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馬原（1953-）是先鋒文學的領軍人物，其作品在八十年代曾引起巨大關注，引發(fā)廣泛討論，開出了新的美學風范，其時有所謂“馬原的敘述圈套”1之稱，之后馬原的作品也哺育了幾代讀者和作家。馬原的小說，尤其是《虛構》產生了巨大影響，被目為先鋒文學的經典之作，影響一直到今天不絕，讀者不斷閱讀，評論界至今也在不斷在重讀和重新評價。筆者是八零后，2000年讀大學的時候，身邊有非常多瘋狂迷戀先鋒文學的朋友，大家一起學習寫作，《虛構》的很多部分我們幾乎可以成誦，那時候大家見了面一開口就是那句“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p>

馬原的經歷在其時可謂典型，他1970年中學畢業(yè)，之后去農村插隊，1974年考入沈陽鐵路運輸機械學校機械制造專業(yè)學習，1976年畢業(yè)后到阜新當鉗工，1978年考入遼寧大學中文系，1982年大學畢業(yè)之后進藏工作，1989年調回遼寧，任沈陽市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之后，馬原到了上海，在同濟大學作專職教授。馬原的成功得益于寫作，馬原通過先鋒小說成名，紅遍大江南北，可是后來他沒有力量再翻出來，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定格于先鋒小說家這個名稱之中，沒有再變化。但是，馬原確實引領了八十年代先鋒小說的潮流，如今提及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馬原委實不可回避。

馬原的寫作資源與作品大體有如下幾塊：一是串聯(lián)經歷，譬如《零公里處》，寫紅衛(wèi)兵在北京串聯(lián)的經歷；二是知青下鄉(xiāng)經歷，譬如其長篇小說《上下都很平坦》；三是涉藏題材作品，譬如《拉薩河女神》、《岡底斯誘惑》等。一般而言，作家的寫作資源往往與其經歷有關，大的作家或能超出自身經驗，“圣人不帶風土”，但馬原沒有超出其經歷，他的小說都隱隱約約與其經歷有關，不管形式如何花哨，馬原還是在“直抒胸臆”，還是在寫經歷和經驗。馬原的寫作資源與其同代者沒有太多不同，可是他沒有走傷痕文學的路子，去控訴時代的不公和時代對那一代人的破壞，馬原之所以勝出，成為時代標志，關鍵不在于他寫了什么（在這一點上，馬原與那個時代的作家?guī)缀鯖]有什么不同），他是以“怎么寫”搶占了時代的先機，成為了時代的標桿。

在《虛構》之前，馬原已經寫了《拉薩河女神》、《岡底斯的誘惑》等作品，馬原的特點逐漸顯出，也引起較大的反響?！独_河女神》今天看來其實很簡單，就是分別寫了幾個人在拉薩河邊的所作所為。在當時這篇小說之所以能引起文壇重視就是因為：一、“元敘事”，作者屢屢跳出來，譬如作者如是說：“為了把故事講得活脫，我想玩一點兒小花樣兒，不依照時序流水式陳述。”2 二、馬原將主人公簡化為數(shù)字1、2、3、4等等，這類似于所謂法國的新小說。三、出彩之處還在于小說的名字——“拉薩河女神”，“拉薩河”和“女神”都涌動著神秘氣息。《岡底斯的誘惑》也是典型的先鋒小說，敘事非?；ㄉ?，幾條完全不相干的敘事線索并舉，所謂復調，所謂眾聲喧嘩，這樣的敘事風格在八十年代別開生面。但《岡底斯的誘惑》其實非常簡單，就如名字所示要寫岡底斯的“誘惑”，其實就是寫西藏對現(xiàn)代文明的救贖，而這樣去理解西藏，其實未必是對的。

《虛構》發(fā)表于《收獲》1986年第5期，這是最為典型的馬原體作品。在這篇小說中，馬原將先鋒文學的各種技巧演練一遍，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幾乎是在炫技?！短摌嫛返某霈F(xiàn)對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界和批評界都提出了挑戰(zhàn)，因為這篇小說看起來真似乎是前無來者，讓人無所適從，經過一些批評家的解釋和評論，讀者才慢慢讀懂這些作品，這些作品也開始慢慢成為了時尚。

篇名即稱“虛構”，可謂開宗明義，這可謂馬原重新立起的文學大旗，這是他倡導的新文學觀念，也是新的文學風尚。馬原極其重視“虛構”二字，也重視“虛構”在小說中的實踐，或許蘊含著對此前“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批評與解構。在馬原那里或許有“影響的焦慮”，他要在49年之后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之下別開生面，走出一條不同尋常之路，他確實走通了，這就是后來所謂的先鋒文學。馬原的努力和其實的時代風氣合拍，八十年代號稱“新時期”，發(fā)誓要與49年之后的極左社會劃清界限，馬原在文學上做到了這一點，開出了與49年之后不同的文學樣式。但《虛構》這篇小說到底完全是虛構，抑或夾雜著真實，或是假做真，還是真做假？反正小說皆是真真假假，沒有完全的真實，也沒有完全的虛構，或許以象觀之才能讀懂小說。“虛構”其實也是幌子，以“虛構”解構“現(xiàn)實主義”或許也沒有必要。當時的馬原還是陷入在“現(xiàn)實”、“虛構”這些名相之中，不能解脫，不知道今日的馬原是不是從這些名相中走了出來？

小說正文開始之前，馬原煞有介事地引用了一段所謂佛經——《佛陀法乘外經》?！案鞣N神祗都同樣地盲目自信，它們惟我獨尊的意識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它們以為惟有自己不同凡響，其實它們彼此極其相似；比如創(chuàng)世紀傳說，他們各自的方法論如出一轍，這個方法就是重復虛構?！边@一段所謂佛所說法，也是馬原的虛構。好在馬原將其名為“外經”而非“內經”，但馬原是有抱負之人，他或許要以“外經”顛覆“內經”。馬原以“虛構”將各種神祗解構掉，可能有現(xiàn)實影射和現(xiàn)實針對性，但馬原過于自以為是，他未必理解虛構之外其實尚有甚深含義，因此不可一概而論。

《虛構》共分二十二節(jié)，最有特色的就是第一節(jié)，可以說讓馬原成為馬原就是因為這一節(jié)。第一節(jié)先充分地故弄玄虛，啰里啰嗦地說了一大通。一開篇就是那句名言“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边@句話真成了先鋒文學的名言警句，風靡了好幾十年。作者直接跳進小說中，在小說中出場，作者、敘述者、人物三合一，這就是所謂元小說吧?，F(xiàn)實主義的小說或許一直避免主觀，強調客觀，因此很少使用第一人稱“我”來敘述，馬原一開篇就強調“我”，也是反其道而行之。小說的敘述視角與時代風氣息息相關，49年之后正處多事之秋，全國唯有上下一心才能共度時艱，因此其時強調集體，強調“我們”；80年代強調接通五四，重視啟蒙（當時有李澤厚所謂啟蒙與救亡的名文，可見一斑），因此其時強調“個人主義”，重視“我”。馬原的小說之所以流行，之所以影響巨大，蓋因加入時代大合唱之中，并引導了時代的大合唱。非但如此，馬原接著在小說中開始評論自己：“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业臐撆_詞大概想說我是個好作家，大概還想說用漢字寫作的好作家只有我一個。”這樣的話足以聳人聽聞了，在80年代之前，這樣的話完全不可想象，這也算“我”在80年代發(fā)起的狂飆突進運動。后面馬原又反復地說：“我就叫馬原，真名。我用過筆名，這篇東西不用。”如此強調“我”，真是不厭其煩。

第一節(jié)確實是“鳳頭”，肯定讓其時的讀者和評論家眼睛亮了又亮，轉了又轉。若沒有這一部分，《虛構》絕對不會與此前的小說“劃清界限”，也絕對不會成為先鋒文學的經典作品。因此甚至可以說，《虛構》第一節(jié)是主，后面所有的二十一節(jié)都是賓，第一節(jié)是月，后面二十一節(jié)只是眾星拱月。但其實，《虛構》的第一節(jié)完全可以去掉，因為第一節(jié)與后面并非有機結合，只是馬原為了玩敘事花樣添加出來的部分。

后面的二十一節(jié)雖然篇幅較長，但其實就只寫了一個簡單的故事，馬原（不管他是作者、敘述者或人物，區(qū)分這些其實沒有實際意義）進入了麻風病瑪曲村，在村中有一系列的艷遇與遭遇，七日之后離開了瑪曲村。

無論馬原如何先鋒，如何“虛構”，在這二十一節(jié)中馬原還是不得不講故事，只是馬原又堅決地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劃清了界限，他別出心裁，采用了不同的故事講法。故事有其時間與邏輯，“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一般都是循規(guī)蹈矩，歷經開端、高潮、結尾，一步一步向前推進故事，只是馬原又是反其道行之，他打亂了敘事時間，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尾忽頭。其實，故事還是那些故事，只是打亂時序之后，閱讀就相應地增加了困難，于是似乎顯得高妙了許多。此舉，說得好聽是天馬行空，說得難聽就是咋咋呼呼，其實空無無物。因此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講“我”與神秘老頭一起爬山的故事，這兩節(jié)接續(xù)第一節(jié)就顯得非常突兀，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蓋馬原將后面的提前，將前面的挪到后面。在故事后面的敘述當中，馬原依然如此，就是這樣“天馬行空”。這樣的敘事方法后來成為一種敘事的模式，形成了先鋒文學的一種特色，在其后諸多作家的作品中得到發(fā)揚光大。

整個故事也沒有什么神奇之處，就是“馬原”進入了麻風病村，之后有一些看似神奇的遭遇，馬原通過先鋒小說營造出來的神秘世界確實和麻風病瑪曲村的氛圍比較契合。瑪曲村是被隔離的、危險的、異度空間，這完全在日常經驗之外，故讀者讀來非常驚奇、新鮮。麻風病村與世隔絕，馬原進入的不是“桃花源”，見到的不是“黃發(fā)垂髫”、“不知秦漢，無論魏晉”其樂融融的景象，在麻風病村處處危險，因此尤其顯得驚心動魄?！榜R原”是一個陌生者，他要闖進一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他類似要探險，不知道有多少兇險在前。尤其是馬原遭遇到的那個神秘老頭，他身份詭異，行蹤不定，他有槍，他或是神經病，或是國民黨遺老，或許完全不存在，純粹只是“馬原”的虛構和幻想。再就是“馬原”在瑪曲村的艷遇，他竟然敢和麻風病人相愛，甚至做愛，這完全出乎意料，讓人拍案驚奇。馬原故事的氛圍與先鋒文學的氛圍竟然能協(xié)調一致，故事神神叨叨，小說形式也曲曲折折，二者倒也相得益彰，形式和內容加起來使得整個小說更為縹緲，更使人難以捉摸。

這些故事真真假假，馬原似乎一面建造，一面拆除，他一邊敘述，一說提醒道，讀者們，注意啊，這是虛構，千萬不能當真。譬如小說中說：“讀者朋友，在講完這個悲慘故事之前，我得說下面的結尾是杜撰的。我像許多講故事的人一樣，生怕你們中間一些人認起真；因為我住在安定醫(yī)院是暫時的，我總有出來，回到你們中間。”“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總是在不停建構，“現(xiàn)實主義”作品唯恐讀者不相信，所以更不可能跳出來說：這是虛構。而那一個麻風病的世界是不是真實也不知道，它已被泥石流覆蓋，再也回不去了。

馬原的《虛構》處處針對“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他欲另起爐灶，重啟一個新的文學傳統(tǒng)。這個先鋒文學的傳統(tǒng)從八十年代興起之后，設置壓過了其它傳統(tǒng)，成為文壇的主流，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都曾深受這個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與影響，都或多或少經歷過一個先鋒文學創(chuàng)作的階段。今天重讀《虛構》，或許能夠脫離開時代的氛圍，能夠冷靜地認識這一篇先鋒文學的經典之作。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辦公室，助理研究員）

1 可參見吳亮當時的名文《馬原的敘述圈套》，《當代作家評論》1987年第3期。

2 馬原：《拉薩河女神》，見《虛構》，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4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