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景巍
除夕夜7時,大巴在內環(huán)路上奔馳,前往廣州火車站的路上,幾乎不見行人和車輛,我懷著心事凝望這座日夜熙攘的城市,今晚,在萬家燈火的映照里,它總算有片刻的安靜。
2012年1月,單位抽調10余人加入廣州客運段滬海車隊,支援春運。滬海1組K407次“廣州一三亞一上海南”的火車上多了一群我這樣的臨時列車員。從1月2日上車,我已在這趟列車上跑了兩個來回,其間還套跑了湖南邵陽,20天幾乎全在車上,一人管兩個車廂,服務200多人,迎客送客、查票驗證、打掃送水、答疑解難,在人群中擠,在列車上轉。雖說是隆冬臘月,我常常累得汗流浹背,沒想到春運期間的列車員簡直像玩命。列車員每天只吃兩餐,當大夜班的晚上加一頓夜宵,從不知餓的我嘗到了餓的滋味。更難受的是夜班一值就是通宵,開門關門、車上車下、一冷一熱,加上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許多臨時列車員感冒了。我也上火牙痛,王老吉、消炎藥也壓不下去。可那些老列車員卻若無其事,忙完之后還會與旅客聊天,關切地問這問那,我卻只能在隔壁如雷的鼾聲中忍著牙痛,輾轉難眠。
春運,看著一批批旅客歡歡喜喜回家團圓,鐵路人要默默地忍受一種別樣的年的味道。除夕晚上出乘,吃不上年飯,在火車上守歲,這對我都是頭一遭,有點無奈、有點新奇、有點寂寥。起初我以為并不會有多少人愿在此團圓之夜棄家出行,可和我的意料相反,這趟從廣州開往三亞的列車幾乎滿載著旅客,有許多老人和孩子、有許多情侶與夫婦,他們舉家去海南共度和暖的春節(jié),不是為追趕團圓,而是要享受幸福。
11時剛過,列車駛出肇慶站,在粵西起伏的丘陵問穿行,天空漆黑,也不見星光,在這個最寧靜、最安詳的夜里,我呆望著乘務間的窗外,對親人的思念像窗上的水汽漸漸凝聚,一滴一滴匯人心來。
忽然有顆“流星”從地平線上升起,拽著一條閃亮的光影,隨后開出一束束金色的小花。接著,又是一朵綠色、一朵金色,開在除夕他鄉(xiāng)的天際……新年,頭一次這樣在移動的窗外向我悄悄地走來。旅客們坐在窗邊,癡癡望著天空,臉上掛著微笑,他們嗑著瓜子、看著焰火,手提電腦里放著各種節(jié)目,在茶幾旁圍坐成一個個小家、一個個溫暖的圓,沒有一顆心被冷落。
火車輕輕地晃動,像童年的搖籃。這里沒有春晚零點鐘聲,旅人在興奮后沉沉睡去,龍年的大年初一就這樣悄然游入他們的夢鄉(xiāng)。交班后我來到餐車,這兒已經被打扮成初一的客廳了:鮮花、糖果、雪白的桌布,氣球、彩帶、紅紅的窗花,笑語比茶爐還沸騰,歡聲充塞了車廂?!翱蛷d”中央端坐著兩位“家長”:正副車長鄧建元、張藝,他們正愉快地招呼剛下班的兄弟姐妹來分享自帶的餃子和菜肴。大伙兒叫嚷著給他倆拜年,開心的討要紅包。睡不著的旅客們也來了,帶著紅瓜子、炸油角……高低的南腔北調,摻雜糅合、重重疊疊、熱熱鬧鬧,直把餐車裹成了香酥的春卷一條。
K407次疾行在南中國的海岸線,18節(jié)車廂像18個大房間,旅客和車班渾然一個家,夜幕千里黛色橫陳,為他們拉上厚厚的窗簾。
特別的新年驅散了我的睡意,像這個家庭新來的一員,我興奮地向“家長”問這問那。原來車班大多數伙伴早已習慣了沒和親人們一塊兒過年。鄧車長告訴我,那位教我立崗幫我打掃衛(wèi)生的廣播員劉妮,別看外表文弱,其實內心剛強。她和丈夫分屬不同的車班,過年時家中常常只有一老一小。孩子五歲了,甚至生了大病整晚地哭著要媽媽,也無法請假照看。有一次,他去劉妮家中慰問,他想孩子平日只和奶奶相伴,沒有別人玩耍,就問孩子:“要不要鄧叔叔陪你打牌?”誰知病中的孩子竟然說“要是我贏了鄧叔叔,就放媽媽一百天假好不好?”他聽了心中一酸,淚水就流了下來……”這件舊事勾起了鄧車長對自己家庭的愧疚,他盯著窗外的曠野說:“干我們這行,常常有夫婦倆打對班的,像我出乘回來到達廣州站是下午15時30分,而妻子跑的重慶車是16時50分發(fā)車,要是車不晚點還能在站臺見上一面,晚點的話……”他頓了頓接著道,“娶了老婆就好像沒娶一樣。最近這六年,彼此的線路不同,不但過年不在一塊過,就連平時都甚少有相處的時間。開家長會兩人都去不了,孩子的成績也……”我想起花葉兩不相見的彼岸花,心中黯然,于是說道:“那至少站臺相會也很是浪漫啊?!彼麉s笑笑:“她在當班作業(yè)也無暇聊天,我只能在一旁遠遠看著,等旅客上完也忙得差不多時,車也快要開了?!边@時,副車長張藝拿著對講機經過身邊,她輕快地取笑道:“知道么,每回在外過春節(jié),看到沿途的鞭炮煙花,鄧車長都要發(fā)好一會兒呆呢?!蔽蚁?,大概鐵路上的每個乘務員都有著類似的經歷吧,在別人團聚的日子自家要分離,在別人回家的日子自己要出發(fā),這就是鐵路人的年,這就是鐵路人默默的奉獻。
車過徐聞,列車便要解編成四截推上渡輪。這時,窗外大地寧謐,晨曦薄薄,南中國海的浪濤徐徐可聞。列車緩緩推進十分鐘后,在一片無盡的鹽田之間,終于來到海邊。望著龐大的粵海鐵一號渡輪,不禁令人心生贊嘆,我這個臨時列車員像許多旅客一樣,對火車渡海作業(yè)十分好奇。長長的列車是怎樣渡海的呢?整個過程就好比有條巨大的鯨魚游到碼頭邊等著,用大半個鐘頭的時間,一段一段把這條鐵蟒吞掉。聽起來蠻好玩的,但乘務員的工作卻并不好玩,我們要把車廂斷開處的連接門鎖好,邊門打開,向旅客解釋:由于斷電,空調無法使用,請他們暫時忍受悶熱,不能吸煙。并且為了安全,也不能讓他們下去瞧瞧。火車甲板位于船艙底層,風浪來時船搖人晃,昏眩欲嘔。一回出乘就要渡海四次,期間辛苦可想而知。不過作為半個客人,車長答應給我們來一點新春賀禮:破例帶我們中不值班的伙計去上層甲板看看瓊州海峽的風景。聽到這消息,我們都雀躍不已,居然連一些老列車員也想跟我們上去——他們在這趟車上服務三年,竟沒有登上甲板一次。雖說是從三亞到上海南,原以為他們該看遍了千里風景?其實有的列車員,海峽沒見過一次,海風沒吹過一回,“東方明珠”也不知是什么樣子。
海是變幻莫測的,既有波瀾不驚的寧日,也有咆哮霧鎖的時辰。在通往上層甲板的舷梯上,大家對海帶來的無奈感慨紛紛。有一個夏秋之交,在北方該是月白風清星垂野闊的好天氣,車班卻遇上了臺風,而且是連續(xù)兩個,火車滯留在島上,一個班由六天變成九天,餐料不夠,列車員餓著留給旅客吃,不能洗澡,只能忍著。“到家脫了制服簡直跟乞丐一樣,”他們說,“不過鄧車長的好運更是無敵,他有一年遇上了全年所有刮過瓊州海峽的臺風?!避囬L擺手一笑說:“我早已習慣了,倒沒什么,只是每回海事局臨時通知封航,只好從??谡鄯等齺?。車上要安排旅客登記、退票、聯(lián)系公交車、解釋、安撫,還常要忍受旅客的誤解、抱怨甚至投訴,年輕的同事總感到委屈?!彼呎f邊帶我們來到了渡輪的上層甲板。
甲板上罡風自左舷橫來,裹挾著連綿海霧肆虐而過,將船首的國旗刮得獵獵作響。飄在無盡的大海,立于寬廣的船頭,我一會兒顯得很小,像寄宿天地的蜉蝣;一會兒鼓得很滿,像破浪乘風的云帆。身心就這樣半醉半醒飄搖無定,耳畔一聲汽笛,忽然朗日和風,瓊州的海岸線已遙遙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