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育邦將鬼金的新作《新生活》發(fā)給我,讓我寫點閱讀后的感想。雖然年前年后的事多,但我還是答應了,其中一個原因是鬼金是我博客上的朋友,如果不是博客,我不會認識他,寫作者太多,沒有機緣,也許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我才會認識這個遙遠的北方的作家。
《新生活》看了。應該說,在當下,這樣的作品,這樣的寫法已經(jīng)不是很多了。我雖然在網(wǎng)上與鬼金有只言片語的交流,但對他的生活經(jīng)歷并不了解,不知道《新生活》中的生活場景來源于怎樣的經(jīng)驗記憶。作品中的人物完全是一群生活在邊緣處的人們,是被社會忽略了的人們。他們在生活的暗處,在那里,有一個屬于他們,或接納他們的特殊的生態(tài)。這些人物的身份是可疑的,有的甚至是匿名的、無名的以綽號與別人交往。主人公兼敘事人潘索原來在工廠,后來辭職做了自由藝術(shù)家,大概靠賣畫維持生計;錘子可能是一名“地下”電影制片人,他還因為吸毒進過監(jiān)獄;馬格是潘索以前的同事,有著共同的繪畫愛好,現(xiàn)在面臨下崗的威脅,甚至不得不靠舉債度日;面條原來經(jīng)商,后來買下一小島,做著神秘的活計;夸西莫多兄弟一邊經(jīng)營著一家咖啡店,一邊做著殺人越貨的勾當。至于作品中的幾個女性,陳曉墨也好,繩繩、小紅也好,不管正經(jīng)為人妻還是以色相寄生,都免不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境地。是的,不僅是她們,這樣的一個族類,在這個時代,他們不配也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
如此的灰色人物與灰色地帶,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在垮掉的一代、迷惘的一代、黑色幽默中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在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許多作家也曾經(jīng)描寫過。因為這樣的群體不僅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更在于對他們的描寫可以更切近、更真實地逼近人性,逼近人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提供對社會的批判,可以裸露生活之惡,更可以訴說靈魂的事情。我特別在意作品中的兩個情節(jié),一是潘索與老鼠的大戰(zhàn),一是在小說的最后部分,潘索被鋸掉了病腿。這顯然都是具有象征與諷喻意義的。與老鼠的戰(zhàn)爭,將潘索的無聊與無奈,將他的竭斯底里,將他生活與生命的無意義全部展現(xiàn)出來了,而病腿的切除不但喻指了潘索們是有病的人(他們哪個沒病呢?他們不是病態(tài)就是丑陋),而且是殘缺的不健全的人,這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都具有原型的意味。
我提到了靈魂,作者在題記中也用印第安人的諺語提醒讀者注意。也許,為了方便地思考和接近與靈魂有關(guān)的事,作者特別將筆下的人物都塑造成了藝術(shù)家,他們才高八斗而又命運不濟,所以總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糾結(jié)、徘徊和痛苦,小說中的潘索只能靠臨摹梵高、與大師的對話來抒發(fā)胸臆。他們一方面是窮困的、潦倒的甚至是骯臟的、罪惡的現(xiàn)實人生,一方面又有著內(nèi)心的向往和執(zhí)著,他們最痛苦的就是這內(nèi)心還能否堅守,“我們可以沒有信仰,但我們的內(nèi)心需要一個平衡我們生存的依托……在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依托……現(xiàn)實世界中,這種依托有的來自信仰,有的來自內(nèi)心……現(xiàn)實生活中就存在很多這樣的人,我是我的神……他們即使在現(xiàn)實中頭破血流,但他們?nèi)匀徽J為他們是自己的神……”這樣的囈語當是他們靈魂的告白。小說中有幾處意象,卡爾里海、白雪,這是作者的寄托與禱告,但卡爾里海就一定能安頓他們的靈魂?而一場白雪就真的能讓“這個世界變得干凈”?
我還是要說,在當下,這樣的作品,這樣的寫法已經(jīng)不是很多了。說這個,是為了向作者表達我的尊敬。因為在當下,誰還在想與靈魂有關(guān)的事呢?而當靈魂從書寫中退場后,潘索們也就不可能成為主角了,他們被拋棄和遺忘了。
一篇隨感式的文字本來可以就此打住,有許多的話不說也罷。但因為鬼金是我博客上的“好友”,我們經(jīng)常訪問來訪問去,所以最后建議讀者不妨到他博客上去看看,那是有助于理解這篇小說,也有助于進一步理解這個有些不合時宜的作家。鬼金是一個對寫作有自覺體認的作家,他幾乎天天寫作,似乎習慣于記錄自己的感受與思考,留下思想的軌跡。如果到他博客上去瀏覽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鬼金經(jīng)常在說靈魂的事兒,在說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比如“從肉身到靈魂,經(jīng)歷的過程是死亡?!薄八劳鐾敢暼馍淼拇嬖谥饬x?!薄八劳鐾瑯邮庆`魂的另一面鏡子?!薄袄Ь场,F(xiàn)實困境和精神困境?!惫斫鹨呀?jīng)人到中年?他說,“中年的迷霧,我會看見什么?還是內(nèi)在的更多地哀傷。2011年,仿佛一部分,消耗在時間之中。像逝去的悲傷。突然感覺,快樂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但快樂,是需要,一種真實的基礎。肉身及靈魂的。我在墻的一端,抗拒著……是的,墻的一端??吹奖疚?。什么將照亮我的2012年?困頓中,像野獸般……我深藏著,我的聲音。在骨骼和胸腔之中。肉身的歸于肉身。靈魂的歸于靈魂。我歸于低在塵埃里的我?!边@樣的聲音與語調(diào)呈現(xiàn)出的是怎樣的精神世界?“一個人的靈魂支點,應該是緩慢,高貴。無論肉身多么的卑賤。無論深陷什么樣的黑暗之中。相對于生的意義來說,也許只有靈魂,才可能是你走進那最后旅程的光亮。在某一霎那,像閃電燒焦身體……緩慢意味著,可能的沉潛。依內(nèi)心與直覺,而活。理想主義的虛無,是絕望的,也是精進的。是光,也是黑暗。更多呈現(xiàn)悲劇之光。你將保持你的肉身,給你的靈魂。身器而不是杯具?!?/p>
鬼金的寫作不但不入潮流,而且還相當?shù)膱?zhí)拗。他說:“我表達,我存在。肉身和靈魂的存在。這也許就是我閱讀寫作的真實目的。當你們看到我的文字,知道鬼金這個人是存在的。如果,有一天,沒有了文字,鬼金就是不存在的。一個詭異的名字,鬼金。就是我。鬼。金。仿佛兩個世界。你感覺到冷,也會感覺到溫暖的名字?!?/p>
那就不去勸了吧。我們也許永遠看到這樣一個寫作者,“仍舊在自己的路上,獨自行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