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讀者》簽約作家,本名阮現(xiàn)武,河南洛陽人,1972年生于洛水河畔的一個小村。16歲浪跡天涯,8年做民工,5年做記者,畢業(yè)于河大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F(xiàn)供職于某行政單位。喜歡樸素、自然的文字,作品見《讀者》《散文》《青年作家》等。
洛陽城里見秋風。
想起了《世說新語》里那個叫張季鷹的,蘇州人,愛喝酒,在洛陽城看到碧云天、黃葉地,洛浦秋風起,就想念江南的菰菜和鱸魚,放著“東曹掾”不做,走人了。
東曹掾,相當于現(xiàn)在的市政府秘書長,哇塞,正處級干部耶!古來利與名,俱在洛陽城,西晉時候的洛陽,京畿之地,混個政府秘書長,該是件多么光宗耀祖、揚眉吐氣的事情!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錦衣夜行,可人家小張偏不——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
《晉書·文苑列傳·張翰》里的解釋是,蘇州的菰菜羹和鱸魚膾很好吃,饞得小張“官”也不要了。
菰菜,其實就是茭白,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淺水里,嫩莖稱“茭白”,果實稱“菰米”,在洛陽的夾河(伊河、洛河之間偃師的佃莊、翟鎮(zhèn)、岳灘)一帶,河畔塘邊,是很常見的。赤腳隨便在水里一撈,三下兩下扯去外面的綠衣,就露出里面白白的竹筍一樣的東西了,咬在嘴里,水靈靈、脆生生,不難吃,但也不覺得有多好吃。
洛河邊長大的孩子,捉魚、摸蝦帶狗刨,對洛河的熟悉,就仿佛自己的左手摸右手。吃過洛河的鯉魚、草魚,以清蒸最好,尤其是揭籠的那一剎,撲鼻的清香,清水出芙蓉般的誘人;吃過洛河的河蚌、螺螄,以腌制最佳,配上九月剛出土的花生,滿口都是肥而不膩的咸香,是秋天不可多得的美味;也吃過洛河的泥鰍、黃鱔,以紅燒最妙,斗地主“斗”到半夜,一盤鱔段兒,滿嘴流油,吃得那叫一個“饞”啊……
伊河的鮮藕、洛浦的鯉魚、邙山的柿子、東山的核桃,洛陽的秋天,不缺吃的,更不缺好吃的,哪一樣也都不比蘇州的鱸魚膾差。鱸魚的做法不外乎清蒸、紅燒和燉湯,那年去蘇州旅游,在觀前街的碧鳳坊特意點了一道清蒸鱸魚,據(jù)說是張季鷹的口味,吃起來松松軟軟的,覺得也不過爾爾。
曾在洛陽的報紙上讀到過一篇文字,說,擇一城,與之生死相依,這里的“城”,指的就是生于斯、長于斯、歌于斯、哭于斯、愛于斯、恨于斯的我的洛陽城、我們的洛陽城。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說到底,人,還是故土難離。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換成洛陽的你身在蘇州,當秋風起時,江楓漁火愁得你睡不著覺,夜半鐘聲敲得你浮想聯(lián)翩,你會不會想起洛陽的種種好來?人民西路迎賓館南側(cè)的東關(guān)牛肉湯、爽明街老洛一高邊上的陳記驢肉湯、洛八辦隔壁的南關(guān)雜肝湯……答案是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還是洛陽好,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里,也都是流浪。
張恨水先生說,洛陽是個很男人的地方。大男人你就打一片江山,小男人你就買房子養(yǎng)老婆哄孩子,就為了菰菜羹和鱸魚膾而放棄錦繡前程,總覺得張季鷹不夠男人。但我卻理解小張的做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神馬都是浮云,有什么還能比故鄉(xiāng)的一碗燴面、一碗羊雜湯更讓人理解人生的酣暢淋漓和真實具體呢?
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老城西大街的高記丸子湯不錯,突然間,很想請張季鷹去撮一頓……
望故園
洛陽近日多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先是收起了床上的竹席,白露過后,夜雨敲窗,不得不又取出了薄被。早晨上班,雨點落在臉上,如絲綢拂面,有了秋涼的感覺。秋分、寒露、霜降,秋,深了又深,再深,就是立冬和小雪了。
周作人說,雨天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因為可以成群結(jié)隊地“趟河”;第二種便是蛤蟆。洛陽新區(qū)多水,蛙聲很少聽到,但小橋流水、煙雨迷蒙,很是有幾分江南的韻致。
一個人,燃一支煙、撐一把傘,沿開元路往西,經(jīng)王城大道向北,順古城路右拐,經(jīng)過桃花莊園,眨眼的功夫就到隋唐遺址公園了。落雨的日子里,很喜歡一個人在這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滴翠湖畔、野趣園邊,殘荷可聽雨、鳥鳴人更幽。寂天寞地間,我,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一切的花花草草、一切的翠竹鳴禽,便都是我的臣民了。
大才女李清照的爸爸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里說:“以北望,則隋唐宮闕樓殿千門萬戶,延亙十余里?!碑斈?,李老先生想必就是站在如今的滴翠湖邊北望的。
大唐盛世、東都洛陽,一個多么詩意的名字啊!
咱洛陽的一個老鄉(xiāng),在蘇州打工的時候,很想念家鄉(xiāng),說,天上的大雁啊,何時才能把我的思念捎回家鄉(xiāng)呢?他叫王灣,一句“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清絕迷茫,打濕了多少洛陽人的青衫。有個山西人,在南京做縣令,有朋友要回洛陽,他說,你給洛陽的哥們兒帶個話,咱們的感情冰清玉潔,那可是杠杠的。他叫王昌齡,一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簡直是神來之筆,溫暖了多少洛陽人的心坎。還有個叫韋莊的陜西人,在咱洛陽生活了幾年,后來四處流浪,一輩子念念不忘洛陽的好,一句“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黯然銷魂,憔悴了多少洛陽人的思念。
在隋唐城遺址,洛陽的秋色是厚重的,厚重里又不失清靈,有絕句的規(guī)整,更有律詩的灑脫。
從公園出來,穿過宜人路,經(jīng)開元路,沿龍門大道一直南行,也就三十分鐘的車程,就到龍門了。
青山兩岸,伊水中流,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洛陽的秋色,當然以龍門為最了。對于土生土長的洛陽人而言,難免會相習而相忘,說不出龍門的美來。今生最憶是江南的白居易,晚年竟選擇了龍門的東山,足見龍門風光的旖旎,樂天先生這樣描寫龍門的秋色:
東岸菊叢西岸柳,
柳陰煙合菊花開。
一條秋水琉璃色,
闊狹才容小舫回。
千年之后,秋雨之中,從香山寺下西望,依舊如煙的還是唐朝的那抹柳色,依舊如玉的還是唐朝的那泓秋水,依舊淡定的還是盧舍那大佛的微笑,遙想當年,樂天先生就是在這里“俯視游魚,仰數(shù)浮云”的。我非樂天,自然不知道樂天之樂,樂天非我,又怎知我之樂?
龍門不墨千秋畫,伊水無弦萬古琴,欣賞龍門之美,宜淡霧的清晨、宜落日的黃昏、宜飛雪的冬季、宜飄雨的秋日,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當然,也可以什么都不。
半卷紗窗望故園,別后經(jīng)年幾度寒,每每在我最開心的時候,抑或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常常獨自一人,東山西望,盧舍那大佛仿佛慈祥的母親,對我說,一切的一切你都會擁有,一切的一切也都會過去。
龍門山水間,洛陽的秋色是雅致的,工筆刻佛、寫意山水,如墨又如畫。
閑愛孤云靜愛僧,在洛陽的秋日里,白馬寺你也是一定要去的。山是邙山、水是洛水,山南水北間,白馬寺大德高僧在等你停下匆忙的腳步。不必刻意地去燒香許愿,一瓢洛河水、一枝邙山菊,半壺秋水薦黃花,佛已經(jīng)很開心了。墻外是310國道的萬丈紅塵,墻內(nèi)是青燈黃卷的無限清涼,放下貪嗔癡,清凈自在心,還有什么是自己不能釋懷的?少年時喜歡白馬寺的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僅僅是覺得好玩,到如今四十漸近,人到中年,依舊放不下的還是白馬寺的晨鐘悠揚、暮鼓低回,但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仿佛明人張潮在《幽夢影》里說的:“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卑遵R寺這本書,中年再讀,竟有了秋天的味道。
不為參禪到古剎,因了這千年的白馬寺,洛陽的秋色,就平添了幾分通達和圓融。
依舊記得父親星期天帶我去白馬寺的情景,那時我大概七八歲,騎騎寺院門前的石馬,你就會成為厲害的唐僧,讓大本事的孫悟空也乖乖聽你的話;站在齊云塔前拍拍手,塔頂會傳出一連串的蛙聲,據(jù)說聽了塔里的“青蛙叫”,小孩子都能考上青蛙(清華)大學(xué)……
最憶青春眉黛淺,其實心底已蒼涼,想起了宋人章良能的《小重山》: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
夜聽金盆搗鳳仙
薄暮,急雨,一直下。
推窗,雨停,當空月色如水,涼意撲面而來,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檐間滴答的雨聲,打在心頭,有了秋的味道。
小院里白天還張揚怒放、花枝招展的指甲草,此刻在滿地的月色里,如湖底的水草,頷首低眉,羞澀似鄰家女孩。
夜讀袁景瀾的《吳郡歲華紀麗》,說是舊時江南一帶,姑娘們常用風仙花染指甲,多染無名指及小指尖,謂之紅指甲,而且是每個未出閣的姑娘七夕之夜必做的一件事。
銀甲暫教除,染上春纖,一夜深紅透。用指甲草染指甲,究竟寄托了一個女人多少溫潤細密的心事?
當一夜紅遍、十指盡染,仿佛從此以后的青春,就有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答案。
翻翻日歷,今年的七夕和立秋,中間只隔了一天。洛陽的天氣酷暑難耐、揮汗如雨,以為依然在夏天里活著,想不到秋天說來就來了。
心頭,竟掠過一絲莫名的憂傷,還有一絲慌亂。
夜聽金盆搗鳳仙,
纖纖指甲染紅鮮。
投針巧驗鴛鴦水,
繡閣秋風又一年。
《吳郡歲華紀麗》說的多是吳中舊俗,與同樣記載吳地風俗的《清嘉錄》相比,內(nèi)容更豐贍,文采更清雅,每每讀來,只愿手不釋卷,一味沉入其中,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于姑蘇的吳門煙水了。袁景瀾的這首《鳳仙花》清麗溫婉,如夢如幻,一句“繡閣秋風又一年”,美人遲暮,英雄氣短,真?zhèn)€是天涼好個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
中年立秋,四面楚歌。
錯過了不該錯過的人,結(jié)一段不該結(jié)的緣;說過了不該說的話,傷一顆不該傷的心;走過了不該走的路,經(jīng)一番不該經(jīng)的痛。
秋月春風等閑度,怪只怪,當時年少春衫薄。
佛說,同樣的瓶子,你為什么要裝毒藥呢?同樣的心里,你為什么要充滿著煩惱呢?
哈代說,不論膚色和容貌如何,青春本身總是美麗的。就像小院里的指甲草,你得意時喊我金鳳花,你失意時喊我透骨草,你賢達時喊我鳳仙花,你草根時喊我指甲草,你優(yōu)雅時喊我小桃紅,但不論名字如何變幻,我青春的本身總是美麗的。
指甲草又名金鳳花、鳳仙花、小桃紅,而我,獨獨喜歡“小桃紅”。
火紅的花朵繁繁復(fù)復(fù),襯著油綠的葉子,大紅大綠,不但不火爆,而且別有一種生命的灑脫之美、自然之美。
能夠集大俗大雅于一身,大紅大綠,的確是人生的極致。
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想起了元代詩人楊果的《[越調(diào)]小桃紅》里——美人笑道: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