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條電動行李傳送帶像一條空曠的柏油路,沒有一輛車。大家都把目光急切地投向貨倉出口。經(jīng)過近五個小時的飛行,我們終于從拉斯維加斯來到了布法羅,或許是因為經(jīng)停芝加哥的緣故,行李到達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些。我掏出口香糖來嚼,一邊漫無目標地四處亂瞅。不知何時,我的目光落在了兩條傳送帶之間的過道上,再也無法移開。那一刻,空氣似乎凝固了,現(xiàn)實的嘈雜被電影似的畫面感所取代,仿佛有一柱燈光打在了過道上的一對戀人身上,而那是一對怎樣的戀人啊:男的高大俊朗,須發(fā)皆白,年紀約莫70歲上下;女的嬌小嫵媚,年齡也不會低于60來歲。此刻,他們正相擁而吻,專注而投入。只見那個婦人不時踮起腳尖,雙手緊拽住男人的衣袖向上攀援,嬌羞若少女初吻,而男的則用臂膀緊緊環(huán)擁著女人的腰肢,前傾的身體微微顫抖……我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著他們;而他們呢,則相互注視著,永不厭倦不知疲倦地相互看著,仿佛除卻對方,這世上再也沒有其他的事物;然后,又一次擁吻在了一起……
在出國前夕,我參與策劃了一項名為“公共空間詩歌”的活動,我們將在本市輕軌車廂里及各站臺上制作鋪設(shè)300多塊詩歌牌,讓當代詩歌從逼仄的書齋走進公共場所,接受大眾審視的目光,引領(lǐng)這座城市的文明進程。這種大規(guī)模的詩歌活動不僅在本市,而且在全國也相當罕見。在征集篩選作品的過程中,我們盡量要求參展的詩歌內(nèi)容健康清新,剔除了一些“重口味”的作品,以便讓觀眾接受起來不要太困難。在組織者的再三堅持下,我拿出了那首曾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過的詩,題目叫《你有多久沒接吻了》。關(guān)于這首詩的寫作緣起,可以追溯到幾年之前,在和朋友們的閑聊中,我發(fā)現(xiàn),“接吻”已經(jīng)從我們各自的日常生活中退出,消失,原本是一種表達情感的美好行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退化:當“愛”脫口而出,表達“愛情”的最直接的動作卻沒有多少人會做了。去年底,我應(yīng)“愛上層樓”讀書會之邀曾在參差咖啡館舉辦過一場講座,有聽眾問,當代中國作家為什么寫不出純美的愛情小說了,我回答道,在當下的中國,不是沒有美好的愛情,但大多是在私底下發(fā)生的,往往將“愛情”變成了“偷情”。這實在是一件羞于啟口的事情,也實在是一件折磨人心的事。
事實上,我對這首詩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會引發(fā)怎樣的反響心里沒有一點底。在活動開幕那天的媒體采訪現(xiàn)場,我就坦言:“只希望,不要因為這首詩嚇跑了市民?!惫?,在開展后不久,這首詩便在網(wǎng)上引發(fā)了爭議,一個名叫“昆侖之志”的讀者在循禮門站臺看見了這首詩,便在微博上開罵了起來:“真惡心!”當然,被“惡心”到了的遠不止這位“普通又平凡的90后青年”,還有許多和他一樣在“為自己的夢想而奮斗”的人。在他們看來,詩歌應(yīng)該是圣潔的,圣潔到可以抽走人的七情六欲,變成美輪美奐的冰雕,哪怕是僵尸。但更多的人則表示反對,認為“接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既然美好,文學(xué)作品就有義務(wù)表達和傳遞……我留意到了,相互爭吵和謾罵的兩類人,他們讓一首再也尋常不過的現(xiàn)代詩跳出了文學(xué)的拘囿,來到了生活的現(xiàn)場,具有了社會學(xué)的意義。而我仍然在想,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人害怕“接吻”,或者,為什么在一個如此開放的社會還有這么多的人擔心“接吻”會污染公眾的眼球?為什么我們可以接受現(xiàn)實里的那個吻,卻不愿去接受文學(xué)中的這個吻?這兩個吻的差別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不會“接吻”了才產(chǎn)生了心理上的反感和抗拒,是不是你、我、我們都已經(jīng)“多久沒有接吻了”……?
而在布法羅機場,那對老人還在相互親吻著,連姿勢都沒有變換一下。他們在原地吻,整個世界都圍繞著他們的身軀旋轉(zhuǎn);他們在此刻吻,時光被一分一秒地挽留了下來……這樣的場景我曾在夏威夷的街頭上見到過,那天陽光炙烈,同樣是一對銀發(fā)老人走在棕櫚樹陰下,邊走邊吻。我特別感動于他們目光里流露出的純凈乃至羞怯,在四目相對時的那種繾綣和柔情,仿佛這個世界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而因著他們目光的交纏,原本死寂的生活才有了些許的動靜。
“你有多久沒有接吻了?沒有/像他們那些,沒有像/曾經(jīng)的你,你們?有多久了/舌頭存放在口腔/唾液苦澀,你平靜得好似/一個打算咬舌自盡的人……”,難道這不是一個問題么?作為一個職業(yè)寫作者,當我在孤獨的斗室里舔著自己的嘴唇,輕輕發(fā)問的時候,其實我也在問你們,問你們這些我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