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云彩在天空中,人在地面上——思想被事實禁錮住,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泵绹骷疫~克爾·坎寧安的實驗性小說《時時刻刻》正是這首詩最好的注腳。這部小說在1998年出版后立刻獲得了當年的??思{小說獎,翌年又獲得普立策小說獎。作者邁克爾·坎寧安曾被《洛杉磯時報》譽為“我們時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在這部作品中交錯編織了三對主人公的情感生活:生活在20世紀20年代的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她的丈夫倫納德;生活在20世紀50年代的家庭主婦勞拉和其丈夫布朗先生;生活在20世紀末的女編輯克拉麗莎和她的前任男友理查德·布朗。小說《達洛維夫人》將三位女主人公連接在一起,作者弗吉尼亞·伍爾夫、讀者勞拉和達洛維夫人的現(xiàn)代翻版克拉麗莎輪番登場,文中不時出現(xiàn)的死亡意象和同性戀暗示也很容易讓讀者認為這是一部女性視角的作品,演繹了現(xiàn)代女性的生存狀況。然而,這部作品的價值并不僅僅局限于女性的自由和解放,作者邁克爾·坎寧安著力展示現(xiàn)代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在愛與被愛、自由和禁錮、夢想與幻滅中遭遇的困惑和掙扎。
禁錮的天才:弗吉尼亞·伍爾夫
生活在20世紀20年代的著名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是現(xiàn)代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人物,其作品被認為是女性的心靈史。小說中的伍爾夫在倫敦市郊的里士滿休養(yǎng),陪伴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倫納德。她在治療自己神經衰弱的同時開始構思創(chuàng)作其作品《達洛維夫人》。她生性敏感,思維不時跳躍在現(xiàn)實和小說的兩個世界里,時時刻刻沉浸在達洛維夫人角色的塑造上。她無暇顧及自己的生活起居,她的丈夫倫納德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兩次將瀕于死亡的她救起。但伍爾夫并不領情,對生活的恐慌時刻伴隨著她,她要逃走,要去倫敦,“我受夠了這種監(jiān)視!我的生活已不屬于我自己,我過著一種我不想過的生活!……讓我在里士滿和死亡間選擇的話,我選擇死亡!……你不能通過逃避生活來找尋平靜?!闭煞騻惣{德讓她在里士滿修養(yǎng)的建議和對她生活的照顧在伍爾夫的眼里卻成了監(jiān)視。她沒有感受到愛,所有的愛成了一種權力的目光,包圍她,束緊她,讓她窒息。在伍爾夫看來,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而她的丈夫倫納德卻成了阻力。倫納德越是關注她、照顧她,就越是激起伍爾夫強烈的反抗,她迫切需要釋放被愛所壓抑的天性和對自由的向往。
反復出現(xiàn)的水作為一個重要意象是伍爾夫情感的象征。對于情感豐富如河流奔騰的伍爾夫來說,家庭所能承載的感情就像是伍爾夫早晨起來梳洗所用的那一小盆水,有限有形。伍爾夫對自由的向往最終在河水中得以實現(xiàn),她自沉于水,河水淹沒了她,情感淹沒了她。倫納德終于明白,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無法安排伍爾夫的生活,無法將她留住。
對于伍爾夫而言,死亡并不代表消極厭世,死亡只是一個符號,是找尋平靜的工具,讓她不用在現(xiàn)實的生活旋渦中糾結掙扎。伍爾夫作為有才華的的作家對生活心懷理想,真正熱愛它,把生命和生活當做一件完美無瑕的藝術品,不能容忍也不允許它遭到任何的褻瀆。為了心中圣潔的理想、心靈的絕對自由以及極端的對生命的熱愛,伍爾夫選擇以死亡來結束它。盡管伍爾夫極力要擺脫丈夫對她的安排,但在第三次自殺前留給丈夫的信中她還是真摯地感謝丈夫對自己的照顧,并告訴他要永遠直面人生,這樣才會知道人生的真正含義,才能將它珍藏。
掙扎的天使:勞拉·布朗
小說中的家庭主婦勞拉·布朗生活在20世紀50年代,懷孕在身,手邊總帶著小說《達洛維夫人》。她衣食無憂、溫文爾雅,有疼愛她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子,是別人眼中的“家中的天使”。她的丈夫“太善良、太溫存、太誠實,連體味都沁人心脾”,“何況他就像家庭中的一員,而且剛從死亡邊緣返回”。他需要她,勞拉選擇與他結婚,但勞拉對這樣的生活并不滿足,乏味的生活讓她倍感絕望。當他的丈夫說,“我們決定讓你多睡會兒”,當他在她的生日買了大捧的玫瑰花時,她不能也不會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滿,她努力迎合著丈夫,忠實履行著妻子的責任和義務。
勞拉在丈夫面前永遠在演戲,永遠是一個讓人夸獎的好妻子。微笑、沉默是勞拉的唯一表情,她深知自己作為妻子的本分和責任,總是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埋藏得很深。她的丈夫是一家之主,享有絕對的權威,這是傳統(tǒng)賦予他的權力,讓勞拉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提出異議。福柯認為,話語是一種權利。父權制社會賦予男性話語權,他們定義了關于女性符號、女性價值、女性形象和角色規(guī)范。在歷史的長河中,女性被剝奪了話語權,成了一個失聲的團體,呈現(xiàn)無語的狀態(tài)。當她在向基蒂介紹《達洛維夫人》這本書時,她更是在訴說自己的心聲?!八莻€女主人,她非常自信,她將主持派對,可能因為她的自信,所有人都認為她很好,但是她并沒有那么好。”她的朋友基蒂除了生孩子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而勞拉恰好相反,除了生孩子,其他什么也不能做。
母親的身份帶給她的不是快樂,而是禁錮。在她的眼中,孩子就像是身上的鎖鏈,束縛著她,讓她動彈不得。勞拉作為眾多中產階級家庭中妻子的一員,有幸獲得丈夫的疼愛,但她仍然是“物”、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是“男人的附屬品”。她不能像達洛維夫人那樣自己去買花,自己決定買什么花,她的丈夫為她打點一切,并想當然地認為她不會有任何異議,他甚至都沒有想起來去征求她的意見。他所做的就是把她帶進家,給她富裕的生活。他感激她,但并不了解她。
勞拉內心的波瀾隱藏在平靜如水的生活中,只有她的兒子理查德能夠察覺。在自己的家中,當她和兒子獨處時,沒有擁抱,沒有游戲,伴隨著他們的是孩子驚恐的目光、敏感的心靈以及勞拉煩亂的思緒。這樣的生活對于勞拉而言是索然無味的,它讓人窒息。勞拉試圖自殺,最終還是決定選擇生存,并在生完女兒后離家出走?!八?勞拉)從未被人追求過,也未被人珍愛過。當勞拉的個體意識被達洛維夫人喚醒,終于在基蒂的來訪后噴發(fā),這是生命力在最終決定拋棄一切束縛之后的噴吐。這種獨特的感受和生命體驗表現(xiàn)了勞拉蓬勃的生命力和對生活的激情。她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命定,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唯獨因為有旁人的插入干涉,一個人才會被注定為‘第二性或‘另一性”。當基本生存條件得不到滿足時,人會拼命地追求,頑強地生存;但當基本生存條件得到滿足時,卻又失去了靈魂的歸宿和寄托。20世紀50年代美國正處在經濟復蘇期,布朗夫人就像達洛維夫人一樣生活富足,但卻精神委靡,內心總有一種虛無感,終日惶恐不安,生命的無意義意識時時涌上心頭。
飛翔的靈魂:理查德·布朗
理查德·布朗是勞拉·布朗的兒子,編輯克拉麗莎·沃恩的前任男友。與前兩位受到丈夫無微不至關懷的女性不同,理查德身患艾滋病,生活不能自理,飲食起居都是前女友克拉
麗莎照顧。他就是《達洛維夫人》中在戰(zhàn)爭中留下精神疾病的賽普蒂默斯,懷揣著不安,映射著身邊女性身份的變更。
他身邊的第一個女人毫無疑問是他的母親,布朗夫人勞拉。早年被母親拋棄的理查德心靈受到嚴重傷害,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復雜。當母親不顧他的強烈反對,毅然決然離去時,少年理查德眼中流露出的憤恨足以讓每一個母親心靈震顫。長大成人的他雖然保留著母親的聯(lián)系方式,但從未跟她聯(lián)系過。在他決定自殺前卻久久凝視著母親的照片,苦澀的淚水表明了他對母親深深的眷戀。他對母親既憎恨又眷戀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著成年后的理查德對女性的態(tài)度。他拋棄自己的初戀女友,和同性伴侶生活了十年,但留給他最美記憶的仍然是他與初戀女友克拉麗莎的初次相逢。時間的流逝讓他最終讀懂了母親,明白了她的選擇,這也許是他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時間的益處》(The Goodness of Time)的原因。這部他用自己的生命書寫的作品給他帶來了代表詩人終身成就的克勞薩斯獎,但被認為是晦澀難懂的,真正喜歡它的只有他的初戀女友克拉麗莎。
理查德的初戀女友表面上“自由、獨立”,實際上一直被困在舊情人理查德的情感桎梏中??死惿癁閼c祝理查德的獲獎而籌備一個晚宴,卻在這之前目睹了他的自殺。身患艾滋病的理查德沉浸在被母親拋棄的陰影中,不能自拔,他的生命日趨枯竭。他病態(tài)戲擬性的表現(xiàn)讓克拉麗莎認識到自己生命的虛空,雖然她和理查德都擁有同性伴侶,但只有他們倆精神相通,理查德是她心靈的寄托,她生命的意義在她對理查德無私的照顧中得到體現(xiàn),這反過來禁錮了理查德的靈魂。他對母親的復雜情感在與克拉麗莎的關系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他想逃離,但他又為了克拉麗莎多活了十年,當他終于決定讓克拉麗莎面對真實的生活時,他的靈魂才開始飛翔,重獲自由。他作為禁錮的受害者重新體驗了母親的心路歷程,并最終理解了母親,他也像他的母親一樣放棄繼續(xù)討好他人,不再勉強自己去過并不屬于自己的生活。
小說中被禁錮的作家伍爾夫、讀者勞拉和她的兒子理查德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要離開那些被強加的所謂的信仰與責任,去尋找一個地方,可以隨心所欲地飛,最終兩個選擇死亡,一個選擇離去。選擇離去的勞拉內心并不平靜,當家人都先她而去的時候,她內心的悲涼也只有她自己可以體會。作家伍爾夫和詩人理查德,有思想有才華,最終為了自由和對他人的解脫而選擇死亡,正如伍爾夫所說,他們的死亡是為了讓他人更好地珍惜生命。
整部小說就像是一張網,將人物置于愛與被愛、生存與死亡、夢想與幻滅的深刻體驗中,個人以一種流動的方式,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著權力,影響著周圍人物的命運。三位處于禁錮身份的主人公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不同程度地處于種種兩難困境中,經歷著個體的掙扎與矛盾。他們的內心時時刻刻都渴望完美的、有意義的生活,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們無時無刻不感受著壓抑和煩惱。以愛為名的禁錮只會讓人想要逃離,只有被理查德釋放的克拉麗莎才能最終坦然面對自己的生活,只有面對生活、直面人生,才能熱愛它,并最終將它好好收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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