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勇勤
1963年秋,我出校門而入時在紹興路9號的上海京劇院大門,圓了從藝之夢,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在和諸多頗負盛譽的名家零距離接觸中,小王桂卿先生之絕藝甚為耀眼,令人過目難忘。那時,我和他都在一團工作,因他所入的新民京劇團此時合并到京劇院不久。金風送爽的宜人時節(jié),我和他隨一團坐船赴溫州,在溫州劇院演出月余。在名角薈萃、劇目琳瑯的演出期間,小王桂卿身手不凡,其風格獨特的妙藝絕招,在場場幾乎滿座的劇院觀眾席間,總能掀起陣陣經(jīng)久不息的狂熱掌聲。如《鬧龍宮》中所飾的孫悟空四鞭同耍,此空前絕后的首創(chuàng),每次演來總是技驚四座。
返滬時已是歲尾,我們緊張地投入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的修改排練,準備參加翌年初夏于北京舉行的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會演。劇中,小王桂卿飾演鐵路工人李勇奇。該角色原由花臉行當應工,而他專工的是武生,由此可見他演戲的可塑性很大。盡管此角色還有另一位花臉演員輪演,但在選定會演劇目過程中,便有上級指示明確表示:“凡逢重要演出,李勇奇由小王桂卿演?!?/p>
1964年由二千余名京劇工作者參加的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會演期間,小王桂卿飾演的李勇奇以情帶聲,深沉而又憤懣,幽怨而又激奮,他演的是人物,而非刻板的行當。“一抔凍土把妻埋殮,好漢有淚不輕彈,全村家家遭劫難,不殺座山雕不算兒男?!鞭D瞬過去了四十八度春秋,它不禁令人黯然傷神,難抑哀思。
2011年3月5日的早晨,一種莫名的情緒鬼使神差地遣逼我趕往龍柏三村他的寓所,將我為他撰寫的藝術傳記《卿本戲癡》和多張書中所附的原照,返奉于他。未料,隔日早餐時便接到同事也是專工武生的趙國華的電話,說小王桂卿先生幾小時前去世,并說幸好《卿本戲癡》一書已出版,不然損失不可彌補。他的《雅觀樓》1976年由上海電影廠拍成電影,導演是吳永剛,對其優(yōu)美藝術作了可以久存的歷史定格。小王桂卿曾向我出示過一個冊子,上記他一生所演過的三百多出劇目,可惜有些已失傳,如《李白嘆月》。他這一走,便倍加可惜。也仿佛老天特意安排,他為世人留下藝術傳記便永遠地走了。
出版社約我為小王桂卿寫傳記是在2009年,那時我這個被傳主初識時笑盈盈禮貌地喚作“小同志”的青年已逾花甲之歲,而他也八旬有余。兩人見面,唏噓不已。那年現(xiàn)代戲會演后,他調(diào)到二團去排演《海港》,后經(jīng)“文革”,又調(diào)戲校任教,就此分開,一別竟四十多年。僅在1974年初秋,排練《盤石灣》時,我見過他一次,那天避開眾人視線,他獨自悄然遠遠地坐在二樓空蕩蕩觀眾席的暗角里,入神地看著臺上的排練。我沒去驚動他,唯恐傷其心。因該新劇目原先說是給他排演的,事過境遷的落寞蒼涼之情,緊攫他的心。
“文革”期間他先是被誣告,又遭造反派毆打,此后小王桂卿便在舞臺上銷聲匿跡了。我本以為他當時已四十來歲,直至為他寫傳記時才被告知僅三十多歲,真為他歷盡艱難而成就的才藝過早脫離舞臺深為惋惜。
他和兩個胞弟,不同于入大獄般從科班出來的京劇演員,而由父親王桂卿親手栽培而成。在他祖父之先,家族史上輩輩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因迫于生計,他祖父才棄農(nóng)從藝,離開了河北省任丘縣馬莊故土,學起河北梆子,出科班后演梆子,兼演皮黃。其祖父僅得一子,即后來享譽菊壇的著名京劇武生小桂卿,也就是王桂卿。他是與小桂芬、小桂春及小桂源,也就是蓋叫天長子張翼鵬等一批桂字京劇科班一起出來的。因深諳科班之苦,他誓兌諾言,令子承父業(yè),卻決不入科班,而由自己親手栽培。
小王桂卿四歲就隨父學戲,開蒙劇目是《南陽關》。五歲由父教武功。六歲學了哪吒這個角色,就此隨父登臺演《鬧天宮》,在京劇界一時傳為佳話。他甚有戲緣,是當時被追捧的當紅京劇童伶。
他家學淵源,功底深厚,自幼由父手把手細教,每日苦練不息,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的,就寢入睡都先后將左右腿壓于床側之墻,起夜時踢腿舒筋。父親要求嚴厲,見他練得稍不如意,便掄起堅實如鐵棒的大手狠狠揍他,事后又用蛋清來敷他泛起的斑斑淤傷。小王桂卿記憶猶新,他從小被這種特殊的父愛,打罵到二十一歲,曾暗自埋怨父親道:“這哪像對兒子,簡直是當徒弟!”也曾連連苦嘆:“為藝術而奔命,這不叫做人,太苦了!”然而,優(yōu)美的藝術總是殘酷的。就以小王桂卿首創(chuàng)的四鞭同耍為例,此乃其外祖父張雙鳳對他能否超極限而提出的,于是在他九歲至二十一歲,傾注了整整十二年的精力和心血,才練得出神入化,手腳身心協(xié)調(diào)自如,令人嘆為觀止的。
本文開頭提到小王桂卿在溫州演出之盛況,還有一段歷史緣由。1944年他十七歲時隨父獻藝沈陽,中央大戲院老板請吃飯,席間坦言:“小王桂卿《四平山》和《雅觀樓》挺不錯,在東北看不到。往后,每星期演一次,兩個戲一起上?!边@點醒了其父,對他的表演進行了加工提高,凸現(xiàn)出驚、險、花、定、穩(wěn)的藝術特色,演來與眾不同,別開生面,成為代表劇目,后由東北一直南演到溫州,一路被熱捧,令人贊不絕口。為此,其父率子再赴東北演出,旨在向青睞其子的觀眾匯報,但時值抗日戰(zhàn)爭,東北淪為偽滿洲國期間,故之后被誣為日本帝國主義狗奴才而遭殃,查下來卻沒問題。
雖如此,可在他習戲從藝之初,京劇藝術大師周信芳卻并不主張,對其父道:“父輩演戲,那沒辦法,何必讓兒輩再干這行,還是讓他讀書去好?!彼竾@息:“我負擔重啊!哪有錢供上學呢?”周信芳善解人意地微微頷首,又語重心長地說:“就是學戲,也要讀書識字,不然怎么讀劇本,理解人物,分析角色呀?”此話對小王桂卿受用終生,成了他日后創(chuàng)造一切條件努力學文化長知識的鼓勵和鞭策,他九歲配演了周信芳創(chuàng)排演出的《丁郎尋父》,日后周信芳還向他親傳面授《打嚴嵩》和《追韓信》這些膾炙人口的麒派劇目,更在晚年為周信芳影響深廣的二十三出麒派戲音配像。他一直尊稱周信芳為先生,而周信芳從不像他人喚其為小王桂卿,而直呼其本名“強華”。若向他授藝,總先試問:“強華,你明天有空嗎?”他欣然應答“有空?!薄澳蔷蛠砦壹乙淮?。”就是請客吃飯,也如此問答,有時去了才知,是請他吃西餐來著。難怪京劇現(xiàn)代戲會演期間,我們同住一個海軍招待所,我見他在不同場合和周信芳的接觸,總有親而不俗、近卻不粘的印象。他曾對我遺憾地說:“我演現(xiàn)代戲并不成功?!彼蔷﹦〗绻J的老來紅,就連童祥苓也驚嘆:“小王桂卿晚年所演的麒派戲,還真像周信芳。”這不能不說是厚積薄發(fā)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