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育賢
每到下午三點半,我的衣服口袋里便會發(fā)出一陣振動,不管是在工作、開會抑或車上,我都盡可能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沒人接,這我曉得,但我期待能聽到一個最熟悉、最親切的聲音——
母親已“走”多年,然而如她生前一樣,每天下午三點半,我都要與她通電話。手機的振鈴就是母親在拍擊我胸脯,提醒我不要忘了這時辰。母親,我忘不了,這可是一個讓我刻骨銘心的時辰啊!
話鈴的忙音“嘟嘟”鳴叫,一聲接一聲……然而我卻感覺冥冥中有一絲綿長的電波,從我手里飄向天際,飄向家鄉(xiāng)郊區(qū)的一座丘陵,緩緩落下。那里有一片墓地,母親就長眠于斯。電波飄進墓地,飄到母親手里……
母親生前與“走”后,我與她都有說不完道不盡的話語。其實每天我與她通話,有的純屬無話找話,但誰又能否認這些婆婆媽媽瑣碎的話語,卻也是人世間兒女與父母最美好、最親切、最溫暖、最真摯的心語?
說起來,我少年便遠離父母外出工作,如今我已年過花甲,與父母相處遠不及闊別的時間長,然而我對父母卻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這大抵就是血緣使然。再者,正因為與父母相處時間短,孝敬缺少,我心里時時愧疚。父母是小百姓,生活在社會底層,收入微薄,卻讓人難以置信地將我們兒女七個拉扯成人。這是天下父母養(yǎng)兒育女的過程,所付出的心血絲絲縷縷、細雨潤物,有道不盡的含辛,說不完的茹苦。如今我也已兒孫繞膝,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仍讓我“高山仰止”。
父母生活在離我工作的幾百里外的老家,老家有我?guī)讉€兄妹,然而怕給兒女增添負擔,抑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二老獨門居住。就怕二老孤獨寂寞,我?guī)缀趺啃瞧诙家c他們通電話,同時盡可能每兩月回老家一次。回老家多選在周五,下午一下班我就急匆匆趕往長途汽車站,乘坐末班車。車老板曉得我們匆匆行客的心思,提高票價,賺我們的孝心錢。我在所不惜,求的是早點到家。車到縣城尚遠,我就看見母親在小區(qū)外翹首候盼我的身影。
在老家的時間溜快,周日下午我就要離家返回工作地。這天上午母親便郁悶不樂,哽咽著對我說:不要管我,你安心工作。我滿腹酸楚,回答:您是我媽,我不管您管哪個?
吃完午飯,我洗完碗就該動身,父親總是找事由讓母親去陽臺,然后暗示我快走,我眼含淚水逃離家門。
我想給二老買點東西,補償我對二老孝敬的歉疚??啥峡偸莿褡枵f:我們有收入,現(xiàn)在生活好,啥都不缺,你就不要亂花錢了,買來沒用等于浪費。我想也是,二老都有養(yǎng)老金,他們又生活節(jié)儉,有時還變著法給我們的兒女、他們的孫輩一些錢。有時我們也給他們買一些東西,他們嘟嚕兩句,也不想傷兒女的心,就使用這些東西。但使用過幾次,這些東西便靜靜地躺在家里的某個角落,默默地蒙上了塵埃。
那么我們該用啥方式向二老表示孝心?哦,莫不是需要我們與他們多多的交談?
父親愛到小區(qū)外的茶館打點小麻將,但他不忍心留母親獨自在家,便放棄這愛好,在家陪母親。母親看出來了,不忍心父親犧牲愛好在家陪她,便催促父親去打麻將,說自己在家清靜。父親去了,母親在家,她很少看電視,電視里的悲情常讓她淚流不止。汶川大地震,那慘絕人寰的人間悲情讓她泣不成聲,她怕觸景生情,于是不開電視,唯有在家轉圈,從這邊窗戶到那邊窗戶,看窗臺上的花,看窗外的人。有一次,我在電話里得知她老人家獨自在家,不由心酸,于是提出每天下午三點半給她打電話,與她擺擺龍門陣。她不答應,說這樣影響我工作,而且打電話要花錢。然而第二天下午三點半我向老家打電話,話鈴鳴叫兩聲,她老人家便拿起了話筒……
這以后,每天下午三點左右,母親便會等候在電話機旁。她老人家耳朵不好使,就兩眼盯著電話機,屏聲息氣地等候。有一次她錯把兩點半看成三點半,足足在電話機旁多等候了一個小時。母親偶爾也下樓去看父親打麻將,但一到三點左右就急急回家。有鄰居問她為何行步匆匆?她頗為自豪地說:我老四每天下午三點半就要打電話跟我擺龍門陣。
我每天向母親打電話,多是問候,有時沒話找話,甚至問她老人家炒回鍋肉放不放糖。其實我的回鍋肉早就做得很拿手,朋友與家人吃后都贊不絕口,但我還是問母親。母親說:不放糖還叫回鍋肉?我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我這才想起,這個問題我問母親已經不是第一次。母親責備我:你呀,六十歲的人了,還長不大。對母親的責備,我卻頗感溫暖,于是有些厚顏無恥地說:是噻,我就是到了八十歲,還不是你的兒子?
自然規(guī)律不可抗拒,八十三歲高壽的母親“走”了。她“走”的前一天,我還在電話里對她說,我明天要回家,您老人家可要在小區(qū)外等我。然而,第二天我趕回家,她老人家卻靜靜地躺在床上,氣如游絲,我的兄弟姊妹都神情悲戚地圍在她身邊。我一下跪在她床前,哽咽著呼喚她老人家,握住她的手。到了子時,她老人家睜眼看我們一眼,嘴角一動,脈搏便在我的手上一下下變慢、變弱,最后停息在了我的指尖上……
送母親到長眠地,我將我的手機裝進塑料袋,放進她的墓穴里,放在她的骨灰盒旁,讓她老人家伸手可及——我便可如她生前一樣,每日與她通話。我新買一部手機,定時在下午三點半。每天一到這時辰,手機便用振鈴提示我與母親通話。母親的手機早就沒電了,但我每月為她老人家的手機充值,即使撥打電話后傳來的是一串忙音,但我仍讓忙音不停,用心語與母親通話。思母心切,今年,我索性在父母的雙墓旁為自己買下一塊墓地,當我百年后,能與父母長年相伴,下輩還作他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