中年紀最大的,我是最小的,一師一生,一頭一尾,很有代表性。

因為年紀大,照顧他不下大田干活,安排在雞棚養(yǎng)雞。雞棚在路邊,我們下地路過的時候,常能看到他在那兒張羅的樣子。天熱,邵嘉陵先生總不能穿他的真絲綢褂吧,就用兩根帶子拴著布片兒,吊在雙肩當汗褂子穿。胸前一片,背后一片,左右肩膀各一根布帶系著。這模樣兒,跟眼下女孩子們的吊帶裙十分相似。她們袒肩露背的時髦夏裝,沒準就是從邵先生當年的汗褂子那兒沿襲下來的。瞅著邵先生那件迎風飄揚、欲蓋彌彰的汗褂,想象當年他穿皮袍戴皮帽子的威嚴模樣,我忍不住想要“噗”地笑出聲來。

大躍進期間,要在各宅子的墻上寫大標語,畫宣傳畫。邵先生的字寫得不錯,我則會畫幾筆,就一道被派去干這活兒。我倆抬一桶石灰水,提著墨汁和廣告顏料,穿行在各個宅子之間。他寫字,我畫圖。邵先生在墻上寫:“稻堆堆得圓又圓,社員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擦擦汗,湊上太陽吸袋煙。”我就畫稻垛,畫白云,畫社員仰脖往太陽上點煙。詩畫相配,引來不少社員駐足觀看。上?!掇r民報》的記者,還把其中一幅拍了照,作為農民畫登在報上。當然,他不知道這畫的作者,不是農民是右派。幾十年后,我畫了一幅當年和邵先生抬石灰水畫宣傳畫的素描,刊登在《六零通訊》上。同學們看了,說一老一小,兩個人畫得頗為神似。

要不是那場“陽謀”,我一個學生娃兒,哪能和邵先生這樣的著名報人、教授一道,抬石灰水,寫字畫畫呢?

接著是繼續(xù)躍進,不斷加碼。我被派去深耕、開河、罱泥,吃住在工地,白天黑夜連軸轉,就很少和邵嘉陵先生接觸了。兩年后我結束監(jiān)督勞動,回校復學,再沒見到邵嘉陵先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校的,一直沒有碰上。

20世紀60年代初,我從貴州回上海成親,想起了邵嘉陵先生。他是我的先生,是一起抬過石灰水的“勞友”。我?guī)Я似拮訉3痰綇偷┧奚崛タ赐?,不巧他不在家,記得是留了一幅結婚照給他存念。

后來階級斗爭的弦繃得越來越緊,終至釀成“文革”。我身家不保,幾乎殞命,更不能與邵嘉陵先生聯(lián)系了。

1985年我到哈爾濱開會,回貴州時路過上海。上海的老同學,當年一起被劃右的居思基、康成義等同窗,約我和幾位老師同學見面,邵嘉陵先生也來了。見到他們,我心潮涌動。離開他們二十多年了,今日重見,乃有夢幻之感。

打那會兒起,邵先生常給我寄來資料,多半是從一些敏感報刊上復印下來的。復旦大學圖書館規(guī)模很大,書刊資料非常豐富,邵先生成了它的常

客。要不是他頻頻寄贈資料,許多資訊我無從知曉。邵先生常用舊紙糊制信封,有時干脆就用舊信封貼上一張白紙充當,而郵局每每予以通融(郵局要求統(tǒng)一用標準信封)。先生信封上的字也寫得很有特點,筆畫頗有力度。收發(fā)室的工友都看眼熟了,見了我會說:你的老師又來信了。

邵先生給許多人寄資料,一次要寄幾十份。他說自己每年要花六七百元錢買郵票,那會兒郵資比現(xiàn)在要低得多。為了減輕重量,節(jié)省郵資,邵先生常常把復印件周圍的空白處剪掉,只留下文字部分,看上去曲曲拐拐的,別有韻味。聽說后來有人向上面告狀,指邵嘉陵先生常去圖書館復印此類資料,廣為寄發(fā)。有關領導回復說:老同志了,由他去吧。也反映出社會之演進,時代還是變化了。

1990年我回上海探親,專程到復旦去看望邵嘉陵先生。到了邵先生家,他開門見山,說:“先講大氣候,再講小氣候?!蔽易谀莾?,聽邵嘉陵先生講了幾個小時,從國際到國內,從正面到反面。直到吃飯的時間到了,我才起身告辭。邵先生簡直就是情報站、信息庫。畢竟是資深報人,搜集、儲存、傳播信息的意識比常人要強得多。

20世紀末,我所在的學院異想天開,竟然要辦新聞專業(yè),而且辦在歷史系!這真是匪夷所思:歷史是講老早老早的事,新聞是講剛剛發(fā)生的事,南轅北轍,怎么扯得到一起?他們回答說,此舉是為了講實際、求生存,要我別書生氣。他們拿我當招牌,多方出招,居然申報成功,也算是個奇跡。然而一切都是零,兩眼一抹黑,全然不知道從哪兒下嘴。無奈之下,又差我去復旦新聞學院弄些資料來,以便照葫蘆畫瓢。我離開復旦幾十年,和那邊已沒有什么聯(lián)系,能找誰要去?我想起了邵嘉陵先生,雖然他早已離休,也只能試著求他了。我給邵先生寫信說明情況,竟然順利成功。原來先生的女公子就是新聞學院辦公室的負責人,天助我也。她把教學計劃、教學大綱、課程設置、甚至課程表等,全都復印了一份給我。我轉給學校,算是交了差。邵嘉陵先生幫了我一個大忙,不然我肯定抓瞎。

邵先生曾多次贈我珍貴資料。一次是贈我一本巴金的《隨想錄》,挺厚的一冊,我一直妥為珍藏。一次是贈我一冊“文匯報回憶錄”:《在曲折中前進》,其中就有邵先生自己的《贊文匯精神——任文匯報特約編輯的感受》。一次是贈我一張記者采訪邵先生的光盤,從中我可以欣賞先生侃侃而談的風姿。再就是贈我一份復旦百年校慶的???,??瘓D文并茂,上面有的文章寫得很有時代感。

2005年,我的日記《我的復旦四年》出版。邵嘉陵先生在復旦校區(qū)書店里看到此書后,將二十來冊存書全數(shù)買下,分贈校友。二十多本書,得花五百多元錢,加上寄費,更非小數(shù)。我深受感動,特地致信邵嘉陵先生,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謝。

2006年,我攜眷北上探親。抵滬后,曾去同窗彭正普處小聚。我偕內子隨彭正普等人,同去拜望邵嘉陵先生。先生貴體有恙,正吸氧中。見我們來到,十分興奮。他鼻中插著氧氣管,面露病容。當年投奔革命之新聞戰(zhàn)士,今已風姿不再。告別時邵先生勉力起身,向我們深鞠一躬,嘆道:“我辜負了你們!”言畢老淚縱橫,至于哽咽。

回黔后我寫信給彭正普,問起邵先生的病情。彭回信說他身體好多了,又開始到圖書館復印資料,分寄給當年的學生。直到去年,邵先生還寫信給他的學生說:“我已九十二歲,每天還騎車買包子、雞蛋?,F(xiàn)在食堂多變,一會兒要到南區(qū),就是學生宿舍食堂,買點包子。一會兒又不行了,只好到馬路邊商人處,有啥買啥!”耄耋之人,居然還能騎車外出購物,令人欽佩不已。

今年邵嘉陵先生已經(jīng)九十三歲了,和老伴一起住在上海親和源老年公寓。公寓設施先進,護理規(guī)范。獨立單間,有專職護士二十四小時陪護。邵先生受到精心護理,健康情況良好。不久前,有同學從他那兒回來,告訴我說,邵先生紅光滿面,精神矍爍。還鼓勵去看望他的學生說:“你們年輕,要多留點文字下來?!蔽乙彩巧巯壬f的“你們年輕”者之一。那么,“多留點文字下來”,就也有我的一份責任。

[1]邵嘉陵,原上?!缎侣剤蟆酚浾摺?/p>

《文匯報》特約編輯。復旦大學教授,曾先后在新聞系和歷史系任教。

[2]《六零通訊》,復旦大學新聞系1955級校友編印的通訊刊物,因畢業(yè)于1960年,故名。

我心如此快樂

2005年7月,我隨“貴州省重點作家西部采風團”赴新疆、青海、甘肅考察。中旬,我們來到了伊寧。

7月15日,緊張的旅行日程中居然有了一個小時的空檔,這可是非常難得的事情。這一路飛機、火車、汽車,環(huán)環(huán)相扣,沒有一點喘息的時間,今天竟有了些許松動。參觀了伊犁河大橋后,返回市內,中午12點到1點,不安排集體活動。1點午餐,然后驅車赴博樂,乘火車回烏魯木齊。短短一個小時里,同行者們到漢人街購物去了,只我獨自一人,徑直去了伊犁日報社。

接到我電話的時候,周仁壽正巧在讀《六零通訊》第六期上我的那篇《情況匯報》。聽說我來了,他激動萬分,立即趕來花城賓館與我見面。

我在大廳里等,見有人進來,一眼就認出是他。周仁壽腰板挺直,印堂飽滿,臉色紅潤,沒有絲毫所謂“劫后余生”之態(tài)。他見了我也說,沒變,還是那個樣子,就像當年你那張照片一樣。我說變了,老了。他說沒變,認得出來。你是我們年級的美男子,也是最有才華者。我說哪里,那時只是幼稚。干嗎要急著露鋒芒呢,應該韜晦才對。你也是。“春柳社”,“給愛花者”,都是很惹眼的。不過,當時要不表現(xiàn)自己也難。周仁壽抬頭看看大廳的布置,說這里就是農四師,我剛來新疆就在農四師。然后他告訴我,他的女友也跟著他來了新疆,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拔腋嬖V她,我是右派。她說右派有什么,你又沒有殺人放火。我說新疆很遠很遠,她說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兒都不遠。她父母堅決不同意,她就瞞著爺娘,把戶口遷到了這里?!甭劥宋疑钗艘豢陂L氣,心胸漫過了一陣憂傷:世上還是有好女人!

我和他走到院子里,讓人給我們照相。輕風徐徐吹來,叫人神清氣爽。周仁壽說,你看,風多涼快,空氣多清新!我說,是的,伊犁是個好地方。從烏魯木齊乘火車來這兒,一路戈壁,荒無人煙。一進伊犁境內,即見滿眼翠綠,一派生機。鐵路兩旁,無邊無際的棉田,一排排的鉆天楊,還有大片的蓖麻、油菜、葵花。鴨綠鵝黃,絢麗斑斕。河水湯湯,水渠蜿蜒,好一派江南水鄉(xiāng)景象。

伊寧非常美麗,街道寬暢整潔,城市寧靜而安詳。微風掠過街樹,發(fā)出了沙沙的輕響。周仁壽指著街景,說你看,多好。我說,是啊,伊寧,伊犁,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我說,要是當年,說我和你,有一天會站在這兒,沐著和風,看著街景,用純正的上海話,如此親切地交談,誰會相信呢?他說是啊,沒人會相信??墒墙裉?,現(xiàn)在,我和周仁壽,在暌違了四十六年之后,就這樣奇跡般地重逢了!

購物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我邀周仁壽一起用餐。餐前,我和他站在友誼路口隨意交談。街景極其優(yōu)美,且富有情調。馬路平整寬闊,行道樹投下濃

蔭,鐵藝柵欄透出古典的氣息。出租車偶爾駛過,有少女從街角那邊裊娜而來。迷茫中,竟叫人覺得是上海的哪條街道,汾陽路,抑或衡山路。竟叫人覺得是幾十年前,我和周仁壽,都還正當青春……

餐桌上,我和周仁壽以茶代酒,讓人拍下兩人碰杯的“劃時代”的畫面。他說,你要把照片寄給《60通訊》,發(fā)表出來讓大家看看。他頭發(fā)已然花白,而童心一如當年。他說,我和你,一個在最南邊,一個在最西邊,中間隔著大半個中國,今天卻在這兒見了面。我說是呀,這是多么難得的事情。

餐廳里,音樂輕輕響著,我心中,也有歌聲緩緩響起?!暗却?,我會回來的!”世事總是這樣的吧,任憑時間再長,距離再遠,只要有信心,有耐心,就沒有什么事情不能發(fā)生。歷史老人總是那樣的幽默,那樣的可愛,他最拿手的絕活,就是讓許多不可能成為可能。想到這兒,我又樂了。幾十年的坎坷,幾十年的滄桑,最終都是為歷史老人的大手筆作證!面對歷史老人的藝術杰作,我心無比快樂!

飯后,我和我的作家朋友上了車。周仁壽站在大門旁,等著我和我的同伴們。車駛出大門,他舉起了手,向我揮手告別。一車的人都伸出手,隔著車窗,向周仁壽揮了起來。他們知道,我和周仁壽之間,隔著的,是幾千公里的空間,是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這一個小時的相聚,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這是“歷史性”的時刻,值得寫進“編年史”里的!……

[1]周仁壽,復旦大學1955級學生,1957年被定為右派分子,后任新疆《伊犁日報》黨委書記。

[2]春柳社,復旦大學1 955級學生文學社團;《給愛花者》,“春柳社”所辦文藝性墻報。

話說朱大豐

朱大豐高我們一級,是調干生,平日寫點文學評論。那時候能寫幾句評論文章的學生很少,朱大豐就成了我們心目中的文藝理論家。他自己也挺得意,言談中頗為自負。朱大豐的筆名叫“雁序”,他解釋說大雁以人字隊形群飛,“雁序”暗含“人”的意思??磥硭缇陀辛恕拔膶W即人學”的觀念。

朱大豐架一副金絲邊眼鏡,眼球有點兒突出,很有學者的派頭。一次他發(fā)表了一篇長文,得了一筆為數(shù)不小的稿費,就到舊貨店買了一套奶油色的英國毛料西裝。還是三件頭的那種,背心,西裝,大衣,一樣不少。穿上三件頭,走在那時藍色大軍的校園里,很顯眼的。

朱大豐和當時上海的一些報紙刊物很熟。那會兒我正在寫小說,曾給《文藝月報》、

《萌芽》等寄稿。朱大豐遇見我,常以業(yè)內人士的口吻告知我:你的稿子某某正在看,可能要用;你的小說他們說要用,但不要急。對我這個小阿弟,朱大豐還是挺關心的。我寫中篇小說《勇敢的伙伴》,因無人指導很覺苦悶。朱大豐曾陪我去劉國梁(?)老師處,讓我把稿子給劉老師看看。劉老師是中文系的,好像教的是文學理論。

1957年春,復旦新聞系、中文系、外文系、歷史系的一些文學愛好者,籌辦面向上海大學生的“同人刊物”《黃浦江》,朱大豐是積極者之一。除在校內組稿外,還到當時的華東師大、上海戲劇學院、上海俄專,組來稿子。記得是朱大豐來找我,要我為創(chuàng)刊號設計封面。我很快畫出彩圖,上方為“黃浦江”三字,下方是一只藍色的海燕,在海浪之上展翅飛翔。

然而《黃浦江》未及出版,一場風暴就驟然襲來。穿英國西裝、戴金絲邊眼鏡、紳士派頭十足的朱大豐,迅即被劃為右派分子。說來好笑,新聞系四年級批斗朱大豐時,叫我去揭發(fā)批判。我走進批斗會場時,有人還說“來了個小戰(zhàn)士”。幾個月之后,我這個曾經(jīng)參與批判朱大豐的“小戰(zhàn)士”,自己也掉進了泥潭里!

1958年春天,復旦大學幾十名右派師生,被遣送到寶山縣葑溪鄉(xiāng)監(jiān)督勞動,我和朱大豐都在其中。和朱大豐一起在田間地頭勞動的時候,我會避開朱大豐的眼光。當初我不是曾經(jīng)義正辭嚴地批判過他嗎?如今我自己也逃脫不了同樣的下場。這是歷史老人的黑色幽默,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諷刺和嘲弄。

有一次,我們被集中到一個名叫“校炮場”的地方挖魚塘。幾天之后,我們中間有幾個人突然不見了,其中就有朱大豐。記得還有一個名叫江國曾的,年齡要大些,也是調干生。還有一個叫什么名字記不起了,是個“小開”,家里很有錢,勞動時還穿著西裝。據(jù)說下鄉(xiāng)前的那一晚,他還在百樂門跳舞。誰也不知道這幾個人哪里去了,我們也不敢打聽。

幾個月之后傳來消息,說朱大豐他們變賣了手表、衣服(我想一定包括那三件套西裝),相約乘火車去了北京。他們去沖英國領事館,想要求“政治避難”。結果是連領事館的大門都沒進得去,就全給抓了起來。又過了幾天,有人從學校回來,說看到有布告貼出,內容是朱大豐等人被判了徒刑。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聽到過有關朱大豐的任何消息。

這樣就過去了四十多年,世事已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連我這樣一個對往事銘記頗深的人,也很少記起朱大豐了。不料在2003年的某一天,卻意外地又聽到了此人的名字。事情要從彭建安…說起。彭建安的親家在貴陽,離我所在的學院很近。彭建安從廣州來貴陽看望孫兒,就在他的一個好友家落腳。好友姓吳,在貴州大學任教,夫人很年輕,都是上海人。知道彭建安來了,我就去貴州大學看他。在吳先生家里,我和他們幾個東拉西扯地閑聊。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聽到了“朱大豐”三個字。我心頭一跳,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舊夢,往事潮水般向我涌來。復旦,葑溪,校炮場,然后是一個人的消失,幾十年沒有音訊,而且無從尋問。如今突然從時空的深處重新冒出這個人的名字來,叫人猝不及防。我驚叫:朱大豐!你們認識這個人?彭建安指指吳先生的夫人,說,朱大豐是她的舅舅。我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心中涌起了濃濃的感慨。

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

《世界真小》。說的是我“文革”中的一個軍代表,在我處境惡劣的時候,曾為我落實政策。我“改正”后想與他聯(lián)系,卻不知道他的去向。二十多年后,突然接到軍代表從上海體育學院寄來的一封信。原來他調到體院后,在和一位從青海調來的同事閑談時,獲知她原是我復旦新聞系的同窗。軍代表也在尋找我,是那位從青海來的同窗把我的地址給了他。讀了軍代表的信,我感嘆世界太小。貴州,青海,上海,本該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卻居然把天南地北的三個人重新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今天,“世界真小”的喜劇又一次搬演。幾十年音訊杳無的朱大豐,又一次以如此奇特而輕而易舉的形式重新出現(xiàn)。

我向吳夫人打聽朱大豐的近況。吳夫人嘆了口氣,說,我舅舅沒有等到平反的那一天,他病死在勞改隊里,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了……

[1]彭建安,復旦大學新聞系1955級學生,原《貴州科技報》編輯,曾在《山花》發(fā)表小說《弗羅恩堡之夜》,

《小說月報》選載?,F(xiàn)為廣東省科技局編審。

緬懷蔣定國

蔣定國是我們年級的帥哥,明眸皓齒,美目生輝。而且燙了頭發(fā),長發(fā)鬈鬈的,顯得更為出眾。同學中曾有傳言,說有女生悄悄地往他口袋里揣手絹兒。那會兒,送手絹可是典型的示愛方式。

我挺羨慕他,也想燙這樣一頭鬈發(fā)。只是我沒錢(據(jù)說只有南京路上的華僑飯店才有男賓燙發(fā),收費是二十元),而且我們班風紀極嚴,我吹個風都被視為不馴,誰還敢燙發(fā)呢?

沒想到這樣一位帥哥,卻在那場風暴中,被第一批劃為右派。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在杭州日報實習,感到非常意外。更為意外的是,到了年底,我自己也給劃了進去。我和蔣定國成了同類項,最后一起送到上海北郊的葑溪鄉(xiāng)監(jiān)督勞動去了。那時候我好像胡思亂想過:看來長得帥不是件好事。弄到葑溪鄉(xiāng)的幾個同類,好像形象都滿不錯的。都說女人是“紅顏薄命”,這男的長得太俊,也容易倒霉。這下子好了,白面書生,一下子淪為苦力,真的是要脫胎換骨了。

一天在路上偶遇蔣定國,見四周無人,他悄悄地對我說:看來這一跤要十年才能翻過身來。當時我好像點了點頭,甚至生出了某些妄想。這太幼稚可笑了。十年哪夠呢?翻一番都不夠。直挨了二十多年,我和蔣定國才算“翻過身來”。

到了葑溪鄉(xiāng),當?shù)厣鐔T聽說了我和蔣定國的姓名之后,捧腹大笑。一說此人叫蔣定國,他們驚叫:“啊?伊叫蔣經(jīng)國?”徐成淼呢,聽成了“財神廟”——“哈!伊是財神廟!”(在當?shù)厣虾M猎捴校@兩個詞兒也真的諧音)“蔣經(jīng)國”和“財神廟”這兩個諢名從此叫了開來。就是開田頭批斗會,也是這樣:“蔣經(jīng)國,出來!”“財神廟,站好!”真名反而沒人稱呼。今天問問葑溪鄉(xiāng)的老人,說當年有個“蔣經(jīng)國”和“財神廟”在葑溪鄉(xiāng)勞動過,說不定他們還會依稀記得起來。

蔣定國穿的褲子褲腿很瘦,那時流行小褲腳管,帥哥更要趕時髦,他的褲腳好像只有五寸五。我因為家境貧寒,下鄉(xiāng)后拿了家里大人的舊褲子穿。舊褲子褲腳太大,不方便勞動,我就用細繩把褲腳扎了起來,成燈籠樣。社員們又笑了,說“蔣經(jīng)國”的褲子是杠棒,“財神廟”的褲子是麻袋。

其實勞動雖然很累,咬咬牙也還能挺著。只是主管者沒完沒了地批斗,卻叫人不消生受。一次蔣定國不知什么事又惹惱了主管人員,開會狠批他。批判的調子很高,指著鼻子痛斥,蔣定國當場流下淚來。屋子里一盞小油燈,昏黃的燈光照見了他的淚痕,蔣定國往后靠了靠,躲到帳子后面去了。這個鏡頭一直印在我的記憶里,燈光,淚眼和帳子后面年輕的面影。

我和蔣定國勞動都很賣力,要表現(xiàn)好才能有可能回校繼續(xù)讀書。我們干的是最重的活,挑糞、抬糧、挖溝、開河、拖車、拉纖,什么活最重,就都有我和蔣定國在。不久之后,我和他脖子后面,便壓出了個肉疙瘩。到了夏天,光著膀子干活,曬出一身古銅色,油光锃亮,雨水落上去都沾不住。人確實是可以改變的,當年俏阿哥的影子,已蕩然無存。拉著纖繩,弓身遄行在大場河岸的纖道上,誰還能認出當年曾經(jīng)的天之驕子呢?

1959年年初,突然開會宣布首批回校學生名單,名單中有蔣定國,沒有我。目送蔣定國離去的背影,我默然無語。后來才知道,因為我會畫幾筆,有一段時間被抽去畫畫。還因為寫橫幅和寫連環(huán)畫腳本的事,惹主管干部不高興過。與蔣定國相比,我的表現(xiàn)就打了折扣。從那以后,我干活更賣力了,發(fā)狠心,猛干!挑抬鋤挖,樣樣爭先。累得躺下去要起不來了,還得爬起來硬撐著。這樣干了好幾個月,到了那一年的秋天,第二批回校名單中終于有了我的名字!1959年9月,我回到復旦。我沒有回到原班,改讀1956級。和蔣定國不在一個年級,接觸的機會很少。第二年他畢業(yè)走了,此后便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再次見到蔣定國,竟然是在二十五年之后。1985年我從哈爾濱回貴陽,在上海歇腳。在市政協(xié)餐廳用餐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了蔣定國的身影,他正在忙著點兒什么。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上?!缎侣剤蟆返木庉嫞液退蛄藗€招呼,沒來得及細談。誰知那一面竟成了最后的一面,好多年以后,從同窗的來信中,獲知蔣定國竟猝然離世。

那么我還能再說些什么呢?斯人已去,一切便都結束了。我只能默默地回想蔣定國君當年的明眸皓齒,生輝美目,回想他頸后的肉疙瘩和古銅色脊梁;還有,那最后一面,在上海市政協(xié)餐廳里,他手上拿著文稿,與我匆匆相見……

[1]蔣定國,復旦大學新聞系1 955級學生,原上海《新聞報》采訪部主任,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五十四年后與王華良先生如此重逢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偶然在一封電子郵件的抄送人中看到了“王華良”三個字。王華良?不就是他么?五十多年前的記憶又一次冒了上來。

2007年,散文詩集《一代歌王》出版。在自序中,我這樣寫道:

1957年早春,我還是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二年級的學生,剛滿十九歲。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我們小班在老化學樓里上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大伙兒跑到門外休息。那兒有一溜花壇,春花在陽光下開得正旺。有個和我同姓的同學一邊賞花,一邊嘆了口氣,說這花開得多好,可惜不久就要謝了。聽了這番感慨,我心頭一動,有些什么話想說。接著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小本子上寫下了幾句話。意思是說花謝是為了結子,不應該為此而傷感的。

那會兒我正讀著泰戈爾的《園丁集》和《飛鳥集》,讀著冰心的《春水》和《繁星》。課余的時候就試著寫一點短小的散文詩,并冠以《星星集》的總題。文前有一個小序:“我零星的思想,像涓涓的水流,從眉宇間滴下,滴在我樸素的詩篇上,綴成顆顆繁星……”課間在化學樓門外花壇前的那一點感觸,后來被我寫成了一首題為《勸告》的散文詩。我把《勸告》和其他幾首散文詩一起,寄給了《復旦》校刊。校刊上有一個文藝副刊,叫“大草坪”。不久,我的《星星集》就在“大草坪”上發(fā)表了出來,其中就有后來引發(fā)了嚴重后果的那首《勸告》。

那年6月,我到杭州日報實習。實習期間,《文藝月報》編輯陳家驊到復旦大學組稿,把??系摹缎切羌穾ё吡?。8月,我從杭州回到上海,看到《星星集》中的《勸告》和《給榮軍》已被《文藝月報》以《(勸告)及其他》為題,發(fā)表在該刊八月號上。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地由一連串的“不經(jīng)意”鏈接而成的。要不是徐姓同學在花壇前說了那通話;要不是我站在他身旁,聽到了那番感慨;要不是陳編輯到復旦大學組稿,看到了我的散文詩;要不是他選中了其中的《勸告》,把它發(fā)表在《文藝月報》上;要不是有這一串“不經(jīng)意”鏈接在了一起,我這一生就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但這許多“不經(jīng)意”居然就這樣連成一串了,這一連串“不經(jīng)意”就成了我注定的命運??梢哉f,從那時候起,我所有的遭遇,都是從《勸告》開始的。我就這樣和散文詩結下了不解之緣,怎么也脫不開了。

兩個月之后,

《文藝月報》1957年11月號發(fā)表了徐楊、王冷的《如此勸告》,對《勸告》作了駭人聽聞的批判。我的文學之路至此中斷。這就是命運!

當年《復旦》??闹骶幘褪峭跞A良。也就是說,王華良先生是發(fā)表我散文詩處女作的第一位編輯!

《星星集》文前有小序:“我零星的思想,像涓涓的水流,從眉宇間滴下,滴在我樸素的詩篇上,綴成顆顆繁星”,這里的“顆顆繁星”,原稿作“粒粒繁星”,還是王華良先生把它改為“顆顆繁星”的。

五十年后,我有意把這個小序印在《一代歌王》的封面上,“顆顆繁星”四個字,保留未動。

我發(fā)信給電子郵件的發(fā)送者,問:“是不是曾任《復旦》校刊主編的王華良先生?”

回復很快送到,明確答道:是!

五十四年后,我就這樣偶然地與王華良先生重逢!

王華良這個名字曾與我的命運緊密相連!如果沒有王華良先生,我的一生很可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人生即偶然,是許多偶然因素造就了你,造就了我,造就了你我的命運!

印象中的王華良先生年輕而帥氣,在我這個學生眼中,??骶庬氀鲆暡拍芸匆?。

我給王華良先生發(fā)去電子郵件表示問候,還寄了一冊《一代歌王》給他做紀念。

不久,王華良先生發(fā)給我一張合影照片。照片中的他戴著太陽鏡,白發(fā)飄飛,神情肅然。

這樣,一個久遠的故事就完滿了。

[1]王華良,復旦大學新聞系1 9 56級學生,復旦大學教授,原《復旦》??骶帯ⅰ稄偷W報》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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