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西邊山頭跌落下去,天底下灰蒙蒙一片。呂來喜穿著褪了色的紅秋衣,肩上扛兩條鋼筋,一件淺黃色夾克掛在鋼筋上,慢慢吞吞,落在最后面。回到工棚,吃完飯,他獨自一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發(fā)呆,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別人上床好一會兒了,他才輕手輕腳地溜進(jìn)去。別人東拉西扯,說女人、談見聞,他直挺挺地躺著,一言不發(fā)。大劉問,是不是想家了?他好像魂魄出竅了,沒回答。小鄭推了他一下,笑嘻嘻地說,想哪個沒老公的人?他立即制止,別亂說,別亂說。說完,側(cè)轉(zhuǎn)身子,面向墻壁。堂叔扭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第二天晚上,呂來喜又坐在石頭上發(fā)呆。堂叔走過去,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掏出煙,扔一支給他,自己點上一支。抽了兩口,堂叔說,碰到什么事了,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你。他扭頭看堂叔一眼,沒吭聲。堂叔說,有事別悶在心里。他仍沒回答。石灰石場全是光棍,看他的表情不像有什么憂愁。堂叔半真半假地說,看上哪個姑娘了。他以為自己的心事被堂叔看出來了,丟下煙蒂,用腳踩一下,低著頭,說出藏在心里的秘密。
圩天,恰好沒開工,大家一起去赴圩。下了幾天的雨,兩套衣服都沒干,他向大劉借了一套衣服。小胳膊小腿,一米五五,八十六斤,穿上大劉的衣服,手袖卷了兩折,褲腿卷了兩折,還是松松垮垮。到圩場轉(zhuǎn)了一圈,割幾斤豬肉,買幾斤蘿卜,裝在編織袋里,小鄭提著。剛出圩場,小雨變暴雨,眾人各奔東西,沖進(jìn)店鋪避雨。他舉一把自動傘,一根傘骨斷了,眼看要淋濕了,沖進(jìn)旁邊的小裁縫店。
十幾幢商住樓統(tǒng)一設(shè)計,邊上一小塊多余的三角形空地,一邊靠著商住樓,另兩邊用磚塊壘起來,頂上蓋水泥瓦,成了一間小店鋪。站著沒事,他把店鋪掃視一遍。門在緊靠商住樓的右邊,門進(jìn)去是寬大的裁縫桌,桌上堆著一些布料、一把裁縫剪、一個電熨斗。桌下一個電炒鍋。墻上掛了幾件衣服,一支衣叉斜靠在墻上。再進(jìn)去兩尺左右,橫拉著一人多高、白底輟藍(lán)色花朵的布簾。臨街這一面,靠墻一張小桌子,桌上一臺黑白電視。左邊墻角,墊了兩塊紅磚,上面放著電飯鍋。窗前,橫放著一架縫紉機。年輕的女裁縫坐在縫紉機前鎖扣眼。他看她,她剛好也抬頭看他,四目相對。他看見她眼角蓄滿水,眼睛炯炯有神,閃爍著光芒。她眼中的光芒如一股電流,擊中他的心臟。他僵立在那兒,忘記自己是進(jìn)去避雨。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用力轉(zhuǎn)過身子,看門外瓢潑的大雨。過一會兒,不由自主地扭回頭看女裁縫。又是四目相對。女裁縫粲然一笑,站起來,一瘸,一瘸,到布簾前抓一張小木凳,一瘸,一瘸,端到他旁邊,說,坐吧。他像聽話的孩子,看她一眼,慢慢地坐下去。
雨停了,堂叔他們從隔壁店鋪里鉆出去,招呼他回石場。他吃力地抬起腿,邁步出門。想不看女裁縫,卻管不住自己,一步三回頭。
這幾天,撬石頭時會想起女裁縫,空閑時她會從他的腦海中跳出來。閃爍光芒的眼神,粲然的笑,讓他全身舒暢,飄然欲仙。
來喜敘說完,堂叔沉思了一會兒,說,腳殘疾,你不怕?
不怕。殘疾人更需要幫助。
她有沒有嫁人?
應(yīng)該沒有。
幾歲了,愿意不愿意嫁給你,這些要先搞清楚。
石灰石場距圩場六七里。吃過晚飯,呂來喜往圩場跑。他坐在裁縫店里看電視,店門敞開著,隔壁店鋪的女老板蔡寶英時不時探頭看一下,與女裁縫拉呱幾句。偶爾有人進(jìn)去轉(zhuǎn)一圈,一聲不吭,調(diào)頭出門。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找機會與女裁縫聊幾句,你叫什么名字,晚上吃什么,今天生意多不多?女裁縫叫鐘月英,來喜問話,她想回答就如實相告,不想回答,就裝作沒聽見。九點,來喜往回走。隔兩三天,他又去裁縫店。
一天,快9點了,乘店里沒別人,呂來喜一把抓住鐘月英的手,說,嫁給我,好嗎?好像他的手是燒紅的木炭,鐘月英被燙了似的,倏地用力一抖,掙脫他的手,后退一步,盯著他說,你不了解我,就說嫁給你,是不是你見到女人都這樣問。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連聲說,不是,不是。她說,你不怕后悔?他跨前一步,說,與你在一起,我很快樂,絕對不會后悔。說著,又伸手去抓鐘月英的手。鐘月英一側(cè)身,躲開了。他沒抓到她的手,悻悻地退回到縫紉機旁。鐘月英轉(zhuǎn)身出門,走進(jìn)隔壁店鋪。9點半,鐘月英還沒回去,他戀戀不舍地離開。
第二天晚上,呂來喜興沖沖、喜滋滋地去裁縫店。店門關(guān)上了,門縫中透出燈光。用力推門,門沒開。他知道鐘月英在店里,門上輕輕地拍打了兩次,壓低聲音喊,開門,開門。鐘月英沒回答。他轉(zhuǎn)到窗戶前,發(fā)現(xiàn)窗戶關(guān)了,窗簾拉上了。他在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吞吞地踱到圩場。在街上、圩場上轉(zhuǎn)一遍,返回裁縫店門口,門上輕輕拍打兩次。門沒打開,他又到圩場上轉(zhuǎn)一遍。轉(zhuǎn)了幾遍,9點了,他往回走。
一連三天,裁縫店門窗緊閉,他百思不得其解。第四天,他拍打裁縫店的門,鐘月英仍不開門。正要抬腳往圩場走,蔡寶英招手把他叫進(jìn)去,倒一杯茶給他,問他,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他把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作了介紹。老家在200多里外,是深山里的一個小村莊。今年20歲,家里有爺爺、父母,姐姐出嫁了。讀了初二,回家種田管山,前年跟隨堂叔出來打工,在煤礦挖煤,今年春節(jié)后到石灰石廠。
聽完呂來喜的介紹,蔡寶英說,月英今年25歲,左腳天生殘疾,念了初中,不想添加父母的負(fù)擔(dān),學(xué)裁縫,自己開店。老家距圩場五六里,家里有父母、弟弟,弟弟去年娶媳婦。前年,小學(xué)林老師的兒子向月英求婚,當(dāng)大家的面發(fā)誓說,會對她好,保證照顧她一輩子。這人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常常外出賭博,我們勸月英要多留心眼。月英被他的花言巧語蒙蔽了,他說進(jìn)城做生意,“借”1萬元,三個月還她,她就給了他1萬元。兩個月后,這人從城里回來,沒還一分錢,卻提出分手。聽說碰到一個死了老公的老板娘,兩人住一起了。去年,來了個收破爛的,在圩場上租房子,30歲左右,高高挑挑,白白凈凈,他自己說沒有老婆。房東帶他到裁縫店,認(rèn)識月英。月英心里想,別人的孩子上幼兒園了,希望有男的可依靠,自己是殘疾人,他不嫌棄就不錯了。交往了兩個多月,說是準(zhǔn)備結(jié)婚,搬到店里一起住。不收破爛了,或者坐在店門口喝茶,或者溜到別的店鋪,看別人打麻將,飯都不回去煮。沒多久,他的老婆找上門,大鬧了一場,逃走了。月英一分一厘積掙的錢,又被騙走1萬多元。蔡寶英說,月英的心傷透了,你千萬不能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得知月英比他大5歲,已被騙過兩次,來喜很氣憤,很苦惱。低垂著頭,在蔡寶英店里傻呆呆地坐了半個多小時,站起來,哀嘆一聲,徑直往外走。看一眼門窗緊閉的裁縫店,步履艱難地回去。
知道月英的情況,堂叔說,不是找不到老婆,你要慎重考慮。大劉說,她有殘疾,事情都壓在你身上,你會活得很累。小鄭說,她沒什么值得你追求的,隨便找一個,比她更好。來喜心里想,他們說的都有道理,現(xiàn)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墒牵掠㈤W爍光芒的眼神非常固執(zhí)地在眼前一次一次浮現(xiàn),趕也趕不走。她的眼神一出現(xiàn),他就激情涌動。
一連5天,來喜沒去圩場。第六天,他不由自主地往圩場走去。裁縫店的門敞開著,燈光透出來,照亮了一大片,他感覺心里亮堂堂的。進(jìn)門,喊,月英。月英扭頭看他一眼,沒回答,仍在桌邊忙碌。他坐在縫紉機旁邊看電視,時不時瞄月英一眼。9點了,要回去了,站起來,喊,月英。月英仍沒回答。此后,他去裁縫店,月英都是不冷不熱。
一天晚上,呂來喜正在看電視,突然聽到“咕咚”一聲,扭頭一看,正裁剪衣服的月英突然摔倒在地上。他一步跨過去,抱起她,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爾后,跨前兩步,用她的腳掀開布簾,把她抱到床上,連聲喊,月英,月英。月英喘息幾下,坐起來,臉色緋紅,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坐在床沿上,抓住她的手說,月英,嫁給我。
你不了解我。
過去你是被騙,我不會計較。
你會后悔的。
不后悔。
會拖累你。
累也心甘情愿。我保證會真心實意對你好。
月英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兩行淚漱漱漱地流下來。來喜一只手?jǐn)堊∷?,一只手輕輕地梳理她的頭發(fā),感覺天底下他最幸福,盼望地球停下來,世界永遠(yuǎn)這樣子。
月英買了一輛舊自行車送給來喜。收工后,來喜騎自行車趕到圩場,月英煮好飯菜,等他一起吃飯。9點,他回石灰石場。這天吃完飯,來喜出門買煙。往回走時,旁邊店鋪的老板叫他,進(jìn)來喝茶,進(jìn)來喝茶。他想,月英靠大家?guī)兔Γc大家處好關(guān)系,順從地跟了進(jìn)去。公路兩邊,一排整齊的商住樓,一樓前半截是店面,后半截是廚房、客廳,樓上臥室。男老板引他進(jìn)客廳,關(guān)上門,在木沙發(fā)上坐下來。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男老板說,你只是身材矮小一點,其它都不錯,如果想到這兒安家,街尾豆腐店老板有個小女兒,18歲,長得滿好看,只是小時候生過病,頭腦笨一點,做豆腐什么的都會,家境很好。不等男老板說完,他用力搖晃腦袋,說,不行,不行。男老板說,明擺著,各方面條件都比月英好。他感覺頭暈?zāi)X脹,用手在頭上捶了兩下,起身出門。他走到店門口了,老板娘在背后喊,想好了,告訴我。
對面店鋪門口,有一株玉蘭樹。來喜、月英剛抓起筷子吃飯,樹下站了兩個50多歲的婦女,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大聲說話。一個說,以為殘疾人好欺騙,走了一個騙子,又來一個騙子。另一個說,不是騙子,就是吃軟飯的,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要靠殘疾的女人養(yǎng)活,好意思?好意思?她們沒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罵來喜。這是污蔑,他感覺受了奇恥大辱,氣得七竅生煙,把筷子“叭”地一聲拍在桌上,倏地站起來,要沖出去責(zé)罵她們。月英抓住他的手說,別人要說話,你不可能堵塞她的嘴。自己做好了,她們就無話可說。他抓起月英的手,說,你相信我,保證會對你好。咽一下口水,高聲喊,你掙的錢你自己管,我掙的錢全交給你。
準(zhǔn)備結(jié)婚,呂來喜回家與父母商量。
天蒙蒙朧朧起床,坐第一班中巴到縣城,再乘長途班車回到家鄉(xiāng)的縣城。車站門口,給爺爺買了一包蛋糕,稱了一斤半糖果。轉(zhuǎn)乘中巴回到鄉(xiāng)里,已是下午4點。在圩場上割兩斤豬肉,買一斤巴浪魚,到表叔家借了一輛自行車,騎20里,再走5里石砌路,到家時天已黑下來了。全村10多戶,一排房子依山而建,他和八九戶聚在一起,另外五六戶,獨門獨戶,散落在樹林中。
以前打工,過年時才回家,這次才半年,突然回去,家里人既驚喜,又意外。母親趕緊殺兔子,叫叔公、大伯等人一起吃飯。男人在桌上喝酒、吃菜,嬸嬸、嫂嫂們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圍在桌旁湊熱鬧。隔壁的大嫂為他物色了一個姑娘,是她娘家的堂侄女,今年19歲,讀過小學(xué),田里山里的活都會干。前幾天剛告訴來喜的母親,來喜回去,她以為是他母親叫他回去相親。她說,來喜回來了,圩天叫我侄女赴圩,你們見個面。來喜以為自己聽錯了,直愣愣地看著她。他母親忙不迭地地說,我還沒給你說,她的侄女不錯,愿意嫁到我們村。他本來打算等別人散去后單獨與父母親商量娶月英的事,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趕回去。此時覺得不能再等了,低下頭,一小口,一小口,獨自連喝了三口酒,抬起頭,說,我認(rèn)識了一個姑娘,做裁縫,在圩場上開一間店鋪,準(zhǔn)備下個月結(jié)婚。他的父母還沒表態(tài),嬸嬸、嫂嫂們異口同聲地說,好,十分好。女人們的話音剛落地,爺爺說,好事,好事。大伯說,多讀了兩年書,就是不一樣。父親問,多少聘金?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娶老婆,別的不算,聘金少的19900元,多的29900元。他說,不要聘金。父親盯著他說,別人會白白地送給你?他說,我們是自由戀愛。大嫂問,人長得怎么樣?他低垂著頭說,走路有一點瘸。他母親問,為什么?他說,天生的,左腳短一點。一時間,飯廳里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他父親說,我們這兒不是坎,就是橋,腳不好走路,你想請一尊菩薩在家里供奉。他說,不用回來種田管山,還是在圩場開店。父親說,你上門?他搖晃著手說,不是,不是。山里人要出去打工,她在那兒已經(jīng)站穩(wěn)腳跟,開店,等于出去打工。父親說,你是想丟下我們不管。大伯插話說,你是想不花力氣撿一個老婆,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爺爺說,我們家世世代代,沒出過一個殘疾的。叔公說,你還年輕,不是討不到老婆。娶殘疾人,有苦頭吃。母親說,大嫂的侄女知根知底,生活習(xí)慣一樣。他說,你們沒見面,見了面就曉得她不錯。父親說,不管她好不好,家里不同意。再說下去,不會有結(jié)果,只會傷感情,來喜丟下筷子,轉(zhuǎn)身上樓,氣沖沖地撞進(jìn)自己的房間,腳往后一踢,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長嘆一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想不出頭緒。困意襲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半夜醒來,睡不著,繼續(xù)想。父母、叔公、大伯他們說的不無道理,殘疾人回一趟家都很艱難。家里雖然窮一點,但十里八村誰家都差不多,找一個姑娘結(jié)婚并不難??墒牵麄儧]有想到,殘疾人更需要幫助,更需要人愛她。保證會對她好,既是對月英作出的承諾,也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對她好,要把她當(dāng)正常人看待,尊重她,盡心盡責(zé)地幫助她。面對困難,要心往一處想,齊心協(xié)力共同克服,不能僅僅想著自己,僅僅考慮自己。想出了頭緒,決定推遲一天回去,再與父母、爺爺他們說一說,爭取家里的理解、支持。迷迷糊糊又睡過去。月英炯炯有神、閃爍光芒的眼睛看著他,責(zé)問他,你是騙子嗎?你是逢場作戲?他急忙分辨,不是,不是。心里著急,又醒過來了。
第二天早晨,找父親說,找母親說,找爺爺說,找叔公說,他們始終不答應(yīng)。父親最后說,你膝蓋骨硬了,我管不了了,就當(dāng)我沒你這個兒子。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留下來也談不出好結(jié)果,他氣鼓鼓地出門。
結(jié)婚前十天,來喜打電話給表叔,請他勸說父母親,邀姐姐、姐夫一起參加他的婚禮。結(jié)果,父母,姐姐、姐夫沒一人前去祝賀。
婚禮很簡單,裁縫店門上、窗戶上貼上大紅的“喜”字,早飯后到鄉(xiāng)政府領(lǐng)結(jié)婚證,中午在飯店請六桌客人。一起打工的堂叔、大劉、小鄭三人前去祝賀,其他都是女方的客人。新郎、新娘正兒八經(jīng)地佩戴了胸花,站在飯店門口,滿臉喜氣地招呼客人。
石灰石場另一個班組炸石頭時出了意外,有個工友手被炸飛一只。第二天,月英不讓來喜到石灰石場上班。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都買成衣了,店里做點老年人的衣服,縫衣袖,裁褲邊,僅靠這點收入,不夠兩人的生活費。來喜說,不掙錢,什么時候能蓋房子,有孩子了怎么辦?月英不回答,堵在門邊,推來喜回去。來喜一只腳邁到門外了,她“咚”地一聲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腳。來喜掰她的手,她用嘴咬他的手,死活不讓他出門。
不想讓別人說他是吃軟飯的,來喜只好另想掙錢的門路。在家里看了兩天電視,到圩場、街上逛了一天,第三天,到城里批發(fā)了兩箱蘋果、兩袋香蕉,買了一桿秤,回去后擺在裁縫店門口賣。后來,添置了攤床、大涼傘,除了香蕉、蘋果,還有柑桔、葡萄、番石榴等時新水果,生意逐漸好起來。
水果攤擺在店門口,來喜店內(nèi)店外兩邊跑,忙得不亦樂乎。跑腿的事,提水、買米等稍微重一點的活,月英一沾手,來喜立即搶過去做。飯菜煮好了,月英盛兩碗飯放在桌上,調(diào)羹、筷子擺好,等來喜吃飯。一張小四方桌,兩人相對而坐。有肉的時候,月英夾一塊肉到來喜的碗里說,你辛苦,多吃一點。來喜把肉夾起來,放進(jìn)月英碗里說,你經(jīng)常頭暈,要營養(yǎng)?;?30元買了一部手機,來喜去進(jìn)貨,一到12點,月英就打電話問他,吃了飯沒有,吃的是什么?有一次,進(jìn)貨的車壞在半路上,打了電話,知道沒這么快回去,月英還是煮好飯菜等他。7點時餓得發(fā)慌,她倒一杯開水,時不時喝一小口,強忍住饑餓,后來不覺得餓了。車修好,來喜回到家已晚上10點多,她面對桌上的飯菜,餓到10點多。
白天,來喜守攤子、做家務(wù)。晚上,陪月英看電視、聊天。偶爾到圩場、街上的店鋪里走一走,別人有空,他站著聊幾句,別人打麻將,他站旁邊看一會兒,不超過半小時,肯定回家。
天有不測風(fēng)云。第二年端午節(jié)那天,上午9點多,賣完一箱蘋果,呂來喜進(jìn)店里端蘋果,恰巧看到月英突然栽倒在地上。他沖進(jìn)去,把她抱到床上,喊,月英,月英。月英沒有回答,雙眼半睜半閉。感覺不對勁,又抱起來,往衛(wèi)生院跑。月英個子與來喜差不多高,長期坐,上半身比較肥胖,有百來斤。來喜抱著她,吃力地往前走,豆粒大的汗滴從額角滾落下來。到衛(wèi)生院200多米,開始時是快步走,后來是一步一步挪。快撐不住了,頭暈?zāi)垦A?,他沒停下來歇息,堅持著,堅持著,一步一步前行。蔡寶英看到了,叫她的老公羅運發(fā)拉一輛板車趕上去,拉他們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檢查后,對靠著墻壁喘息的來喜說,要送市醫(yī)院,趕快去拿錢。他問,要多少?醫(yī)生說,最少要一兩萬元。說完,醫(yī)生走進(jìn)辦公室,掛電話叫救護(hù)車。他意識到病情緊急,對羅運發(fā)說,你馬上幫我找一輛車,我去拿錢。說完,飛奔而去。
家里存了7000多元,全部取出來,再向信用社借1萬元。他借好錢,羅運發(fā)請的農(nóng)用車到了,月英的父母親和弟弟急匆匆趕到。農(nóng)用車載著他們往市里跑,半路上遇到醫(yī)院的救護(hù)車,再轉(zhuǎn)到救護(hù)車上,多花了100塊錢,快了一個多小時。
到了市醫(yī)院,立即抽血,做CT。把月英送進(jìn)病房后,來喜轉(zhuǎn)身去住院處交費。幾個醫(yī)生、護(hù)士走進(jìn)病房,帶頭的問,誰是家屬?月英的弟弟回答說,我們都是。醫(yī)生說,要馬上做手術(shù)。另一個醫(yī)生打開文件夾,用筆指點著,一條一條念給他們聽。聽到手術(shù)有生命危險,后遺癥可能終生殘疾,嚴(yán)重的會成為植物人時,三人面面相覷。醫(yī)生問,誰簽字?催促了兩遍,月英的弟弟說,她的老公去交錢了,馬上回來。來喜奔跑回病房,二話沒說,接過筆,簽上名字。
來喜等在手術(shù)室門口,坐一會兒,站一會兒。兩餐沒吃了,他不覺得餓,眼睛盯著手術(shù)室的門。手術(shù)做了5個多小時,醫(yī)生說,好在送得及時,不然命保不住。后遺癥嚴(yán)重到什么程度,看個人的情況。第二天上午,護(hù)士說,沒錢了,快去交錢。月英的弟弟回家籌錢,來喜打電話向親戚、工友借錢。下午,護(hù)士說,再不交錢就要停藥了。來喜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打起精神,邊往外走,邊掛電話給表叔,懇求表叔準(zhǔn)備好2000元,辦好銀行卡后立即存給他。銀行里排了兩列長隊,要等,不知道是一小時還是兩小時,他雙手抱拳,邊往前走邊鞠躬,嘴里說,照顧一下,我等錢救命,照顧一下,我等錢救命。他擠到最前面,正要把身份證塞進(jìn)去,一個彪形大漢把他拉開,一拳打過去,嘴里說,你等錢救命,我們就不是等著用錢?臉腫了,血流出來了,他忍住疼痛,沒吭一聲,吐掉嘴里的血水,飛快地側(cè)轉(zhuǎn)身,手伸進(jìn)窗口辦手續(xù)。辦好卡,把卡號報給表叔。幾分鐘后,從柜員機上取出錢,交進(jìn)去。過了一天,護(hù)士說,又沒錢了。小舅子回去,籌到了4000多元,交進(jìn)去。仍不夠,打電話向羅運發(fā)借了3000元。過了一天,護(hù)士又說沒錢了。他一籌莫展時,父母親突然走進(jìn)病房,遞給他一萬二。他以前打工掙的錢都寄回家里,母親說,存著,準(zhǔn)備討老婆。前次結(jié)婚時沒給他們,這次全給他。他含著淚水,接過錢,下樓去交費。
得知月英腦積水伴腦出血,治病需要一大筆錢,蔡寶英牽頭,圩場上、街上的老板,附近的村民,你100元他200元,紛紛捐款,湊了8600元,七八個老板娘一起到醫(yī)院看她。鄉(xiāng)婦聯(lián)送去300元慰問金。過了幾天,縣婦聯(lián)、殘聯(lián)也去慰問,各送給她1000元。婦聯(lián)主任拉著來喜的手說,你辛苦了。但再苦再累,也要把月英照顧好。他哽咽著,不住地點頭。親戚、朋友借遍了,藥費還不夠,只得再向信用社貸款。信用社江主任說,再借一定要有人擔(dān)保。請羅運發(fā)擔(dān)保,羅運發(fā)一口答應(yīng)。
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花費8萬多元,月英雖然仍躺在床上,不會動,不會說話,但臉上有了一點表情,抓她的手,她已有感覺。來喜難籌錢了,醫(yī)生建議回家調(diào)養(yǎng)。出院結(jié)賬,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退還了2萬4千多元?;氐讲每p店安頓好,來喜立即把結(jié)賬退回的錢先還給比較困難的親戚、朋友。
鐘月英躺在床上,喂的是米湯、菜汁,時不時要喝水,白天一小時要幫她翻轉(zhuǎn)一下身體,晚上要翻轉(zhuǎn)三四次,每天要為她擦洗一遍,來喜沒一句怨言,總是認(rèn)認(rèn)真真、仔仔細(xì)細(xì)地做好每一件事。買一本《故事會》,空閑時坐在床前,讀故事給她聽。水果攤就在門口,幾塊紙片寫了價格,插在水果堆中。為了照顧他的生意,附近的人情愿多走路,專門到他攤子上買。如果他沒空,買水果的人自己挑選,自己稱,算好錢,放進(jìn)紙盒內(nèi)。他去進(jìn)貨,岳母幫他服侍月英。有時他不親自去進(jìn)貨,或者打電話,讓批發(fā)商把水果托運給他,或者托其他進(jìn)貨的人幫他帶幾件貨回去。忙里忙外,夜深人靜時,看到身邊躺著的病人,感到很疲憊,但從沒后悔過。他始終認(rèn)為,與月英走到一起是幸運的、幸福的,現(xiàn)在她病了,他堅信她會好起來。困的時候,想到第一次見面時她炯炯發(fā)亮的眼神,他就像打了強心針,力量迅猛增加。
有人聽說,來喜的父母叫他回家去另外再找一個,他呂家要有傳宗接代的人。前次電視上播了,一個男人,老婆癱瘓了,用開水給她抹身體,抱到柴禾間,餓了5天,活活餓死,結(jié)果法院只判他八年。另外一個人,沒錢為老婆治病,把老婆背到醫(yī)院,丟在走廊上,自己帶著女兒逃走了。有個女的,老公遭遇車禍,只能躺在床上了,她堅持要離婚,口口聲聲說她有享受幸福的權(quán)利。擔(dān)心來喜虐待月英,或者突然逃走,蔡寶英她們時不時進(jìn)店里看一看月英,需要時也幫幫忙。她對來喜說,你一定要對月英好。他說,不要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同一屋檐下的兩只鳥,風(fēng)雨來了,也要擠在一起,靠在一起,我怎么忍心丟下她不管呢?看到月英身上、床上干干凈凈,身體逐漸好轉(zhuǎn),她們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來。
從醫(yī)院回去時,月英不懂說話,只會流眼淚。后來,能抖著手說,好、謝謝。冬天,可以靠著被子坐在床上了,醫(yī)生說,真是奇跡。來喜買了一張?zhí)僖危瑝|上兩件衣服,把月英抱到門口曬太陽。
附近的人從裁縫店門口經(jīng)過,來喜就在跟前,卻故意大聲喊,來喜,來喜。月英聽了,笑瞇瞇的,一臉幸福。來喜不回答,扭頭看月英,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樣甜。
來喜!
來喜!
喊聲時不時在裁縫店門口響起來,在圩場上空回蕩,喊得整個圩場,整個村莊到處喜洋洋、暖融融的。
作者簡介:
季仙,本名江啟文,1966年出生,福建省上杭縣人,現(xiàn)居龍巖市。198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后中斷,2004年起業(yè)余創(chuàng)作,作品以小說為主,散見于《雨花》《飛天》《滇池》《福建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刊物,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有話你就說》。短篇小說《騙你是狗》獲福建省政府第六屆百花文藝獎。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