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獲學(xué)士、碩士學(xué)位。曾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工作?,F(xiàn)居住于美國新澤西州。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nèi)外發(fā)表大量散文、詩、隨筆、評論等,在多種報刊辟有專欄。近年致力于文史研究,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最新校點本)上下冊等。
一床笫乃榻中之人
明末清初的李漁是個有趣的人物,他頂有戲劇大師、小說大師(《十二樓》、《連城璧》的作者和出版者,《肉蒲團》的疑似作者)、生活藝術(shù)大師等諸多頭銜。他著有一部《閑情偶寄》,講戲曲的前三分之一使其成為“中國戲曲集大成者”,后面講女人、居室、器玩、飲饌、花草、頤養(yǎng),又使他成為令許多人心儀、效仿的“生活藝術(shù)家”。林語堂在談到這本書時說:“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個重要部分,是專門研究生活樂趣,是中國人生活藝術(shù)的袖珍指南,從住室到庭園、室內(nèi)裝飾、界壁分隔到婦女梳妝、美容、施粉黛、烹調(diào)的藝術(shù)和美食的系列,富人窮人尋求樂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悶的途徑、性生活的節(jié)制、疾病的防治……”
李漁在《閑情偶記》中說:“人生百年,所歷之時,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間所處之地,或堂或廡,或舟或車,總無一定之地,而夜間所處,則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jié)發(fā)糟糠,猶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當(dāng)莫過此。”他認(rèn)為,人生相共之物,床是比“結(jié)發(fā)糟糠”還在先者,并因此提出“妻妾為人中之榻,而床笫乃榻中之人也”的見解。(《器玩部·制度第一》“床帳”條)
《金瓶梅》的作者也深明此理,故用“妻妾”的“床笫”做出了錦繡文章,通過寫床揭示出人物的地位背景,人物的性格情趣,甚至人生的滄桑之變。床成為一條錦絳,貫穿起情節(jié)推進中的粒粒珍珠。
西門慶是個淫棍、色情狂,不可一日無女人。在短短幾年內(nèi),他就與將近三十個人有過性關(guān)系,在九個月內(nèi),就將胡僧贈送的一百粒性藥吃光。除了個別場合,這些性活動均是在床(炕)上進行的。
床,對于西門慶來說,正是“溫柔富貴鄉(xiāng)”,恰如西門慶逾墻與李瓶兒第一次偷奸時的描述:
燈光影里,鮫綃帳中,一來一往,一撞一沖。這一個玉臂忙搖,那一個金蓮高舉。這一個鶯聲嚦嚦,那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戰(zhàn)良久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斗多時帳挽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第十三回)
再看西門慶初調(diào)林太太,進臥室看到的情景是:“簾幙垂紅,地平上氈毹匝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繡榻則斗帳云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在“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后,二人“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繡衾,鴛枕橫床,鳳香熏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 (第六十九回) 。
一人獨宿便寂寞難耐。在他上東京為蔡京祝壽時,住在翟管家的書房內(nèi):“早安排下好描金暖床,鮫綃帳兒,把銀鉤掛起,露出一床好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脫襪上床。獨宿孤眠——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也”。(第五十五回)第三次上東京時住在何太監(jiān)家后園書院,雖有暖炕炭火,“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都是綾錦被褥,貂鼠繡帳火箱,泥金暖閣床。在被窩里,見滿窗月色,番(翻)來覆去睡不著?!敝罄钇績和袎?,西門慶“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但見月影橫窗,花枝倒影矣。西門慶向褥底摸了摸,見精流滿席,余香在被,殘唾猶甜”。(第七十一回)
床,對于西門慶,對于與西門慶有染的女人,實在是太重要了。
“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崇禎本第一回)。西門府內(nèi)部發(fā)生的種種爭戰(zhàn)——爭寵、爭權(quán)、爭利、爭勢……說穿了,全是“爭床之戰(zhàn)”。
二孟玉樓的拔步床
西門慶的五妾中,蘭陵笑笑生著墨最多的三人依次為潘金蓮、李瓶兒和孟玉樓;按照富貴程度排行是:李瓶兒、孟玉樓和潘金蓮;按照入門順序排列則是:孟玉樓、潘金蓮和李瓶兒。
孟玉樓是個多金的寡婦。媒婆薛嫂向西門慶提親,上來介紹的就是:“手里有一份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huán)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xiàn)銀子,他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保ǖ谄呋兀?/p>
與潘金蓮、李瓶兒的先奸后娶、偷偷摸摸不同,孟玉樓進門是明媒正娶、正大光明:雙方相親、下插定,五月二十四日西門慶行禮;二十六日請十二位素僧為前夫念經(jīng)燒靈;六月初一日,薛嫂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dāng),并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趁著楊姑娘和張四舅吵作一團,“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裝奩、箱籠,搬的搬,抬的抬,一陣風(fēng)都搬去了”;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把孟玉樓娶進門來。
接著陳宅使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西門大姐過門?!拔鏖T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第八回)。
為渲染孟玉樓有錢,兩張“南京拔步床”提到首要位置;女兒陪嫁妝奩中,又特別點明“攢造不出床來”,便把孟玉樓的“拔步床”陪了大姐。
“拔步床”一詞最早見于元代雜劇《荊釵記》:“可將冬暖夏涼描金漆拔步大涼床搬到十二間透明樓上”。
“拔步床”,又叫“八步床”、“八鋪床”。它為木制,結(jié)構(gòu)復(fù)雜,從外形看好似一間小屋。它其實是將架子床安置于平臺上,上有頂蓋,床前構(gòu)成圍廊,平臺四角立柱,鑲安圍欄。還有的在兩邊安上窗戶,使床前形成一個廊子。床前兩側(cè)還可以放置桌、凳、便桶、燈盞等,構(gòu)成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
書中交代了產(chǎn)地是“南京”。拔步床多在南方使用,因南方溫暖而多蚊、蠅,床架的作用是為了掛帳。北方寒冷,一般多睡暖炕,如果用床,為使室內(nèi)寬敞明亮,只需在左右和后面安上較矮的床圍子就行了。
《金瓶梅》以宋代蔡京隱指明代權(quán)臣嚴(yán)嵩,據(jù)《天水冰山錄》記載,嚴(yán)嵩家部份被抄物品清單中,僅僅是床就有640張,其中螺鈿雕彩漆大拔步床52張,彩漆雕漆中拔步床145張。
皇宮內(nèi)使用的也有拔步床,據(jù)明朝的檔案文獻《工部廠庫須知》(明何士晉撰)記載:萬歷十二年(1584),“御前傳出紅殼面揭帖一本,傳造龍鳳拔步床、一字床、四柱帳架床、梳背坐床各十張,地平、御踏等俱全。合用物件除會有鷹平木一千三百根外,其召買六項計銀三萬一千九百二十六兩,工匠銀六百七十五兩五錢?!币蚴怯锰刂?,造價昂貴。
三潘金蓮的描金床
春梅為陳經(jīng)濟娶親,擇定吉日,納彩行禮:
春梅先問薛嫂兒:“他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描金箱廚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贝好返溃骸霸圻@里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里使喚,掇桶子倒水方便些?!毖ι┑溃骸坝袃蓚€人家賣的丫頭子,我明日帶一個來?!钡酱稳?,果然領(lǐng)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里使的丫頭,今年才十三歲?!薄幻婢徒涣巳齼晌邋X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第九十七回)
再聯(lián)系上文的孟玉樓帶床入門、西門大姐出嫁陪床來看,當(dāng)時的習(xí)俗是,床由女方作為陪嫁妝奩自帶。
這樣,如下的描述便越發(fā)凸顯出潘金蓮的窮窘:
西門慶娶婦人到家,收拾花園內(nèi)樓下三間,與他做房。一個獨獨小院,角門進去,設(shè)放花草盆景,白日間人跡罕到,極是一個幽僻去處。一邊是外房,一邊是臥房。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莊,卓椅錦杌,擺設(shè)齊整……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nèi),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名喚秋菊。(第九回)
這張“黑漆歡門描金床”應(yīng)該與孟玉樓的“描金彩漆拔步床”類似?!笆鶅摄y子”可以買兩三個丫鬟,價格不菲,但與李瓶兒的“螺鈿床”相比就又寒磣多了。強調(diào)一下:這幾張床均是“拔步床”,有專家誤認(rèn)為這張“黑漆歡門描金床”不是“拔步床”。
眾妻妾中,李瓶兒最富。而且,在清河縣這樣一個縣城中,與一眾草民相比,她見識最廣,真正享受過上流社會生活。
即使像潘金蓮,先后在王招宣府、張大戶家當(dāng)過丫鬟、使女,也算開過眼,但與李瓶兒相比,不過是個土包子。
如潘金蓮發(fā)現(xiàn)西門慶越墻與李瓶兒私會,本想大鬧一番,西門慶向頭上拔下來一對壽字簪,謊稱是李瓶兒送給潘金蓮的,金蓮接在手內(nèi)觀看,卻是兩根番紋底板、石青填地、金鈴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里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里與你兩個觀風(fēng),教你兩個自在肏搗。你心下如何?”西門慶向李瓶兒借來“內(nèi)府畫出來的”二十四解春宮手卷,潘金蓮見到,不肯放手,竟然要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內(nèi)”(第九回);李瓶兒使用的淫器“緬鈴”,潘金蓮更是聞所未聞(第十六回)。
孟玉樓帶著兩張拔步床,李瓶兒帶著螺鈿床,二人還各自帶著丫鬟、小廝。唯有潘金蓮幾乎是凈身進門,床、丫鬟全靠西門慶出錢,入門即先失一陣,矮人一頭,她遭受的精神壓力可想而知。在“激打?qū)O雪娥”一仗中,潘金蓮又哭又鬧,要西門慶休了她算了:“我當(dāng)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交人這等欺負(fù)!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拾了本有,吊了本無。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里丫頭伏侍?吃人指罵,我一個還多著影兒哩。”(第十一回)
潘金蓮爭強好勝,但出身貧賤,唯一的本錢就是自己的姿色和智慧。西門慶花心花肺花腸子,喜新厭舊,“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第七十二回),潘金蓮時時有危機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這也是她在西門府不斷滋生事端、事事“掐尖”的心理根源。
四金、瓶的螺鈿床
在著名的“潘金蓮蘭湯邀午戰(zhàn)”中,西門慶來到金蓮房中,掀開簾櫳進來:
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也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桿的床。兩邊槅扇都是螺鈿攢造,樓臺殿閣,花草翎毛。三塊梳背安在床內(nèi),都是松竹梅歲寒三友。里面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兩邊香球吊掛。婦人赤露玉體,止著紅綃抹胸兒,蓋著紅紗衾,枕石鴛鴦?wù)?,在涼席之上,睡思正濃,房里異香噴鼻。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第二十九回)
這張“螺鈿敞廳床”,竟值六十兩銀子!
當(dāng)時的“六十兩銀子”是個什么概念呢?武大郎用潘金蓮的釵梳,湊了十?dāng)?shù)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兩個小小院落(第一回);西門慶為情婦王六兒,在清河縣的商業(yè)區(qū)黃金地段獅子街,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只使了一百廿兩銀子(第三十九回);西門慶的結(jié)拜兄弟常時節(jié)買房,前后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第六十回)。
只這張床就值一處不錯的宅院。
同樣是拔步床,但它為什么比潘金蓮早先的那張“黑漆歡門描金床”貴出這么多呢?
貴就貴在“螺鈿”上。螺鈿又名“螺甸”、“螺填”、“鈿嵌”等,是用在髹漆工藝上的一種裝飾手段,先精選貝殼,將其珠光層磨薄磨光,加工成薄片后,制成人物、樓閣、花草、鳥獸等,嵌入預(yù)先雕成的凹形圖案內(nèi),再經(jīng)髹漆、拋光,露出鈿片。據(jù)《中國工藝美術(shù)詞典》,此種工藝方法起源甚早,周代已流行,從現(xiàn)存唐代螺鈿實物看來,當(dāng)時已有很高水平。周密《癸辛雜識》“鈿屏十事”記載:“王橚,字茂悅,號會溪。初知郴州,就除福建市舶。其歸也,為螺鈿桌面屏風(fēng)十副,圖賈相盛事十項,各系之以贊,以獻之,賈大喜,每燕客必設(shè)于堂焉”。曹昭《格古論要》:“螺鈿器皿,出江西吉安府廬陵縣。宋朝內(nèi)府中物及舊做者,俱是堅漆,或有嵌銅線者甚佳。元朝時富豪不限年月做,造漆堅而人物可愛”。
明代是古代漆器的發(fā)展和繁榮時期,當(dāng)時出現(xiàn)了厚螺鈿與薄螺鈿作鑲嵌并存的局面。厚螺鈿又稱硬螺鈿,使用的鈿片質(zhì)地厚實,色彩較為單一。取材于色彩不太濃艷的老蚌、王珧、硨磲等貝殼,其厚度通常有0.5-2毫米;薄螺鈿又稱為軟螺鈿,是采用色彩比較濃艷的鮑魚殼加工制成柔軟有彈力的薄片,其厚度在0.5毫米以下,有的只有0.07毫米左右。軟螺鈿制作要求較高的技藝。
潘金蓮娶進門時,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獲得和孟玉樓同等的待遇,潘金蓮已是滿足;但當(dāng)潘金蓮看見李瓶兒帶來的“螺鈿敞廳床”,好勝嫉妒之情難抑,作者沒有明寫潘金蓮如何“爭強不伏弱”(春梅語),纏著西門慶要買“螺鈿床”,但其后定然隱藏著迎奸賣俏、屈辱求歡的一幕。
五暗中不覺流年換
僅僅一年多以后,先是西門慶之子官哥被潘金蓮縱貓嚇?biāo)?,李瓶兒病死,接著西門慶脫陽死。其余諸妾風(fēng)流云散,李嬌兒歸院、后再嫁張二官,潘金蓮被殺,孫雪娥上吊自縊。
孟玉樓是最后離開西門府的。她嫁給了李衙內(nèi),“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閑漢,來搬抬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盡數(shù)都交他帶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中那張螺鈿床陪了他”。(第九十一回)正像滿街上人的議論:“當(dāng)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奸騙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yǎng)漢的養(yǎng)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挦了。常言:‘三十年遠(yuǎn)報。而今眼下就報了?!?/p>
西門府的諸丫鬟也大都命運凄慘,但春梅卻做了守備夫人,春風(fēng)得意,在第九十六回返回西門府,“游玩舊家池館”: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堆著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里,止有兩座櫥柜,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賠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根前說:“因有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陪了大姐在陳家。落后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賠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時,你老人家就把床還抬的來家了。”月娘道:“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fā)縣中皂隸都使了?!贝好仿犙?,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得酸酸的,口內(nèi)不言,心下暗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我實承望要回了這張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兒,不想又與了人去了?!庇刹坏男南聭K切。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鈿床怎的不見?”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抬出交人賣了?!贝好穯枺骸百u了多少銀子?”月娘道:“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贝好返溃骸翱上Я说?。那張床,當(dāng)初我聽見爹說,值六十多兩銀子,只賣這些兒!早知你老人家打發(fā),我倒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我要了也罷?!痹履锏溃骸昂媒憬?,諸般都有,人沒有早知道的?!币幻鎳@息了半日。
潘金蓮的“螺鈿床”轉(zhuǎn)送給孟玉樓,代替原來送給西門大姐的床,這樣,孟玉樓還是帶著兩張床改換門庭,用“描金彩漆拔步床”換來“螺鈿床”,是只賺不虧;西門大姐自縊死后,吳月娘把陪嫁物品全搶回來,那床后來減價處理,只賣了八兩銀子;李瓶兒的“螺鈿床” 也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三個女人的五張床,只有潘金蓮進門時的“黑漆歡門描金床”下落不明,估計也已經(jīng)賤賣了吧?
讀到此處,令人不禁想起《桃花扇》最后的那套《哀江南》尾聲【離亭宴帶歇指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一個是家破人俱散,一個是國亡景皆非。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張竹坡在《金瓶梅讀法》中說:“凡人謂《金瓶》是淫書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讀法五三)”“讀《金瓶》,當(dāng)看其結(jié)穴發(fā)脈、關(guān)鎖照應(yīng)處。子弟會得,才許他讀《左》、《國》、《莊》、《騷》、《史》、子也。(讀法六九)”“《金瓶梅》是大手筆,卻是極細(xì)的心思做出來者。(讀法百四)”讀“游舊家池館”這篇文字,就可體會到張竹坡的評論實非溢美過譽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