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敦煌吐蕃文文書中出現(xiàn)地名色通(se tong),應(yīng)該是敦煌漢文文書中的西同,即今甘肅省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境內(nèi)的蘇干湖及其附近地區(qū)。吐蕃統(tǒng)治時期在該地設(shè)有敦煌通頰色通巴(mthong kyab se tong phavi)軍事部落,由吐蕃、吐谷渾、黨項、漢等部族成員組成,西同(se tong)亦即敦煌吐魯番文書中記載的墨離川、墨離海地區(qū)。
關(guān)鍵詞:se tong;西同;蘇干湖;墨離川;墨離海
中圖分類號:K28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2)02-0066-07
英藏敦煌吐蕃文文獻中出現(xiàn)有地名se tong一詞,對于其具體地理位置,學界曾有所研究[1][2][3]。筆者擬運用敦煌漢藏文獻和傳世史籍的有關(guān)記載對se tong一詞的含義、地理方位再做一些探討,提出一點自己的意見,求正于方家。
一 se tong與西同
首先將有關(guān)se tong的史料記載列出如下:
1.Vol.69,fol.84《吐谷渾王國編年史》第16—20行記雞年(709—710)夏,莫賀吐渾可汗定居于色通(se tong)[4]。
2.P.t.1094是一件《博牛契》,買賣雙方分別是stong sar gyi sde lig yul rje gol“悉董薩部落李玉來主仆”和mthong kyab se tong phavistong pon lho blon klu sgra bran an pevu tig“通頰色通巴之千戶長洛·論矩立扎之奴安保德”[5][6]。
3.S.0228號吐蕃文合種田地契約文書中有: mthong kyab se tong phavi sde “通頰色通巴部落”成員卡甲桑篤篤(vkal vgrav bzang tevu tevu)與僧人張?zhí)m永(dge slong cang lang nyan)合種田地立契,他出土地,僧人出農(nóng)具耕牛,種子人工二人平攤,收成二人平分[1]145,447。
4.甘肅敦煌、蘭州等地收藏的《無量壽宗要經(jīng)》寫本Nos. 21,22:mthong khyab se tong pavi sde gu rib lha btsas “通頰色通巴部落谷日·拉匝”[7]。
5.P.t.1174:mthong khyab se tong“通頰色通”[8]。
6.P.t.1297(5)號借馬契約則有借馬者se tong pavi sde“色通巴部落”的skyo yang legs[6]62-63。
7.蘇聯(lián)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藏敦煌藏文《無量壽宗要經(jīng)》寫本Nos.186,193,195,196,
197,198,209,210,211: se tong pa “色通巴”{1}。
8.P.t.3501,3754,4002,4039《無量壽宗要經(jīng)》寫本題記:se tong/ se tong pavI“色通巴”{2}。
最先注意到se tong一詞并對其進行探討的是英國學者托馬斯,他把S.2228中的“色通”(se tong)看成地名,并且和英藏藏文文書Vol.69,fol.84《吐谷渾國編年史》所記吐谷渾可汗夏宮所在地se tong聯(lián)系起來,將其比定為《新唐書》卷43下《地理志》賈耽所記羅布泊地區(qū)的七屯城[1]13,28,144-146,399。榮新江先生認為:既然從貞觀到開元,羅布泊地區(qū)包括七屯城在內(nèi)的諸城鎮(zhèn),一直是中亞昭武九姓的移民聚落[9],而且后來還是沙州直接管轄的范圍,不可能是吐谷渾的領(lǐng)地,當時的吐蕃、吐谷渾只能在薩毗澤南面一帶活動。另外,把地處炎熱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的七屯成當作吐谷渾可汗夏宮,不合常理,而且七屯城在吐蕃時代的文獻中一般稱作nob chung(小羅布)。所以《吐谷渾可汗編年史》中的色通應(yīng)當位于吐谷渾的大本營——青海湖與河源一帶。榮先生進而認為沙州的通頰色通巴部落,或許就是來自黃河河源地區(qū)的下勇部所包含的九通頰部落千戶當中,色通巴原為九部落之一,而沙州的色通巴部落可能是駐扎下來的原色通巴部落,也可能是由一部分原色通巴部落成員為骨干并組織沙州通頰人而形成的新部落[2]131。此后呂建福先生又發(fā)表意見認為:“色通(se tong)或指森部落所處鄯善薩大慕蘭一帶,鄯善、且末仍有大量的土渾部落。”即色通(se tong)在西域鄯善地區(qū)。呂先生后又稱:“西同之名,《張淮深變文》中作西桐,在甘州與酒泉之間,并說西桐海畔。吐谷渾國的西同之地,疑即藏文文書中的se tong,均為土族語[sur kun]一詞的音譯,意指沼澤低洼之地,而蘇干湖東北部正是沼澤之地,現(xiàn)名‘蘇干,亦與土族語[sur kun]之音相似,應(yīng)即古地名遺留。由西同向西南到吐渾國內(nèi),其地也正是墨離海畔的汗庭所在?!盵3]123,190即se tong為西同,為今蘇干湖附近地區(qū),其看法前后相互抵觸。
由以上史料記載和諸家研究觀點可知se tong為一地名,同樣也為沙州地區(qū)的通頰部落名,實際上se tong pha即色通(se tong)人之意。但其具體地理方位,諸家觀點尚有分歧。筆者同意榮新江先生的意見,吐谷渾可汗夏宮所在地se tong不可能為地處炎熱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的七屯,七屯在新疆出土古藏文文書簡牘中一般寫作nob cung。另外新疆出土古藏文文書簡牘中還出現(xiàn)有rtse thon,也可能是指七屯[1]144-145,399;[10],在7—8世紀,七屯城也并非吐蕃統(tǒng)治的吐谷渾汗國的疆域。而呂先生提到的西同,在敦煌文書中屢有出現(xiàn),時間從吐蕃統(tǒng)治時期到歸義軍時期不等,西同又稱為西桐,還有西桐海、西同山。西同與吐蕃文se tong發(fā)音實際相同,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確有值得探討之處。為了方便研究,現(xiàn)將敦煌文書中有關(guān)西同的史料錄出如下:
1.S.542《戌年(818)六月十八日諸寺丁口車牛役簿》記載:“龍興[寺]……朱進興差入西同山廿日,取羊,亥年役?!薄吧徟_寺……骨論,持韋,西桐請儭羊一日?!薄办`修寺……白天養(yǎng),差西桐請羊廿日?!盵11]
可知西桐、西同山一帶可以牧羊,敦煌都僧統(tǒng)司經(jīng)常差遣寺戶去該地區(qū)收取羊只。
2.S.2692《張議潮變文》云:“諸川吐蕃兵馬還來劫掠沙州,奸人探得事宜,星夜來報仆射:‘吐谷渾王集諸川蕃賊欲來侵凌抄略,其吐蕃至今尚未齊集。仆射聞吐渾王反亂,即乃點兵,斬兇門而出,取西南上把疾路進軍。才經(jīng)信宿,即至西同側(cè)近,便擬交鋒,其賊不敢拒敵,即乃奔走,仆射遂號令三軍,便須追逐。行經(jīng)一千里以來,直到退渾國內(nèi),方始趁迭,仆射即令……分兵兩道,裹合四邊,人持白刃,突騎爭先,須臾陣合,昏霧漲天……”“忽聞西戎起狼心,叛逆西同把險林(臨),星夜排兵奔疾道,此時用命總須擒?!盵12]
“才經(jīng)信宿”即時跨三日,文書記載表明西同在敦煌西南,其距離,抄近道三日即抵西同側(cè)近,西同在敦煌西南大約三天多的路程。
3.P.3451《張淮深變文》稱:“天使才過酒泉,回鶻王子領(lǐng)兵西來,犯我疆場,潛于西桐海畔,蟻聚云屯,遠偵風煙,即擬為寇,先鋒游弈市使白通吉探知有賊,當即申上,尚書即聞回鶻□□,□諸將點銳精兵,將討匈奴。參謀張大慶越班啟曰:‘金□□□,并不可妄動,季秋而行,兵家所忌。尚書謂諸將曰:‘□□(回鶻)失信,此來窺窬……此時必須剪除 ……當即胤(引)兵,鑿兇門而出。風馳霧卷,不逾信宿,已近西桐,賊且依海而住,控險為勢,已(以)拒官軍,尚書乃處分諸將,盡令臥鼓倒戈,人馬銜枚。東風獵□,微動塵埃,六龍才過,誓不空回,先鋒遠探,后騎相催。鐵□(騎)千隊,戰(zhàn)馬云飛,分兵十道,齊突穹廬。鼙鼓大振,白刃交輝……回鶻大敗?!?/p>
“尚書聞賊犯西桐,便點偏師過六龍……恰到平明兵里(裹)合,始排精銳拒先沖……血染平原秋草上,滿川流水變長紅。南風助我□威急,西海橫尸幾十重。”[12]1773-1774
由此件變文可知西同(西桐、西桐海)在敦煌以西,準確說在敦煌西南,“不逾信宿,已近西桐”表明不過兩天三夜,便到西同附近。
4.P.2570《毛詩卷第九》背書:“咸通拾陸年正月十五日,官吏待西同打卻回鶻至?!盵13]
由以上4件文書可知:西同系地名,在沙州西南,距沙州大約三天以上的路程。西同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有山(西同山)、有湖(西桐海)、有羊,適宜放牧,也是進入沙州的門戶,故為吐谷渾、吐蕃、回鶻等游牧民族所覬覦,在歸義軍張議潮、張淮深時期屢次進犯該地。
據(jù)李正宇、李并成先生研究:敦煌文書中的西同正是今甘肅阿克塞縣蘇干湖地區(qū),在敦煌市西南290里,折合唐里259里,與文書記載西同與敦煌之間的路程相吻合。唐代馬日行70里,三天行210里,即所謂“已近西同”[14][15]。
蘇干湖盆地總面積約7000Km2。有大、小二湖,今統(tǒng)名海子,即《張淮深變文》所謂西桐海,其水來自盆地東南部的大哈爾騰河和小哈爾騰河的潛流。小蘇干湖居?xùn)|北,為淡水湖,面積11.6Km2,大蘇干湖居西南,為咸水湖,面積108Km2。小蘇干湖有水道西南流,今名蘇干河,長20Km,入于大蘇干湖。盆地周圍皆山,北有當金山,海拔3000m;東有黨河南山,海拔4000m,又有土爾根大坂山,海拔5000m;西有拖臘依格大坂山,平均海拔4200m;南有塞斯騰山,海拔4000m[14]。塞斯騰山即西同山的今音今名,在大蘇干湖南岸。蘇干湖盆地中還有片狀流沙地和新月形沙丘,沙漠面積約占整個盆地面積的1/5,沙丘的相對高度2—10m,尤以山坡的下風地帶多見[15]。
湖區(qū)周圍牧草豐美,候鳥群飛,土壤大部分屬鹽土。雖牧草繁茂,但不宜糧菜瓜果、林業(yè)種植,糧食、瓜果、蔬菜皆仰給于敦煌。正與敦煌文書記載西同宜于放牧的情況相合。
西同在明代被稱為昔爾丁,清代被稱為色爾騰,都與西同諧音,蘇干湖之名起于近年,上世紀50年代以前猶稱色爾騰海子。明葉向高《倉霞草》記載永樂四年(1406)“并徙安定衛(wèi)治所于昔爾丁”?!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卷29安西州古跡門曲先衛(wèi)條云“并徙安定衛(wèi)于色爾騰”,原注“舊做昔爾汀”。乾隆二年(1737)成書的《重修肅州新志·沙州衛(wèi)冊》山川門則稱:“色爾騰海子,在沙州西南,大澤四周有山圍繞,水不長流。按《舊圖》雖云其地有色爾騰河,然流亦不遠?!眥1}
筆者以為西同與吐蕃文se tong二者應(yīng)為同一詞,二者發(fā)音相同,都在敦煌附近,系指同一地名,即今天的甘肅阿克塞縣蘇干湖地區(qū),蘇干與西同、se tong古音相通,實為同名異譯。Vol.69,fol.84《吐谷渾國編年史》記載的莫賀吐渾可汗的夏宮所在地色通(se tong)也正是今蘇干湖地區(qū)。這里水草豐茂,適宜畜牧,海拔較高,夏季氣候涼爽,宜于居住避暑。
二 吐蕃敦煌通頰色通巴
(mthong kyab se tong phavI)部落
至于蕃占時期出現(xiàn)的敦煌通頰色通巴(mthong kyab se tong phavI)部落,筆者以為是由駐扎在西同(se tong,今蘇干湖盆地)地區(qū)的吐谷渾、黨項、漢等民族組成的通頰軍事部落,主要負責征戰(zhàn)防御之事。
P.t.1113號文書記載:“……王(rje)與論沖熱(blon khrom bzher)辰年春于隴州(long cu)會議,交與德倫蓋有通達敕?。ǖ奈臅?,決定于沙州置一新通頰軍千戶?!眥1}此辰年經(jīng)考證為公元824年[4]26,該年在敦煌設(shè)置的新通頰軍千戶就是敦煌通頰色通巴(mthong kyab se tong phavI)部落,部落人員駐扎在西同(se tong,今蘇干湖盆地)地區(qū)。在吐蕃統(tǒng)治下通頰人地位與吐谷渾人相當,而高于吐蕃統(tǒng)治下河隴地區(qū)原來的唐朝居民及其后代。如P.t.1089《大蕃官吏申請狀》中記載姑臧節(jié)度使衙署中吐蕃、孫波之千戶長(bod sum gyi stong pon)之后為通頰與吐谷渾之千戶長(mthong khyab dang va zha stong pon),下面又有吐蕃、孫波之小千戶長(bod sum gyi stong cung)、通頰與吐谷渾之小千戶長(mthong khyab dang va zha stong cung),最后才是邊鄙部族之小將校(lho bal gyi dmag pon chung), 邊鄙部族(lho bal)主要為吐蕃統(tǒng)治下涼州、甘州地區(qū)陷蕃唐人后代[16]。所以沙州通頰色通巴(mthong kyab se tong pha)部落中應(yīng)該沒有沙州漢人等落蕃唐人及其后裔加入,此部落成員則可能來自較早為吐蕃所控制的河源、青海湖、西同(se tong)等地區(qū),有吐蕃、吐谷渾、黨項、漢等多種民族成分。
英藏敦煌吐蕃文文書《吐谷渾王國編年史》記載西同(se tong)在8世紀初即為附庸于吐蕃的吐谷渾可汗夏宮,此后應(yīng)當一直為其所控制。通頰色通巴(mthong kyab se tong pha)部落地位也高于沙州漢人部落,應(yīng)該由吐蕃瓜州節(jié)度使直接管轄,而不歸屬于沙州。P.t.1113號文書中發(fā)出沙州通頰色通巴部落成立命令的王(rje)可能是當時的吐谷渾可汗(a zha rje),而論沖熱(blon khrom bzher)則為總制河隴的吐蕃東道節(jié)度使。
在吐蕃統(tǒng)治結(jié)束后的歸義軍時期,瓜沙地區(qū)有通頰、退渾等十部落,歸義軍時期的敦煌文書S.1485號《己亥年六月五日通頰安定昌雇工契》等中則有通頰鄉(xiāng)[17],屬于沙州管轄,此通頰鄉(xiāng)應(yīng)該就是在今蘇干湖盆地地區(qū),是由吐蕃的沙州通頰色通巴(mthong kyab se tong pha)部落演變而來。
關(guān)于se tong的具體含義,英藏吐蕃文文書《吐谷渾王國編年史》最早出現(xiàn)時間是在8世紀初期,比西同最早出現(xiàn)時間9世紀初期(S.542號文書)要早,所以筆者認為se tong這一地名可能是由吐蕃人最先命名的。李正宇先生認為清王初桐《西域爾雅·釋器》載:“金,謂之色爾……或謂之謝兒,又謂之塞,西藏語?!蓖瑫夺屧b》又載:通,西番語,藏語同。見也。”即出現(xiàn)金子之意,蘇干湖盆地四周山谷出產(chǎn)黃金,由此得名,現(xiàn)在還有大量淘金人在此地活動[14]。按吐蕃文,se ru為黃色,黃顏色之意[18],tong意為放[18]201,se tong即出現(xiàn)黃色,而藏語gser意為黃金,se與gser發(fā)音很接近,含義也有相通之處。黃色正是黃金的顏色,故清代《西域爾雅·釋器》將色爾騰意譯為出現(xiàn)金子。宋元時期在蘇干湖地區(qū)和柴達木地區(qū)居住的畏兀兒人被稱為黃頭回鶻和撒里畏兀兒,黃頭和撒里正是得名自se tong,是其意譯和音譯的節(jié)譯。
法藏文書P.t.1002記載:“亥年仲春9日,康地僧統(tǒng)(khams vul gyi ring lugs)那囊洛卓旺布(sna nam blo gros dbang po)與芒達扎多杰(myang stag dgra rdog rje)與主持沙門土丹(gzhi vdzin ban de thub brtan)將公務(wù)辦完后,于20日在色通(se tong)懺悔,而寫在此記錄中?!盵19]
這里的色通(se tong)即西同,系指敦煌西南的西同地區(qū)??芍罗碱I(lǐng)時期的某一時段,西同(se tong)地區(qū)的佛教事務(wù)也由康地(khams vul)僧統(tǒng)那囊洛卓旺布(sna nam blo gros dbang po)、芒達扎多杰(myang stag dgra rdog rje)與主持沙門土丹一起來管理。康地(khams vul)應(yīng)該是指朵甘思(mdo gams),今青海西南部、西藏東部、四川西部及云南迪慶州一帶[20]。僧人土丹(thub brtan)還在英藏Ch,80,v1、Ch,77,xv,10、Ch,79,xvi,7號3件文書中出現(xiàn),被稱為堪布(mkhan po),即寺廟主持,瓜州節(jié)度使(dmag dpon)命令沙州倉曹(stsang mngan)將沙州民戶上交官府的一部分糧食轉(zhuǎn)交給他[1]33-35,此人應(yīng)該是當時吐蕃僧團中的一位重要人物,可能是一名較高級別的僧官,負責管轄西同(se tong)等地區(qū)的佛教事務(wù)。
三 se tong與墨離海、墨離川
20世紀70年代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225號墓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來自敦煌的文書,其中有近30件武周時期的軍事文書,有些還鈐有“豆盧軍經(jīng)略使”的印文,當是豆盧軍軍府文書,涉及武周時期的吐谷渾歸朝史實。其中出現(xiàn)有墨離川、墨離。
如文書《武周豆盧軍牒為吐谷渾歸朝事一》,分為2段,共存18行:
第1段72TAM225:25號,本件有“豆盧軍經(jīng)略使之印”多處。
1.□/□拔褐□/□落蕃人瓜州百姓賀 □/□
2.□/□六歲,一匹父五□/□草九歲,一疋赤草七歲,一匹白□/□
3.□/□胡祿一□/□鞍三□/□
4.□/□究]拾□/□刀壹口,蕃書壹□/□
5.□/□十日牒稱:得押領(lǐng)人吳□/□
6.□/□接得前件渾及馬,謹將□/□
7.□/□蕃人賀弘德款稱:弘德□/□
8.□/□德常在吐渾可汗處,可汗□/□
9.□/□州陳都督處,可汗語弘德□/□
10.□/□眾,今□墨離川,總欲投漢來,請□/□
11.□/□接者。郭知□大配山南□/□令,便往應(yīng)□/□
12.□/□差兵馬速即□□應(yīng)接,仍共總管□/□
13.□計會,勿失機便者。此日□知運便領(lǐng)兵馬往□/□
14.□/□至準狀□/□滿,其所領(lǐng)兵□/□
15.□/□令端等處降渾消息,兵糧如少 □/□
16.□/□差子總官張令端 □/□
第2段72TAM225:38號
(前缺)
1.□/□以狀牒上墨離
2.□/□報并牒郭知[21]
該文書表明當時吐谷渾可汗駐在墨離川,派瓜州落蕃人賀弘德去聯(lián)絡(luò)唐朝瓜州陳都督,準備投歸唐朝。吐谷渾歸朝文書中記載可汗駐營的墨離川在沙州以南,唐朝軍隊也向南調(diào)動準備接應(yīng)歸降的吐谷渾部眾。
敦煌文書P.2555《唐人詩集殘卷》中的佚名氏詩59首,系張承奉金山國時期的作品,其第1首為《冬出敦煌郡入退渾國朝發(fā)馬圈之作》:“西行過馬圈,北望近陽關(guān)?;厥滓姵枪?,黯然林樹間。”敦煌文書S.2593《沙州圖經(jīng)》記載馬圈在敦煌西南廿五里[22],退渾國距敦煌馬圈、陽關(guān)以南不甚遠,嗣圣元年(684)崔融在《拔四鎮(zhèn)議》里說:“磧南有沙、瓜、甘、肅四州,并以南山為限,山南即吐蕃及退渾部落?!盵23]當時從馬圈向南經(jīng)過當金山口即進入祁連山以南的退渾部落地區(qū)。佚名氏詩第2首為《至墨離海奉懷敦煌知己》:“朝行傍海涯,暮宿幕為家。千山空皓雪,萬里盡黃沙。戎俗途將近,知音道已賒?;卣霸茙X外,揮涕獨咨嗟?!?墨離海附近為千山皓雪、萬里黃沙,離吐谷渾部落居住地已很近。第3首《冬日書情》:“殊鄉(xiāng)寂寞使人悲,異域流連不暇歸。萬里山河非舊國,一川戎俗是新知。”陳國燦先生認為詩人由當金山口南下進入蘇干湖地區(qū),蘇干湖即墨離海;若是循甘泉水而南,過紫亭東南行,墨離海當為哈拉湖,墨離川當是墨離海所在之平川。高嵩、荒川正晴則傾向于墨離海在蘇干湖,認為由東向西流入此湖的哈爾騰河,即是墨離川[24]。王素先生認為“‘墨離川應(yīng)在‘墨離軍附近,軍名因于川名?!倍瞥诠现菰O(shè)有墨離軍[25]。呂建福先生則稱:“墨離川,今之哈爾騰河,墨離海,今日蘇干湖?!盫ol.69,fol.84號《吐谷渾國編年史》中記載的鮮卑山之羊山堡“即在墨離川一帶”[3]121。錢伯泉等先生則認為墨離海大約是今哈拉湖一帶,青海西北約150km,哈拉湖東100km,仍有小鎮(zhèn)木里,木里即墨離的異譯,應(yīng)是唐地名墨離的異譯{1}。
筆者以為P.2555《唐人詩集殘卷》中佚名氏詩五十九首作者應(yīng)是冬季翻越當金山口進入墨離海地區(qū)的。墨離海當系蘇干湖,離瓜州墨離軍尚有相當?shù)木嚯x。P.2555《唐人詩集殘卷》第二首為《至墨離海奉懷敦煌知己》,此時作者正沿墨離海向東進發(fā)。第三首《冬日書情》稱“一川戎俗是新知”,即作者離開墨離海后又沿自東向西注入墨離海(蘇干湖)的哈爾騰河向東行進,沿河兩岸平川地帶居住著吐谷渾部落,即所謂“一川戎俗”。墨離川可指哈爾騰河,亦可指墨離海、哈爾騰河附近的平川地區(qū)。墨離海一帶即Vol.69,fol.84號《吐谷渾國編年史》中記載的色通(se tong),亦即西同,西同又稱西桐海,即今蘇干湖,在明清時期稱為昔爾丁、色爾騰湖。前面提到蘇干湖附近確實分布著眾多山嶺,還有一定面積的沙漠,這也與佚名氏詩第二首《至墨離海奉懷敦煌知己》所云墨離海附近千山皓雪、萬里黃沙的環(huán)境相吻合。
蘇干湖附近墨離川是附屬吐蕃的吐谷渾可汗夏季行宮的所在地。吐魯番出土武周時期吐谷渾歸朝文書記載吐谷渾可汗久視元年(700)七月前后停駐此地{2},也正可證明墨離川就是《吐谷渾國編年史》記載的夏季行宮的所在地色通(se tong)。由敦煌出發(fā)向西南翻越當金山口進入蘇干湖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道,今天仍然有公路通行,為連接西藏、青海、甘肅三省的重要國道,交通繁忙。若沿甘泉水(黨河)上行至海拔四五千米的祁連山中甘泉水源頭,再翻越山嶺向東進抵哈拉湖,則地勢非常艱險,至今仍然沒有道路通行。所以墨離海當系蘇干湖,墨離川為哈爾騰河或墨離海、哈爾騰河附近的平川地區(qū),殆無疑義。至于青海湖西北約150Km,哈拉湖東100Km,仍有小鎮(zhèn)木里,則木里應(yīng)是唐地名墨離的異譯。筆者以為唐代瓜州有墨離軍,青海赤嶺(日月山)以南有莫離驛[26],唐代“墨離”一詞無定字,也并非一地所專有,況且木里離哈拉湖尚有相當一段距離,離瓜沙地區(qū)則更遠,與瓜沙間的交通極為不便。木里是否是唐代沿用至今的地名亦不得而知,所以同樣也不能以此認為墨離海即哈拉湖。
綜上所述,西同為吐蕃語se tong的音譯,意為出產(chǎn)黃金,系指該地區(qū)的山谷中蘊涵金礦。西同(se tong)亦即敦煌、吐魯番文書中記載的墨離川、墨離海地區(qū),現(xiàn)在則改稱甘肅省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蘇干湖地區(qū)。這一地區(qū)在唐前期為吐蕃統(tǒng)治下的吐谷渾汗國轄地,為吐谷渾可汗夏宮所在地。吐蕃統(tǒng)治河隴時期,在敦煌成立了一個由駐扎于se tong地區(qū)的吐蕃、吐谷渾、黨項、漢等民族成員(這些民族成員可能來自較早為吐蕃所控制的河源、青海湖、西同等地區(qū))組成的通頰軍事部落。由敦煌文書S.2692《張議潮變文》、P.3451《張淮深變文》可知西同(se tong)地區(qū)在歸義軍張議潮、張淮深時期屬于歸義軍政權(quán)管轄,由于適宜畜牧,故屢遭吐谷渾、吐蕃、回鶻的侵襲。在吐谷渾王與吐蕃殘部進犯西同時,歸義軍軍隊曾行軍千里,痛擊并追逐進犯來敵,“直到退渾國內(nèi)”。到了張承奉金山國時期,歸義軍勢力大為削弱,西同地區(qū)相當部分已非歸義軍所有,為吐谷渾所占據(jù),所以P.2555《唐人詩集殘卷》的作者離開敦煌西南二十五里的馬圈,翻越當金山口,經(jīng)過墨離海,隨后就直接進入了退渾國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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