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
【編者按】潑煩,在漢語詞典里找不到相關的詞條,但在中國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極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為“煩惱、煩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種痛苦和折磨。
長篇小說《潑煩》寫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區(qū)農(nóng)民階層生存和生命狀態(tài)中的那些潑煩事兒。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鄉(xiāng)的千戶臺村只是當今中國農(nóng)村的一個截面和縮影,小說里的一些場面和境遇,在當下中國絕對不是偶然的,其真實性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小說本身。
《潑煩》,沒有宏大的鄉(xiāng)土敘事,是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的,是十分瑣碎和片斷的。但集中在深秋和嚴冬里的一個個故事和細節(jié)的背后是一股股的涼氣——生存的困境、心靈的寂寞、精神的虛無和頹廢、生命的迷茫和失落、價值的無序和混亂,無不透露著以往經(jīng)典鄉(xiāng)土生活的衰退。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突飛猛進,大量農(nóng)村勞動力(包括農(nóng)村知識分子)的流失,農(nóng)村、農(nóng)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觸目驚心,看似熱鬧而豐實多彩的物質背后,是精神的頹廢、文化的缺失和價值的混亂。
《潑煩》是“轉型期”河湟地區(qū)農(nóng)村、農(nóng)民人文動蕩和心理變遷史、小說中農(nóng)民的迷惘、困惑、猶豫和彷徨,甚至心靈上的疼痛是刻骨銘心的。在人的肉體被現(xiàn)代文明和象牙塔嬌慣得一天天脆弱,人的靈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瑣時,《潑煩》以良知更多地給了農(nóng)民這個弱勢群體的人文關懷。以博大、寬容、無畏的人格力量,營造著理想中的鄉(xiāng)土和精神家園。
二十
王明高的女人白銀香亮半夜自殺了,她的自殺跟大多數(shù)女人的自殺同出一轍。王明高女人自殺的消息傳播得比山梁上的風還要快,幾乎僅一頓飯的工夫就家喻戶曉了。清晨,當人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吊死在村口那棵被很多人稱為神樹的老柳樹上,她上吊用的繩子就是用峨博上花花綠綠的綢緞連起來的,遠遠看去像晾曬在樹枝上的一件衣服。
最早發(fā)現(xiàn)白銀香死亡的人不是王明高,是那個老女人田寡婦,她就住在那棵柳樹下。白銀香死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沒命地敲鑼,她敲的不是往日用的破鑼,而是一個張風漏氣的鐵簸箕,這個鐵簸箕是被小學生廢棄在學校門口垃圾堆旁的,田寡婦如數(shù)家珍地揀了回來。那不同于往日破牛皮上敲打一樣的聲音,反讓人們覺得有些特別,有些不習慣。田寡婦一陣緊似一陣的鐵簸箕聲,很快叫來了村里的人,等驚恐萬狀的村里人圍成一團時,發(fā)現(xiàn)王明高木木地坐在樹底下的雪地里,呆呆地狼狽不堪地望著吊在樹上的女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道:“日,日,我讓你們日?!?/p>
王明高沒有在人堆里發(fā)現(xiàn)柱兒,他太恨柱兒了,等辦完了女人的喪事,他要找柱兒算清這筆賬。柱兒也就從這天早上在村里消失得干干凈凈了。
我慌慌張張披了那件專門下鄉(xiāng)時穿的黃大衣來到村口時,男人、女人都把脖子裝在厚厚的領口里圍了一大群。支書、村長已被從鄉(xiāng)里開會的現(xiàn)場叫了回來,劉文林也站在人群里。一個個呆若木雞、面如死灰。一個個如同傻子一樣,發(fā)呆的發(fā)呆,發(fā)怔的發(fā)怔,人們都穿著腫脹的棉衣,把雙手塞在褲子口袋里,口里哈出一股一股凝重的寒氣。
最活躍的是那個巫婆模樣的老女人田寡婦,她似乎突然間成了一個十分顯眼而重要的人物,她對死亡一點也不恐懼。她的腰里和腿上串綁了一些白的、黑的、黃的、紅的金屬碎片,其實,很多時候她都是在這棵神樹下合身睡覺的,所以人們看見她的樣子也總是如此。她佝僂著腰步履艱難地爬上了一個不太高的土臺,向遠處“噢噢噢——嘍嘍嘍”喊了三嗓子,撞在山梁上隱隱約約地回來了,她的聲音是標準的女中音,接著,一些咔嚓、咔嚓金屬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里神秘地傳開來。
人們分明看見,她往日的破銅鑼和鼓錘不見了,一打聽,才明白她也是有講究的,這種血死紅亡的事情她是從來不用那高貴的法器,這是她自己定的規(guī)矩。她左手拿著一個張風漏氣的鐵簸箕,右手握著一把缺了一條腿的火鉗不停地敲不停地喊著白銀香的名字,聽說這是招魂。這是過去千戶臺村人老祖輩沒有的鄉(xiāng)風民俗,附近的村子也沒有,是田寡婦與時俱進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她底氣十足獨特別致的聲音傳得很遠,傳得蒼茫,傳得凄涼,把她的嗓子都弄啞了,但白銀香的魂兒終究沒有喊回來。要是一個張風漏氣的鐵簸箕把一條命救活就好了。人們耐心地看完了田寡婦的盡情表演,也沒有看見吊在樹上的白銀香動一下。
田寡婦還在不厭其煩地表演著。
我捅了一下劉文林的胳臂,悄悄問他:“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
劉文林搖了搖頭。我在鼻孔里哼了一下說:“你跟王明高女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劉文林的臉立馬嚇得一片慘白,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攥得很緊很緊,好像我的手是一根救命的繩子,好像我早就對他跟白銀香的曖昧關系清清楚楚。他的另一只手擺動著,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說,我知道他全部的意思。我又把王明高從地上扶起來,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擰了兩把,直擰得他哇哇叫,我說:“王明高,酒醒了嗎?”他點了點頭,一臉的沮喪和慚愧。
王明高的女人橫陳在一張門板上,由于門板有點兒短,一雙腳伸了出來,又拼了一把椅子,這樣才正好放下她的全尸。她的臉色紫得像茄子一樣,舌頭伸出來有半尺,怎樣收拾也不能恢復她活著時的樣子。
王明高這會兒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他摸著女人的手又摸著女人的臉,哭喪著臉說:“是我害了你?!?/p>
女人在婆家吊死,這是血死紅亡,是兇喪。要讓王明高自己去報喪,肯定會讓事先有準備的娘家人打個半死。老奸巨猾的村長好像早就知道些什么,他把目光在院子里游了一圈,把頭突然堅定地偏向劉文林,神色毛毛地看了一會兒,說:“還是你走一趟吧,只有你去了,去了把車放得遠遠的。我們是虧理的,不能冒式,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千萬記住,人家娘家人不驗尸,不發(fā)話,我們是不能下葬的,所以要軟上加軟,要裝成一副孫子的模樣,讓他們咋的就咋的?!眲⑽牧窒仁且徽?,而后他又馬上鎮(zhèn)定了。
劉文林只好硬著頭皮,低著頭默默走了,他的腳步充滿了憂傷,他的心情沉重無比,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白銀香是為自己死的,還是從他家出去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他開了自己的皮卡車去報喪,怕娘家人把車砸了,放得遠遠的走了四里多山路,才到了白銀香的娘家莊子。還好,娘家人問了一些情況后給他倒了一杯茶,把他沒有怎么樣。
下午,白銀香的娘家人準時來奔喪。青一色精壯壯的男人,一律短裝球鞋,一律怒氣騰騰,一律人模狗樣,足足三手扶拖拉機人,丁三旁四跳下來,把地踏得悶響。院里的人個個擰緊了眉宇,神色十分莊嚴,局面變得緊張起來,村長勸王明高躲一躲。當憤怒的娘家人要尋找王明高算賬時,一夜沒有合眼的他早在草房里睡著了。
王明高在村里也算是個中上等人家,置了不少的家當。村長打發(fā)走了王明高,叫了幾個小伙子準備把值錢的東西搬在鄰居王馬達家里,確保萬無一失。人們把沙發(fā)、電視機、洗衣機、摩托車、大衣柜,剛搬在院子里準備一件一件往里面搬時,一群娘家人就潮水般地涌進來了,黑云似的把院子弄得遮天蔽日,陰氣更盛。那些準備搬進王馬達家避一避風頭的大件家具被娘家人龐大的隊伍擋在院子里,簡直就是秀才遇見了兵。領頭的是王明高的大舅哥,他說:“人還沒有打發(fā),你們就急著分家產(chǎn),真是喪盡天良!”他的態(tài)度有些霸道和蠻橫,沒有一個人出面干涉他的行為。搬家具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
村長看得清楚,這是惹是生非的前奏,誰要答理他,誰就惹火燒身,所以村長躲得遠遠的,老奸巨猾地看著他們拙劣的表演。
王明高的大舅哥莊重地做了一個儀式,娘家人便嗚嗚啦啦哭喊成一片,哭得理直氣壯,哭得氣壯山河。有的跪著,有的站著,沒有輪上跪鋪和墊子的小字輩在跪著的人堆里擁擠著,試圖跪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哭喪,氣氛頃刻間變得陰郁悲壯起來。
那些燃燒過的陰紙在空中輕輕飄起很多,悄無聲息落在人們風塵仆仆的頭上,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柏枝味兒、黑香味兒、黃裱紙味兒充滿了空氣的每個角落。他們哭喪的時間似乎有些過長,村長迎了上去,這是作為一個喪官應該在這時候做出的一個禮節(jié),再不出面就失禮了。娘家人不理不睬,一副死去活來的樣子,一個個悲悲泣泣、哭哭啼啼,各悲各的情,各哭各的意,一個個專心致志,一個個假戲真做,一個個把肥厚的袖子捂在臉上抹著眼淚,很難看清是真哭還是假哭。
哭是喪葬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形式和儀式,是哭給活人看的。他們一看見白銀香的尸體,圍在靈床邊放聲大哭,直哭得驚天地泣鬼神??蘖艘魂?,眼淚和鼻涕流得差不多了,一陣像牙痛病人似哼哼唧唧的過渡后便開始找王明高。
王明高的大舅哥高聲喊道:“王明高,你狗日的東西滾出來,你把老子的妹子咋弄死的你心里明白得鏡兒似的,你藏哪去了。你就是一只老鼠,今天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來給老子說個明白,講個清楚,要不就把你家里值錢的東西砸光,讓你子孫三代翻不了身,娶不上女人?!?/p>
鄰居們都站在門口和院子里看,現(xiàn)在誰也不能勸,最好的辦法是沉默,連德高望重的村長也不能勸,勸只能是火上澆油,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要容忍他們的霸道和胡作非為,那才是涵養(yǎng),才是以靜止動。千戶臺村在這上涵養(yǎng)還是有的。
娘家人找不到王明高,看看主喪是遠近聞名德高望重的老村長,是個不好惹的主,只好拿屋里的東西出氣??粗豪锏纳嘲l(fā)、電視機、洗衣機、摩托車、大衣柜,在王明高大舅哥眼睛的余光暗示下,他們摸了摸試了試都沒有怎么樣,卻似乎格外看重屋里的小件雜物。
先看上眼的是窗戶上的玻璃,可能剛才哭喪時太陽的反光強烈而野蠻地刺激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似乎找到了出氣的理由。嘩——嘩的一聲聲喪心病狂的脆響,應聲落地的玻璃碎片光芒四射,然后是椅子、方桌、茶幾。木質的劇烈撞擊和斷裂,木木的碰脆脆的響,再然后是炕上的枕頭、被子、褥子相繼憤怒地飛了出來,飛得橫七豎八。順順當當飛出來的,花花綠綠鋪展在地上,一片狼藉不堪,像前衛(wèi)畫家畫出的支離破碎的畫兒,讓人不可思議,沒有飛出來的,掛在窗框上一晃一晃,打著軟軟的秋千。乒乒乓乓的聲音越來越密集,玻璃的器物干脆利落地碎了,碎得能聽見在地上滑翔的聲音;塑料的器物彈出好遠又落了下來,在地上經(jīng)久耐用地滾動著,還是原來的樣子。有人天生的手腳遲鈍,見沒什么可砸的,便一腳踹開廚房門,把碗盆隨心所欲摔在院子里,聽見刺耳的、悅耳的瓷器粉碎的聲音。
最后走進廚房的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是娘家人隊伍中最壯實的一個,他把他們同伙的能耐都看得一清二楚,關鍵時候,他要顯示他的力量和強大,像舉重運動員一樣,最后一個出場的往往是最有實力的人。他向周圍掃了一眼,見沒有可砸可摔的東西,有點著急,有點窮途末路,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樣子,他搖了搖頭,似乎抱怨他的同伙,咋沒給自己留點用力氣的事情。他的目光游了一圈,看見一塊柳木墩上放著一扇豬肉和一把砍刀,嘴里說了聲“媽的”,好像跟王明高八輩子有仇似的,便奮力舉起砍刀齜牙咧嘴地砍了起來。掄砍刀的姿勢十分兇狠和飽滿,落點也準確極了,似乎這把笨重砍刀的輕重和尺寸就是為他的身量和力氣特意制造的。直砍得血飛肉濺,稀里糊涂的一片紅,連院里的空氣都充滿了血腥。
娘家人一腔憤怒地直砸得氣喘吁吁,直摔得精疲力竭,雞飛蛋破,一片狼籍。七七八八砸得差不多了,也該到了時候了,村長才開始從幕后走到前臺。打發(fā)莊員重新放了八仙桌,規(guī)規(guī)正正鋪了桌布,倒上了茶說:“人走了,回不來了,各位省點力氣,節(jié)哀吧。”
不論有理的還是無理的,溫和的還是霸道的,千戶臺人也都接受了白銀香娘家人獨特的哀悼方式。人家活生生一條人命說沒有就沒有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還能不讓人家出口氣,怎樣出氣都不過分。村長重新進行了安排,讓手下的人清點了碟碟碗碗,打碎了多少,還剩多少,很快,莊員們東奔西走補齊了碟碗,一場混亂的喪事又進入了有序。
整整三手扶拖拉機娘家人滿滿當當坐了四桌,第一道是茶,第二道是四個做飯盤子,第三道是八盤,第四道是熬飯,肉多菜少,是送客飯,都是有講究的。那些砸累了、摔乏了的男人吹了一陣氣,抽了一陣煙之后,一個個吃得呼嚕呼嚕,一個個滿嘴流油,一個個滿臉是汗,一個個打著肉和調料味兒很濃的飽嗝,很快就壓住了院子里的紙灰和香裱的味道。
此時,太陽善解人意地向西天快速移動,莊墻外的兩棵榆樹在院子里投下長長的影子,陰森森的。村長把黃銅煙鍋裝進了煙袋扎了一圈,從里屋夾了四條煙出來,嘩——嘩毫不手軟地撕開來,不管年老的年少的一人一包發(fā)了,剩下的兩包他又一人一支發(fā)了,說:“點上,點上,都點上,消消氣兒,別把自己的身子氣壞了?!?/p>
四桌人四股濃煙,比賽似地冒了起來,冒得理直氣壯,冒得云里霧里真真假假,在西斜的陽光里冒得讓所有的人心里有些著急。完了,王明高的大舅哥說聲:“抬!”他們是早有預謀的,三十多個男人已經(jīng)把院子里的沙發(fā)、電視機、洗衣機、摩托車、大衣柜木木地抬了起來。這似乎是娘家人早就想好的命價,家里就這些家當,王明高的大舅哥心里清楚,除此之外,他們再撈不到更多的好處。他們是有備而來,給東西沒說的,不給東西,他們就準備在王明高家吃他三天、五天的命價,把王明高家吃空,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
村長上前阻攔,被劉文林一把拽住說:“村長,別!為了安安穩(wěn)穩(wěn)打發(fā)死人,讓他們抬吧!”
“這可是你說的?”
劉文林點了點頭,表示默認。
一陣扛活的喘息聲,一個個流滿汗水的臉,院子里一下空了許多??盏糜行┘拍桶l(fā)毛,空得只剩下挺在木板上一具硬梆梆的女人的死尸,和一口白生生的棺材,娘家人理直氣壯地摔、砸、拿和吃,讓許多人領教得毛骨悚然。
這是兇喪,是兇喪就會不一樣,就會整出一些事情來。
送走了娘家人,村長又開始犯難??茨锛胰私裉斓乃魉鶠楹蛢疵偷膭蓊^,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明天發(fā)喪會出什么亂子,誰也說不準。他連著抽了幾鍋煙,覺著這個喪事光靠王家戶頭上的人還不行,打發(fā)王明高去請支書劉天來。只要支書劉天來參與,劉家戶頭多少會來一些人的,這樣,喪事會更加隆重一點,場面也大一些。人多不是為了打架,是為了給想鬧事的娘家人一個威懾,讓他們放規(guī)矩點。
王明高領著兒子虎子去請支書劉天來時,劉天來正在跟幾個小老板像揪面片似的你來我往挖坑,他最近剛剛學會了挖坑,癮特別大。他挖得天昏地暗,油頭垢面,罵罵咧咧。他可能今天的運氣和手氣都不行,一輸再輸,輸?shù)靡凰浚辉赋鰜?。有人把他從村醫(yī)療室里喊了出來,虎子給他趕緊磕了頭。王明高遞給他一包煙說:“書記,我的女人沒了,請你當個主喪。”他沒有說是村長說的,而是直接說了讓劉天來做主喪。
劉天來一愣。坐在路旁的石頭上,點了一支煙問:“這我知道,幾時下葬?”
“明天,連燒帶下葬?!?/p>
“明天?”劉天來抽著煙,勾著頭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想,明天,明天不是初九嗎,初十我初中的同學他兒子結婚,讓我去幫忙。你看,初九忙完了你家的喪事,初十再去忙他家的喜事,是不是有些忌諱。我就別當這個主喪吧!”劉天來一臉商量的口氣。
王明高一聽,也是。
“這樣吧!”劉天來說:“你去找王村,他德高望重,又沒啥事,讓他把你的喪事料理個,就說是我說的?!彼哑で蛱呓o了村長,趕緊撒了一泡長尿,連尿液都沒有抖干凈,又去匆匆忙忙挖坑了。最近他的手氣糟透了,他媽的,村里的這些小包工頭,書記的錢也敢贏。從昨天夜里到現(xiàn)在輸了一千塊,他要把輸?shù)舻腻X弄回來。
千戶臺村從來都是這樣,劉王二姓唱著村里大小事情的主角。劉家戶頭的一些大事支書主事,王家戶頭的事村長主事,基本上是分工明確經(jīng)緯分明,剩下的一些小姓人家請誰主事都行,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也是東倒西歪。
喪事井然有序地進行,這要靠一個德高望重頭腦清醒的喪官,喪官是村長。王明高把親戚朋友和要請的客人名單給了村長。村長已心中有數(shù)了,他說一件,具體做事的人記一件,誰買棺材,買多少錢的棺材,誰扎喪棚,往哪兒扎,誰挖燒人的灶頭,怎樣挖,誰挖墓穴,挖多深,一件件做了安排。到晚歸的羊們踢踢踏踏進圈時,才安排妥當。這是一件兇喪,王明高輸?shù)氖且粭l人命,白銀香娘家輸?shù)囊彩且粭l人命,無論如何再不能輸禮。
因怕娘家人找麻煩,籌辦白銀香的喪事,村長格外謹慎。
村長剛安排完劈柴挑水打墓的,麻察察的村口里亮了幾下刺眼的飄忽不定的燈光。來的是一輛警車,老眼昏花的村長還沒有看清,下來四個人,村里人只認得桃花鄉(xiāng)派出所馬所長、村支書劉天來,還有一位穿警服的,馬所長聽他的,看來是縣局的,叫羅隊長,可能是刑警隊長。
警察的突然出現(xiàn),把一種正常死亡的氣氛立刻弄得十分緊張起來,許多人馬上讓出了一條道三三兩兩圍在一塊兒,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鄉(xiāng)下人太敏感了,好幾個大蓋帽這時候齊乍乍地來千戶臺村,肯定跟白銀香的吊死有關,很快,村里人在門口又圍了一大群,七七八八議論著,給白銀香的死弄出了一種緊張神秘的氣氛。
支書站在王明高面前說:“你不要走遠,公安局來驗尸?!?/p>
“驗什么尸?”王明高問。
支書說:“有人報了案,他們是來查的?!逼鋵崳€真希望查一查,他雖然跟劉文林是一個墳頭上燒紙的劉家,可他巴不得把劉文林查出個是是非非來。他早就隱約聽說劉文林跟這個女人有些不對勁兒,早就想給劉文林整出一點事情來,找個茬兒把磚廠承包給別人??蓜⑽牧趾镆粯蛹椋汛u廠的手續(xù)做得鐵板釘釘,這幾年越發(fā)越大,支書卻無縫可插,好幾次都拿他沒辦法,今天終于有了可乘之機。如果乘此機會給劉文林找出些事情,他就順水推舟把村里的磚廠順其自然承包給別人。
王明高嘟嘟囔囔說:“她上吊,我也有打盹的時候,我守得住嗎?”
“她為啥上吊?昨晚你們啥都沒有發(fā)生?”馬所長問王明高。
王明高說:“發(fā)生了,我們睡了覺,我們吵了嘴?!?/p>
“嗯。就吵了個嘴?”
“就吵了個嘴。”
還有一個不認識的警察是法醫(yī),他仔細看著白銀香脖子上麻繩留下的紫黑色痕跡說:“是自殺,不是他殺?!?/p>
王明高忍不住說:“他殺,誰殺了,殺她干啥?”他眼睜睜看著家里的物件已被砸得七零八落,值錢的東西也讓大舅哥搶空了,滿腔怒火,“你看你看,把我家里的東西都弄完了,我還搭著一條人命,你們要干什么!是不是還要逼死我,我不想活了,我死給你們看!”
馬所長瞪了一眼王明高說:“喊什么?死人是死人,砸東西是砸東西,兩回事,一碼是一碼。先說死人為啥自殺的,我問你,你女人昨晚幾點離開的,誰能作證?!?/p>
“我是九點睡的,她也是九點睡的,她跟我睡了又爬起來看電視,我睡了,她還看電視,我不知道?!蓖趺鞲叽罅x凜然獨自承擔了責任。
誰也沒有想到馬所長和劉文林是三年的牌友,每次玩牌劉文林都故意輸錢,但從未求他辦過事,今天算是用上排場了。劉文林立馬從人堆里擠過去說:“馬所,明顯的自殺,全村的人都見了,今天早晨從柳樹上解下來的,下午娘家人也看過了?!?/p>
馬所長猶豫了一下,死者家屬沒意見,死者娘家人也沒意見,這不算立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停止了工作。
馬所長借口去車上拿東西,臨出門時,在黝黑的門巷里劉文林把一沓子錢塞在了馬所長的褲子口袋里說:“村里出了這種事對誰都不好,你就讓死者早一些入土為安,讓活人安安穩(wěn)穩(wěn)活吧!”
馬所長說:“這樣不好。”
“有啥不好,山路耗油,你就加個油,你那個切諾基也太耗油了?!?/p>
“那我就不客氣了。”
“幾年的朋友了客氣啥哩,明天下葬時怕娘家人還來鬧事,馬所,還得辛苦你?!?/p>
馬所長說:“一定一定,我們該做的筆錄都做了,沒事,夜長夢多,你們快快索索把喪事辦了?!闭f時,他走了進來又把頭偏向支書說:“劉書記,你看,就這樣吧。”
支書還想整出點什么,見馬所長態(tài)度堅決,便點了點頭。
劉文林的心情一直處在驚恐不安的狀態(tài)中,她不知道白銀香昨晚離開她家后發(fā)生的事情,但他認為白銀香在大柳樹上慷慨的一死,無論如何跟自己有關系,他比王明高更希望喪事盡快結束,快快索索干干凈凈下葬。
喪事完全按一個正常死亡的成人葬禮進行著。本來這種兇喪是不請月老的,但還是請了。吹響早早來了,是兩個。村長叫人往桌上放了兩包煙,倒了熬茶。一老一少的兩個吹響鼓起了腮幫分先后咪咪地試了兩聲,低沉悠揚的樂音嘟啦嘟啦在村中豪邁悲壯地蕩開來,一聲聲高一聲聲低,很快就有了一種悲壯的氣氛。村長把喪事的程序又看了一遍,不停地給人們交代一些對死者和死者娘家人的禮數(shù),怕弄出事情來。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白銀香的尸體很快化成了灰,人們把燒好的尸骨裝在一個白布袋里,放進了棺材。送葬的嗩吶嘟啦嘟啦在落日的余輝中響得悠長,響得豪邁,響得悲壯,響得讓村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娘家人搶走了王明高所有值錢的東西已經(jīng)心滿意足,他們只留下白銀香的兩個遠方侄子發(fā)喪。下葬的過程非常順利,非???,因為這個時節(jié)的青壯年男人大都在。一陣黃土飛揚,鐵锨和黃土唰唰唰干脆的摩擦聲中,一座新墳孤零零地堆起來了。
夜幕很快如期而至。直到這時,村長才一屁股坐在一塊積滿積雪的土臺上,怎么也走不動了。他看了看陽坡里黑糊糊的新堆起來的墳堆,踏實地點著了他的旱煙鍋,吧兒吧兒貪婪地抽起來,直抽得火星一閃一閃,臉上一亮一亮。但他還能大致上辨認發(fā)喪隊伍里的人等,他看了看王明高,又看了看劉文林,恨不得每人扇幾個耳光,砍上幾鐵锨,別看他今年已經(jīng)七十一了,村里發(fā)生的雞鳴狗盜之事都瞞不過他的那雙老眼。他臉上裝著糊涂,心里明得像鏡子。
他敲了敲煙鍋里的煙灰,滿臉陰郁地把劉文林喊過來說:“劉文林,這下好了吧?!?/p>
他又敲了敲煙鍋里的煙灰,走到王明高面前說:“王明高,你也這下好了吧。沒了老婆,看你往后的日子咋整。”
劉文林和王明高都沒有吱聲。
發(fā)喪的人抖了身上的土,扛著各自的家什準備回家了,村長說:“都聽著,明天早上吃熬飯,一個也不能少,大家都把牙磨利了。”
“是豬肉的還是羊肉的?”
村長瞧一眼王明高,王明高說:“羊肉?!?/p>
黑暗如期而至,院子里陰氣十足。王明高想起前天早上吊在柳樹上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吐著長長的紅白舌頭,心里毛毛的。從墳頭上回到家里,他趕緊拉開了門巷里的燈,拉開了走廊里的燈,他看著鬼鬼的燈影下院子里一片狼籍,就不敢在院子里坐了。他拉開了屋里的燈,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悶頭大睡,白銀香的死和喪事把他已經(jīng)弄得焦頭爛額。他朝炕頭那邊一瞧,站著一個空著手的女人,正把兩只手放到嘴前咝咝地哈著冷氣,薄薄的嘴唇噴出長長的一條白氣來,像一條搭在肩膀上的白紗巾,臉上充滿了憂郁的表情。
王明高嚇得差點叫出聲來,他的頭皮唰的麻了一下,頭發(fā)就立刻像兔子的耳朵一樣豎了起來。女人不是葬了嗎,咋又活了呢,女人就在離他三四米的地方,穿的是織錦緞的棉襖,扣絆兒之間,一條白白的肌膚忽隱忽現(xiàn),似鬼似人,把王明高嚇得立馬縮緊了渾身的肌肉。
說是遲那是快,王明高順手抄起一條被白銀香的娘家人弄斷了腿的椅子,厲聲喝道:“你是人還是鬼?”
那女人不說話,一臉的憂傷。
“你到底是人還是鬼?不然我要去廚房拿砍刀了。”
“看把你嚇成啥樣子了,我不是鬼,是人。是劉文林的女人翠花,你不認識我嗎?”
王明高向前挪了兩步,果真是翠花,說:“你不是一直在娘家住嗎,喪事還沒領干,陰氣怪怪的,你來我家里干什么,難道劉文林還把我害得不夠嗎?”
“我來還賬呀?!?/p>
“還什么賬?”
“我知道劉文林欠你的,不是一回兩回,你心里不舒坦。他睡了你的女人,把你的女人睡死了,今夜算是我補你,一對一,扯平了,誰也不欠誰,往后各過各的日子,誰也不要找誰的麻煩!”
“你是怎么知道的?”
“雪里埋不住尸,紙里包不住火,你太傻了,天天夜里滿村找女人,這種事就你不知道,其實誰都知道,連村里的許多娃都知道。”
王明高心中一陣沖動和狂跳,渾身上下猛然脹滿了氣。他媽的,原來他們是合伙炕害我呀!他不明白這是劉文林兩口子精心炮制的一個陷阱,還是翠花自做的主張。此刻,他把女人齷齪骯臟的死去,娘家人蠻不講理砸砸搶搶的憤怒全都集中在一種忘我的發(fā)泄中。他奮力提著那條斷缺的椅子腿,肆無忌憚地亂掄亂砸了一陣。怪異的椅子在空中山搖地動地飛舞著,正掄著,翠花奮力來拉他的胳膊,說:“別砸了,干砸哩,死了的人活不過來?!?/p>
王明高用力擱了一下,突然瞥見翠花厚實酥軟的胸膛一陣撩人的亂顫,仿佛揣了兩只雪白的鴿子在那半掩的衣服下面一探一探的。王明高扔了手里斷缺的椅子腿,突然嗨嗨嗨嗨獰笑起來,把滿腔的憤怒和仇恨發(fā)泄出來,他突然狼一樣撲上去一把就把翠花放倒了,他氣喘吁吁地說:
“是真的還是假的?”
翠花沒有反抗,也沒有半推半就,她說了,她是來還賬的。燈影中,兩團模糊的白影在炕上晃動得天翻地覆。
天空中,一顆脫離了軌道的流星從銀華錦簇的天幕上忘情地掙脫出來,朝著無底的黑暗緩緩墜落了下去,耀眼的一霎之后,山谷中的黑暗更深了,深得無底無邊。夜空里,布滿了寒氣逼人的星星,似乎每一顆星星都沾滿了霜花。
當欠賬和還賬、生者和死者一對一扯平,當那狂潮終于平息時,王明高碩大的粗拉拉的手掌在翠花的臉上無意中抹了一把滾燙的淚水,他把那水滋滋的淚水舔了一下,是那樣的苦澀。王明高看著翠花遠去的背影,覺得不是人,像是一個夜鬼,他回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是真的,是一場稀里糊涂的夢。
王明高昏昏沉沉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天后他從炕上爬了起來,他蹲在那塊河灘地旁,蹲了很久,如今什么都沒有了。
幾天后,劉文林跟翠花復婚。幾天后,劉文林給王明高拿來兩沓子錢,是兩萬塊,說是給他的補償,王明高死活不要,他對劉文林冷冷地理直氣壯地說:“我跟你一對一,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
“啥叫扯平,你要扯平什么?”
對劉文林來說,這又是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團,有好幾回話到嘴邊了他都沒有給老婆提及過這件事。
王明高十分平靜地說:“你就不要問了,反正扯平了,不要以為你有錢,你想咋樣就咋樣,你也不比我高到哪里。誰也不欠誰的,這是你老婆說的?!?/p>
“我老婆還說了什么?”
“你自己問。”
柱兒在村里干凈利落地消失了,像蒸發(fā)的水氣不可能降落到同一個地方,過年時也沒有出現(xiàn)過。柱兒不聲不響的消失幾乎是一種正常消失,沒有引起村里人的牽掛和懷疑,就像誰家的一只羊或一只雞丟了,與別人家沒有一點關系。只有遇到一些一般人無法拿下來的重活時,人們才十分自然地想起他,因為除了他的力氣,他幾乎沒有給人們留下值得記住的東西。有人說他去格爾木打工,有人說他去烏蘭做了藏民的上門女婿,放牧著一群牛還是一群羊,說得都不太準確,種種傳說幾乎都與王明高老婆的死亡沒有一點關系。村里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白銀香的死,就是不想活人了死去的,與別人似乎沒有一點兒關系,與這個世界也沒有關系。
柱兒突然不聲不響的消失,讓他才五十多歲的母親猝不及防,幾個月后就變成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女人,她的臉上幾乎一夜間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人們發(fā)現(xiàn),每天黃昏時候,太陽從那棵大柳樹背后消失不久,柱兒的母親就佝僂著腰走出了家站在山豁口望著山外“柱兒——回家來!柱兒——回家來!”喊著。她把手做成一個半喇叭形狀放在口上,聲音傳得遠遠的,飄飄的,一直喊到人們吃過晚飯的時候,喊得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心里一陣毛骨悚然,喊得膽兒小的女人不敢獨自上廁所,喊得娃們不敢獨自寫作業(yè),趕緊鉆進被窩里,在一陣惡夢中入睡。她的一頭黑發(fā)很快就變成了春天無法節(jié)制的柳絮楊花,在村口飄飄搖搖,飄得忘我,飄得很遠很遠。她的蒼老像深秋的落葉,那種鋪張和奢侈已經(jīng)無法挽回。
那個巫婆模樣的老女人田寡婦似乎變得格外勤快了,她風雨無阻,兢兢業(yè)業(yè),幾乎每天傍晚出現(xiàn)在村口的大柳樹下,她的出現(xiàn)像一個無處不在又讓人們懼怕的幽靈。她一邊敲打著那個破爛不堪的鐵簸箕,一邊不厭其煩地叫喊著:“白——銀——香——回——來——吧!”她的鐵簸箕實在太破了,由于張風漏氣,銹跡斑斑,聲音傳得很破很近。
聽見田寡婦招魂的叫聲,王明高或者村里的其他人只要把晚飯送過去,在大柳樹旁邊一墩,田寡婦一嗅到飯的香氣兒就不叫了,村里人也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春節(jié)過后,柱兒母親又在村口望了幾回,還不見柱兒的音信,柱兒母親讓柱兒姐姐接到山背后去了,柱兒家破舊的房子一天天更加破舊,房頭上長滿了雜七雜八的野草。
王明高光著膀子平整的那塊河灘地又成了一塊荒地已成定局,阿岱高速公路線路的設計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僅從千戶臺村繞道而過,而且整個桃花鄉(xiāng)也只占了十幾畝地的料場。那些傳說中因高速公路占張家、王家、李家土地的人們,甚至傳說中因高速公路要占宅基地和祖墳的人們,準備發(fā)一筆大財?shù)膲粝胗衷鷮崒嵚淇樟?。所有想發(fā)財?shù)娜硕枷袼蛄怂频?,好久沒有緩過氣兒來,等回過神兒來時已到了第二年春天。
一條人命和一場喪事把王明高弄得焦頭爛額,幾乎一夜之間他的家境變得捉襟見肘,呈現(xiàn)出一副無法收拾的敗象。那卯足了蠻勁平整的一畝三分河灘地沒有見一分錢,很快又變成了一塊原模原樣的荒地,王明高的精神徹底垮了,像油條浸泡在豆?jié){里了。
二十一
小雪頭上下了一場雪,雪是從早晨下起的,下得十分鋪張。
強勁的西北風從山豁口連滾帶爬一頭撞了進來,沒頭沒腦紛紛揚揚的雪片漫山遍野,像橫著的成千上萬把刀子從空中飄來,空中是什么樣子的,落在地上就是什么樣子的。直落得哧哧有聲,大地一派冷俊莊嚴。午后,就把這里的一切都下白了,白得厚實,白得空曠,山野徹底封凍了,把人們的思想弄得似醒非醒,把人們的行為也弄得似是而非,叫人有些不可理喻。
王馬達的老婆侯山桃還是沒有回來的一點音信,心灰意冷的王馬達在侯山桃的娘家去了兩趟也沒有打聽到一點線索,反而讓丈人、丈母教訓了一頓。丈人說:“誰知道你安得是啥心?”
晚上,王馬達又意味深長地請了一次客,還是豬下水,我和村長又去了,是硬著頭皮去的。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他的臉上充滿了冬天的寒風冷氣,喝酒的場面有些興師動眾。這不是一種一般意義上的喝酒,如果上次喝酒還算是一種溫和的投石問路,那么這次喝酒就有些挑戰(zhàn)的意味,有些囂張的意味。我總認為這是圍剿祁家山找回侯山桃前的一次會師會,也是一次宣戰(zhàn)會。他至少要讓郎疤來一次魂飛魄散,知道他王馬達是一條漢子,不是好惹的,他王馬達的女人也不是隨便誰想睡就睡的。因為王馬達請的人除了村長和我,還有十多個膀大腰圓能吃能喝的男人,他們是一些大都遇事用力氣和拳頭先聲奪人的人。很顯然,叫村長和我去吃飯不是讓我們出什么主意幫什么忙,等于是通個氣兒尊重一下。
王馬達這個老好人還沒有給誰正經(jīng)八百找過麻達,但找起麻達來也不是好惹的。他打發(fā)去的探子終于得到了消息,從種種跡象表明千真萬確,郎疤和侯山桃掙了錢回到了祁家山,還像眉像眼說著郎疤穿的什么衣服,侯山桃梳著什么頭。這一切都讓王馬達下定了報仇雪恨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
我跟村長早就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和動機,怎么勸都不起作用。不是我們的協(xié)調能力太差語言蒼白無力,最關鍵的一點是,誰也沒有辦法把他的女人從祁家山弄回來,讓她跟王馬達踏踏實實過日子。這跟上面下達的一些經(jīng)濟指標和生產(chǎn)總值是兩回事。
村長說:“再大的麥子都要從磨眼里下,千萬不能著急,我們想辦法。”村長的話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你站著說話腰不疼,我的女人讓他睡了一年多了,快弄出娃來了,我沒媳婦娃沒娘,我不急你們急呀!”
“我也急,但我也沒有合適的辦法?!?/p>
“你們不管,是吧?我看你們也管不了,我自己管。偉大的導師早就說過,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解決問題全靠自己!”
“你不能蠻干!”
“你別管,我沒辦法巧干,我干定了,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你死我活!是他郎疤霸占了我的女人,我怕誰?我誰也不怕,走到月球上還是這個理!”
許多人沒有吃出肉是什么味道的。
這一夜,王馬達沒有入睡。他想睡,卻睡不著。他回憶著與女人平時做愛的細節(jié)和肌膚之感,就更舍不得這個女人,他又想了想郎疤臉上那塊深仇大恨的黑疤,產(chǎn)生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念頭,這念頭很快化成一種狼一樣兇狠的目光。他慢慢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來,蹲在院子里旁兒旁兒仇恨地抽起來,直抽得渾身的筋骨緩緩活泛起來,興奮起來,抖擻起來。漸漸的,他的身心像一匝一匝擰緊了發(fā)條的鬧鐘,血管里的血液旁兒旁兒跳起來,直跳得手發(fā)抖,心在嗓門上怦然直撞,上牙和下牙一陣一陣打架。
桌子上的肉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熱氣兒,王馬達送走了喝酒的人,從架板上不慌不忙取下那把殺豬的刀子,刀刃在燈光下顯亮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他用拇指輕輕試了試刀刃,還有些鈍,他是屠家,對刀子的鋼水和鋒利程度他是十分敏感和清楚的。他抄出磨刀石,撅著屁股一上一下沙沙沙沙繼續(xù)磨,磨幾下就沾一點水。在一張又肥又大的屁股的不斷晃動下,那把殺豬刀直磨得寒光閃閃,鋒利無比。他瞇了一會兒眼,對著眼前吊著的電燈開關繩兒攔腰一刀砍過去,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和動靜,一截開關繩就軟軟地掉了下來。然后,他才拿出紅銅的、黃銅的五十余枚彈殼,一個個在屁股眼上放了火炮兒,一個個裝了火藥,一個個裝了足夠殺傷郎疤皮肉和筋骨的鉛子兒,一個個弄結實了,封灌了白蠟。這不是他心血來潮,是蓄謀已久的。這一切就緒后,他在一個寬大的經(jīng)久耐用的帆布子彈帶里,密密麻麻的彈孔插滿了紅銅的、黃銅的貨真價實的彈殼,折成四折,裝在一個提包里,再然后,他用一條破舊床單布把獵槍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的一切動作像一個老道的經(jīng)驗十足的獵人,又像一位與仇敵決斗前的英雄。他完整英武的裝束,只給獵人老薛花了兩條條豬肉和一條煙。
還在十多天前,他去山背后找老薛。獵人老薛說:“你用吧,用多長時間都行,只要不胡來就行?!?/p>
這一切就緒后是黎明,他本來要睡一會兒,可仇恨讓他沒有一點瞌睡。他又緩緩地把裹在獵槍上的被單解開來,緩緩地走出了屋。他神色莊嚴地舉頭望了一會兒天空,押了兩顆子彈,在院子里“砰”毫不猶豫肆無忌憚地打響了一槍,又“砰”打響了一槍。王馬達借來的雙管獵槍名不虛傳,那突發(fā)奇響、震耳欲聾的聲音,兩下就把沉睡的夜嚇得驚慌失措,魂飛魄散。那些酣然如夢的麻雀和鴿子哪里經(jīng)得住這種聲音,余音未盡,便噗嚕嚕——噗嚕嚕,一群接一群地遠走高飛了。
槍聲冗長的回音在夜空里還沒有完全消失,就聽得一陣噢噢噢——嘍嘍嘍粗啞悠長的聲音,在村里的制高點底氣十足地傳開來,這是他們早就定好的聯(lián)絡信號,坦蕩的山野里,全是朦朧的夜色和裹了夜色的淺淺的山崗。喊聲像一個又一個蠻勁十足的水漂兒在這夜色和山崗中劃過,然后落到山的那邊或者一條深谷中去了,天唰一下就亮了。
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高聲喊道:“人都到齊了?”
人們黑油油的臉上露出了白生生的牙說:“快了,快了,已經(jīng)二十個了,再兩個就齊了。”
“怕不來了吧?”
“酒喝了肉吃了,咋不來呢?!?/p>
隨著雪地里嘎哧嘎哧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急促,村口的大柳樹下聚集了許多拿著不同工具、裝束不一般的男人。讓人難以置信和不可理喻的是,那個半呆半傻的老巫婆田寡婦也在同一個時間從大柳樹下幽靈般冒了出來,她的出現(xiàn)有點先知先哲,把一群行色匆匆的男人弄得面面相覷,他們的目光分明在懷疑自己的隊伍里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或者出現(xiàn)了叛徒。因為此次行動是今晚決定的,沒有一個人告許過她這件事。她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清晨灰白的天色里,簡直是一個半人半鬼的東西,腰里和腿上綁了一些很多的白的、黑的、黃的、紅的金屬的碎片,舞蹈著寺廟里的啞社火,一邊發(fā)出咔嚓咔嚓金屬的聲音,一邊高聲唱道:
我等今奉玉皇之令,除奸興良。行事由眾后生賢達昨晚商議,定今晨卯時共伐祁家郎人,臨時以“槍聲噢嘍”之聲為準。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切切。
王馬達和同行的人一個個大驚失色,誰也不明白這個幾乎封閉的消息她是從哪里得到的。王馬達朝前走了幾步有點兒猶豫不前,這大清早出現(xiàn)的半人半鬼的田寡婦,還弄出這么一段酷似文言的告示,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毛,不知是兇還是吉,去還是不去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興師動眾組織了這么多人,已經(jīng)吃過他的兩回豬下水,喝過他的兩回酒了,不能就這么像吹脹的尿泡說癟就癟了。男子漢千斤閘,提得起放得下,他丟不起這個人,他迅速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免子般飛速跑回家,拿了一包黑香,一刀燒紙,一把柏枝兒,幾塊油香,又以同樣的速度跑回來,他在神樹旁鄭重燒了,他的紙燒得十分耐心和虔誠,讓一群整裝待發(fā)的人等得有些著急。他不停地在嘴里念叨了一會兒,念得不倫不類,誰也聽不清他念了什么。灰飛煙滅,他掂了掂肩上的雙管獵槍,似乎為他的壯行更添了一些神勇。
之后,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主動走在前列,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殿后,從神樹下哩哩啦啦走開了。
等人們走開來,田寡婦一邊舞蹈著寺廟里的啞社火,一邊唱著“花兒”:
民國二十八年沒太陽,
八十二軍是要命的閻王;
把阿哥趕到仗口上,
尕妹們,
立逼著黃河里跳上。
她的唱腔不倫不類,不腔不調,無張無弛,幾乎沒有“花兒”的令和調。她很快又從一個先知先哲變成了一個十足的瘋子和傻子,嘴里說著一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話。人們一陣陣嘲笑。
王馬達雄心勃勃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頭,腰里系著寬大的帆布子彈帶,密密麻麻的彈孔里插滿了一觸即發(fā)的彈殼,把他襯托得像一個大義滅親的農(nóng)民領袖。他的身后是一群虎背熊腰的被王馬達的豬下水和燒酒喂飽了灌醉了多少回的黑壓壓的男人。
拿了別人的手短,吃了別人的嘴軟,那些不止一次吃了王馬達豬下水喝了王馬達酒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到齊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山路上深沉而有力地回蕩,那些拿著鐵锨、榔頭、門擔、長短不齊的棍棒的男人們,在清晨灰色的陽光里滿臉莊嚴地挺進著。黑壓壓的人群夾雜著鐵器和木器的碰撞聲,匆匆忙忙地朝祁家山奔去,身后的殘雪光芒四射。已經(jīng)架好牲口準備去馱肥的人們,看見這個龐大而威風凜凜的隊伍,又不得不卸了牲口,順手抄了一件家伙跟在行色匆匆的人們的后面,一個個一副狐假虎威、心事重重的樣子,大有在國難當頭之時我不出面誰出面,我不擔當誰擔當?shù)淖雠伞?/p>
打頭陣的當然是王馬達,他從昨天晚上就做好了魚死網(wǎng)破的準備。他耀武揚威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鶴立雞群的裝束,讓他像一個施工現(xiàn)場上霸道的包工頭。他們的神情似乎不是去打架斗毆、吃虧流血,倒像是正月社火隊伍里跳八大光棍的身子。所有的青壯年男人都在經(jīng)歷著人生從未有過的壯舉,他們英雄般地不加思索地涌入人群里,一個個高昂著油頭垢面的頭顱,不知是固守著骨子里先人的脈血和傳承,還是去過一回不明不白的干癮。他們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點著頭打招呼,好像彼此很久以前就很熟的樣子,他們打招呼的神情和舉止,像一群坐在酒店里互不相識的吃客。
王馬達點了點人數(shù),把自己算進去,足足三十人,他十分感謝那些不請自到的人,他給他們一一點了頭。
他們的球鞋、布鞋和皮鞋似乎跟土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仇恨,有意使足了腳勁兒。土路上很快揚起了滾滾殘雪和黃塵,像一群受了驚嚇的野牦牛踢踢踏踏沒頭沒腦地跑。隊伍似乎還在壯大。原因的簡單不言而喻,除了王馬達的人緣,一般都是奔著兩個目的而來:一是幫個人場,抬頭不見低頭見,讓王馬達心里有數(shù),二是,不是中午就是晚上,要吃王馬達的一頓酒肉。
臨近祁家山時,行色匆匆的人們瞬間就匯成了一種從天而降的黑色洪流,像一團酷暑天散發(fā)在案板上的發(fā)面一樣毫無節(jié)制地膨脹著。
剎那間,整個祁家山的人們都知道了將要發(fā)生一個重大的事件,千戶臺村的王馬達帶著幾十號人要人來了,要的是郎疤的女人侯山桃。他們也才明白,郎疤的女人是郎疤用“花兒”騙來的,不是明媒正娶的。他們奔走相告,很快告訴了郎疤。郎疤想逃跑,無論如何晚了。因為站在山腰里的王馬達的一群人,把祁家山山洼里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一只小雞的走動都會進入他們的眼簾。王馬達看著郎疤的莊廓院里一縷炊煙裊裊地升著,他的眼睛直了紅了,媽的,你的日子還挺滋潤的,我讓你滋潤。
王馬達一口氣跑下山坡,身后的積雪和塵埃飛得高過了他的頭,在空中四射著,分不清是土還是雪。他在郎疤的家門口,坐在一塊碾臺上,從懷里掏出一瓶燒酒咣當咣當咕了一氣兒,這叫壯膽酒。然后他就不慌不忙解下雙管獵槍上纏著的床單,咔一下,咔又一下,把雙管折回來,從腰里取出兩發(fā)子彈。一發(fā)是紅銅的殼兒,一發(fā)是黃銅的殼兒,發(fā)著冷光,他讓郎疤品嘗一回挨槍子兒的味道。獵人老薛特別交代過,打獵時最好把殼兒在頭發(fā)上蹭一下壓上去,火炮兒一扳一發(fā)。他照做了,用拇指準確熟練地壓上去,咔一下折回去。他的動作十分灑脫和圓滿。為了這個動作的連慣協(xié)調,和快速發(fā)揮作用,他練了三個晚上。當他把事情想開之后,準備與郎疤決一死戰(zhàn)時,他不再是往日那個萎縮、自卑、頹廢而唯唯諾諾的男人。他鎮(zhèn)定若神,充滿了英雄的膽量和神勇。一個人一旦豁出去了,沒有一個人敢走過去把他怎么樣,祁家山的人們都遠遠看著他,看著他的所作所為和不可一世。自從七九和半自動步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從村里消失后,祁家山四十歲以下的人很少看見這種荷槍實彈威風凜凜的場面了。他們被王馬達的全副武裝和派頭弄得驚慌失措。
王馬達的身邊很快圍上來祁家山的幾個看熱鬧的年輕人,其中一個膽大的說:“你是找郎疤的?”
王馬達橫著眉毛冷酷地點了點頭。
“他就在家里,今天早上還擔水哩。我們早就知道,他的媳婦是從千戶臺領來的,是別人家的媳婦兒?!北砬榱髀吨鴮ν躐R達的討好。
王馬達二話不說,嘴里英勇慷概地哼唱著革命現(xiàn)代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腔: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糾糾,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是應酬。
唱到這里,他戛然而止,朝著郎疤家的大門“砰——砰”就是兩槍。這不是給自己和大家伙壯膽兒,這么多的人不需要壯膽兒,而是給郎疤和祁家山的老少爺們一個先聲奪人,殺雞儆猴,告訴他們,冤有頭債有主,誰也不要為郎疤的事插手,誰多管閑事,槍膛里的鉛子兒不長眼。這兩槍特別響,回聲似乎更響,把祁家山的人嚇得從炕頭上跳了起來。女的說,是誰家的娃這么燒包,老早就放“二踢腳”,大雪天把好端端的瞌睡弄跑了。還是男人們有經(jīng)驗,男的說,你好好聽,哪里是“二踢腳”?是獵槍,是連發(fā)的雙管獵槍,鉛彈在槍膛里飛翔的聲音清清楚楚。
空中,一顆黃色的彈殼一顆紅色的彈殼“嗖——嗖”劃出兩道明晃晃的線,飽滿有力的鉛子兒打進門板時的聲音哧哧作響,像木頭在鋸口里發(fā)出的聲音。幾個孩子麻雀般地涌上去,搶走了彈殼,又相互追跑著,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圍觀的幾個年輕人騷動不安地說:“天啊,還真他媽的看不出來,他的槍是真的,是連發(fā)的?!?/p>
“郎疤,你出來,你給老子乖乖滾出來,老子是千戶臺村的王馬達,你聽著,你狗日的末日到了!”說時,又熟練地壓了兩顆子彈。
郎疤聽到槍響后,趕緊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想從后墻上逃跑,不料,對郎疤可能逃跑的線路王馬達早有準備,要知道王馬達小時候是掏鳥窩、逮山雞的好手。郎疤的影子在房頂上剛晃了一下,王馬達端起槍,“砰”就是一槍。這一槍的火藥裝得十分飽滿,一股黑煙狂妄自大地一冒,郎疤肥壯圓碩的屁股被打得發(fā)出了干牛皮的聲音。他的屁股上先是冰了一下,那種冰像鋒利的刀子輕輕劃了一下,然后是火一樣發(fā)熱發(fā)燙,他意識清楚地抹了一把,兩扇兒屁股還結結實實地長著,他一個趔趄從墻上像一只山雞一樣跌下去,轟一下沖起一些土塵。所有的人都驚了一跳,以為郎疤這下十有八九完蛋了,這下事情鬧大了出了人命了。等人們在沖起土塵的地方?jīng)_過去,卻突然看見郎疤一下滾起來,沖出十步之遠。人們?yōu)槔砂痰挠⒂骂B強贊嘆不已。這狗日的還在跑呢,咋沒打準呢,是王馬達的槍法不行,還是這狗日的命大。
王馬達追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扳響了第四槍。一股黑煙憤怒地一冒,地上沖起一團殘雪和黃塵,在嘩嘩濺起的殘雪和一股黃塵中,不見郎疤的人影,卻在離那股沖天而起的黃塵的三五米之外,郎疤一下連滾帶爬地摔倒了,摔得十分沉重和壯烈。郎疤摔倒時的樣子有些像紅色影視劇中英雄倒下去的樣子,他在積雪很厚的地上慷慨地滑行了好幾步,他屁股上的褲子布滿了馬蜂窩似的小孔。此刻,他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屁股是不是長在自己的身上,他伸手摸了一下還在。
郎疤和侯山桃插翅難飛,很快像被過去的地富反壞右一樣逮到了千戶臺村。在侯山桃消失的過去的一年時間里,人們以訛傳訛,一直傳說著郎疤身上長滿了像外國人一樣可怕的黑毛,褲襠里的那個東西特別古怪而冗長。這已經(jīng)是千戶臺人婦孺皆知的民間傳說和口頭文學,流傳著:郎疤郎疤,頭小逑大,超過一窄。正因如此,郎疤才拆散了王馬達美好的婚姻,拐跑了侯山桃,讓侯山桃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滋潤得像有錢漢的女人。現(xiàn)在郎疤在千戶臺人的集體作為下,成了案板上的豬肉,男人們終于有機會見識見識他的長短和粗細了。這樣的境況許多人一輩子也不見得有一回。
郎疤和侯山桃被逮到了千戶臺時,一戶殷實的人家正在殺年豬,村口圍了很多人。王馬達朝空中又底氣十足地放了一槍,反正他身上帶足了讓他為所欲為的子彈。不為別的,只為讓村里人知道他不是屈服于郎疤的所作所為,而是凱旋而歸。他還要讓支書和村長見識見識,他王馬達的厲害。
槍聲響后,所有人像聽見了耍猴子的下路人的銅鑼聲,蜂擁而來,很快就把郎疤圍得水泄不通。殺年豬的屠家把一頭白條條的豬剛從三角架上吊起來,就跑過來湊熱鬧。他從人群里擠進去,用明晃晃的殺豬刀挑斷了郎疤的褲帶。郎疤趕緊用手提了褲子,屠家把刀子放在郎疤的手上狠狠地摁了一下,郎疤的下體瞬間暴露無余。
人們終于看見郎疤下身的一團黑毛平平常常,簡直比自己的還要小的陽器,讓許多男人的臉上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情和鄙視的目光。他們也更加鄙視侯山桃的浪漫私奔。
那個半呆半傻的老巫婆田寡婦又出現(xiàn)了。她似乎永遠喜歡湊熱鬧,似乎永遠就會跳寺院里的啞社火,或許在她沒有呆傻之前與寺廟有一種什么關系。她又舞又蹈過來,她可能是最近一個時期天天吃加肉干飯,她兇猛地沖進了圍著的人群,她手里沒有帶任何東西,兜了個圈子,不知從哪兒下手,她試探性地抹了一把郎疤的頭發(fā),見沒有把她怎么樣,又擰了一下郎疤的鼻子嘿嘿一笑,踢了一腳,說:“你咋勾引我們村里的女人呢?你個賊挨刀的坐班房的!人家倆口子尕日子推得好好的,你咋下得了手?”
人們總想玩出一些新鮮刺激的花樣來。許多人正在饒有興趣地用小拇指比劃著、嘲笑著郎疤那個實在不起眼的東西時,殺年豬的女主人沖進人群把一盆剛剛洗過豬大腸的十分骯臟的水嘩一下毫不猶豫地潑了過去,說:“狗日的,我讓你沒事干了勾引我們村的女人!沒看你臉上那塊疤,我們村的女人也是你勾引的!”隨后眾人一片喊打之聲,拳腳、土塊、棍棒一起雨點般砸過去,砸得郎疤分不清東南西北。
王馬達的弟弟帶著王馬達的兒子平平過來了,他擠進人群,罵罵咧咧地說:“狗日的東西,嘗嘗老子侄兒的二兩尕燒酒兒?!闭f時,厚顏無恥地在眾目睽睽下,一把扯開褲襠拉出侄兒的陽器在郎疤的臉上尿了一泡水嘩嘩的熱尿,把郎疤弄得狼狽不堪。人群里立馬就有了高呼聲:“好,好,再來一泡,把狗日的嗆死,下次再要干這等下流事,給他把屎喂上!”
王馬達的兒子被眾人鼓舞得蠻勁十足,他使了一會兒勁,把小臉兒都掙紅了,也沒有尿出第二泡尿來,望著王馬達的弟弟說:“叔,我沒尿了?!?/p>
“等著?!?/p>
平平就舉著小雞雞兒老老實實等著。平平說:“叔,還是沒有,你得答應我十塊錢?!?/p>
王馬達的弟弟答應了平平的要求。
人群里有人說:“他的錯犯在逑上,狗日的,廢了他的逑。”
“對,廢了,看他還弄不弄我們村的女人。”
人們很快就解開了郎疤寬大的褲帶,一把把郎疤肉呼呼的東西掏了出來。村長出現(xiàn)在人群里時,郎疤已經(jīng)被人們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早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絕望的神情。他哀傷地號叫了一聲,他的號叫充滿了恐怖,像屠夫把刀子插進了牛脖子。
“你們這是干啥呢!你們咋能這樣搞呢!你們是不是還想搞出人命!你們這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是違法,是侮辱人格!”說時,村長解開了郎疤身上的繩索。
只見郎疤從地上滾起來,撲過去死死抱住村長的腿說:“王村長,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可要給我做主??!王馬達用火槍打人,把我的尻子打爛了,差點要了我的命。”
村長皺著眉頭說:“給你做主?你霸占人家的女人,是不是事實,還給你做主!不打死你就算便宜你了!”村長推開郎疤的手,使了一個逃跑的眼色,低聲說道,“還不給我滾,他們人多勢眾,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郎疤心領神會,慌忙提了褲子,兔子似的撒腿就跑。王馬達又壓上了一顆子彈,村長一下摁住王馬達說:“行了,捉賊容易放賊難,你還要把他怎么樣,放下!趕快把槍還了,還得干干凈凈,你就等著派出所來抓人吧!”
王馬達說:“抓就抓。”
“你說得輕巧,抓了娃誰養(yǎng)?”
郎疤出了村口沒命地跑,跑得狼狽不堪,跑得魂飛魄散,他的風車般扇動的兩條胳膊,像一只在山垣上獵獲了兔子的山鷹,扇動了幾下,轉眼就消失在了千戶臺村的地界。
中午,千戶臺村的人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見了郎疤,郎疤脫了被打成馬蜂窩似的牛仔褲,半拉兒血淋淋的屁股肥碩地露著。他哀求醫(yī)生給他取出屁股上的鉛子兒。他膽戰(zhàn)心驚地跟醫(yī)生說了自己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說王馬達那狗日的心也太黑了,不要命了,不是自己的命大,就差一點打死。
醫(yī)生說:“是不是搞了人家的女人?”
郎疤哧的一笑,不說話。
醫(yī)生說:“要不要麻藥?”
郎疤說:“要?!?/p>
醫(yī)生說:“麻藥傷腦子,還是不用的好。”
“不用就不用,你就給我弄麻利些,弄干凈,別留下病根子?!闭f時把一堆白乎乎的屁股撅了過來。
醫(yī)生一手握著鉗子,一手握著刀子,差不多把郎疤的半拉兒屁股剜遍了,剜得郎疤哇哇直叫,殺豬一樣。醫(yī)生把一條毛巾塞在郎疤嘴里說:“忍著,誰讓你搞人家的女人呢,這就是下場。”
一陣鐵器的咬牙切齒聲和豬一樣的哼哼聲,最后剜出了十二顆香頭兒大小的鉛子兒。醫(yī)生說:“咋樣,睡人家的女人好受不?”
郎疤嗨嗨一笑說:“不上身不知好壞,上了身才知道不一樣。”郎疤朝醫(yī)生賊賊地笑了一下,雙手捂著疼痛難忍的屁股,一拐一拐地走了,他的背影里留下一首凄涼的“花兒”:
日頭兒落了實落了,
阿哥的肉呀,
長蟲打石崖上過了;
指甲兒連肉地分開了,
阿哥的肉呀,
活刮了身上的肉了。
他人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不忘了侯山桃,也真是個情種。醫(yī)生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王馬達的莽撞行為和英雄壯舉,并沒有徹底解決問題的關鍵和實質,反而使事情復雜化嚴重化,最后把自己推上了絕路。第二天早晨,王馬達準備殺年豬招待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人。他起得特別早,他從供銷社灌來了一加侖威遠散酒,準備晚上踏踏實實醉一場,他剛把一口大鍋架起來,村里開來了兩輛警車。一輛是鄉(xiāng)派出所的切諾基,一輛是縣公安局的桑塔納2000,公安局的人一到千戶臺村就開始了程序化的偵查。他們二話不說,先把王馬達帶到村委辦公室進行了詢問,然后又對支書和村長的談話進行筆錄,接著詢問了昨天參與圍剿的兩個人,也做了翔實的筆錄。中午,他們只喝了一杯水又風塵仆仆去了祁家山,晚上回來時,接著進行詢問,參與圍剿行動的人一個一個被詢問,一個一個做記錄,一個一個壓手印,一切程序做完時天已微明。他們把平平交給了侯山桃,最后把王馬達逮捕了。
王馬達說:“平平她不能帶?!?/p>
“能不能帶,你說了不算?!本斓膽B(tài)度像生鐵。
王馬達要弄回侯山桃,結果雞飛蛋打。他的匹夫之勇讓自己坐了四十天的班房,坐牢期間,郎疤的屁股上總覺著不舒服,他去縣醫(yī)院又剜出了兩顆香頭兒大小的鉛子兒,屁股上才長出了新肉。侯山桃跟郎疤很快進入了如膠似漆的蜜月期,他們大大咧咧你來我往,儼然是一對夫媳。后來侯山桃心硬口硬跟王馬達提出離婚,只要兒子不要財產(chǎn),王馬達在無望中答應了離婚。媳婦沒了,兒子也沒了,最后只剩下光棍一條。
王馬達回到家里時空蕩蕩的,門口那顆榆樹稀稀拉拉的一些枝條在空中生硬地舞蹈著,幾只烏鴉在空曠的山野里窮極無聊地叫喊著,季節(jié)還看不見一點春天的氣象。他在門口坐下來,抽了一會兒煙,無精打采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在蕩起的黃塵中推開了自己陌生而熟悉的家門。
郎疤和侯山桃正式舉行結婚儀式,是王馬達出獄后的第二天,山里的杏花兒已經(jīng)打上了花骨朵,川里的杏花兒開得紅紅粉粉。郎疤和侯山桃結婚后舉家離開了祁家山,這不是郎疤的心血來潮,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事情。王馬達的雙管獵槍并沒有把郎疤怎么樣,反而像吉祥喜慶的鞭炮聲一樣,炸開了他的心智和一生的財運。他屁股上的傷疤還沒有徹底長好,在縣醫(yī)院哼哼呀呀換完了最后一次藥,就在縣城里開了一個“花兒”茶園。茶園以娛樂和飲食集一起,服務對象是縣城周邊農(nóng)村的中年人和那些退休的工薪階層,低消費大收入,掙錢如酥油里插刀子一樣輕松。他把自己的“花兒”茶園命名為“浪吧”茶園,充滿了詩意和浪漫,意思是尕妹連手來浪吧。
鐮刀打著彎彎的,
總把個田割下哩;
蓋碗茶倒著滿滿的,
總把個客留下哩。
郎疤的心情高興得像五月里釀蜜的蜜蜂,他整天價樂呵呵哼著一種叫水紅花令的“花兒”,哼得腳底下輕飄飄的,不知是在霧里還是云里。郎疤不開茶園便罷,一開茶園才知道如今的世道有多么好,好得無法想象,滿世界都是閑人,閑得簡直不可思議。上班的,做工的,下崗的,年輕的,年老的,中年的,男男女女擠在一塊兒歌舞升平,每天把茶園塞得滿滿的,光賣蓋碗茶也就有夠賺的錢了。夏半年在“同樂”公園里涼涼爽爽唱,冬半年在縣城的包廂里暖暖和和唱,把“花兒”唱成了一條流錢的河。在“水紅花、大眼睛、尕妹連手、阿哥的肉”的傳統(tǒng)和搖滾中,掙著大把大把的票子,在行色匆匆和曖昧的對唱中,男人們花錢如流水,女人們消費得理直氣壯,也不知又折散了多少對夫媳,但他管不了那么多,郎疤只管經(jīng)營和賺錢,侯山桃只管晚上坐在沙發(fā)里埋頭數(shù)票子。不是郎疤,侯山桃怕一輩子也體驗不到那種數(shù)票子把自己數(shù)累的感覺,有好幾回她數(shù)著數(shù)著就在沙發(fā)里睡著了。兒子平平在縣城開始像城里的娃一樣人模狗樣上小學了。王馬達當牛做馬沒有辦成的事情,郎疤跟侯山桃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侯山桃窩在山里時也看不出有多少出息,哪里知道,她真正是那種給一雙皮鞋就撒展的主兒,僅三個月時間,就被郎疤的“浪吧”茶園養(yǎng)得心寬體胖人面桃花。她每天為平平按時做好三頓飯,等候在上學、放學的守望中,有時也去茶園聽“花兒”和“少年”,偶爾也有登臺演唱兩曲“花兒”的欲望,有好幾回她躍躍欲試,但郎疤死活不讓她唱。
郎疤的“浪吧”茶園越來越紅火,這跟他的智慧和經(jīng)營理念不無關系。他別出心裁組織了一個評委班子,都是些縣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政協(xié)委員,就是手頭上有幾個錢的老板,或者就是退下來的領導干部,這叫資源合理利用。他們每天評出一個最佳“花兒”和“少年”歌手頒獎?!盎▋骸备枋钟梢蝗耗性u委評,“少年”歌手由一群女評委評,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侯山桃也是評委之一。郎疤發(fā)現(xiàn)如今的人變得越來越賤,越來越不是個東西,不管官多大、地位多高,只要給他們好處,你讓他干啥他就為你干啥。
侯山桃人模人樣坐在評委席上,開始時有些忐忑不安,在這些一本正經(jīng)的專家、學者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只舉手或打分,不說話,或少說話,漸漸地,她聽會了一些都是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的所謂專家、學者的客話、套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說是專家、學者,不就是油腔滑調裝腔作勢,不就是四邊不挨打圓場嗎,幾個回合就學得差不多了。一年下來,侯山桃只聽得面白體胖,漸漸地像個城里人也像個有點兒文化的人了。她有點兒高傲地走在街道里,每每看見那些體面的男人和女人,心想,原來城里人和文化人也不過如此,跟那些農(nóng)村里裝神弄鬼擇陰地看風水當蠻蠻,大把大把賺錢的男人女人差不多,只是看上去更體面更像那么一回事。很多時候,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就在于像不像,很多時候,你想的那一步能不能跨出去。她想起跟她在同一個村里同甘共苦了多少年的白銀香和白銀香不明不白的死,就有點兒可惜,有點兒可笑,有點兒愚蠢。白家妹子呀,你也太傻了,你睜開眼了看看,如今的世道人家是咋樣生活的。你那么好的模樣兒和身段兒還不到三十歲,干嘛要死呢,憑那一身的好條子、好模樣,只要像城里女人一樣隨便打扮起來,咋掙錢不是掙,咋活不是活!想到這里,她自言自語地哼唱道:
豆兒豆兒尕豆兒,
沒知道豆兒是滾的;
肉兒肉兒尕肉兒,
世上的肉兒是哄的。
侯山桃哼唱完了她自編的“花兒”,得意地在地板上旋轉了一圈,坐在梳妝臺前開始打扮起來。今天她打扮得十分認真,選什么口紅、畫什么眉、穿什么衣服都做了精心的思考,下午她要去當評委。聽郎疤說,今天又有一位退居二線的領導加盟了評委的行列,她得留心打扮一下。
世道有點兒魚目混珠,失敗讓人猝不及防,成功也太讓人不可思議,成功和失敗之間往往只有一步之遙。郎疤的成功有點像做夢,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漸漸地,只會寫自己名字的郎疤已經(jīng)讓人刮目相看了,他在所謂的圈內的規(guī)格似乎比侯山桃混得還要好一些。很多時候,他也在頻繁地參加一些沒完沒了不厭其煩的文化類型的座談會和研討會,還有好幾篇文化論文像模像樣發(fā)表在公開的雜志上,有些還是中文核心期刊。原來玩文化竟是如此簡單,這比當木匠、畫匠、劁豬匠、泥水匠、殺豬匠、接生婆還簡單,還自在。是的,比這些還簡單,在這里海闊天空兩天三天說什么都行,因為是座談會、研討會。在這里只要不對抗政策,咋說都是對的,說錯了還可以重新說,誰也不會把你咋的,可劁豬不一樣,劁豬有責任有承擔,劁錯了劁死了你要賠錢的。
他把那些東西十分認真地剪貼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證明自己也是個文化人,是個不一般的人。不過更多的時候他要做的事情是,等那些專家、學者肯定了他驢唇不對馬嘴的發(fā)言和海闊天空的胡傳,離席后埋單,送紅包,然后開著私家車把他們一個一個送到家里。
郎疤做這些事情津津樂道,樂此不疲,也從不馬虎,他已經(jīng)學會了把所有的人都叫領導,把所有領導的家都叫府,把所有領導的老婆都叫夫人,讓領導和他們的夫人一個個心花怒放,都說小郎人好,如果還在位子上,一定給小郎一個科長或主任試一試。因為他分明覺得,這些人說他行,他就行,這些人說他不行,他就是行也不行。因為這些人掌握著肯定別人和否定別人的資源。
離婚后的王馬達心中十分慚愧,許多時日他想兒子。他好幾次去縣城看兒子,都被侯山桃以十分強硬的態(tài)度拒絕了,侯山桃說:“你一身的豬屎味兒,怕把兒子熏臭了。回去吧,兒子好好的,沒你的事兒?!?/p>
王馬達只能鬼鬼祟祟躲在貼滿壯陽、滋陰和購買黑槍、黑彈廣告的電線桿背后,偷偷看幾眼兒子。他的小偷一樣的舉動讓一位警察看見訓了一頓,說他就是讓他們十分頭疼的貼這些街頭廣告的人,非讓他弄干凈了那個電線桿,讓一群人圍著他指指點點。他說他不是貼這些廣告的人,他叫王馬達,是來看兒子的??醋约旱膬鹤诱δ苁侨绱送低得模藗兌疾恍潘闹e言,他有一張簸箕大的嘴也無濟于事。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他王馬達是個偷雞摸狗的,而郎疤和侯山桃倒是光明正大的,是理直氣壯的。
有一次,王馬達開著那輛販豬肉的手扶拖拉機去看兒子,但他停車的地方?jīng)]有停車標志。這哪里是一輛車,簡直就是一個垃圾箱,由于常年累月販豬肉,車剛停下不久,成千上萬只綠頭蒼蠅載歌載舞地蜂擁而至,爬滿了車箱,過往的許多人都捂住了鼻子。環(huán)衛(wèi)工人馬上打了舉報電話,不一會兒,交警就把車托走了。王馬達簡直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靈,他還以為車讓人偷走了。他在交警大隊繳了200元托車費和200元罰款開著車回來時,正好在學校門口看見了兒子,他喜出望外,給兒子買了個小足球。他知道兒子是玩豬尿泡長大的,肯定喜歡玩這個,兒子果真喜歡,王馬達十分高興。他跟兒子正在高興時,侯山桃騎著一輛“木蘭”電動車過來,不由分說一把奪了兒子,騎著車消失了。
王馬達開著車悶悶不樂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他還想著那400元錢。他人還沒到家里,就被幾個不明真相的人堵在半道上打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打的時候,王馬達不明不白是誰打的,打完了才知道是誰指使打的。自己的兒子自己不讓看,媽的,這是啥世道?從此,他再也不敢去看兒子了。兒子的影子在他的心里長成了一個不散的疙瘩。
王馬達看一回兒子已變得遙遙無期。從此,他變得更加猥瑣、自卑和頹廢。千戶臺村又多了一條光棍。他死了這條心,每天穿著一條藍大褂販他的豬肉,吃他的豬下水,只吃得他往車廂里扔一扇豬肉,像扔一塊磚頭一樣輕松。他已經(jīng)窖存了五壇子豬油,怕是十幾年也吃不完,他的家里到處洋溢著豬油的味道,墻壁上、屋柱上掛滿了風干的豬苦膽。
王馬達真是臥薪嘗膽,他實在想兒子,想兒子的時候,他就舔一點豬苦膽。他這個歲數(shù)丟了老婆又丟了兒子,真是雪上加霜。(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