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在方售的嗚咽中遠走他鄉(xiāng)
在方言中出生的那個人,心臟沾滿方言的塵埃。一生短暫,在方言中活了五十八年。用方言吃奶,用方言爬,學(xué)走路。用方言念書,刨地瓜,挖菜窖,爬梯子。
用方言刮胡子。把方言碾成粉末,治療偏頭痛和胃痙攣。備好一草席月光和哀樂,用方言埋葬了雙親,至此,方言已經(jīng)流淌進他的每一根血管。
后來在方言的嗚咽中遠走他鄉(xiāng),被方言領(lǐng)回隸,給方言下跪并認錯。
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他開了一個鐵匠鋪,用方言煉鐵,鍛造鋤、犁、锨、釬,直到生日那天,不小心跌進一團旺盛的火焰,在滾燙中跳舞,只剩下一副方言的骨架,咣當(dāng)?shù)瓜?,發(fā)出最后一聲方言。
夜色給長頸鹿蓋了一層軟軟的藍布
絡(luò)腮胡須的司機往叢林吐了一口痰,卡車甚至沒有任何顛簸感,就從它身上軋過去了。如果不是有一點皮內(nèi)相連,彎瘦的脖頸和肥美的身體幾乎被截為兩部分。
夜色很快就圍過來,給它蓋了一層軟軟的藍布。
幾分鐘之后。從低洼處,她輕喘著,來到公路上。在輕輕抱起它之前,她用手電筒反復(fù)照了照它的眼睛,因為被血星兒遮蔽,看不清那里面有沒有眼淚。
它。只有幾個月的模樣,應(yīng)該還沒有從媽媽那里學(xué)會哭泣。
她撫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尖鏟一樣盯著漆黑的正南方,像要從那里剜出血來。
春天的琴箱里有鵓鴣的低喚
親人們種下的葵花子,總是死去的少,活下來的多。一個男嬰借助母親的身體發(fā)了芽,即使遭遇閃電和苦命,也能搖搖晃晃長成大地上的紅高粱。我一直在想,扛著農(nóng)具的老祖宗,為什么走著走著就碎成了一張紙……
安靜下來的總是白骨,飄走的為什么總是像灰燼?掀開春天的琴蓋,里面有鵓鴣的低喚,也有羔羊斷奶時的啼喚。
一個瘸子和他的老父親背著
犁鏵穿過夕陽
當(dāng)我把畫架支在荒草灘上,夕陽正好卡在兩塊巨石之間。
一個瘸子和他的老父親搖搖晃晃爬上了山坡,當(dāng)他們背著犁鏵穿過夕陽,夕陽哆嗦了一下。
我畫不出這無聲的一幕!
孤單的白頭翁扔下幾粒聲音的石子
柿子樹上已經(jīng)沒有柿子,只有孤單的白頭翁扔下幾粒聲音的石子。竹林稀疏,大雪加重了籬門的傾斜。
接生婆跌跌撞撞從小屋里出來,一邊回頭看,一邊用衣角擦眼淚。
這是一生中最懊喪的一個冬天,她親手接生了一個小小的農(nóng)民,卻沒能救活那個母親。
這場大雪之后應(yīng)該就是春天了。接生婆剛才拐過的墻角。一棵半黃半綠的小草正從裂縫中,彎著身子躥出來。
風(fēng)處理掉最后一小撮綠色
我擔(dān)心扒出花生的那雙手,接下來會扒到玻璃碴和死老鼠。秋深了,風(fēng)處理掉最后一小撮綠色,我的身體開始降溫。
站著的人背著糧食匆匆回家,躺著的人從土里爬出來,仔細尋找時光遺漏的果實,他們的眼睛明明已爛成黑洞,為什么還能分揀出月光和陰影?黑夜降臨。我為什么不敢輕易翻動族譜?當(dāng)親人們在夢里把我團團圍住,我為什么不敢大聲喊叫?是怕一群人冷笑著飄散,還是怕他們用發(fā)霉的手指點痛我的腦門:“還活著嗎——我們種下的那顆乳牙?”
時間滴答著一個溫暖的詞
把蠟燭探進地窖,火焰沒有熄滅。他放心地下去,順手擼下電子表擲給我。從十幾米深的暗處。半筐馬鈴薯被一雙大手托上來。這些重見天日的事物。散發(fā)著貧窮年代所特有的濕氣。堅硬的小芽兒興奮地生長。
轉(zhuǎn)眼間,光線西斜。好像很久。下面沒有動靜。
我跪在深不見底的窖口大聲呼喊:“爹——爹——”
若干年后,當(dāng)我成了父親,他才從地下慢慢升上來,頭上頂著蛛網(wǎng)和黏土,像一個疲憊而莊嚴的將軍。
一生中,睡夢里,父親失而復(fù)得的情景無數(shù)次發(fā)生,他總是若無其事地把電子表扣回手腕。童年的淚眼中,時間滴答著一個溫暖的詞,重新活過來。
那些指針像熄滅了的火柴桿
那些指針像熄滅了的火柴桿,被胡亂扔在表盤之中,有的指向12點,有的指向9點,有的指向5點半,有的指向深夜傾斜的星辰。掛滿鐘表的土墻上。只剩下一根秒針,滴答滴答響著,唯有它還在保證時間的堅強。
昨夜剛下了一場大雪。一匹棗紅色的老馬打門口經(jīng)過,它襠部的肉鈴鐺。晃來蕩去,像熱乎乎的大鐘擺。
剛洗完頭發(fā)的人俯視世間
往她家門縫塞屎殼郎,爬上她家屋頂,掀瓦片,撒尿。剛洗完頭發(fā)的人仰著頭大罵,脫下布鞋扔我們。當(dāng)晚她得了急病,全身哆嗦,臨走時說:“日子苦,孩子們窮樂呵,我不該罵他們?!?/p>
黎明,我們跟在送葬的隊伍后面,像條泥濘的尾巴。被大雨甩來甩去。從墓地回來,吃喪飯,我們一聲不吭,碗里有種小孩品不明白的味道,一口也咽不下。
秋風(fēng)勒緊每個人的脖子,紙錢落滿院落。坐在她昨天坐過的小板凳上,抬頭可見,屋頂上瓦片不全,一縷潔白的煙在升天。
我們小聲判斷,人肯定有魂。此刻,剛洗完頭發(fā)的人俯視世間:一群孩子,低著頭,咽不下她家的飯。
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朝向古刑場的墻頭
如果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正好朝向村東古刑場的墻頭。這樣的日子,冤魂復(fù)活,狼鞠著躬回到荒野。狗見了人就流淚。
這樣的日子,不宜動土,不宜遠行,不宜食肉。殺生胃出血。詛咒爛嘴唇。如果不小心做錯了事,要在半個時辰之內(nèi),用處女的經(jīng)血涂抹肚臍,輕喚自己的名字,反復(fù)清洗眼里的蛛網(wǎng),心中的罪責(zé)。
這樣的日子,村里人從不打架,不結(jié)怨,仇人見了仇人,輕輕擁抱,像親兄弟一樣,互贈斗笠。
背著風(fēng)箏骨架的人總是在秋天出現(xiàn)
背著風(fēng)箏骨架的人總是在秋天出現(xiàn),他佝僂著背,眼里布滿血絲和霜跡,像發(fā)動不起來的拖拉機喘著粗氣。
萬物匍匐大地,風(fēng)吹歪他的瘦身子,吹響他懷里的瓦罐和《詩經(jīng)》。
在秋天。莊稼豐收之后,祖父看見他一百次,父親看見他十次,我,只看見一次。
那次,牛病了,我拉著本該牛拉的板車上坡,忽然感覺有人在幫我用力,回頭時,只看到一副風(fēng)箏骨架在飄遠,地平線上,騰起一朵晚霞。
風(fēng)把麥子的骨灰撒向天空
一陣風(fēng)吹來。先是對應(yīng)著天上的星星,把村舍安放得疏密有致。然后把麥子的骨灰撒向天空。又一陣風(fēng)吹來,鄉(xiāng)親們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繼續(xù)勞作、受窮,抵抗衰老和疾病,另一部分走入地下,枕著鋤頭,在黑暗中咀嚼草根。
責(zé)任編輯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