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
一
鼓聲又響起來了,有人開始收斂自己。
蜘蛛不再織網(wǎng),蹲在梁上,面露憨傻地望著南飛的燕子。
鼓聲像是響了整整一夜。
人還是她白日里見到過的那些臉上浮滿笑容的人們,其中以女人居多。住在后街上青泥巷里的絳彩云揚起一張尖尖的狐貍臉,怯生生地問區(qū)里的宣傳委員:俺翻遍了箱子,就是沒有綠襖,只有一件紅的,穿紅的行不?宣傳委員順手摸了一下腰間的駁殼槍,朗聲回答說:行呀,紅的更好,更符合我們的需要。穿上紅的,你扭起來就是一團火,一片霞。步兵的腿,宣傳委員的嘴,不長的時期內(nèi),這兩樣?xùn)|西帖春算是都見識過了。春色滿面的絳彩云,一轉(zhuǎn)身把自己插進秧歌隊里,猶如一片樹葉回到樹上,一只狐貍回到森林。
絳彩云的男人在屋里搖著頭說,真是個賤貨。
他趴在一扇小窗戶前又看了一會兒。這群女人。這會兒要是讓她們集體把褲子脫了,也都愿意,他想。窗外的景象讓他不由得開始責(zé)怨自己的母親,媽呀,你可把我害苦了……
這是一個月前的事。僅僅一個月以后,男人就變了,他對絳彩云說,碗我來洗,地我來掃,你再去扭吧,好好表現(xiàn),使勁地扭,我可能要被提干。
她們不知疲倦地敲著,靈巧或笨拙的身軀來來回回地扭動著,彤紅的小巧的鼓身被她們敲得兩頭發(fā)熱,咚咚地跳。她們順從地抬腿,轉(zhuǎn)身,面向太陽,兩手順著同一個方向,朝著虛無,表現(xiàn)出無限的渴望和忠誠。有小股的云彩停下來,看著她們。
聽到鼓聲之外傳來空曠的一聲,像是有一人一騎在事隔多年之后打遠方回來,孤零零地佇立在一片有霜的原野上,沒有人來迎接他,更沒有人在家里等他,盼他。他回不回來。對外人,對任何人,任何地方,都不重要,可能只對他自己是個事兒。帖春就是在那個時候被一個人的經(jīng)歷和遭遇嚇醒的,醒來后,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兒。等夢魘像水一樣慢慢退去,她才起來,開門,生火,燒開早晨的第一壺?zé)崴?。蒸汽在后墻上亮晶晶地顯現(xiàn)出來,眼淚一樣,一行一行地排列著。
回想起昨夜的鼓聲,想起夢中見到的那支忽明忽暗的秧歌隊,帖春在霧茫茫的水汽里愣怔了好一會兒。蒸汽的眼淚在后墻上無聲地淌著,東墻上的領(lǐng)袖像被風(fēng)吹得卷起了邊。晚上要騰出一點兒時間,把它撫平,重新貼好。鑄鐵胡同的毛財旺家被檢查組抓了典型,戶主哀求,認(rèn)錯,找人,都沒用。五百年前我們可是一家人哪!別扯得太遠,攀高也不是這么個攀法。一個人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那份心。
早晨的風(fēng)里已有了很深的寒意,沙棗樹的葉子仿佛是一夜之間落光的,記得幾天前還有深綠留在樹上,但一轉(zhuǎn)服就已變得鐵青,深重,讓人猛然意識到,一個季節(jié)又已經(jīng)過去了。
水在鍋里嘩嘩地冒著泡,帖春站在鍋前看了一會兒,沒有吃飯,只盛出一點兒水,涼涼了,喝下去。三年前,面對的也是這樣一鍋波濤翻滾的水,她正在灶前站著,有人捎信來了……不久,又見到了在人海中沉浮多年、沒有人能說得清其真正身份的富英……乍一看見富英,帖春驚愕萬分,沒想到他竟然還活著。
也許不能說富英是彭忠良的掘墓人,從一開始就包藏著一顆險惡的禍心,但的的確確,丈夫彭忠良這棵惡草的生長與富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也許不完全是富英憑一己之力把彭忠良移栽到那片土壤里的。但至少也是那個助他生長的澆向他的第一瓢水。
天已大亮,羅皂文家的黑瓦屋脊以一種陰森猙獰的巨翅的模樣撲向慈祥的大地,無論任何時候看。都像是正在降落。那巨翅下的房子里面如今已沒有人住了。
帖春找出一件常出門穿的衣服換上。又用梳子在頭上梳了幾下,然后鎖上門,朝區(qū)政府所在的柳樹墩走去。
街上到處是標(biāo)語,各種顏色的紙,配以威猛或靈巧的字,張貼在一切能夠張貼的地方,有的像英雄的綬帶一樣斜挎在一些樹上。其實已經(jīng)不算少了,但還看見有人提著糨糊桶,舉著刷子,仍在不斷地到處張貼。臨街人家的街門、圍墻,都以有標(biāo)語張貼在上面為榮,沒有的也要想辦法鬧一張來貼上;或者站在門口等候,看見有張貼標(biāo)語的人過來,趕緊招呼,又一邊將自家平整的外墻指給他們看,以證明是最適合張貼的地方;更有性急的,親自前去領(lǐng)人。點頭哈腰地把張貼標(biāo)語的人一路領(lǐng)到自家門口。
臨街的人家,尤其是那些個人身份和家庭成分比較含糊不清的,說起來不那么鮮亮的小業(yè)主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清楚,一條標(biāo)語看起來就是那么一張紙,上面寫幾個字,但此時此境的意思已大為不同。無論你此前有過多少紙,多少字,那都沒用,都遠不及剛剛張貼在門上的這一條,對于他們來說,這即是一道護身符,一片祥云,雖然在關(guān)鍵的時候未必就真起作用,但有與沒有,在他們看來那可是大不一樣的。門上有兩條,墻上若再有幾條,從里面出來的人就會有無上的光榮,心里會鎮(zhèn)定不少,覺得多少與新江山沾上了邊,嘍啰也罷,毛邊也算,總之有了一種不再是外人的感覺,不再像先前那么慌張和忐忑。他們的理由和邏輯是,如果你有問題,有被整掉削掉的可能,那些標(biāo)語是不會貼到你家的。不是么,大千世界,有的是張貼它們的地方,何必非要貼到一戶即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家的門上呢。
鼓聲突然又響起來了。帖春朝四周看看,卻并沒有看到那支色彩斑斕,大部分時間并不流動,只在原地起舞的隊伍。
她心里黑黑的,像傍晚時分的天氣,又懷疑自己聽得不對。聯(lián)想到昨夜響了整整一夜的鼓聲,再走起來的時候已不像先前那么快疾了。有人和她打了一個招呼,但她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對方已一閃身過去了,顯然僅僅只是一聲招呼,并無要停下來攀談的意思。
在能看見區(qū)政府的一個表面漂浮著落葉的水潭前,那清脆的鼓聲又一次響起,仿佛就在她的耳膜之外,在她的肩頭上拉開了架勢,咚咚地敲了起來,有紅綠兩種顏色的人影在翩翩起舞。那中間,有一些看似熟悉的面孔,還有白胡子的宰相、南方的漁翁、長著老鼠胡子的賊、提籃子的村姑、漁色的皮匠隱藏在樹后,但忘記了鎖門的女人走的卻是另外一條路。
區(qū)長的門上留著一條比筷子還要細的縫隙,像是有人在里面。帖春輕輕地敲了兩下,里面沒有人答應(yīng)。正要再敲時,忽然看見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子,她舉起的手垂了下來。
區(qū)長的門上有一些蝴蝶大小的三角形。似乎正在上下翻飛起舞。門框黑黃,像是被火燒過。她四下逡巡了一會兒,看見不遠處的廊下,一根烏木柱子前,區(qū)小隊的一名士兵正在站崗,背著步槍,胸前斜挎著一條污臟的子彈袋。士兵十分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像一枚生澀的青果,一張幼稚的臉目視著前方。
幾年前,區(qū)政府還不存在,還不知在哪一個人的口袋里揣著呢,僅僅只是幾頁揉得起皺、無法示人、被作為一個秘密的紙,說是個虛恍的夢也不為過,但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僅僅不算太長的時間里,已有模有樣,五臟俱全了。地點選在柳樹墩這個地方,七八株垂柳下時常有馬拴著,有的馬搭好鞍子,正要啟程,有的剛從別的地方回來,主人下馬離去,剩下它噴著響鼻,渾身冒著熱氣。
在這個陌生的政府面前,她感到一陣虛乏,找不到區(qū)長,又沒處去打聽,問那個年輕幼稚的士兵,對方只管搖頭,問到后來竟連頭也不再搖了,
猶如一尊站立在區(qū)政府前面的石像。
秧歌隊又過來了,鼓聲清脆,整齊劃一,像是出自同一個人的幾十只手。在不到兩個鐘點的時間內(nèi),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打區(qū)政府的前面經(jīng)過了。扭秧歌的女人們個個都喜氣洋洋,仿佛都漂在水上,又像是駕著云霧,在極端的認(rèn)真和虔誠中,有些女人不知不覺流露出一種屬于性別本身的與生俱來的放浪和忘我的神態(tài),一時忘記了這是一次嚴(yán)肅正經(jīng)的工作,而誤以為是一次純粹的歡樂。領(lǐng)隊的喊:“抬腿!都把腿抬起來,抬得越高越好?!蓖却值呐烁咎Р黄饋怼L雀墒裁?昨日,公審大會剛開始那會兒,她們就已經(jīng)被集中到一起待命了,在會場東南方向一側(cè)形成與大會氣氛迥然不同的花花綠綠的一片,有人在那里踢腿伸胳膊,有的練習(xí)步伐。會場那邊每宣布一項死刑命令,這邊都會引起一陣暗暗的極力抑制著的歡呼。等后來公審大會一結(jié)束,早已等候多時、憋足了勁的鑼鼓聲便突然爆炸般地響了起來,聲音從平地騰空而起,直沖云霄,讓剛剛參加完公審大會的人們旋即又步入到另一種熱氣騰騰的情景之中。清脆的鼓聲把很多人的腳步拖住,牢牢地系在原地。很快,人們看見秧歌隊按照早已排練好的隊形依次散開,迅速地占領(lǐng)并鋪開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路面上,行人若再想從路上通過,已沒有可能。沒有人敢從秧歌隊的隊列中間穿過去,也沒有人試圖那樣去做,讓自己小丑一樣在秧歌隊中間穿插、經(jīng)過,無異于招認(rèn)自己就是混入革命隊伍中的一塊壞肉。即使回家心切,即使有再要緊的事情在等著,也得耐心地耽擱一會兒,看看能否在秧歌隊變換隊形的時候意外地空出一條哪怕是最窄的路徑,然后瞅準(zhǔn)時機,抽冷子通過,把自己像一支箭一樣突然射出去,射到人群之外。
開公審大會的時候,似乎還看見過區(qū)長的身影。后來卻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帖春覺得區(qū)長并未走遠,一定就在附近,也許正被一件什么事情給絆住了,那也應(yīng)該是常有的事。工作繁多,區(qū)長時常轉(zhuǎn)得像一只陀螺。帖春決定等待,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這只“長”字號的陀螺自己出現(xiàn),即使不是親自轉(zhuǎn)到她的面前,但只要打她的視線里一出現(xiàn),她也能立即趕過去。要是沒有他的批準(zhǔn),事情恐怕沒那么容易。
糧秣委員會的前面豎立著一張寫滿了各種通知的牌子,帖春站在那塊牌子的后面,秧歌隊里那些反復(fù)起舞、騰轉(zhuǎn)跳躍的身影和面孔使她心存顧忌,那里面有幾個曾經(jīng)與她多年來往的女子。但自從彭忠良被深挖出來,被捕以后,她們在驚嚇和憤怒之余開始離她越來越遠了。她們都有一種長期被蒙騙,惱怒摻雜著喪氣的感覺,若不是抓捕手段得力,她們不知道自己還要繼續(xù)被蒙騙多久呢。帖春有時候想,與她們建立友情的難道不是她帖春,而是彭忠良?而昨日的公審大會又為這件事雪上加霜,彭忠良與另外十一個罪人被公審后,當(dāng)即一起被押往大荒灘執(zhí)行槍決。
在家里,她早已做好了被隨時帶走的準(zhǔn)備,有時聽見門環(huán)一響,覺得終于來人了。與彭忠良那么一個人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作為他的妻子,被帶走多少次都是正常的,也許也是應(yīng)該的。她委托姐姐,萬一她哪一天被帶走,孩子就由姐姐領(lǐng)走。但是,出乎她意料,上面竟一次也沒有派人來找過她,就好像壓根就不知道有她這個人一樣。她想,總得被叫到什么地方去一兩次吧?事實是,一次也沒有。又想,不叫她去,也許是要派人來家里調(diào)查或者抓捕吧?事實是,這一回她又想錯了。自始至終,從彭忠良在外地被捕,一直到昨日被處決,一直都沒有人來過。有一天倒是來了一個人,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來歷不明的人,說是家里遭了難。急需要一筆錢,問她要不要把他的一個東西買下,說著,從隨身挎著的一個包袱里拿出一個銹得青綠的香爐。她朝他搖頭,隨即請他出門。
她聽說彭忠良是在某地一個集市上被抓到的,其時他正在挑選一條暗紅色的圍巾,還沒有決定買不買,背后和太陽穴上已經(jīng)被一長一短兩支槍的槍口給頂住了……他要圍巾干什么?他本人就有一條啊。后來,街上響起通知開會的鑼聲,耀眼的黃銅的聲音和光芒,呈放射狀直往人的心里鉆,鑼聲讓人的心里很亂。
一切都好像結(jié)束了,又好像剛剛開始。她看見雜亂的人們在鑼聲中如小溪小流般匯集。
公審大會開始的時候,她想去現(xiàn)場看看,尤其想看看彭忠良變成什么模樣了,因為她也有很久沒有見到過他了。她用一條舊圍巾把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悄悄地直奔公審大會的現(xiàn)場。看到有認(rèn)識的人時,就遠遠地停住,或者背過身去。但后來,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住了,她感到心里正在翻滾和發(fā)生著一種劇烈的變化,那變化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她忽然對自己這種遮遮掩掩的行為感到無比的厭惡和鄙薄。這樣的情緒一經(jīng)產(chǎn)生,她頓時有了一種被鍛打的感覺,從肉體到意志。她聽到自己在面對鍛打時發(fā)出陣陣錚錚作響的回聲。這以后,她一把扯下那條此前一直遮擋著臉面的圍巾,拿在手里,讓自己的一張臉完全裸露在這個秋日的上午,那感覺就像是在轉(zhuǎn)瞬間又重新出生了一次。不是么,對于不認(rèn)識你的人來說,遮掩不僅沒有必要,而且毫無意義。而對于那些認(rèn)識你甚至十分熟悉你的人來說,遮掩得再嚴(yán)實也沒有用,不需要仔細打量,隔著老遠,從走路的姿勢上也能看出你是誰。人活著,最忌諱、最束縛你的還是那些認(rèn)識你熟悉你的人,更多的時候他們才是你的羞恥所在,竊竊私語,奔走相告,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gòu)成一條屬于你的最粗最緊的鎖鏈。
會場的警戒線也是由人構(gòu)成的,黑色的武器蛇一樣昂著頭,半張著嘴,每一個人都像是攜帶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遠遠地走過來的時候??匆娝鼈冎苌黹W耀著一種有些奇異的藍光。她站在他們的附近,由于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臺前那一排低著頭、背后插著亡命牌的罪人們,完全不知道哪一個是彭忠良。她能看到的除了人山人海的會場,就只有高高架設(shè)在幾個不同方向不同制高點上的幾挺機槍,以相互交叉的形式瞄準(zhǔn)著會場。
彭忠良的叔叔伯伯們,還有幾個堂兄弟,都明確表示不準(zhǔn)彭忠良的尸體進入他們的祖墳。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彭忠良還活著。還在山神廟的后殿里被羈押著,但是那時候他已經(jīng)被提前作為一個死人來談?wù)摿?。原因很簡單,無論他活著還是死了,都是一個莫大的恥辱,他將嚴(yán)重影響他們大家堂堂正正地做人,與這么一個人粘連不清,允許他的尸體進入他們的祖墳,從此誰也別想再好了。到時候,被熏黑、被涂污的不僅是眼前這幾個人。而是連續(xù)幾代人,連續(xù)幾代人的身上都將見不到一絲亮色。帖春征詢他們的意見,不讓進入祖墳,那應(yīng)該把彭忠良埋葬在哪兒呢?彭忠良的一個堂弟說,除了祖墳,愛埋哪埋哪,他們不管。那時候距離布告上所說的公審大會的時間還有三天。她想說的話被他們一次次堵截回去。
彭忠良被羈押在山神廟漆黑一片的后殿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猜想了幾天也沒有猜到自己是在哪里。
姐姐不知道帖春給彭忠良收尸后要把他埋葬到哪里,帖春自己其實也不知道,這件事帶給她的
茫然不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霧,而更酷似一條讓人一踏上去便不斷迷失方向的林中小徑。祖墳他肯定是進不去了,盡管那里還空著很多的位置,曾經(jīng)也確有一個位置是屬于他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了。要埋他。只能選一個荒僻的地方,一個沒有用也沒有人去的地方。但是,她更擔(dān)心的是,不知讓不讓收尸。
于是,她決定去找區(qū)長。讓不讓收尸,總得給一句話吧。讓收就收,不讓收就不收。
聽說帖春要去找區(qū)長,姐姐嚇得面無人色。
姐姐已被嚇破了膽。除此之外,攤上這么一個妹夫,姐姐還覺得忿恨和無顏。姐姐本來在被服廠記賬,管理著往來的賬目,就是因為彭忠良的事,她已被調(diào)整到縫紉組去了,一雙從前握筆、拿算盤的手。從此拿起了針線和剪刀。每日里穿針引線,坐在一扇光線昏暗的小窗戶前,縫被子,做手套,趕制棉大衣。說是調(diào)整,工作需要,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可無論誰都明白是一次實實在在的下放甚至懲罰。廠長對姐姐說,不要怨廠里,要怨就怨你那個妹夫吧,只能怨他。又說,不要以為記賬就比縫被子高級高貴,其實都一樣。
與姐姐相比,帖春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應(yīng)該比姐姐更好,她所在的學(xué)校已將她辭退。張六如校長心情沉痛地給帖春擺事實,講道理,以證明學(xué)校并不是容不下她,而實在是這一回?zé)o論如何都繞不過這個坎去,因為所涉及的并不是一個工作問題,而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更是一個立場的問題,一個路線的問題。在這樣一些問題上面,沒有人能夠繞得過去,沒有人能夠走得通,僥幸,聰明,無畏,各種辦法都不起作用。哪怕不怕苦,不懼死,都沒有用。出了這樣的事,就算學(xué)校里大家都不計較,都能夠容忍——事實上這也是不可能的,不會存在那樣一種可能,張校長特別指出——但廣大的學(xué)生和他們的家長也不會答應(yīng)啊,他們能同意彭忠良的女人去教育他們的孩子們么?校長持續(xù)而空洞地咳嗽著,沙棗樹的葉子嘩嘩地往下掉落著。你認(rèn)為他們會答應(yīng)么?會同意么?校長的目光像兩只討飯的空碗,可憐巴巴而又鄭重其事地擺在帖春的面前,像是乞求她無論如何都要放一些東西在里面——給他。他在問帖春,但更像是在問自己。帖春說,不會,當(dāng)然不會。
秧歌隊從區(qū)政府前面的大路上離開,一路敲打著,搖擺著,向北邊的一條房屋錯落的街里慢慢地流淌過去,清脆純一的鼓聲從每一個人的心里劃過。即使是遇上陰天,這樣的鼓聲也會讓人覺得眼前陽光明媚,身邊的世界祥和幸福。
帖春一邊等區(qū)長,一邊瀏覽著牌子上的各種通知,有一條通知是這樣寫的:凡持有舊幣者,務(wù)于本月二十五日前……后面的字沒有了。帖春想起自己也還有一些舊幣,但很快又想起,今天已經(jīng)是二十八號了。這個通知一定已經(jīng)貼出很久了。
秧歌隊離去后,周圍頓時變得寂靜了下來,不僅能聽到頭頂上方傳來的烏鴉的叫聲,甚至連云彩撤退的聲音也好像清晰可聞,至于牛的叫聲,則更像是一支支黃銅的圓號,在平地上嗚嗚地吹響。帖春甚至覺得,這時候要是掉一根針,也一定能發(fā)出比平時放大幾倍的響聲。她聽見自己的心正一上一下地跳著,秧歌隊在的那時候,它好像不存在一樣,很多東西也都像是不存在一樣。
區(qū)長一直沒有在區(qū)政府附近出現(xiàn),帖春最終等來的卻是一位她過去在學(xué)校里的同事周士奇。周士奇如今也已離開了過去的學(xué)校,不過他不是被辭退,而是另有重用,現(xiàn)在區(qū)政府第三科工作。隨著勝利的全面到來,這位秘密的黨員,他的身份也已由昔日的地下正式轉(zhuǎn)為地上,終于能夠光明正大地開展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再也不需要像老鼠一樣怕光了,再也不需要像蝙蝠或貓頭鷹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別人都在睡覺的時候,再出來工作了。現(xiàn)在,他的臉上時常會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磨難、終成正果后的幸運和坦然。很多年,在那風(fēng)雨如晦的歲月里,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包括他的父母親人,都以為他就是一名會吹笛子,會拉胡琴,甚至還會像女孩子們一樣跳繩的有著天生優(yōu)伶秉性的音樂教師。那時候,時常能聽到他的笛聲和胡琴聲,尤其是每當(dāng)黃昏時分,夕陽西下,西天紅云堆積,惆悵滿天,晚霞海灘般綿延。當(dāng)風(fēng)琴響起來的時候,他的偏分頭開始變得凌亂,不聽話,整個校園里都環(huán)繞著風(fēng)琴的聲音,沙棗樹靜靜地聽著,初中部的月亮門像是浮在一個遠離人間的清涼幽靜的夢里……而現(xiàn)在,他再也不需要利用它們來掩護自己了。笛子、風(fēng)琴、胡琴,從勝利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摸過它們一下。
一切都像是在與過去訣別,他的頭發(fā)也不再偏分,像大多數(shù)的干部一樣,開始向后梳。前半生從始至終走的都是一著險棋,下到最后,對方輸了,捂著臉離去。他能夠存活下來,他更多地理解為是命運對他的一次格外的眷顧與垂青。
關(guān)于帖春被學(xué)校辭退一事,周士奇當(dāng)然是知道的,這事在區(qū)政府里正經(jīng)地討論過,作為一名區(qū)委委員,周士奇也曾提出過自己的意見。有人曾指出,被辭退的不僅僅是一名教師,她同時還是一位詩人,一位女詩人。但大多數(shù)的人感到不解:詩人?還有這樣的職業(yè)?具體是干什么的?對革命和建設(shè)有什么用么?寫那種一行一行的怪浪費紙張的東西,所謂的詩。難道也能被稱為工作或貢獻么?他們不是有意要和她過不去,而實在是不能理解她所做的那種事情。她讓他們大家想到了一種浮華、不踏實、不能被信賴的務(wù)虛的人,花枝招展,卻不是一朵有芳香的真正的花。沒有任何的作用和意義。這樣的一種人,不工作也罷。
得知帖春站在這里是在等區(qū)長,周士奇勸她不要再等了,等到又一個日出日落,區(qū)長也不會出現(xiàn)。因為周士奇知道區(qū)長的行蹤,昨天的公審大會一結(jié)束,區(qū)長就帶人下鄉(xiāng)征糧去了,沒有十天半月是回不來的。有風(fēng)刮來,帖春的頭發(fā)被吹到臉前,一起來到她臉上的還有一層失望的陰影。她想到了刑場,大荒灘,已經(jīng)做鬼整整_二天的彭忠良。如果區(qū)長一直不回來。彭忠良就一直在那里趴著?好在天氣已漸漸涼了。如果退回到一個月前,退回到炎熱的盛夏……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周士奇點燃一支煙后,又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他得和眼前這位昔日的同事告別,不能再陪著她繼續(xù)在這里站著了。一名幾年前為他傳遞過情報的地下交通員,現(xiàn)在急需周士奇站出來為他作證,證明他也是曾經(jīng)出生入死為革命作出過貢獻的。眼下除了周士奇,再沒有一個人能夠證明他的真實身份,當(dāng)年相關(guān)的幾個人都已死了,只剩下一個周士奇還活著。那位交通員是在隔離室里,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回憶和反省中,猛然想起周士奇的,當(dāng)年那位梳著一個偏分頭的音樂教員,乍一看,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同志,倒更像是另一個階級的人。是的,就是他!他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一棵沙棗樹下,嗚嗚咽咽地吹著一支笛子,不知是什么原因,硬是把笛子吹出了簫的聲音……交通員的眼睛亮了起來,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所在,不是一時一陣的希望,而是他后半生以至整個一生的希望。如果沒有這么一個人站出來證明一下,那自己的一生都將會說不清道不明,什么都不是,永世不得翻身,萬劫不復(fù)。無論你曾經(jīng)做過什么,要是沒有人能給你作證,所有好的都有可
能不算數(shù),剩下那些不好的、罪惡的、沒有人愿意承擔(dān)的,倒極有可能瓜熟蒂落地歸于你的名下。
就要走了,周士奇規(guī)勸帖春,不要再為失去工作的事到處找人了,因為在他看來,這樣的事完全沒有希望,沒有誰能做得了主,敢給她一份工作。周士奇不知道自己誤解了帖春的來意,更不知道她其實早已不再想那件事了。
但是,當(dāng)?shù)弥覅^(qū)長僅僅只是為了想給昨天死去的彭忠良收尸時,周士奇感到吃驚了。吃驚之余,又覺得她有點小題大做,是不是過于謹(jǐn)小慎微了?彭忠良已經(jīng)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處,可以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自由了,徹底從這個世界上銷了號。至于他那具倒臥在大荒灘上的尸體,誰想去收都可以,更用不著請示區(qū)長批準(zhǔn),區(qū)長處理的都是大事。他看著眼前這位昔日的同事,心里涌起一陣復(fù)雜的感想,沒想到她還對那個帶給她恥辱和災(zāi)難的人保持著一種情意。
一輛黃綠色的卡車在秧歌隊不久前停留過的那條路上突然吼叫著停住,車廂打開,從車上滾下來幾個麻袋,一起滾下來的還有一個五花大綁著的人。帖春看見那個人胸脯貼著地,像一條被突然甩到岸上的魚一樣,掙扎著想站起來。原以為要是沒有他人的幫助,憑借他自身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翻不起來的,但掙扎了幾下后,就見那個人一個鯉魚打挺,出人意料地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連正要離去的周士奇也有些看呆了。
從前面的駕駛室里下來一個戴著軍帽卻穿著便裝的人,一邊打著手勢,一邊對站在車旁邊的兩個戰(zhàn)士說話,表情和舉止中有驚訝,有責(zé)怪,更有一種明顯的先見之明。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兩個戰(zhàn)士就從車上取下一副沉重的腳鐐,一個持槍站著,另一個蹲在地上,給那個人鎖上了。
周士奇看著那一切,什么也沒說,卻詢問帖春最近有沒有寫詩,帖春搖搖頭。周士奇說,能寫就寫一點兒吧,這么好的形勢,正是需要你們這種人放聲歌唱的時候。寫好了,說不定會對你的個人前途有所改善呢。
他微笑著向她告辭,從容地行走在她的視線里。她希望他能更快一些,及時從她的視野里走出,但他好像有意讓自己走得更慢。后來,她不得不轉(zhuǎn)過身去,閉上眼睛,單方面地令他消失。
三年了。她沒有寫過一個句子。
有一年秋天,她從一片墳地旁經(jīng)過,聽見墳地里有兩個人正在談?wù)摿舨恳謸P格和五音部抑揚格,爭論得十分激烈。當(dāng)時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懷疑他們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當(dāng)天晚些時候,她辦完事情后返回,當(dāng)她再次從那一帶經(jīng)過的時候,還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再沒有看見那兩個人。
二
子彈是從后腦上打進去的,已看不出打了幾槍,但至少應(yīng)該有兩顆子彈鉆了進去,從里向外翻出的血肉已經(jīng)烏黑,變干,與頭發(fā)模模糊糊地粘連凝結(jié)在一起。
從倒下的姿勢上看,他們生前的最后一個姿勢應(yīng)該是跪在地上的。彭忠良臉朝下栽在地上,后面的臀部高聳著,猛一看,像是在磕頭,在行一個古老而又繁縟的華夏大禮,唯一與禮儀相悖的是他那雙仍然被反捆著的雙手,證明他確實不是在行禮膜拜,而是在接受懲罰,寫有他名字的亡命牌就扔在他的旁邊。
十二具尸體已經(jīng)有十具不見了,剩下的兩具就包括彭忠良,另一具是早春餛飩館的老板沈杰三。沈杰三是南方人,在這里沒有親戚,甫一看到他側(cè)臥在距離彭忠良一米多遠的地方,帖春的耳邊立即便回響起他那熱情爽朗的笑聲。每次看到帖春從附近一帶經(jīng)過,沈杰三都要和她打招呼,他搟的餛飩皮要比道林紙薄得多,幾乎接近于透明。隆冬時節(jié)的夜晚,帖春在回家的途中,有時會走進那個亮著一盞漁火一樣燈光的小店,坐在擦得烏亮的小桌前,把手里的書放到桌子上,解下圍巾,用嘴里的熱氣哈著手。不一會兒,沈杰三便會親自捧來一碗上面撒著冬菜和蝦米的熱氣騰騰的餛飩,紅泥火爐溫暖而安靜地眨著眼睛。要是看到坐在桌子前的帖春忽然舉起一個手指,沈杰三便知道她今天是餓壞了,很快又會送來一個外表烤得焦黃,內(nèi)里夾著一層紅糖或者芝麻醬的火燒。
一切都過去了,往昔永不再回來。
大荒灘上的楊樹柳樹從來都是七零八落的樣子,從來沒有成排成行的,大都是孤零零的一棵,最多最密的也不過是三五棵站在一起,從遠處看,很像是幾個人站在那里,正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情。
現(xiàn)在,沈杰三身體側(cè)彎著躺在地上,看上去像是干活兒累了,臨時躺下來打一個盹。
帖春看了一眼沈杰三,然后去解彭忠良身上的繩子。繩子捆得有些太緊了,以至于彭忠良的一雙手早已變得紫黑腫脹。捆的人深知捆綁的技巧和精髓所在,全是死疙瘩,鐵一樣堅硬的死結(jié),帖春努力了好一會兒都沒讓它們松動半分。連一個短短的繩頭都抽不出來。盡管大荒灘上的秋風(fēng)在不斷地吹著,但她額角上的汗水還在不時地滲出。繩子太難解了,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和辦法,她覺得就算一直不停地解,解到天黑,也未必就能松動一下??墒?,又必須得想辦法給他解開,總不能就這樣讓他被捆綁著入土吧?她開始后悔出來時忘了帶一把剪刀,她沒想過這事還會用得上剪刀。
又試著解了一會兒,繩子仍然沒有任何變化,有變化的倒是她的一雙手,有的指甲已經(jīng)斷裂,有泡不斷地出現(xiàn)在她的手上。最終,她憑借一塊瓦片,又磨又鋸,終于割斷了繩子。但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彭忠良的軀干卻再也伸不直了。
彭忠良完全凝固了,既無法展開,又折疊不回去。在帖春的眼里,他已經(jīng)不純粹是彭忠良了,已變成了另外的一種東西。
她搬不動他,只能推著他移動,一點一點地把他移動到她隨身帶來的一塊布上。布早已展開,平鋪在有荒草支棱著的地上,四個角用石頭壓住,這樣,她去挪動他的時候,風(fēng)就不會把布刮跑了。
八歲的明生幾乎幫不上什么忙,拖著一把兒童用的小鏟子在寂靜的荒地上走來走去?;牡厣系钠压⒃缫训蛑x了,連螞蚱和蝴蝶也沒有了,只剩下一些長得像黑豆一樣又黑又硬的小蟲子,伏在地上,許久都不動一下,完全就是一些僵死的殼,或者干脆就是一些由于口袋破了而被遺落在地上的豆子,無論如何也不大能稱得上是一條命。因為,他用腳踩踏它們,它們也不叫,既不覺得痛,更不會嗖嗖地逃竄,只是隨著人腳上的力量,把自己自然地楔入到土里。
他在荒地上跑著,耳邊好像聽到一陣細細的螞蚱的叫聲,聲音有些尖。他頓時來了精神,朝四處看著,想找出那叫聲來自哪里。如果真的是一只螞蚱,那應(yīng)該是這個秋天里剩下的最后一只螞蚱。同時代的所有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同類都死了,只有它還活著,獨自一個堅持到了最后,它的身上必定有一種了不起的別的同類所沒有的東西,或者是一種特殊的經(jīng)歷,使它陰差陽錯地活了下來。
整個大荒灘上只有她們母子兩個人。
太陽又躲到云彩里去了,在厚厚的云彩里面,不知道它在干些什么。天地之間轉(zhuǎn)眼就像是用黛青色刷了一遍。
他轉(zhuǎn)動著小小的身體,豎起耳朵,用心地看著,聽著,好一會兒再沒有聽見那螞蚱的叫聲,卻聽見母親在叫他。母親吩咐他,就用他手里的那把小鏟子,把那塊瘦長的木牌子埋起來。
他問母親,要鏟多少土才能把它埋起來。
母親正彎著腰,兩只手在那里用力,頭也沒顧上抬,只是大聲地告訴他,埋到誰也看不見為止。
他心里想著那只頑強地剩下來的螞蚱,猜測著它可能隱藏的地方,肯定是一個不太一般的地方,這也是它能夠最后剩下來的一個原因吧,這也恐怕是它不同于別的那些螞蚱的地方吧?不然恐怕也活不到現(xiàn)在,早就隨大流一起完了。
他用手里的那把小鏟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掘著,掘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看看,仔細地聽聽那只螞蚱又叫了沒有。他最擔(dān)心螞蚱叫了,而他由于正在用力掘土沒有聽見,誤了過去。
他覺得已經(jīng)鏟了不少土,可那塊木牌子仍然沒有被埋住,仍然有不少地方還露在外面,就算是一個什么也看不見的瞎子,只要能摸索著走到這里,也一定能用腳踢到,或者用手里的拐杖碰到。瞎子會納悶地說,咦,這是個什么東西。
母親也沒有告訴他這是個什么東西,沒有說亡命牌一類的話。更沒有向他細說這是用來做什么的,有什么用,但那上面一種不祥的去不掉的東西已經(jīng)多少讓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感覺到了。上面并沒有刀槍一類的東西。卻讓人覺得它與刀槍緊密相連,互為因果,與其他的事物倒沒多少牽連。上面也沒有血,卻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鬼魂的氣息。他看見一張臉在上面晃了一下后又不見了,是一張生人的臉。上面的幾個黑字盡管寫得有些亂七八糟,甚至缺胳膊少腿,但他還是認(rèn)出來了。已經(jīng)是小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不可能不認(rèn)識那幾個字。
有一陣工夫。母親直起腰,一邊用手撩著垂到臉前的頭發(fā),一邊朝他這兒打量著,看見那塊瘦長的木牌子這么半天還沒有被埋好,還有不少白白的東西露在外面。母親忽然有些生氣。她用一種讓他感到很是陌生的像是氣急敗壞的聲音大喊大叫,斥責(zé)他,教導(dǎo)他。他聽懂了。明確的意思是要讓他先在地上挖出一條小渠,小渠有多長呢,用不著太長,只要能把那塊木牌子放進去就行了,就如同把刀插進刀鞘里的道理一樣。然后把土均勻地埋在上面,土倒是需要埋得越多越好。
這以后。他就開始按母親的吩咐去做。在地上開小渠,對他來說太不陌生了,他和周圍一帶的孩子們經(jīng)常這樣做。有時候,看見一支螞蟻的隊伍浩浩蕩蕩、千軍萬馬地從一個地方出發(fā),到另一個地方去,不用問,傻子也能看出來,很明顯它們十有八九是要去打仗,是要去收拾別人,去侵略別人的地方。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勝利凱旋,班師回朝。但不管它們是干什么的,他們都會在它們要經(jīng)過的途中挖出一條一兩寸深的小渠,說是渠,其實說是一條痕跡更為恰當(dāng)。但是對于螞蟻們來說,那就是一條突然裂開的情報上所沒有提到的深不見底的大峽谷,或者萬丈深淵。大隊的螞蟻們來到深淵邊,不禁都倒吸一口涼氣,光是往下看看,都看得頭暈?zāi)垦#人止擒?。觀望一陣,嘆息一陣,最后不得不改變既定的行進方向,隊頭變隊尾,改走另外的路線。
一條短短的小渠開出來了,他滿意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把那塊瘦長的木牌子放進去,越看越覺得像是一個人或者一股眼生的煞氣躺在里面。
剛把木牌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埋好,聽見母親在那邊叫他過去幫助推車。他拎著自己的小鏟子跑過去,看見母親像一匹轅馬一樣已經(jīng)在前面拉起了那輛不知從哪里借來的板車,車上有一把鐵鍬和一把嬐罰還有一個很大的用粗白布包裹起來的說方不方,說圓不圓的東西。母親告訴他,他們要找一處向陽的荒地,最好是一處僻靜的土崖,因為還要挖一個淺淺的洞,所以再沒有比土崖更好更合適的地方了。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是要先離開大荒灘這個地方。母親從沒有告訴過他這個地方是刑場,有著太多的孤魂野鬼,也從沒有刻意地渲染或強調(diào)過什么。她躬身拉起車,散亂的頭發(fā)不時地飄到她的臉前。
在地勢平坦的地方,母親不需要他推車,他或者跟在車后面走,或者揮舞著小鏟子跑在車的前面,只有遇到上坡的時候,母親才會讓他在后面搭一把手。有和沒有一個人在后面推著,完全不一樣,即使是像他這么大的一個孩子,本身沒有多少力氣,但只要在后面認(rèn)真地用了力,在前面拉車的母親會明顯感到不像她一個人拉著那么吃力。
母親也像世上千千萬萬個母親一樣心疼她的這個孩子,又對他充滿感激,這么小就讓他跟著自己出來做這種事。隔一會兒,她就會囑咐他一次,不要完全站在車的后面推,身子最好往旁邊偏離一點兒,這樣,萬一有的坎一下上不去,車往后倒退的時候,也不會把他碰倒,甚至直接碾在車下。
荒草在他們的身后和前方搖晃著,起伏著。
身后的大荒灘上,只剩下餛飩館老板沈杰三一個人還在那里以一種打盹的姿勢側(cè)臥著,帖春拉著車,回過頭去看了兩次。不久,一種艱難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她,沒有人相托,也沒有人命令。但她清晰地覺得,替沈杰三收尸的任務(wù)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的頭上了。如果她裝聾作啞,會在她的心里迅速地豎起一個新的墳頭,讓她在此后的歲月里更加不得安寧。會的。一定會的。已經(jīng)兩天了,沈杰三還在這里悠閑地側(cè)臥著,不管他是臨時打盹,還是永久長眠,都不會再有人想起他,更不會有人關(guān)心他,來看看他睡醒了沒有。他的這個盹打得也夠久的了。
等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把彭忠良埋了,回頭再來管他吧。她想。
臨走前,她撿來一些樹枝和蒿草,蓋在他的身上。
距離大荒灘二三里以外一個傾圮多年的烽火臺下,原以為是一塊沒人管的荒地,原以為把彭忠良埋在那里就算沒事了,可她忘記了一個最基本的道理,荒地也是領(lǐng)土哪。
原以為整條路上只有她們母子倆,外加車上一個不光彩的死人,可是,有人卻看見她了。一個割草的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在干什么,看見那尸體從刑場那邊一路拉過來,拉車的人東看西瞧,一路上都在尋找著一個合適的安放地。
看見她的人立即放下自己的事,抄一條小路。飛快地去報告。
第二天一早,她還沒有出門,就有人來了,好幾只手都在啪啪地拍她的門,周圍一帶的鄰居們都被那陣不間斷的拍門聲給拍出來了。有的端著水盆,有的斜披著衣服,有的手里拿著梳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梳著頭,一邊觀看著。
她開門出來,門扉在幾個生人的面前發(fā)出一陣吱吱嗚嗚像是極度羞怯的呻吟。她看見有三個人站在她的門外,其中有一個人還背著一支火槍。三個人都來自一個名叫大月的村子。她不知道那個名叫大月的村子坐落在哪里,更不知道眼前這三個人是來做什么的。但是,來的這三個人,他們卻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你別管大月村還是小月村,別管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村子,重要的是,與她相關(guān)的是,只要把她頭一天偷偷地埋在他們土地上的那個死人重新刨出來,拉走就行了。必須趕快拉走!至于再拉到哪里去,那他們就管不著也不再管了。聽他們說出這樣的話,她頓時就明白了。他們是專為此事來的,而且一下就找到了她這里。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一個錯,那片看上去荒無人煙的土地并不是真的沒人要沒人管,它原來也是有主的。他們笑她只知道書本里的東西,不知道書本以外的世界,世上哪有無主無歸屬的土地呢?要是那樣的話,那世界還不亂成一鍋粥?不過,她
畢竟是個女人嘛。世界上的事,無論再奇怪,再不可思議,再顛三倒四,再不合情理,但只要是出自女人之手,那就統(tǒng)統(tǒng)不足為奇,再正常不過。
這三個人是代表他們?nèi)迦藖淼?。埋葬死人,能隨便找一個地方就埋么?即使是一個正常的人,那也得有一定的說法,有正常的渠道,有他相應(yīng)的去處,不能隨便看中一個地方就不負(fù)責(zé)任地胡亂把人塞進去。要是照這種埋法,整個世界就是一片墳地。更何況,眼前這個被偷偷地埋在他們土地上的人,是一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人,一個可恥的人,剛剛被執(zhí)行了槍決的人。消息一傳開,全村人都覺得他們的土地臟了,他們本身也全都臟了?,F(xiàn)在活著的人,包括將來的子孫后代們,都將不可避免地沾上那個人的晦氣,世世代代都別想再好了。
他們要讓她現(xiàn)在就跟他們走,在他們?nèi)齻€人的親自見證和監(jiān)督下,趕快把那具尸體挖出來。他們?nèi)齻€人都是村里的主要干部,盡管都信仰唯物主義,可是風(fēng)水問題也不能一點兒不忌諱。
他們來找她,與她協(xié)商,完全是出于對她的尊重和同情,又念及她們孤兒寡母。事實上,有人一聲不吭就侵害了他們的土地,他們完全用不著和任何人打招呼,只要直接動手把那個人挖出來就行了,沒有什么好商量的。
話說到這種份上,她不再覺得他們是在有意刁難她了。
她答應(yīng)這就跟他們走,在他們的親自見證和監(jiān)督下,把彭忠良的尸體刨出來,拉走。
那三個人中間,其中一個一條腿有些毛病、走起路來像是在不停地刨地一樣的人建議她,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塊油布帶上,以防萬一。因為,從處決那天算起,到今天已經(jīng)兩三天過去了,尸體難保不會腐爛,有一塊能夠防水防滲漏的油布兜著,那就會大不一樣,搬動和起運的時候也會更方便一些。
她覺得他們說得在理,返回屋里去取油布。一塊杏黃色的油布,是多年以前彭忠良從外面買回來的,這些年一直鋪在他們的被褥下面?,F(xiàn)在,當(dāng)她把它從被褥下面抽出來的時候,一瞬間似乎看到了它真正的最終作用。
她把它卷成一個細長的筒狀,拿給他們看,他們都點了點頭。
三
沿街兩邊的這些店鋪,現(xiàn)在大多是集體所有制。鞋匠原來一個人帶著兩個徒弟,作為家庭作坊,也是那種最小的家庭作坊。后來,突然給他這里派來一位社長,一位辦公室主任,另外還有兩名工人。新派來的這四個人都對制鞋相當(dāng)陌生,只是在小的時候,在他們各自的家里,見過他們的母親用錐子和麻繩一針一線地做鞋,此外再沒有相關(guān)的知識和概念。至于做皮鞋,更是聞所未聞,盡管四個人里有兩個人都穿著皮鞋。好在大多數(shù)的時候只做布鞋,極少做皮鞋,除非是專門定做。
這四個人到來后,鞋匠這個多少年來一直沒有名字的小鋪子開始有了自己的名字和招牌,一塊長條的木牌子掛在門外——光明鞋業(yè)社。在他們沒來的那么些年里,鞋匠本人就是一塊招牌,凡來這里做鞋買鞋的,都是沖著他來的。現(xiàn)在,鞋匠退到了木牌子的后面,擔(dān)任主管技術(shù)的副社長。他們主要隸屬于手工業(yè)管理局,不過,實際的情形是。第二輕工業(yè)局和商業(yè)局好像也都能管得了他們。常有人來他們這里傳達各種指示和命令,急匆匆地到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首先就會被那道低矮狹小的門框碰了頭。碰得厲害的,再開口傳達指示或者命令時,竟有淚花在眼眶里閃閃爍爍。
社長每天出去開會,參加各種斗爭和活動,回來后常常會帶回來一些文件,立即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來傳達一遍。如果正好那段時間里有人出去送貨,取鞋樣,那就要等他回來,再給他補一課。若是緊急文件,不能等的,就先給在場的人傳達,有幾個人算幾個人。外出送貨的人什么時候回來,再專門給他單獨傳達一遍。如果有人聽過一遍后,還想再聽第二遍,社長也不反對,多聽一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有時候沒有正式文件,只是口頭上的指示。社長正要傳達,忽然有戴袖章的人來叫他,社長就把口頭指示先傳達到辦公室主任這一級,然后很快就隨著來人一起在街上消失了。社長要讓辦公室主任先把口頭指示的精神消化了,理解了,然后再反芻給大家。辦公室主任立即把店里所有的人都召集起來,以反芻的方式,向他們傳達社長本人沒來得及傳達的口頭指示。
通常,即使沒有這些硬性的任務(wù),辦公室主任每天也會拿一張報紙,或一本什么書,給眾人念一段。正在裁皮子的,正在捋麻繩的,包括鞋匠本人,都必須得停下來,放下各自手里的事,坐到一起,嚴(yán)肅認(rèn)真地聽報紙或書本上的內(nèi)容。辦公室主任時常告誡大家,不管我們是做鞋的,還是做帽子的,還是做別的什么的,每天都要學(xué)習(xí),因為人不學(xué)習(xí)就會落后,而落后就會犯錯誤。小錯誤害人害己,大錯誤亡黨亡國,那就不可饒恕了。按照辦公室主任的這種推理和邏輯,大家時常都會不知不覺地被驚出一身冷汗,有時甚至如五雷轟頂,都覺得不學(xué)習(xí)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的,因為每個人可以說都危險極了,都有墜入深淵的基礎(chǔ)和可能,誰能保證自己不出問題?不止一個人在不斷反省和思索的過程中,無比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或意識到自己也許正處于犯罪的邊緣地帶。甚至一條腿已經(jīng)邁出去了,還渾然不覺,還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天生的金剛不壞身。多虧了一次又一次的學(xué)習(xí)和被提醒,才能夠懸崖勒馬,沒有跌下去。但是,一個人一時沒有跌下去,并不等于永遠不會跌下去,而要想一直都不跌下去,那就需要不斷地學(xué)習(xí)。所以,大家都感謝這樣的學(xué)習(xí)與被提醒,更感謝社長和辦公室主任,說他們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或指路的明燈,也不為過呢。尤其是辦公室主任。她用她那參加革命后通過勤學(xué)苦練才掌握到的一點僅有的文化知識和革命覺悟,吃力而又不屈不撓地給大家宣讀并講解著報紙上的內(nèi)容,各個時期的主要精神。就沖人家這一點,他們也得放下手里的活兒,集中精力傾聽并努力理解,力爭做到。做鞋重要,還是學(xué)習(xí)重要?以前,在那黑暗而漫長的渾渾噩噩的制鞋歲月里,他們都以為只有做鞋才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才是他們的本分,現(xiàn)在看起來,那真是極端的糊涂而又可憐,是完全不對的。
除了負(fù)責(zé)領(lǐng)導(dǎo)大家學(xué)習(xí),這位辦公室主任還兼任會計和出納的事務(wù),每個人都得來她這里簽字,蓋章,然后才能領(lǐng)到自己的工資。他們的工資_由勞動部門統(tǒng)一制定,不再像過去那樣由鞋匠本人說了算。以前,鞋匠本人給兩個徒弟發(fā)放薪水,根本沒有什么工資表一類的東西。頭三年,兩個徒弟連薪水都沒有,后來才慢慢有了。通過學(xué)習(xí),兩個徒弟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好些年來其實一直被師傅不聲不響地剝削著、壓榨著,要不是上級給他們及時派來了社長、辦公室主任,他們真不知道自己還要繼續(xù)被師傅剝削壓榨多久呢。這種事不能細想,越想會越覺得憋悶、無辜、委屈、憤怒,真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不過現(xiàn)在好了,那樣的日子已經(jīng)徹底一去不復(fù)返了,所以他們同時又感到慶幸,覺得命運也不算是太壞?,F(xiàn)在,就連師父本人也要在工資表上簽字畫押后才能領(lǐng)到他自己的薪水。他們看見師父神色凝重地簽字,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屬于他自己的那一份薪水。這樣的一副情景,在過去那些歲月里是完全無法想像的,或許永遠也不
會出現(xiàn)。雄雞一唱天下白,受苦的人民翻了身。兩個終年做鞋的徒弟以自己的切身感受。真切地體會到了這一巨大的變化。細溯起來,別看原來師徒三人每天在一起干活兒,距離近得不能再近。甚至形同父子,但他們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呢,而是分屬于兩條道路。兩個不同的階級。師父明顯屬于剝削階級,不,不是明顯屬于,而是絕對屬于剝削階級,是他們的對立面。對立面是什么?不就是敵人么?這么一想,他們兩個人也被嚇住了。不是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么,他們懂得這個道理,怎么繞來繞去,他們師徒竟然變成了分屬于兩個階級和兩條道路的兩個陣營?好在沒用多久,師父也和他們兩個一樣了,來到了同一個階級同一個陣營里,很多的事情就在這個過程中被悄悄地省略掉了,永遠也不會再發(fā)生,再裂變,師父的身家性命也得以保全。不過,就在那同時,另一些事情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著改變。兩個徒弟漸漸地覺得自己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兩個人了,至于變成了兩個什么樣的人,他們自己一下也說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有許多東西確已變了,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就像一件瓷器,從火里出來后,就再也回不到昔日的泥土?xí)r期了,終身終世,永不再是泥土。
兩個徒弟是這樣,作為師父的鞋匠本人,也正處于一種發(fā)酵期。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時常眨著眼睛,反復(fù)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自己的店鋪不再由自己說了算?像他這樣一個過去想給徒弟發(fā)多少薪水就發(fā)多少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去別人那里領(lǐng)取薪水的人,要是沒帶圖章,或者對方不在,那就注定無法領(lǐng)取。他是副社長,這不假,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就連上級派來的社長本人,不也得要在工資表上簽字蓋章么。
面具一樣的世界啊,一天一個模樣,越來越讓他感到生疏,越來越讓他感到難以支應(yīng)了。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他的一雙手在绱鞋的過程中被扎破四五次,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過的。血流出來,自己悄悄地擦了。他不敢聲張,覺得丟臉,惱火。
每天天一黑,沿街的這些店鋪便都關(guān)了門,整條街上只剩下兩三家還亮著燈,其中有一家國營醬菜店,一家花圈店。到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醬菜店里也黑了,從外面路過的人,不再能夠通過敞開的門窗看到里面黑色和棕色的醬菜,以及紅色的腐乳。它矮小的黑木門和綠油漆的窗戶,與周邊那些失去了人聲和光亮的門窗一并都進入了黑沉沉的夢鄉(xiāng)。
那時候,整條街上只剩下花圈店一家還亮著燈,遠遠看去,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星漁火。灰白而黢青的燈光,猛一看,里面白亮白亮的,甚至還有些刺眼,但只要多停留一會兒,便會發(fā)現(xiàn)那燈光其實是很黯淡的,虛白,干硬。各種顏色的紙花,有的像碗那么大,有的很小,像是大衣上的一粒紐扣,一堆一堆的,一排一排的,都靜靜地開放在那種青白的光線里。
花圈店里共有五個人,就這五個人里,竟然還成立工會,一個叫龐美玉的女人兼任工會主席。晚上七點鐘以后,有三個人會下班回家。臨走前,他們都站在店門口,每人手里拿一柄拂塵,在自己的身上拍打一陣。在外人看來,他們此舉好像是在辭舊迎新,認(rèn)真地?fù)廴ヒ惶斓幕逇?,但他們各自是不是這樣想的,別人也不得而知。看他們的神情和樣子,更像是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一種習(xí)慣,下班回家前,先清掃自己,盡量把自己拾掇干凈,然后以一副干凈清白的面貌回到各自的家里。
能夠每天下班回家的這三個人,屬于店里的領(lǐng)導(dǎo)階層,他們的生活像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一樣,基本是規(guī)律的,他們有資格上下班。
盡管每天都在干著相信亡靈存在的事。但在理論上,他們都是無神論者,唯物主義者。
走了三個人,店里就只剩下兩個人了,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還有一個老頭。老頭有著一張樹皮般的臉,目光渾濁,坐在一只凳子上,一邊等著晚間上門的客人,一邊坐在門口咝咝地抽著水煙。無論是誰,無論何時來,這個老頭都在門口坐著。
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坐在一排等待出售的花圈后面,這樣一來,從外面進來的人就不大能夠看得見他,這也許正是他選擇那個位置的原因之一吧。等那三個人在門外一消失。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就來到一排花圈后面坐下,兩腿并攏,形成一個平臺,一只手伸到花圈后面的黑暗中摸索一陣,等那只手從黑暗里再次出來的時候,會有一塊一尺多長、一尺多寬的木板被拎出來,在腿上支好,變成一個硬實的平面。接著。又像變戲法似的變出兩三張十六開或三十二開的白紙,然后就低下頭,把白紙放在那塊木板上,開始秘密地寫字。說他是秘密地寫,一點兒也不是夸張,也絲毫沒有冤屈他,因為他那副樣子完全就像是在干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寫一會兒,就會像在河邊低頭喝水的狐貍一樣,抬起頭警覺地朝門口看看,看見門口一片寂靜,光線虛白,他就會繼續(xù)低頭寫下去。一頁紙不是只寫一面,而是正反兩面都要寫滿,密密麻麻的。連頁邊也不留。寫完那幾張紙以后,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他就不知把它們都藏到哪里去了。重新出現(xiàn)在那塊木板上的是又拿出來的一兩張白紙。
要是突然有人來買花圈,他就會把那塊放在腿上的木板藏到身下的一片暗影里,然后起身向來人介紹花圈和別的東西。要是沒有人來,他就會一直埋頭在那幾張紙上寫字。寫一會兒,像是突然感受到了某種驚嚇或提醒,抬起頭,從兩個花圈之間的縫隙處看看門口的動靜。再看一眼一直坐在門口的那個老頭,那目光說注視也行,說提防也許更為恰當(dāng)。
從花圈店往南一兩百米處,臨街有一個圓形的凹進去的門洞,門洞很小,正常的人都得低頭彎腰才能走進去,只有身材特別矮小的人才能夠昂首挺胸地走進去。進去后,里面會豁然展開一個廢棄的園子,園子大得令人吃驚,也頹敗得令人吃驚,仿佛一幅一展開就嘩嘩地往下掉渣的舊畫。里面有一些外邊很少見到的奇怪的樹木,有長滿荒草的籃球場,一個水泥砌成的乒乓球臺,還有一些結(jié)滿蛛網(wǎng)的房子,有照相館、禁閉室、臨時會議室、曾經(jīng)的食堂、警衛(wèi)室……滿園子的荒草,野貓在草里嗖嗖地穿行,或者大步流星地行走,花蝴蝶白蝴蝶在荒草上面輕飄飄地不知疲倦地飛著,像是已經(jīng)飛了有幾百幾千年了。
四
黃油布終于派上了它最后的用場。將彭忠良滴水不漏地包裹了起來,足以證明他當(dāng)年沒有白買它,盡管他從外面的世界把它帶回家里時,并沒有想到過它的這一項用途。但從大月村的領(lǐng)土上被重新掘出,一直到不屬于大月村管轄的另一塊地上,這中間,它一直盡職盡責(zé),仿佛銘記著當(dāng)年的知遇之恩,一直把他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四個角上都系了繩子,往中間用力一抽,就是一個更大的死結(jié)。面部已開始腐化的彭忠良,想和那塊他多年前買回來的黃油布再分開一下,也不能夠了,它將一直承載并包容著他,去往另一個世界。
第二次埋葬彭忠良的那塊荒地不屬于大月村,卻屬于一個叫赤霞的地方,帖春又是在兩天以后才得知消息的。不過這一次,赤霞的人并沒有事先通知她,民兵們直接就把用黃油布包裹著的彭忠良的尸體刨了出來,先放到一條路邊后,才派人告知了她。
來人背著一只筐子,扛著一把钁頭,簡短地說
明情況后,帶著帖春來到一條沒有人煙的小路上,他用手指著遠處的一堆東西讓帖春看,然后就背著筐子,扛著钁頭走了,說自己還要去山上刨甘草,就不親自領(lǐng)她過去了。東西就是那一堆東西,反正她已經(jīng)看見了,何況它也不會自己飛走。
遠遠地,她又看見那塊黃油布了。
很多年,她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它像今天這樣刺眼,在寂靜無聲的曠野里,它無比刺眼地呈現(xiàn)出一種與周圍環(huán)境大相徑庭的家庭般的形象和色彩,盡管它的顏色和材料無一不是來自自然,但從它成為一張油布、一件家庭日用品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再屬于原來的陣營,經(jīng)過改造,成為了一個全新的脫胎換骨的東西。她慢慢地朝它走去。漸漸地接近它,用曾經(jīng)多年主人的身份喚它,提醒它,但它已變得警覺而陌生,早已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東西,甚至有隱隱的兇殘的怒吼聲傳到她的耳邊,逼得她差一點說出“你不認(rèn)識我了么”這樣的話。
她終于來到它的旁邊,停住,看著它,它周身呈現(xiàn)出一種嚴(yán)重的肝臟病變的顏色。又看看四周,四野無人,亦沒有什么聲響,只有憂愁和無助掠過她的衣衫,迅速地攀上她的面容。并把她的頭發(fā)不時地掀動,撩起又放下,不像是愛撫,更像是戲弄或狎昵。又仿佛在譏笑她,如此廣闊的世界,竟然找不到一個小坑,把一個人埋進去。她感覺到了這種來自身外世界的不包含一點。點友善的譏諷,哪怕只有一點點,她也會感到一種莫大的安慰和溫暖,但是,就連一絲一毫也沒有。于是,她對于彭忠良的怨恨,在一段時間的平靜之后,又一次重新燃起,猶如冬日寒夜里的風(fēng),刮過蕭瑟的街心,那蕭瑟暝晦的街心即是她的心田。
彭忠良的尸體兩次被掘出,使她確信這個廣袤世界的每一小片土地都是有主的。它們可以幾十年幾百年地在那里荒蕪著,無人探望和理睬??梢陨x害,可以出鹽堿,可以起瘟疫。
她拉著那一堆黃油布包裹著的東西往回走,她已說服了自己,不再寄希望于任何一片土地,哪怕只有一片瓦那么大,也都有人管著呢。就算是彭姓的祖塚,他不也照樣進不去么。
可是,最終也還得需要有一個地方把他放下吧,總不能就這樣一直拉著他走來走去吧?
路過刑場——大荒灘的時候,她停住了。這一片地方,無疑姓公,具體并不屬于哪一個村莊和哪一條街道,而是歸屬于整個政權(quán),誰執(zhí)政,就是誰的。這樣想的時候,她忽然聽見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身上的血開始往上涌。她快速而又不乏仔細地把周圍一帶的環(huán)境瀏覽了一遍。許多人在這里被執(zhí)行槍決,但從來沒有一個人最終埋在這里,那是因為他們都有地方可去,而包裹在黃油布里的彭忠良,他沒有地方可去,哪里都不要他。
前兩次,她頭腦發(fā)熱,總想著要帶著彭忠良趕快離開這里,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地方呢?為什么非要離開這里呢?
這天晚上,她總算安葬了他。在刑場西北方向一處不顯眼的斜坡上,她挖出一個一米多深的坑,然后趁著夜色把那個黃油布包推了進去。她沒有精力挖得更深。之后,和著汗水往里填土。不是好像,而完全就是在匆匆地埋葬一樁罪惡。墳頭當(dāng)然不能留。能作一些特殊的標(biāo)志或記號么?她一邊填土,一邊想。但很快,這樣的疑問也像地上的疏土一樣被她鏟平了。墳頭也好,標(biāo)志也罷,都無一不意味著昭示和暴露,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他還會又一次被發(fā)掘出來。而這一次,后果也許要比前兩次嚴(yán)重得多。更何況,對于一個沒有人來憑吊或祭奠的亡靈來說,所謂的墳頭或標(biāo)志完全沒有必要。
她盡量讓那個已填進許多土的坑恢復(fù)原樣,不至于被人看出來。幾天,十幾天以后,這片被動過的地方,就又會變得像當(dāng)初一樣。如果再假以時日,雜草亂生,連她本人也會認(rèn)不出來,不知當(dāng)初撬開的是哪一塊地方。是的,她就是要遺忘,就是要認(rèn)不出來,因為她不打算再到這里來。
我不來祭奠你,也沒有人知道你埋在這里。她看著那個已經(jīng)填平的坑,在心里說道。
已經(jīng)被土覆蓋,裹在那個黃油布包里的彭忠良仿佛動了一下,仿佛表示他不介意,仿佛在說,能埋進土里,不暴露在外面,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你介意不介意,也只能這樣了。她把還帶著完整雜草的土皮重新鋪在上面,被動過的地方恢復(fù)得和原來一樣了。由于坑里多了一個彭忠良和一個陌生的黃油布包,原來的那些土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把多余的那一部分土用鐵鍬向四周揚開。
有了連續(xù)幾次的埋葬經(jīng)驗,當(dāng)她用同樣的方法再去埋葬餛飩館老板沈杰三的時候,就明顯熟練多了,也省勁多了,不再像頭一兩次那么吃力和沒有章法。費勁,用力過猛,與好的結(jié)果并不成比例,這是她最近才剛剛明白的一個道理。鋪平最上面的一層土以后,她輕聲對著土里的沈杰三說:沈老板,沒有人能讓你魂歸故里,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要是有本事,你要是真的有靈,就變成一條蚯蚓,從土里慢慢地爬回你的南方老家去吧。
彭忠良,沈杰三,這兩個曾經(jīng)幾十年在地面上直立行走過的人,在同一個晚上終于從地面上消失了。手持鐵鍬的女人,盡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新土經(jīng)過短暫的風(fēng)吹日曬后,很快就會改變?nèi)蓊?,要是夜里再能有一場小雨,那就更加理想了?/p>
一切都像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八歲的明生還在家里等著她。她站在孩子的身邊,聞著他身上小動物般的氣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總算是把他們給埋了。
五
天一黑,街上的行人剎那間就變得稀少而零落,仿佛巨大磁鐵下的鐵屑,被紛紛吸走,偶爾有一個人打門外經(jīng)過,看不清面目,沒有姓名,沒有來歷,就只是一條黑乎乎的影子,一晃就過去了。
從午后到現(xiàn)在,沒有人來買花圈,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是在等待與喜悅交錯的復(fù)雜心情下度過這一個下午的。除做了四十幾朵碗大的花,什么也沒做,一下午就這樣過去了,他覺得過得有些奢侈。他決定利用晚飯后這一段難得的平靜而又安寧的時光,再寫上幾頁。幾頁如果不成,哪怕一頁半頁,甚至只有幾行也行。每逢這樣的時候,他那一向蒼白無血的臉上總會不知不覺地浮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明顯摻進了幸福的紅暈的光澤。
作出這個決定后,他開始變得有些不平靜了,一想到那些在他的心里積壓埋藏了許久的東西,將要通過他本人的修正和過濾,以一句句語言的形式流瀉在紙上,他便有些不能自持。白天店里人多,根本不能進行這樣的事情,只有晚飯后,有那么一小部分時間才屬于他本人,只要他一關(guān)上想像中的門扉,任何人便都再進不來了,即使是一條可以隨意伸縮的軟體的蟲子,一只像紙屑一樣輕薄的飛蛾,也難以飛人。
激動中,他碰翻了一只糨糊桶,幸好里面是黏稠的糨糊,要是液體,這會兒一準(zhǔn)已經(jīng)流得滿地都是了。透過面前兩個花圈之間的空隙,他小心地瞄了一眼坐在門口的那個老頭,老頭靠著門框,坐在一只凳子上,頭垂在胸前,像是睡著了。不,不是像是,應(yīng)該就是睡著了,真的睡著了。因為就在不久前,年輕人還清晰地聽到過幾聲渾濁無比的呼嚕聲,其間如同夾帶著黏稠的泥沙和滾滾的碎石,一股一股地流放出來。他睡著了好啊,年輕人想,他睡著了,我就又能寫上一會兒了。但愿他是真的睡
著了,但愿他能睡得更長久一些,不要在中途突然醒過來。天黑了,店里也沒有什么事了。
其實,年輕人這樣想問題也有失公允,好像老頭一睜開眼就會成為他的一個障礙,就要剝奪他的一切,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的:老頭不睡覺的時候也從不干擾別人,大部分時間在門口坐著,看著從外面經(jīng)過的人,看一會兒,閉一會兒眼。有時蹲在門口,敲敲打打修理一個不能用的煤油爐子,或一只手電筒什么的。
幾個彩色的紙人都靠墻站著,另外有兩三個像是有著特別尊榮身份的,被放到了用幾個木箱子摞起來的高處,幾乎挨到了屋頂,用它們的那種細長或者極端溜圓的眼睛俯視著下面。
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輕手輕腳在一排花圈后面的黑暗中小心地摸索了一陣,先摸到了他的那塊一尺多長一尺多寬的木板,為了不驚醒坐在門口的那個老頭,他把摸到手的木板緊緊地抱在自己胸前。他的那種樣子讓人覺得,似乎一松手,那木板就會口無遮攔地說話,說出他的秘密,或者大聲地叫喊。他懷抱著木板,低頭搜尋,找了好一會兒,找到一堆軟軟的東西,也沒看清是什么,有點兒像是木材公司昨天晚上拿來的一塊需要在上面裝飾白花的黑幔,就把手里的木板放了上去,木板放在那上面當(dāng)然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兩只手都騰空后,他又彎著腰在花圈后面的黑暗中摸索,不一會兒,摸出兩張比十六開小,但是又比三十二開大的白紙,白紙明顯地被擠壓過了,不再平展,幾個角都受到了折疊。一張紙,棱角一壞,看上去就不那么美觀,不那么珍貴了。其中還有一張,中間明顯地鼓起一棱,像是田地中間一道高出地面的土壟。他不禁有些心疼地從嘴里發(fā)出輕輕的咝的一聲。是自己沒放好,還是店里的其他人在搬東西的過程中使它們在暗中受到了擠壓和折疊?他說不上來,總之應(yīng)該是自己的過錯。要是把它們放好,安置妥當(dāng)了,它們是不會受到損害的,不是么?就像一個人心里的秘密,都藏得深深的,別人再魯莽,再亂七八糟,都不會碰到它們。藏得那么深,那么遠,怎么可能輕易被人碰到呢?
為了不驚醒坐在門口的那個老頭,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其小心,就連責(zé)備自己,也沒有運用慣常的話語,而是在心里展開一幅自責(zé)甚至自戕式的圖景。沒有人能看到那幅圖景,從生成到展開,再到最后謝落,始終只有他一個人在面對。
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有生以來從未使用過一張正規(guī)的帶格子的稿紙,那樣一種在他看來不無奢侈的事情,連想都不敢想。將來有那么一天,假如真的有一疊標(biāo)準(zhǔn)的空白稿紙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并宣告說該稿紙已經(jīng)正式屬于他了,他成了它的主人,想在上面寫什么就可以寫什么,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他想過了,真要是某一天玩笑般的有一疊那樣正規(guī)的紙來到自己的面前,不管是激動也好,緊張也罷,或者是局促不安,他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自己那兩只成天擺弄陰冥事物的手,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上若干遍,直到洗得心里沒有一點陰影。肥皂肯定是少不了的,也許還得用上火堿。即使這樣,也不敢隨便地觸摸,因為觸摸的次數(shù)多了,再新再美的紙,也會不可避免地變得陳舊。面對和使用那樣的紙張,他要承受許多別人無法了解無法體會到的壓力,不敢大刀闊斧地用文字在上面狂奔,撒野,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更不能像無所事事的二流子一樣在紙上閑逛,消磨,決不能!他要把最想寫的,寫在那上面。他有無數(shù)的事情要寫,但先要揀那些如鯁在喉的,只有把它們先分批分段地傾吐出來,他才能夠感到平靜一些。
得感謝面前這一排不斷被人買走、又不斷制作出來的花圈呢,好幾年來,這些在外人看來的不祥之物,其實一直為他起著-一種強大的安全屏障的作用,一聲不響地保護著他,遮蔽著他,不知為他遮擋了多少真正的不祥不吉之事,月光一樣把他與外界之間的所有缺口全部盈滿。每次一躲到它們的后面,在它們無聲無息的暗影里鋪開紙張,拿起筆,他就會忘乎所以地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安全的人,因為,他有一個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隱秘的世界。那世界,大小倒在其次,繁華與荒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被入侵,不被踐踏或蹂躪,那就是一個真正能用“好”字來形容或命名的世界。
什么是被入侵,被踐踏,被蹂躪?大多數(shù)人對此并不清楚,即使正在經(jīng)歷,也往往沒有意識。
在那種看似明亮,實則黯淡,有如瞳孔放大一般的光線里,他又在它們后面的暗影里坐下,拿起那塊一尺見方的木板,放在早已并攏好的雙腿上,接著又把兩張紙在面前的木板上鋪開,用他那雙熟悉紙張的手,輕輕地將紙上的折痕順著紙的紋理撫平,把翹起來的部分按下去,把卷了邊的地方撬起,然后再壓平。有的地方剛壓平,一放手就又卷起來了。他坐在黑暗中,聞著店里那種一年到頭都與死亡緊密相連的特殊的氣息,心里不禁升起一絲柳絮般的煩惱。
有的人一來到店里,就不住地抽動鼻子,表情異樣,盡管嘴上有時不說什么,但意思已全部寫在臉上,然后用憐憫或者驚異的目光看著他們這幾個常年工作在這里的人。這幾個人,不怕鬼,不避邪,也不在乎吉祥與否,是些什么人呢?是一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吧?是一些沒辦法的人吧?
年輕人幻想在未來的十年之內(nèi),能有一個自己的家。有了一個家,他就能像店里另外那三個人一樣,到了下班的時間,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就可以不坐在花圈后面的暗影里寫作了。房子有一間,有十來平方米就足夠了,當(dāng)然是一間別人曾經(jīng)住過的舊房,不可能是一間嶄新的新房。他在埋頭寫作,身邊有一個屬于他的女人,不妄想她有多漂亮,只希望她潔凈、善良、不粗野、不蠻橫,有著普通女人的身材,有腰身,不是那種水甕形的,皮膚要是再能細白一點,那就應(yīng)該算是他心目中的好女人了。另外,最重要的,也是他最希望的,她的品質(zhì),如果他本人遭遇不測,她不會像獵犬一樣帶著人把他寫好的東西搜出;如果他們有一個孩子,不管她將來再嫁與否,他希望那個孩子能夠比較健康地存活下來,并長大成人。
紙上的折痕,紙張的不平整問題,他不再計較。一張紙,它平整不平整就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在它的上面寫下的東西。先寫吧,寫滿了,將來保存它們的時候,不也還得要卷起來,甚至要折疊好幾次么?現(xiàn)在把一張紙的平整問題看得那么重要,將來,很難說它會經(jīng)歷怎樣的顛沛或蹂躪。這會兒要求它們美觀,平整,又有什么意義呢?
想明白這些以后,他不再難過。
只要把擋在前面的一個花圈稍微往旁邊移動一點,花圈后面原來的黑暗格局立即就會被打破,就像黎明前的曙光,很快就會有一小片青灰的亮光降臨到他腿上的那塊木板上。他不需要太多,有這一小片能把那幾頁紙照亮,就已經(jīng)足夠了。太多太亮了,反而會讓他無所適從。
有人說,他們這里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張紙,都有不祥寄附在上面,如果把那謎一樣的不祥展開,謎底就是:兇,或者大兇。他倒沒覺得,別人無非是想說,他們這里到處都是鬼魂,隨便踩一下哪里,或者碰一下哪里,都有可能觸及到一個死不瞑目的靈魂。他想,那怎么可能,誰的魂魄會像灰塵
一樣到處亂放?還有人以他本人為證據(jù),以證明自己的判斷和推測,年紀(jì)輕輕,臉白得像紙一樣,一點兒血色都沒有,身上的血都到哪里去了?這樣的臉色,無論干革命還是搞建設(shè),都會有問題??纯磩e的地方的那些年輕人,誰不是紅光滿面。熱血沸騰的?結(jié)論是可怕的,甚至有些猙獰。不過,有的時候,他正在靜悄悄地寫著,會忽然聽到從身邊不遠處悄然傳來一聲嘆息,他停下筆,警覺而又茫然地朝四周看看,花圈后面直至庫房的門前,那一片狹長混沌的黑暗中,并沒有什么人出現(xiàn)。他不知道那聲嘆息來自何方,不知是在對他,還是在慨嘆它們自身。嘆息過后,周圍的一切又都重新歸于寂靜,蜘蛛仍在房梁上不聲不響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悄悄地吊下來,又輕輕地繞上去,總也沒個完。各種顏色的紙花無聲地擠在一起,不管有沒有人注視或觀賞,保持著同一種面貌,即使到了被點燃的那一刻,也仍然和剛誕生的時候一模一樣。
“一覺醒來后,他驚呆了。”他寫道,“他環(huán)顧著四周的景色,低聲說道,小林,你知道么,我又看到了那條一頭挑著森林,一頭挑著荒野,像一根快要折斷的扁擔(dān)一樣的沙土路,蒲公英、矢車菊、紫蒿,都還像從前一樣紛紛簇?fù)碓谒膬蛇叄h處的紫云英上有蝴蝶在飛。唯一有變化的是路左邊的那一大片夢一樣的薰衣草,那是從前所沒有的,我們在這條路上走過多次,印象中從未看見過它們?!?/p>
他停下筆,抬起頭看著門口,外面的世界漆黑,混沌,沒有一星燈火。
沒有人在街上行走,也沒有人上門來買花圈,這說明了什么?是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呢?田主任說,這還用說么,這還用懷疑么,當(dāng)然是一件好事,說明我們的人民活得健康,幸福,已大致,百分之九十五地掌握了生活的秘訣和真諦,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送了命。我們這個店制作一些紀(jì)念用的物品,純粹是為人民服務(wù),絲毫不是為了經(jīng)營什么,上級也從未給我們下達過這樣的任務(wù)。上級只給我們下達過一個任務(wù)。那就是為人民服務(wù),只有為人民服務(wù)。如果我們的人民能夠永遠活著,我們愿意賠光老本,那也是可喜可賀的。放眼當(dāng)今世界,我們正在一天天好起來,敵人正在一天天爛下去。不客氣地說,我們的人民已經(jīng)有了那么一種長生不老的模樣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而國內(nèi)外的敵人,每天每月,每時每刻,都在不可避免地死去,生老病死,喪心病狂,他們終究逃不出這樣的規(guī)律。而我們的人民,不小心病了,依然像沒病的時候一樣,帶病堅持工作,不需要專門抽出時間治病,病魔自己就倉皇逃竄了——逃竄到哪里去了?當(dāng)然是逃竄到我們的敵人那里去了。除此,那還能再去哪里?藥也沒有吃,針也不需要打,工作也沒有耽誤一點,這是為什么呢?原因只有一個。就因為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在武裝著我們。敵人沒有這些,所以,他們要是病了,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去年冬天,田主任得了一場重病,也差一點兒去見了閻王呢,不過,后來總算是挺過來了,畢竟真理是握在我們手里的。
不,田主任不是差一點去見了閻王,而是差一點見到馬克思。一般老百姓死了,只能去見閻王,但是像田主任這樣的干部,卻是要去見馬克思的。據(jù)田主任說,事實上他已經(jīng)見到馬克思了,但馬克思對他說,你們的事業(yè)還沒有完成,你怎么就提前溜出來了呢,想到我這里來躲清閑?那哪兒成呢!我不要你,你趕快回去吧,什么時候把工作做好了,什么時候你再來見我。他不甘心,又磨蹭了一會兒,看看還是不行,于是就順原路又回來了。
這件自始至終都光線晦暗,但在某一瞬間卻霞光萬丈的事,田主任逢人就講,不僅在單位里的小會上講,甚至在外面的大會上也講過。最初的題目就叫《我又回來了》,后來經(jīng)過不斷完善,變成《革命尚未成功,我又回來了》。
年輕人不大能吃得準(zhǔn)真理能夠戰(zhàn)勝疾病,他心里的疑問像厚重烏黑的云層一樣積壓著。更何況,疝氣嚴(yán)重的田主任的手里未必就真的握有真理,更不大可能是真理的化身。他想,他的身上要是揣著真理,那很多人也都不會歪到哪里去。想是這么想的,但他從未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過。他長年累月生存在花圈店陰暗狹小的角落里,臉色蒼白,表情木訥,有時驚恐,甚至不乏猥瑣。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從他的嘴里說出什么來,都是沒有用的,還不如一陣風(fēng)。風(fēng)還能把地上的塵土吹動,落葉卷起,而他卻不能,沒有人會相信他所說的。當(dāng)眾人在說什么時,他只是一個聽眾,更多的時候,連聽眾也不是。
年輕人聽著門口那個老頭老邁而沉穩(wěn)的鼾聲,那酣睡聲,像極了自然的進程和季節(jié)的更替,它們一聲一聲地傳來,使他感到一種莫大的安寧與平靜,使他蒼白的臉色漸漸地有了血色。這以后,他低下頭,又繼續(xù)在紙上寫起來。
“老孟說,青草一發(fā)芽,一鉆出地面,鎮(zhèn)上的收雞的、收麻黃的就來了,他們戴著窄邊的帽子,眼睛干涸,手段卻是沒見過的殘忍。太陽還沒有升起,天地之間還隱隱發(fā)青的時候,他們就出現(xiàn)在了地平線上?!彼麑懙?。
他記得,有一天,他正站在店門口,一邊抖落著身上白花花的紙屑,一邊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就在那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帖春,他頓時屏住了呼吸,連頭上和肩膀上白花花的紙屑也一時被他忘記了。帖春,詩人,女詩人,他早就知道她,并讀過她一本出版于至少六年前的只有七十二頁的詩集,但迄今為止,加上這一次,他總共只見過她三次,前面兩次距離更遠,還不如這一次看得清楚。但是,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即愣住了。他看到她穿得很不好。身上的東西不像是她這個人應(yīng)該穿的。而且,最令他感到驚異的是,她不是在街上散步,行走,而是拉著一輛板車。
年輕人站在花圈店的門口,漸漸地感到有些害怕和不安了。她這是要到哪里去?為什么會拉著一輛板車?板車是從哪里來的?應(yīng)該不是她自己家里的。詩人的家里怎么會有板車,更何況是一位女詩人。她的生活里應(yīng)該是書籍和音樂,精美的衣服,即使有一件笨重之物,那也應(yīng)該是一架鋼琴,而絕不是一輛板車。這樣的板車,即使是生活貧困的最普通的勞動婦女,也并不是人人都拉的;能夠俯下身蓬頭垢面拉它的,也只是少數(shù)不怕苦不怕累的早已忘記了自己性別的女人。
很久以來,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就希望這位女詩人能夠停下來看他一眼,聽他說幾句話。至于他是誰,是干什么的,對她來說當(dāng)然并不重要,他也并不打算把自己供職的地方告訴她,他怕把她嚇著,擔(dān)心她會一轉(zhuǎn)身跑開。他只是想對她說,他有幸讀過她的詩,一些美麗的句子他至今還清晰地銘記著。
另外,他還想對她說,不要因為那本薄薄的詩集只有七十二頁而難過,真正的詩是不能夠也不可以用頁數(shù)的多少來衡量的。如果每一個句子都有它自身應(yīng)有的作用,七十二頁也能裝下不少東西呢,比某些七百二十頁的書更有價值和意義。
別的沒有了,他想對她說的就是這些。
不,還有一句話,他還想對她說,那就是,能夠與她生活在同一個小城里,他感到幸福而不孤苦,即使是每天坐在層層疊疊的花圈的陰影里,他的心里也時常會唱著歌。因為他知道。在不遠處的另
一條街上,住著一名會寫詩的美麗女子,因為有她的存在,這個小城才不愚昧,不灰暗。
他目送著她,看見她沒有停留,也沒有與任何人說話,肩上勒著繩子,拉著板車,消失在石板街以外的泥土路上。
六
“有一年冬天,下著雪,我在一個結(jié)了冰的大水甕邊跪了好幾個時辰,我不記得是誰讓我跪的了?!?/p>
“是師父?!?/p>
“真的是他么?你可不要冤枉人。”
“你怎么了,你好像有點兒明知故問?這事連我都記得,你怎么會不記得呢。”
“主要是因為我從小受的苦太多了。多得都有些記不過來了,別人給了你氣受,你把它們排起隊來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數(shù)不過來了?!?/p>
“說得太嚴(yán)重了吧。你哪有那么多氣?那次讓你跪,也是因為你把吳貴仁的兩雙鞋給人家做壞了,要不是吳貴仁不依不饒,師父也不會讓你跪?!?/p>
“做壞兩雙鞋就要下跪么?革命者的氣節(jié)哪里去了?”
“革命者?你說你是革命者?”
“怎么,不可以么?”
“不是不可以,是……你,我,我們都是做鞋的?!?/p>
“哼。就知道你會這樣想?!?/p>
“不這樣想,那又該怎樣想呢?”
“我想了好多天了,現(xiàn)在形勢這么好,咱們不能一點兒表現(xiàn)也沒有吧?”
“表現(xiàn)?什么表現(xiàn)?”
“我記得有誰說過,革命不分先后,是不是?”
“是,我也聽說過。”
“我覺得,既然革命可以不分先后,那么也就可以不必舍近求遠,非得跑到大地方去才叫革命,在咱們這種地方。也一樣能夠革命。”
“那倒是,你說得對?!?/p>
“國璽,如果我說在咱們的身邊就有一個革命的對象。你革還是不革?”
“咱們身邊?誰?”
“你先別管是誰,也別把眼睛瞪得那么大,你只說你革不革吧?!?/p>
“革……吧。上個月,社長還說過我,說我應(yīng)該振作起來。好像我不振作。”
“你當(dāng)然算不上振作,社長說得對,你就是缺少一種上進的精神。”
“我把鞋做好,還不算上進么?”
“當(dāng)然不行,那算什么?你得好好表現(xiàn)呢。我們不能像棋盤上的棋一樣,人家的手指推一下,咱們才動一下,那樣不行?!?/p>
“可是,如果棋子自己亂動,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那還要下棋的人干什么?”
“奴性!天生的奴才!不想著自己走,就喜歡被人下。所以說我們不能當(dāng)棋子,我們得主動站起來,狠狠地鬧他一下。”
“……鬧誰?”
“余吉慶。”
“師父?咱們的師父?……你叫師父的名字?”
“我又得批評你,你這樣說不對。嚴(yán)格來說,他曾經(jīng)是你我的師父,那是因為咱們都愚昧無知又走投無路,不得不投身到他的門下。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我覺得他更像是另一條道路,另一個階級。最近這些日子,通過不斷學(xué)習(xí),我終于明白他才是我們身邊最危險最萬惡的敵人。國璽,難道不是么?你想想,以前那些年,你,我,我們一直受著他的剝削和壓榨,而我們糊里糊涂,沒有階級觀念和斗爭意識,不僅看不到他的罪行。還時常對他心存感念。什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被人剝削了,還得感謝人。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有什么糊涂人的話,我覺得再沒有比咱倆更糊涂的了。”
鞋匠的另一個徒弟,丁國璽,聽到自己的師兄束茂才這樣評價他們的師父,并將起來革他的命,驚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束茂才,好端端的,這是怎么了,怎么會想起要做這樣的事?丁國璽感到自己不能夠理解。也無法想得更明白一些。丁國璽比束茂才小三四歲,但是現(xiàn)在,丁國璽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絕不是只有三四年那么一點點,而至少有三四十年,甚至三四百年的跨度。丁國璽被嚇住了,這么長的距離,不知道是怎樣產(chǎn)生的,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延伸的?多年來,他們兩個人與師父如同父子,既然他們都像是師父的孩子,那他們兩人就是兄弟。沒錯,就像兄弟一樣,甚至比周圍某些人家的兄弟還要和睦。因為沒有血緣會造就尊重與理解,造就分寸。可是現(xiàn)在,就是這個兄弟,卻要猛然躍起革命了,不上天,不入地,不走南,不闖北,革命無須舍近求遠,就在自己的身邊干,因為身邊就有這么一個他認(rèn)為是最危險最標(biāo)準(zhǔn)的對象……這個時候,師父應(yīng)該還蒙在鼓里呢。是啊,他怎么可能會想到有這一層呢?束茂才平時可是最聽師父的話了,與略顯憨傻的丁國璽相比,束茂才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應(yīng)該是公認(rèn)的大徒弟,雖然這事從來沒有明確地公告過。
有人已經(jīng)蘸著水,開始悄悄地磨刀了,丁國璽想。不,有可能早就已經(jīng)磨好了,就亮閃閃地放在枕頭下面,或者秘密地立在門后,隨用隨取??蓭煾高€完全不知道呢。丁國璽想,師父哪一天要是突然知道了,一定也會像他丁國璽一樣,驚得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除了驚駭還是驚駭,原因就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可他們還不知道,束茂才現(xiàn)在惱怒和斗爭的決心也是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通過一輪又一輪的學(xué)習(xí)和受教育,當(dāng)漸漸地明白自己此前那些年一直都處于受剝削受愚弄的可憐的地位時,他憤恨了!惱怒在他的心里從無到有,越長越大,在不算太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迅速長大,膨脹,成熟。其成長的步驟是這樣的:先有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卻足夠堅硬的內(nèi)核,形狀像是一個瘤子,接著便是憤怒的巖漿般的溶液,最終由一層堅硬如鋼的表皮嚴(yán)密地包裹起來,成長為一個無法丈量的龐然大物——這個東西就在他的心里來回滾動。在頻繁滾動的過程中,還不時地傳出一種高危的咝咝聲。那到底是個怎樣的東西,連他本人一時也說不清。最初的最淺顯的感覺就是在他的心里進駐了一個最嚴(yán)厲、最嚴(yán)重又猙獰異常的怪物,說不速之客也不對,因為那差不多是由他本人,再加上一個時期以來的一些客觀因素,直接培養(yǎng)并催生起來的,就像女人們腹中的胎兒,從來沒有人說他們是不速之客,他們是受到你們頻頻的召喚和精心虔誠的培育才前來的,很難說他們就真的那么想來,那么愿意來,他們是被組織,被融合,被制造出來的。更有些時候,無論你怎樣努力,怎樣的精心和虔誠,到時候仍然沒有人前來,沒有任何東西進駐你的空洞般的身體和心田。
束茂才,就像一位熱情好客的房東主人,敞開胸懷,伸出雙手和全部的身心,接住了那個龐然大物般的進駐者。
按照他的性格,這時候,想不斗爭,想把師父藏到階級調(diào)和的廊檐之下,也已不可能了,更何況,他從未那樣想過。他就是要把那個人從多少年的陰暗中拎出來,放置在最強烈的光線下,然后在大家的注視下,一頁一頁地翻看他的過去,看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龐然大物的進駐者被不小心培養(yǎng)、催生出來,它要求有一個結(jié)果,必須要有一個結(jié)果,它不能被無聊地戲耍,事情本身也不能無果而終,不了了之。
必須要有一個結(jié)果。那些天,束茂才每天都聽見一個嚴(yán)厲的聲音在說,聲音猶如七月的雷電,不斷在他的頭頂上方驟然炸響。在那一瞬間,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樹木人影,全部被倏忽照亮。
到這時候,束茂才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離開原地,離開過去,已經(jīng)很遠了?;仡^再看,師父和師弟還在原地,遠遠地坐在那里,捋麻繩,量尺寸,一針一
線地绱鞋。門外的社會令人吃驚地發(fā)生著變化和改變,日日都有新的古怪東西冒出來,并開始全力運行,而他們好像兩個行動不便的聾子,只注意到了眼前的那幾雙鞋。在他們的身邊,還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束茂才知道,那個位置是他的。
“我不回去了?!笔诺吐曊f。他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說給那兩個人聽的。
像是在一場彌天的大霧里行走,大方向始終不是很清楚,但還是要走下去,因為他聽見旁邊有鼓勵他的聲音在不斷地傳來。要不要回去告訴他們一聲,說自己不再回去了,讓他們不要再等他了?他看到沿途的樹上掛著社會的敵人,井里撈出時代的棄兒,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樣緊緊地攥著幼稚的拳頭。
他看見穿紅衣服的驕子正試圖騎到穿黑衣服的身上,通紅的武器一點一點地從衣襟下面,從無數(shù)看不見的地方生長出來,武器上有指揮全局的中樞神經(jīng),更有隨風(fēng)起伏紛紛響應(yīng)的各路末梢神經(jīng),還有突突暴跳的青筋,一應(yīng)俱全。從樹下往上仰望,兩個小人兒,就像是一對木偶在打架。
他從樹下走過,嘴邊掛著一絲那些年從來都不曾有過的冷笑,那冷笑于他是陌生的,但又是無比振奮的。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波浪式的學(xué)習(xí)和遞進以后,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來自時代的反復(fù)捶打和漂洗,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覺醒了,不再是過去那個成天只知道绱鞋的束茂才了。是的,過去的那個愚笨的鞋店伙計已經(jīng)不在了,盡管他的肉身還是原來那個伙計的肉身,還沒有真正完成最后的剝離。但在精神上,早已分道揚鑣了。一個被重新鍛造過的束茂才已經(jīng)走遠,且越走越遠。他臉朝上,五官之間的洼地里洋溢著時代的光澤,那也是他最擔(dān)心的地方。擔(dān)心或懷疑還有舊時代的黑水或污穢殘留在上面。一種全新的快樂和幸福時常會咚咚地從后面撞擊著他,推動著他,那可不是棋盤上那種瞻前顧后的走法。由于成天都仰著臉,希望被暴曬,期望一切舊的東西被迅速曬干,紛紛剝離,自行逃走。所以他更有機會看到所有那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每天都在頭朝下墜落,瓦解,轉(zhuǎn)眼不復(fù)存在。
他也擔(dān)心昔日的師弟丁國璽,憂慮他也會墜落,甚至在墜落的過程中完全粉碎,毀滅。他覺得他的這種擔(dān)心和憂慮不僅有道理,而且還有著一大堆的根據(jù)??炊t目前的情況,很有些不求上進的樣子,而不求上進,不就是墜落的開始和準(zhǔn)備階段么?每次學(xué)習(xí),丁師弟的眼睛總是死死地盯著放在他面前的學(xué)習(xí)材料,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束茂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束茂才并沒有把他知道的和看到的告訴社長,而是在心里著急,替丁師弟感到危險和害怕。有時候,看見丁國璽戴著套袖,神情恍惚地站在鞋店的門口,不是在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就是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神無助,像是一個即將就要被淹死的人。
束茂才對丁國璽說:“國璽,別說我沒提醒過你,沒幫助過你。我邀請你和我一起斗爭,并肩作戰(zhàn)?!?/p>
“和你一起鬧師父?”
“將來別埋怨我,說我只顧自己向上,不管兄弟,沒有在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刻,及時地伸出手拉扯你一把?!?/p>
“你讓我想想?!?/p>
這種人,都已經(jīng)站在懸崖邊上了,還要再想想?你好心拉扯他共同進步,他卻毫不領(lǐng)情地掙脫你的手。從那時起,或許還要更早一些,束茂才就發(fā)現(xiàn)師父、師弟,以及所有原來與他朝夕在一起的人,都變得越來越遙遠了,他們灰暗而無聲地坐在原地,手里做著幾十年不變的事情,沒有痛苦,也沒有驚喜。大千世界在他們的眼里。就只是一只又一只的鞋;無論社會怎樣變化,最終還是把一切都幻化,歸結(jié),還原為一只又一只鞋的模樣;一切的主義、階級、政策、形勢、風(fēng)云變幻,都不及一雙鞋能讓他們更安心。這些沒出息的人們啊,束茂才是再也不能與他們一起共事了,甚至連坐在一起隨便說幾句話,談?wù)撘恍┦虑?,都已成為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到底是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束茂才也不是沒有問過自己,但時至今日,還沒有一個能讓他感到滿意的答案。
好在社長是支持束茂才的,束茂才的每一個變化和每一點進步都讓社長感到驚喜。人是可以變化的,不管他曾經(jīng)是一個怎樣的人,世界上的確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只要火候到了,頑石也會開口說話。這道理使社長本人也暗自吃驚不小。社長早就想把鞋店內(nèi)部階級斗爭的蓋子揭開了,最初他剛一到任的時候,便敏銳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小小的鞋店內(nèi)部,存在著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斗爭,表面上看溫和、平靜,什么樣的精神都能夠貫徹下去,甚至連一些雞毛蒜皮的小矛盾都沒有過,實則暗潮涌動。別的人可以麻木、糊涂,什么也看不見,但社長卻不能,上級派他到這里來,不僅要求他在面對復(fù)雜形勢時有一雙火眼金睛,更要求他有鐵一樣的手段。社長在暗中觀察著,耐心地等待著,等待那個階級敵人像魚兒一樣自己跳出來,看清到底有幾個,然后再開始收網(wǎng)。
可是,突然之間,束茂才撲棱棱躍出了水面。社長先是吃了一驚,仔細看過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不是要捕捉的一個對象,而是可以借助和依靠的力量,盡管身上有可能帶著那個階級的烙印。卻是一個天不亮就起身、前來棄暗投明的人。這個人在那邊呆得久了,他的出現(xiàn)和反擊,可以使很多原來一直模糊不清的問題充分地暴露出來,露骨露肉,連膿帶血,全部展現(xiàn)出來。真是太好了。
社長連續(xù)兩個晚上與束茂才談了話。對方表現(xiàn)出強烈的渴望和激情,讓社長在驚喜之余更有些始料不及。這條一心要奔赴光明的魚兒,渴望擺脫從前日夜生活過的那片水域,與之永遠告別。
社長覺得時候可能已經(jīng)到了,該清算內(nèi)部的敵人了。
鍋里的東西熟了,就得把蓋子揭開了。
七
最初的會議叫“揭擺會”,揭歷史,揭問題,擺事實,主要由鞋匠本人進行自查。查得不夠深入的,由別人及時補充和修正。最了解鞋匠過去歷史的,莫過于他的兩個徒弟束茂才和丁國璽了。當(dāng)然,其他的人也可以針對其現(xiàn)狀提出問題。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別人都是有眼睛的,都是能看到的,平時可以不說你,一多半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必要,任由你展現(xiàn)和暴露,等到了如今這樣的會上,便不得不說了。
一開始,鞋匠極不成熟地臉紅脖子粗地坐在那里,說自己什么問題也沒有,還不時往旁邊的地上吐唾沫,表現(xiàn)出明顯的輕蔑和抵觸情緒。社長看在眼里,終于坐不住了。
“余吉慶同志,請你別再吐唾沫了好么?我們是在開一個十分嚴(yán)肅的會,希望你不要搞鄉(xiāng)下女人們的那一套。你的嘴里到底有什么?”
聽到社長這樣說,鞋店里唯一的女性,辦公室主任仿佛是條件反射般地看了社長一眼。
“我們有問題,就不能藏著掖著?!鄙玳L說,“同志們給你提意見,是在幫你治病。”
“我沒有病。”鞋匠說。他的臉漲得通紅。他是在干活兒的時候被突然叫來開會的,來了才知道是這事。他的身上還系著那條他系了幾十年的帆布圍裙,他沒以為是要開會,以為是臨時有事叫他過來一下?!澳憬o我說說,我有什么問題?”
“你看你,別著急么。”社長說,“這不是正在幫助你找么。你自己不愿意找,只能靠大家?guī)椭阏?。?/p>
“找吧!”鞋匠說,“我看你們能找出什么來。我
也正好想知道知道?!?/p>
“那不難,”社長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這時,一直坐在一旁的束茂才忽然舉起一只手。說道:“我來說兩句——我先說一件小事?!闭f完,用一種期待和默契的眼神看著社長,等待社長表態(tài)。社長用鼓勵的表情看著束茂才,對他說:“說吧,茂才同志,暢所欲言嘛?!?/p>
“這件事我忍了很久了,已經(jīng)很多年了。”束茂才說,“本來我想算了,都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提它干什么??墒?,通過前一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我意識到這事不能算。為什么呢?因為這事表面上看,是我一個人的事,而實際上呢,反映的是一個階級的事。”
在場的所有人都把臉轉(zhuǎn)向束茂才。
“在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束茂才說,“因為白天干活兒過于勞累,夜里睡著以后,不小心在店里尿了一泡。第二天,余吉慶同志狠狠地打了我一頓?!?/p>
“哦,有這樣的事?”社長問,“打得嚴(yán)重么?”
“要說嚴(yán)重,也不算多嚴(yán)重,至少沒有打死?!笔耪f,“好幾天不能走路,睡著以后,還常常會疼醒。醒來,看見外面的天還沒亮,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和遭遇,就偷偷地哭?!?/p>
聽到束茂才說出這樣的話,鞋匠的嘴漸漸地張開,變成一個圓形,眼睛也瞪得溜圓。鞋匠不是驚訝于束茂才所說的事情本身,而是他不無駭異地注意到束茂才稱呼他時的用語:“師父”一詞,已經(jīng)被破天荒地不知不覺去掉了,變成了“余吉慶同志”。
“老余?!鄙玳L說,“有這樣的事么?”
“有,我是打過他?!毙痴f,“不過你問問他,我是因為什么打他?”
“因為什么?”
“因為一捆布?!笔耪f,“我把那捆布給尿濕了。”
辦公室主任突然插話,問道:“茂才同志有尿炕的毛病?”
“沒有了。”束茂才的臉上倏忽變紅,“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p>
“本來沒有,也是在做學(xué)徒的期間被嚇出來的,是吧?”
聽到辦公室主任這樣的分析和判斷,束茂才先是愣了一下,后來他慢慢地反復(fù)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個女人,眼前的這個上級派來的女人,這個在講完艱苦樸素的作風(fēng),等眾人都散去以后,偷偷地拿出一小盒油,往自己的臉上抹一點的女人,是向著他的呀。他不能讓她失望。于是,他大膽而又感激地面朝著她,點頭說道:“是?!?/p>
鞋匠瞪得溜圓的眼睛,張成一個黑洞般的嘴,忽然全部拉長,之后又都變得更圓。
社長對鞋匠說:“就因為這么一點兒事,你就狠狠地打他?”
“白天剛進回來的一批黑斜紋布,”鞋匠說,“不算太好,是給城防團做鞋用的,連一個黑夜還都沒過,他就全給尿濕了,像大雨淋了一樣,怎么交代人家?你說,我不打他我還等什么?就算是我的親兒子,我也饒不了他?!?/p>
“等等!”社長忽然伸手制止道,“你剛才說什么?給哪里做鞋,城防團?”
“對,城防團,六十雙鞋?!毙痴f。
“城防團?”社長看著眾人,又似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他說:“按照習(xí)慣,在我們這邊,好像應(yīng)該管他們叫白狗子吧?”
“沒錯,就是白狗子?!鞭k公室主任說。
“別管白狗子黑狗子,人都得穿鞋,誰也不能不穿鞋吧?白狗子就不穿鞋么?”鞋匠說,“死人臨走前,家人還得給他準(zhǔn)備一雙新鞋呢,何況是活人。你不能因為他們是敵人,就不讓人家穿鞋,不允許人家穿鞋吧?”
“我不讓他們穿鞋了么?”社長的臉忽然變白,“我敢不允許么?首先你這一關(guān)就過不了。你是只怕他們沒有鞋穿,擔(dān)心他們穿不上綾羅綢緞,西裝革履?!?/p>
“城防團的人不穿綾羅綢緞,也不穿西裝革履?!?/p>
“你可以給他們做嘛,做好了,讓他們穿上,重新來打我們。來奪取我們的政權(quán)。”
“社長,你總得讓人說話吧?”鞋匠說,“你不能不講道理吧?一上來就給我戴帽子,我什么時候說要讓他們來奪取政權(quán)?”
“我不講道理?”社長看著眾人,攤開兩只手問道,“讓大家說說,我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么?啊?”
社長的目光在除鞋匠之外的每個人臉上都停留了一會兒,被社長的目光訪問過的人,每一個都覺得社長是在單獨向自己征求意見,并希望能有一個滿意的答案。社長的目光里有尊重,有渴求,有希望,更需要被證明和肯定。于是,被訪問過的每一個人都搖了搖頭,用他們各自的神情為社長作了最好最明白的證明。也許有人不講道理,但那不是社長,社長從來都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老余,”社長在得到大家的證明和肯定后,轉(zhuǎn)身對鞋匠說,“你的階級立場和感情,我也看出來了,對同志,對貧苦的小學(xué)徒,輕則辱罵,重則毒打,而對于敵人,說起為他們做鞋的事,則是充滿感情,生怕他們穿不上。剛才,我不過是隨口說了那么一句,你一上來就給我來了那么一下,說是迎頭痛擊,也不為過呢?!?/p>
鞋匠說:“我是在說事實?!?/p>
“你這樣說,好像我說的不是事實,我在胡攪蠻纏?!鄙玳L說,“白狗子穿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不管他們穿什么,他們終究還是覆滅了,你無論再多想給他們做鞋也不能夠了。你的問題……”
“我有什么問題?”鞋匠說。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后,突然冒出一句驚人之語,“你非要說我有問題,那也是自從你來了以后,才有了問題的。在你來之前,我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放這座小城時,我也是做過貢獻的,我做了二百雙軍鞋,還認(rèn)捐了七百斤米。”
“那是你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做的一件事?!?/p>
“你要是這么說,我也沒啥可說的了?!?/p>
“你沒有,我有。有一個問題,你必須要弄明白,我來這里,是上級派來的,不是我個人非要來的。如果沒有上級的命令和指派,就憑你這個雞毛小店,你用八抬大轎抬我也不來?!?/p>
“嫌小你上別處去?!?/p>
“同志們,”社長不再理睬鞋匠,轉(zhuǎn)身對眾人說,“事情的發(fā)展,已超出了我們最初的預(yù)計,斗爭的形勢開始變得嚴(yán)重和復(fù)雜起來了。我覺得,他并不是單純對我個人有成見,而是對我們的整個政權(quán)充滿敵意。我將把我們這里發(fā)生的情況逐級向上匯報,等待上級的指示。”
鑒于鞋匠的惡劣表現(xiàn)和拒不承認(rèn)錯誤的頑抗態(tài)度,社長很快就對下一步部署作出了及時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即將前一階段的“揭擺會”轉(zhuǎn)變?yōu)榧兇獾亩窢帟?/p>
會議的格局也變了。
每次開會,鞋匠一個人坐在冬天生爐子的那個地方?;緦儆谥行奈恢?,剩下的人呈扇形坐成一圈。鞋匠一個人代表一個階級,當(dāng)然是剝削階級,其余的人,包括社長在內(nèi),都是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是正義力量和真理的代表。如果從懲前毖后、治病救人這個意義上來說,鞋匠就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呈扇形坐著的眾人則像是前來會診的各路醫(yī)生,圍繞著面前這個幾乎不可救藥的人。唯一奇怪和不同的是,坐成扇形的各路醫(yī)生并不是各抒己見,而是說著幾乎相同的話。
“我來說兩句吧?!庇质鞘?,第一個舉手發(fā)言。
“說!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來吧?!鄙玳L說。
“有一年,”束茂才說,“我整整干了一天的活兒,到晚上累得起都起不來了。那時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吃上一碗熱乎乎的雜面條,我剛把自己這個小小的愿望向余吉慶同志吐露出來,沒
想到立即招來的不是一碗面條,而是一頓白眼。他惡聲惡氣地對我說,‘今晚不吃面條,吃粽子。之后肯定還說了別的,我因為饑餓沒有聽清?!?/p>
“最終吃到面條了么?”社長問。
“沒有?!?/p>
“知道你也沒有。”社長有把握地說道,“這是完全可以預(yù)料的,剝削階級當(dāng)然不會給你面條吃,雜面也是面哪!如果面條不是用面,而是用地上的土做的,那我倒相信你有可能吃到一碗面條?!?/p>
有人低聲笑了起來。
“社長說得對。”束茂才說,“可是我年輕、幼稚、不懂事,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剝削階級,還時常覺得是自己的長輩呢?!?/p>
“所以說,搞階級斗爭,難就難在這里?!鄙玳L說,“我們好多同志,都是唐僧轉(zhuǎn)世,一輩子分不清人妖,辨不出敵我。只有當(dāng)自己變成砧板上的一塊肉,被放進籠里蒸的時候,才會醒悟,可那時候,醒悟過來也晚了?!?/p>
聽著束茂才的揭發(fā)和社長的歸納總結(jié),鞋匠的臉上先是青紫色,在聽到有人發(fā)笑時,很快又變得一片煞白。他久久地注視著正在與辦公室主任低聲交流的束茂才,這個越來越陌生的人難道真的是他從前的那個徒弟么?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為自己說上幾句。不說,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憋死。
“茂才呀,”鞋匠說,“人活著,可以不要臉,也可以忘恩負(fù)義,可是不能連一點點良心也不給自己剩吧?”
“有理不在聲高,”社長說,“有話好好說,不要一上來就罵人?!?/p>
“好,我不罵?!毙吵玳L這邊匆匆地掃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落回到束茂才的身上。鞋匠對束茂才說:“我問問你,過端午,不吃粽子吃什么?凡是有條件的,誰家不吃粽子?你們的師娘,本來正在生病,沒有精力起來包粽子,是我強迫她起來包的。想到有兩個小徒弟,常年遠離親人,越是過節(jié)的時候,越是會忍不住想家。怎么反倒成了不是啦?”
這時。辦公室主任要求發(fā)言,她說:“當(dāng)一個人不需要某種東西,而你又強行要把這個東西塞給他,強加于他的時候,那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迫害。至少也是一種折磨。”
“我給他塞什么了?”鞋匠臉色煞白地說道,“不就是讓他吃個粽子么?你的意思是,我用粽子來迫害他?”
辦公室主任不置可否地看著鞋匠,像是暫時偃旗息鼓了,又像是在積蓄力量,醞釀新一輪的進攻。
“那可是上好的米?!毙匙灶欁缘卣f道,“老婆病著,不想起來,我把她罵起來,強迫她去包粽子。費了那么大勁,繞了那么大一個圈子,到頭來竟然是為了迫害他,虧你們能想得出來!我要想迫害他,用什么辦法不行,非得費那么大勁,貼上米,包成粽子來迫害他?”。
“可事實是,束茂才同志當(dāng)天晚上就病了,這是他剛剛親口說的。”辦公室主任終于又找到一條新的路徑,“鬧肚子,整個人昏迷不醒?!?/p>
“那是他吃了太多粽子的緣故?!毙痴f著,冷笑了一下,“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問問在座的丁國璽,他知道他吃了多少?!?/p>
丁國璽低著頭,猛一看像是睡著了,再仔細看,才知道他并沒有睡著,而是在用手指玩弄著自己衣服上的一粒紐扣。他在等待有人來問他,找他核對當(dāng)年的實情,那個過程使他仿佛浸泡在一池有毒的水里,心里發(fā)干,緊縮,虛汗上升。但等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當(dāng)真來問他,他不禁松了一口氣,先前那幾個一直忙碌不休的手指像是放了假,突然閑了下來,完全不再記得不久前那粒被玩熟了的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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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蝴蝶飛進來,在屋里上下飛舞著,它使會議出現(xiàn)了一陣短暫的間隙和斷裂,包括社長和鞋匠在內(nèi),都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它。最終,是辦公室主任抓起一條毛巾,抽打著,追逐著,終于把它趕了出去。
蝴蝶一飛出去,會議又恢復(fù)了先前的秩序和氣氛。
辦公室主任把毛巾放回原處后說:“剛才,那只蝴蝶飛進來之前,茂才同志向我反映,有好幾年的時光,他是在一種饑餓或半饑餓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一個每天都有進項的鞋店,讓人吃飽飯總還是一件不太困難的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
“這當(dāng)然是一個問題?!鄙玳L說著,看著鞋匠。
“茂才,”鞋匠說,“哪次吃完飯以后,我沒有問過你吃飽了沒有?每次你都說你吃飽了。我讓你再吃點兒,你總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嘴也緊緊地閉著……”
束茂才說:“從我盛第一碗飯開始,一直到吃完,你一直都盯著,你那么盯著,誰還敢再吃?有時候想,去他媽的,厚著臉皮再吃一碗吧!再一想,算了,何必讓他不高興呢。自己餓一下午,總比整整一下午。整整一個晚上,看他的臉色要好得多?!?/p>
聽到束茂才這樣說,鞋匠像是被一下噎住了,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對方,臉上的肉不自覺地拉長了,深一道,淺一道,丑陋而雜亂的褶皺紛紛跳出來,不表示歲月的痕跡或生活的艱辛,一張臉變得像是一小塊因時間倉促或手藝不精而未能熟好的皮子,這樣的一張皮子,無論用來做什么都不成。
好一會兒之后,他才緩過來,低聲說道:“我看你一眼也不成么……有些時候,我也吃不飽呢。”
“好啦!”社長打斷他們,“都不要再說了?!?/p>
“社長,”鞋匠說,“紅旗農(nóng)場的那五十雙鞋不能再拖了,得趕快給人家做出來。”
“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鄙玳L說,“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要是不弄清楚,做多少鞋也沒有意義。鞋也是有階級屬性的,我們做什么鞋,做多少鞋,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鞋做出來以后,將來要穿在誰的腳上,這才是最重要的?!?/p>
“我明白你的意思,”鞋匠說,“不能為敵人服務(wù)。不讓敵人穿鞋,不給他們鞋穿,讓他們永遠赤腳。”
“怎么,這難道有錯么?”
“你說沒錯就沒錯吧?!?/p>
“不給他們鞋穿,那是小事。要照我的意思,根本不允許他們活著。只有所有的敵人都死絕了,我們才能永享太平。這就是我的理想?!?/p>
鞋匠低下頭,不再作聲。
“大家都看到了吧,”社長又說,“一說起不給敵人穿鞋,你們看他心疼的樣子。這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還用我多說么?”
“事實是,我們正在一天天好起來,敵人正在一天天爛下去?!鞭k公室主任說,“無論他們有沒有鞋穿,他們終究逃脫不了覆滅的下場?!?/p>
“同志們,大家都看見了吧,”社長說,“與我們不是一個立場,不是一個階級的敵對勢力,是非常猖狂的。他一個人單槍匹馬,面對我們一群人時,仍然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兇悍!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心慈手軟,睡大覺呢?”
有一個人在幾次的會上一直沒有發(fā)過言。有一天會后,他向社長反映了一個問題:有一次他去找身為副社長的鞋匠,鞋匠卻表現(xiàn)得慌亂無比,在他進來之前好像剛剛把一個什么東西藏了起來,他當(dāng)時就覺得有些不對。
社長問:“你懷疑他什么?”
“說不好,”那個人皺著眉頭,邊想邊說,“有點像是在發(fā)報?!?/p>
“發(fā)報?”社長吃了一驚,“給誰?他的上級?”
那個人搖搖頭,“至少應(yīng)該不是給我們這邊的上級。我們打下了江山,敵人轉(zhuǎn)到了地下?,F(xiàn)在是我們的天下,如果有事情需要反映,還用得著偷偷摸摸地發(fā)報么?”
八
十三歲的那一年,隆冬時節(jié),在凄厲的北風(fēng)聲中,束茂才被一位親戚領(lǐng)著來到鞋店,跟師父學(xué)徒。十三歲的束茂才,耳朵凍得通紅,手上裂著口子,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小羊皮襖,腳上是一雙女式的布鞋,鞋面上竟然還繡有一些淡淡的小碎花。師父和師娘第一眼看見他那雙有花的鞋,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師娘對他說,三五天內(nèi),讓你師父專門給你做一雙,鞋店的學(xué)徒穿女鞋,外人看見了會不好看呢。
第一次在師父家里吃飯,不敢吃,連嘴都不敢張得太大,像剛捉回來的小動物一樣,一點一點地往嘴里送,最終只吃了半飽。
還不敢抬起頭看人。師父鋒利的錐子一樣的目光,師娘雪白的臂膀,都是他最怕看到的。
當(dāng)然更不敢大聲地說話。
兩三年以后,又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學(xué)徒來到店里,師父問他叫什么名字,小學(xué)徒說自己叫丁國璽。
丁國璽一來,束茂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敢說話了,也敢抬起頭看人了。
門外面的青石街上,每天都有人灑水,清掃,靠近臨街屋檐下和門前的那一部分青石。是潔凈的灰藍色,街的中間部分隱隱發(fā)亮,有騎馬的人從街上經(jīng)過時,清脆的馬蹄聲會傳遍整條街道,不過這樣的時候并不多。更多的時候,人們是走著的,走在沿街兩邊人家的窗外,身影映在人家的窗戶上。,你正在屋里坐著,要是忽然有一個粗壯的黑影從眼前一閃飄過,不用擔(dān)心,也不用出去看,外面一定有一個扛著梯子的人剛剛從街上過去,不然就是一個孩子騎在他父親的肩上,正在出門或者回家的路上。
“國璽,護板上好沒有?要下雨了,再拿一只桶,放在屋檐下,接雨水?!?/p>
陰晦的天色下,丁國璽聽見師兄在喊。
槐楊樹和丁香樹冠高過了沿街人家的屋頂。一場小雨過后,整條青石街上都變得明亮而濕潤。
鞋匠參加了幾次由區(qū)、縣兩級召開的更高級別更大規(guī)模的斗爭會,其中有兩次,鞋匠成為主角之一。最后一次,是被抬回來的,一路上他沒有一點聲音。
幾場斗爭會下來,鞋匠從精神到身體全面渙散,整個人仿佛只剩下了一張有溫度的人皮,目光里不再有鋒利,不再有錐子,渾沌取代了一切。
從鞋匠的家里沒有搜出什么太有價值的東西,社長懷疑精明的鞋匠早已把一切都銷毀了。有一天,束茂才忽然想起了什么,社長根據(jù)他提供的情況,立即派人打開了鞋匠家里的一面東墻,如同束茂才所懷疑的那樣,東墻里果然有夾層,并且從里面搜出兩個黑木匣子。一開始眾人都如獲至寶,但等打開那兩個黑木匣子以后,才看到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沒有。他把兩個空匣子放在墻里干什么呢?社長問眾人,眾人都搖頭。
鞋匠不知道外面所發(fā)生的一切。整個隔離期間,在一間黑洞般的屋子里,鞋匠開始懷疑過往的那幾十年的時光。包括那條比自己的身體還要熟悉的青石街,懷疑那一切是否真的存在過。
可是,他又在懷疑中想起了束茂才,十三歲的束茂才被人領(lǐng)到他的面前,凍得瑟瑟發(fā)抖,就像在昨天。
他想做最后一雙鞋。家人托丁國璽給他送來了麻繩、布和一雙現(xiàn)成的鞋底。
一個春雨霏霏的夜晚,鞋匠沒有做鞋,而是用那縷麻繩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
漫天的楊花柳絮,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站在店門口,用手摘著身上白花花的紙屑,剛摘下一些,很快又有類似的東西落了下來。就在那時,他的眼前忽然一亮,他又看到了那位他所崇敬的詩人,看見她領(lǐng)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往城南的街上走去,在臨街的一個向里凹進去的門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