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子
有人云:人老了,喜歡舊年。昔日,余正壯年,對此語不以為然。及至老矣,方覺此言頗在情理。年輕時,前程似錦,當然瞻前者眾。何況工作繁忙,上有老,下有小,想念舊業(yè)無暇顧及。老了,特別是退下來了,前方雖有光明,但畢竟已是夕陽余輝,而春風(fēng)得意、金戈鐵馬均已成為過去,能不后顧乎?
念舊,并非壞事。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若能溫故而知新,則用大焉!當然,念舊不要陷入“今不如昔”的情緒中才好。今天的陽光明媚多了!
這番舊念的議論,乃因一件舊事而起。一次,余分一新房。遷居之后,家里少不了一番整理。兒子見一白色面盆,瓷有些掉了,銹跡星星點點,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便說:“這淘汰了吧!”余接過一看,忙曰:“不可!”“爸,現(xiàn)今已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時候了,您這樣不消費,經(jīng)濟啥時能發(fā)展!”余有點沒好氣:“你少貧嘴,此物非同一般!”“難道有仙氣么?”“仙氣倒沒有,卻有一番來歷?!?/p>
見兒子頗覺新奇,余便講了一番此物的來龍去脈。余上大學(xué)時,家中一年半載不給寄一分錢,生活全賴助學(xué)金。人民大學(xué)工農(nóng)子弟多,助學(xué)金總額偏緊,余之助學(xué)金為全部伙食費——每月十二元五角。食足矣,衣靠舊物維持,零花錢則全無。人不可能除衣食之外分文不用,牙具、面盆之類能缺么?必須而又無錢買,只得在伙食費上打主意。早餐時多買些咸菜,當日午餐或晚餐則食咸菜而不買他菜,菜票便省了下來。到月底,未用的菜票可兌換為現(xiàn)金。就這樣,足足攢了兩個月(當然,省菜票只能偶爾為之),才花八角錢買了一個“如意牌”的白色面盆。
這個面盆伴余大學(xué)五年,又跟隨余勞動鍛煉、參加工作、娶妻生子、從塞外回北京……洗衣服,洗臉、洗腳,搞衛(wèi)生,和泥、盛物,它承受過不堪的重負。東南西北,輾轉(zhuǎn)千里,昔日舊物換了一批又一批,就這只面盆,雖然越來越“衰老”不堪,余始終將之保留下來。它是余幾十年生活、奔波的見證。每每見之,往昔風(fēng)雨仿佛陣陣降臨腦際。
“原來是一件‘文物!”兒子還是不以為然,“此般文物有幾多?夠辦一個博物館嗎?”兒子的態(tài)度使余火氣上攻,然不知為何,脾氣很大的余,那日居然沒有發(fā)作。“這樣的‘文物還有一件?!闭f完,余走進書房,從書架顯眼的地方取下了一本小書來。這本淡綠色封面的精裝小書,封面上的字磨得已經(jīng)有些模糊,四邊毛乎乎的,看上去不止翻過千萬遍。內(nèi)頁黃了,也有些松動了,有的頁似乎就要掉下來。兒子見余一臉莊重,這本小書又一身風(fēng)霜,便小心地接了過去。
這是一本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袖珍英漢字典,定價:人民幣一元整。兒子翻開封面,扉頁上的兩行鋼筆字,雖然歲月使之面目有變,但仍依稀可辨:“1964年10月,購于王府井外文書店。”兒子有些動容。
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又從云溪走進人民大學(xué),這本袖珍英漢小字典,是余買的第一本外書。中學(xué)學(xué)了六年英語,沒有字典,那個難、那份無奈,真叫人心痛。余到新華書店,不知摸過這本小小的字典多少回!有幾次,余想求母親給買一本,可看著母親日益增添的白發(fā),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雨雪風(fēng)霜給年僅四十多的母親,早早地刻下了一臉皺紋。生活的重擔壓得她大口大氣地喘著粗氣,給她留下了哮喘病。余怎么能不懂事,給母親平添一份為難呢?
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暴風(fēng)雨中,余被分配到塞北草原,說是反修前線扎根一輩子。除了“紅寶書”,余僅僅帶了這本袖珍英漢字典。余以為從此要與書告別了,但舍不得這本字典,留下作個紀念。
1978年,春天來得特別早,振興中華的號召,使人熱血沸騰?;謴?fù)招收研究生的消息傳來,身邊的幾位朋友樂不可支,躍躍欲試。她們又來攛掇余,鼓勵余一試。余多年的讀書愿望又被點燃了,雖已早過而立之年,還是決定試試。那時節(jié),手邊可用的書全無,最后找到了這本袖珍英漢字典。所謂準備應(yīng)試,其實就是有空時翻翻英漢小字典。它不僅助余溫了英語,還喚起了許多對往事的回憶。后來,余成了一名“胡子多、頭發(fā)少”的研究生。應(yīng)該說,這本小小的字典功不可沒!
聽了這些往事,兒子感慨道:“真不容易!”不知道余來了談興,還是覺得此乃讓兒子受點“教育”的良機,余以此為由,又談了些大學(xué)時代的生活。
上了大學(xué),免不了要給遠在千里之外的親人、同學(xué)和老師寫信。寄信,對于那時的余而言,是一筆很難承受的支出,雖然一張郵票僅八分錢。為了省錢,余找來些別人丟棄的牛皮紙,自己糊信封。信封糊好后,用紅鉛筆在中央畫上條框,看上去,還像個樣子。至于郵票,那就真對不起了!誰在來信時夾了郵票,余才給誰回信。
大學(xué)上課,筆記本不可少。當時有一種說法,大學(xué)生“上課記筆記,下課對筆記,平時背筆記,考試抄筆記”。此言雖有些過,卻也道出了筆記在大學(xué)生活中的分量。為了省錢,余記筆記,字既小且密??刹还茉趺词?,筆記本總得用呀!后來,一位同學(xué)從印刷廠“討”來一捆廢紙邊,送了些給余。真不錯,雖然用紙邊訂的本子身材廋長,但卻救了急。
兩件舊物,引出諸多話語。兒子聽完之后,若有所動。幾天后,余發(fā)現(xiàn)那本小字典,被人用畫報紙包了一層皮。雖有所動,但兒子對余講的那些事,還是將信將疑?!岸夹律鐣耍劣谀菢訂??”也難怪,不是過來人,哪知其中味。
后來,余之高中語文老師來家做客。余發(fā)現(xiàn)兒子與這位高齡老師很親近,原來,他借攀談,總把話題往余學(xué)生生活上引。是時兒子年歲并不大,正上初中,倒?jié)M有心計。余明白,他要對余講過的往事,尋求印證。不知這一老一小都談了些什么,但自那以后,兒子對余及其母親,恭敬了許多,于物也珍惜多了。
人云“往事如煙”。其實,往事雖逝,卻給經(jīng)歷往事者在頭腦中、心靈上,留下了許多。春風(fēng)過去,全無蹤影,卻留下了似錦的綠茵、繁花,剪開了柳絲條條,春波陣陣。
今人之智慧、品格、情感,乃千百年無數(shù)往事所鑄之精靈。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吾竊以為,溫故而知新,也“不亦樂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