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萍
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被公認為“美國最重要的女詩人”。這位與惠特曼同時代的詩人是謎一樣的人。她終身未嫁,被人們稱為“阿默斯特的修女”。1862年后幾乎足不出戶,在家務勞動和伺候老人之余埋頭寫詩。她生前默默無聞,僅發(fā)表過十首小詩。但她死后聲名鵲起,人們甚至將其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尊她為詩界的“王后”。更有批評家指出,她是現代主義的先驅。
狄金森一生中創(chuàng)作的1775首詩獨放異彩,詩歌主題涉及愛情、自然、死亡等,令人稱奇的是她竟寫了五百多首死亡詩。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她如此迷戀死亡呢?本文試圖歸納狄金森的三類死亡詩,并分析導致她沉迷于這一主題的深層次原因。
狄金森死亡詩的四類主題
一、對死亡的厭惡與恐懼
終年不見天日的地獄、陰森可怕的兇靈、青面獠牙的惡鬼……在人們的意識中,死亡似乎更多地同肉體的疼痛與煎熬結合在一起。對于親人和朋友的離她而去,狄金森自然表示出對死亡的極度厭惡和恐懼。
在其作品《我的生命結束前已經結束過兩次》中,她寫到:
我的生命結束前已經結束過兩次
我還要等著看
永恒是否會向我展示
第三次事件
像前兩次一樣重大
一樣,令人心灰望絕
離別,是我們對天堂體驗的全部
對地獄短缺的一切
該詩表現出的對死亡的厭惡之情躍然紙上。詩中提到的兩次打擊分別指的本杰明·牛頓和查爾斯·沃滋沃斯的辭世。前者引導她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亦師亦友,而后者是她多首愛情詩中的原型。雖然這段感情注定沒有結果,但據說1862年沃滋沃斯一家遷往西海岸的舊金山后,狄金森只著白衣,更加深居簡出。
二、對死亡的體驗與反思
狄金森運用不同的視角詳細描述了死者的心理變化、周圍人的感受以及死亡的客觀過程。
《我聽見蒼蠅的嗡嗡聲》就是代表作:
我聽到蒼蠅的嗡嗡聲——當我死時
房間里一片沉寂
就像空氣突然平靜下來——
在風暴的間隙
注視我的眼睛——淚水已經流盡——我的呼吸正漸漸變緊
等待最后的時刻——上帝在房間里
現身的時刻——降臨
我已經分掉了——關于我的
所有可以分掉的
東西——然后我就看見了
一只蒼蠅——
藍色的微妙起伏的嗡嗡聲
在我——和光——之間
然后窗戶關閉——然后
我眼前漆黑一片——
她極力渲染了一個死亡場景:人平靜地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在彌漫著悲痛氣氛的屋內,親朋好友的眼淚已哭干;在立遺囑分配了自己可分配的東西后,人靜候上帝來拯救她的靈魂到天堂以求永生。然而盼來的卻是只令人作嘔的蒼蠅(fly)。fly有兩層含義,將人靈魂的飛升和令人作嘔的蒼蠅相提并論,頗具諷刺意味。
在她的狹小天地里,許多親友鄰人由于疾病、戰(zhàn)爭或貧困相繼而去。次數多了,連死神也讓她覺得“彬彬有禮”。她對死亡的體驗與反思有時是幽默詼諧壓倒了感傷。
三、對死后世界的臆測
詩人天生的敏感和好奇心使她不斷臆測死后的世界和生活,如《正是去年此時,我死去》:
正是去年此時,我死去。
我知道,我聽見了玉蜀黍,
當我從農場的田野被抬過——
玉蜀黍的纓穗已經吐出——
我曾想,理查送去碾磨時——
那些子粒該有多么黃——
那時,我曾想要出去——
是什么壓制了我的愿望——
我曾想,在莊稼的殘梗間
擁擠的蘋果該有多么紅——
牛車會在田野各處彎下腰
把那些老倭瓜收撿一空——
我不知道還有誰會思念我,
而當感恩節(jié)來臨時,父親
會不會多做幾樣菜——
同樣分給我一份——
由于我的襪子掛得太高
任何圣誕老人也難夠得到——
會不會損害/圣誕節(jié)的歡快——
但是這類想法使我苦惱
于是我改變思路——
某個美好的一年,此時——
他們自己,會來相聚——
詩人想象自己躺在棺木里被人從田野抬過的情景暖人心房。對親人的難分難舍都匯成詩人對生的戀歌。正當感傷時,詩人筆鋒一轉,盼望親人在將來某個美好的日子里與自己相聚。
四、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真與美的追求
狄金森的死亡詩既讓我們聞到了冷幽陰森的死亡氣息,又讓我們看到了燦爛誘人的希望之花。狄金森之所以迷戀“永生”,是因為她那看似冷漠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對自然和生命真摯而持久的愛。
“希望”是不長羽毛的小鳥
專棲于靈魂之上
唱著沒有歌詞的曲調
從來不會遺忘
正是這種愛促使她在追求生命真正意義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她的《我為美而死》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為美而死,對墳墓
幾乎還不適應——
一個殉真理的烈士
就成了我的近鄰——
他輕聲問我“為什么倒下”?
我回答他:“為了美”——
他說:“我為真理,真與美——
是一體,我們是兄弟”——
就這樣,像親人,黑夜相逢——
我們隔著房間談心——
直到蒼苔長上我們的嘴唇/覆蓋掉,我們的姓名
如此美好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時刻,在人活著的時候往往因為瑣事而不能擁有,卻在死后實現了。詩中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真與美的渴望與追求。
狄金森迷戀寫死亡詩的原因
狄金森的死亡詩竟占三分之一之多。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詩人如此迷戀死亡?文章試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分析其中原因。
一、充滿矛盾的社會背景
19世紀下半葉,美國社會充滿了矛盾與斗爭。南北戰(zhàn)爭不僅給國家?guī)砹司拮?,還使狄金森家鄉(xiāng)的一些青壯年去而不返。狄金森從她二樓臥室的窗口時時看到悲傷的送葬場面。這一切死亡深深刻在她的腦海里。內戰(zhàn)后,美國迅速由農業(yè)國向工業(yè)國過渡。寧靜的田園生活被打破,拜金主義日益濃厚,人際關系漸漸疏遠,道德水準逐日下降,這都使人感到無所適從。
在這種復雜的社會背景下,狄金森也覺得生命沒有安全感,她選擇了離群索居來逃避。但是,狄金森的歸隱并不是真正地看破紅塵。她雖然不像惠特曼那樣寫政治題材的詩,但她一直都關注著社會。她是《斯普林菲爾德共和日報》和《大西洋月刊》的忠實讀者。她生活在自己的狹小空間里,以書為伴,時刻洞察內心世界,追求真理與永恒。
二、個人信仰危機
狄金森對宗教的懷疑使她產生了信仰危機。狄金森所在的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鎮(zhèn)是清教主義的最后堡壘之一。她的父母、哥哥和妹妹都是虔誠的教徒。她從小熟讀圣經,長期受到宗教傳統(tǒng)和習俗的浸染,但是她一輩子拒絕加入教會。叛逆的她一再質疑《圣經》中關于死亡的解釋,表示對萬能的上帝奪去人們所愛之人不能接受。她向好友阿爾比·魯特坦言:“……我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世界在我的情感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即使我去死,我也不愿為了基督而放棄一切……”
此外,狄金森深受愛默生的影響。愛默生強調人的直覺意識,認為人可以在自然中發(fā)現自身的理性光芒。愛默生使人的精神第一次完全擺脫了上帝的控制,把人從過去以上帝為中心的生活帶入了以人為中心的生活。他的思想滲透在狄金森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
另外,“1859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的發(fā)表宛如一枚重型炮彈,動搖了基督徒信仰的根基,隨之而來的是對上帝的懷疑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惶惶不可終日之感。在美國,狄金森應算是產生危機感最早而表達又最充分的作家之一”。
但是,她雖然拒絕皈依宗教,內心卻在激烈地掙扎著。她寫道:“上個學期,當那個好機會到來時,我很后悔我沒有屈服而使自己成為一個基督徒?!睆闹形覀兛梢钥闯觯目鄲纴碜杂谒龑ι系奂刃庞植恍诺拿苄睦?。超驗主義以及進化論使上帝變得虛無縹緲,她感到精神上無所依靠。她的死亡詩篇道出了她的信仰危機以及她對于不朽及死亡的矛盾心理。
三、個人生活經歷
狄金森的個人生活經歷讓她對生命的意義產生困惑,對死亡表現出迷戀。在她孤獨的一生中,為數不多的親朋是她最寶貴的財富。但是敏感而又早熟的她多次經歷失去親朋的劇痛。1844年,十三歲的她親眼目睹了好友一步步走向死神;1853年,她的良師益友本杰明·牛頓離世;1860年,她的嬸嬸去世;1874年,她至愛的父親突然辭世;1882年,母親也離她而去;1882年,她曾一往情深的華滋華斯牧師去世;1883年,她最喜愛的小侄子吉爾伯特夭折;1883年,她的好友詹姆斯·克拉克去世;1884年,差點讓狄金森走進婚姻殿堂的勞德法官不幸去世。正如她在《我的生命結束前已經結束過兩次》中所寫這些沉重的打擊“令人心灰望絕”,如同自己的生命被剝奪。承受著親朋離開的痛苦,狄金森只能期望死后可以得到永生,與他們重聚。
結束語
“是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狄金森的死亡詩獨樹一幟地從人類體驗的角度出發(fā),以生動的語言來展現死亡的過程和情景以及她對死亡的理解。她對死亡主題的探索體現了詩人對生命意義的深刻思考。領略狄金森死亡詩的精髓有助于我們將生命的意義從有限延伸到無限,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和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