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

聽書，對現(xiàn)在的人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很陌生的詞了。我們常說聽歌、聽報告、聽音樂會,也說讀書、買書、翻書，但沒有說“聽書”的。而在我的故鄉(xiāng)陜北，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因為在這塊陳跡四布的高原上，至今仍保存著全中國形態(tài)最完整的說唱藝術(shù)——陜北說書。陜北說書是一種古老的民間說唱藝術(shù)。有記載以來的藝人全是由盲人承當?shù)?，因而談不到什么動作表演，功夫全在一把三弦和一張繡口上。既然表演的人全靠聲音和講的故事吸引人，聽的人也就用不著眼睛，只需帶一個小板凳，靜靜坐著欣賞就是了，因而叫“聽書”。

近年來隨著人們生活觀念的變化，有許多明眼人也加入到了說書的行列中，但在電影、電視、流行音樂、網(wǎng)絡(luò)等娛樂方式的沖擊下，說書的市場日漸萎縮。藝人們?yōu)榱宋^眾，將原來的“坐場說書”改為“站場說書”，說唱時加入了許多動作和表情表演，這門古老的“聽覺藝術(shù)”已慢慢地變成了“視覺藝術(shù)”。盡管這樣，這門流傳了幾百年的說唱藝術(shù)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一時一地的興盛不過是“最后的輝煌”。遇節(jié)慶廟會，臺前全是老婆老漢，從臺上望去，都戴著白帽帽，白花花的一片。年輕人來了就停在后面，騎在摩托車上不下來，聽幾分鐘，就一溜煙跑了。因而，聽書越來越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

2008年8月，我卻在延安萬花山下的一個農(nóng)家小院里，完完整整地聽了一本書。說書人叫熊竹英，是我請來為陜北傳統(tǒng)音樂論壇在這里搞的年度聚會助興的。書場就設(shè)在這個農(nóng)家小院的窯洞前。夜幕剛剛降臨，參會的網(wǎng)友都陸續(xù)到齊了。說書人從臺上站起，四片瓦一打，三弦、二胡、笛子、刷板的伴奏就響了起來。開場說了個勸人孝敬的小段，觀眾的嘈雜聲就安定下來了，隨之就開始說今晚的正本《善士亭》。這是陜北說書里一部優(yōu)秀的悲劇作品。講的是唐乾德年間（藝人假托），河南洛陽郊外有個桃李莊，住著一戶人家姓馮，名四奎，娶妻馬家女，喚作秀蘭。一天，四奎看見皇榜，知道皇上開了龍門大考，想上京求取功名，就拜別了妻子和小妹而去。秀蘭獨自去娘家拜壽，歸途遇到大雨，棲息于善士亭中。正好一個叫李子霖的舉子也來廟中避雨。一宿無話，天明各自登程而去。誰想馮四奎誤將準考證遺落在家，回家后見秀蘭濕衣濕衫，大起疑心，再加上妹妹攛掇，誤以為妻子在破廟中與外男茍合，遂一紙休書將其休回娘家，他帶著妹妹上京趕考，一去不返。

馬秀蘭回到娘家，父母因為“丟人敗興”拒絕接納?？嚯y從此開始。她先是被代表家庭的丈夫拋棄,繼而又被代表家族的父親拋棄。沒有謀生能力的馬秀蘭來到街上沿門乞討，又被“三從四德”武裝起來的道德民眾拋棄。要不到飯的馬秀蘭只好重新回到她苦難的起點——善士亭，以刨食草根為生。儒家把不遵守忠孝倫理的人罵為“無父無君禽獸也”，馬秀蘭不想作“禽獸”，也無意反抗國家倫理，倒是比那些宣揚國家倫理的人更真誠地遵守它，但國家倫理還是無情地拋棄了她。她只好自甘為“禽獸”，與牛羊一道分食著大自然最初賜贈給人們的食品——草根。書說至此，聽書人除了一聲長嘆，同時也應(yīng)該感到慶幸。慶幸的是，山林里的草根樹皮雖然沒有營養(yǎng)，但總算沒有收歸皇家。因而善士亭附近的村民盡管道德熱情很高，堅決不給馬秀蘭煮熟的食物，但他們不認為村莊附近的野草樹木、河流山川也屬于“善士亭”集體所有。否則，馬秀蘭只能活活餓死。

這就是我們通過《善士亭》看到的，一個人被國家倫理遺棄之后所面臨的可怕后果，就像在西方社會被教皇宣布為“上帝的棄兒”一樣。而令人沮喪的是，這種后果有時甚至大部分時候并不是他或她有意反抗的結(jié)果，像西方社會里那些公然向教廷宣戰(zhàn)的斗士或異教徒一樣。這種給一個人的一生帶來毀滅性災(zāi)難的事件是建立在一種荒謬的誤解基礎(chǔ)上的，而誤解的原因在于男女在一個家庭中完全不對等的地位，處于劣勢的一方絲毫沒有申訴的渠道，就像在封建時期皇帝和他的臣民一樣。

作為一個女人，除了像男人一樣要承受生存的負擔之外，還得承受分娩的痛苦以及哺育后代的責任。馮四奎走的時候，馬秀蘭已有身孕，并給腹中的嬰兒取了名字：男的叫天生，女的叫苦妹。秀蘭被休以后，雖然營養(yǎng)不良，但還是按月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這時，善士亭附近的村民顯示了他們淳樸善良的一面。他們認為一個女人在如此匱乏的情況下還能順利產(chǎn)下嬰兒，說明她是得天神助。既然是得天神助，那么她一定是被冤枉的。關(guān)鍵的問題是教育人民。人民一旦知道什么是對的，就不能不去做。他們紛紛從家里拿來了雞蛋、蔬菜以及奶茶等補品，幫助馬秀蘭度過了艱難的哺乳期。對于這樁雪中送炭的善舉，我們還應(yīng)感到慶幸，慶幸的是善士亭附近的村民只相信鬼神，相信古老的“天地良心”，不相信“拜金主義”。因而天生和苦妹得以長大成人，并通過廢紙堆里撿到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等童蒙讀物完成了初級教育。雖然沒有上奧數(shù)、鋼琴課、課外補習(xí)英語，但基本智力正常，發(fā)育完全，不差其他小孩分毫。

天生和苦妹長到四歲的時候，馬秀蘭遇到了一樁更加可怕的事。如果是一個男人，他遭到他的親人、家族以及整個社會的放逐，不但得不到榮譽、身份和地位的認同，甚至連最基本的維持生命的食物都得不到，他要與牛羊一道分食草根樹皮，作為一個陸地生命就已經(jīng)到了苦難的盡頭；但作為一個女人，這仍然不夠。她身上還有另一項資源沒有開發(fā)完盡，那就是性。在一個男女平權(quán)的社會里，性的占有要遵循兩項原則：一是自愿；二是對等。但在男權(quán)壟斷一切的社會里，性的需求和滿足從來不考慮女人的意愿。尤其是對于像馬秀蘭這樣完全失去倫理庇護的女人來說，幾乎是可以人人得而交之。洛陽縣令李老虎在一次出行中看上了馬秀蘭，要與她拜堂招親，否則就要殺死她的一雙兒女。情急之下，她只能應(yīng)許了這樁強制的婚姻，而在洞房花燭夜，她用計放了已入虎口的天生和苦妹，而后用一把剪子刺瞎雙眼，斷了李老虎的淫念。李老虎派人將已成盲瞎的馬秀蘭抬回善士亭，又將天生和苦妹從高樓上扔下，企圖斬草除根。幸得山東好漢孔龍、孔玉相救，帶回山東老家臥虎莊教授武藝，直至成人。

馮四奎帶著妹妹離開原籍，科舉得第，被皇帝封為東臺御史，又將妹妹嫁于西臺御史李子霖，自己一直鰥居京城。出于對世上女人的絕望，一次借著酒興他寫下兩句表達憤懣的詩，被妹夫李子霖看到,李于是對他講述了自己多年以前在善士亭中遇見的貞潔女人。真相隨之揭開。

這時我們看到，被一種極端道德綁架的人，即使看上去擁有絕對的主權(quán)，實際上也是犧牲品。馮四奎出于強烈的自尊和道德羞辱感休了馬秀蘭，可自己一直為嫉恨的火焰噬咬，靈魂不得安寧。最終為悔恨所傷，自刎在了馬秀蘭身旁。這是后話，不提。

現(xiàn)在我們看到李子霖向馮四奎講述自己18年前在破廟中遇見的貞潔女人，如海的深冤露出了光明的一角。這時，臺下所有的觀眾都長出了一口氣。就在那一刻，我洞見了中國傳統(tǒng)戲曲小說“大團圓”的本質(zhì)——雖然這部作品奇跡般地是以悲劇收尾的。

大團圓，實在是適應(yīng)中國民心需要的產(chǎn)物。文學(xué)不管是民間的，還是官方的，總的來說是要溫暖人心的。中國人活在黑暗里，活在生命的死蔭之地，被腐敗的制度、苛刻的道德、充滿詭詐和暴力的人際關(guān)系壓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聽一會兒戲，看一會兒小說，他們當然不愿意“正視淋漓的鮮血”。他們要在書里，戲文里獲得一種替代性滿足。因而，大凡中國的戲曲和小說總是才子落難，佳人相隨，父母堅決反對，但才子化悲痛為力量，發(fā)憤圖強，最后高中狀元，由皇帝欽點拜堂成親。魯迅先生諷刺說：“假使有之，也只在才子的能否中狀元，而決不在婚姻制度的良否。”即使活著“團圓”不了，也不要緊。死后化成蝴蝶,化成神仙或鬼魂也要“團圓”，實在沒有什么化的了，墳頭上長出兩根樹枝，也要交相纏繞在一起。一部《紅樓夢》雖然最后蘭桂齊芳，賈府中興，但終究不失為一部悲劇。后來的人因此很不滿意?！都t樓后夢》《紅樓復(fù)夢》《紅樓補夢》的作者便硬是要把晴雯和黛玉從墳?zāi)估锢鰜恚c在任的寶釵“團圓”，妻妾各有定分，其樂融融。“奸臣害忠良”的套數(shù)更是俗濫。一般是奸臣當?shù)溃页际苷D，滿門抄斬之時刮了一股大風(fēng)，或者是義人暗中相救，用貍貓或自己的孩子換出忠臣的孑遺，日后練出蓋世武功，或當大官，或領(lǐng)雄兵，奉旨誅殺奸臣，善惡各得報應(yīng)。這當然是“瞞和騙”，但它實在是弱者的希望和亮光。

這場書頭一天晚上沒有說完，熱心的聽眾仍急切地要知道馬秀蘭最終的結(jié)局。原定第二天上午的民歌研討活動只好取消，臨時改為《善士亭》的后半場演出。

雖然時節(jié)已是盛夏，但陜北的早晚還是有點冷，年齡大的網(wǎng)友第二天一早就穿上厚厚的衣服，揉著哭紅的眼圈出來了。他們靜靜地坐在凳子上，等著說書人演繹馬秀蘭故事的最終結(jié)局。馮四奎聽了李子霖的敘述，知道大錯已經(jīng)鑄成。趕忙向皇帝告假，離了京城，直奔家鄉(xiāng)洛陽而來。中間穿插了一段“乾德皇帝”微服私訪，到了揚州被地痞流氓孫彪孫霸吊起毆打，幸得下山探父尋母的天生和苦妹相救，三人拈土為香，拜為兄妹，同歸長安城。皇上知道他們是東臺御史馮四奎的子女后，派兵丁護衛(wèi)，兄妹二人快馬加鞭，也直奔桃李莊而來。

這時，我們看到了整個故事最為悲情的一幕：馮四奎輾轉(zhuǎn)來到善士亭，見一個盲眼的女人在煮食草根，周圍堆著幾根煮剩的柴火和野艾。這就是他18年未見面的妻子！馮四奎傷心欲絕，向她講述了自己的萬般悔恨，這個受盡人世辛酸的女人沒有抱怨，沒有指責，有的只是一身污名被洗之后的釋然。18年來她等待的就是這一天，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可是什么理由能讓她繼續(xù)活下去？什么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生活能夠重新點燃她對人世的信心？我想說的是,人能承受的苦難有他的極限。一旦過了某種極限，即使苦盡甘來，活著也沒有了意義?？傊覀兛匆娝o靜地聽完四奎的講述，并向他表達了不變的愛，而后拔下結(jié)婚金簪，對準了自己的咽喉?？蓱z芳香三魂，幽冥七魄，竟直奔望鄉(xiāng)臺去了。馮四奎眼見芳花揉碎，玉山傾倒，也拔出腰間佩劍，刺向胸膛，隨妻去了。一個男人用自己的生命償還了他在陸地上制造的全部孽債。現(xiàn)在他一身輕省,躺在了妻子身邊。隨后趕來的天生和苦妹，秀蘭的父親馬金龍和母親馬夫人肝腸寸斷號啕不止：

天生哭得一聲高，好比春風(fēng)擺動楊柳梢。

苦妹哭得一聲低，賽過七月天的連陰雨。

馬金龍哭得一聲長，好像三歲的娃娃離了親娘。

馬夫人哭得一聲短，好比孤雁落沙灘。

書說到這里，時間已到了正午，陜北話說的“亮紅晌午”就是這個時候。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人們的頭頂，許多聽眾已經(jīng)不堪烈日的毒曬，回房休息或打麻將去了，KTV包廂里不時傳來張也的《走進新時代》。陽光用直射的方式為一場說書揀選著它最忠實的觀眾。這時，院子里只剩下零落的幾排人。坐在前排的是我們幾個組委會的服務(wù)人員，坐在后排的是二三十位來自綏德“四妹子合唱團”的成員，這次活動正是這些已經(jīng)退休在家的婦女，用她們的謙卑和熱誠向我們展示著“老陜北人”對生命的綿綿溫情。她們中的大部分人是自始至終流著眼淚的。當講到馬秀蘭和馮四奎雙雙辭世，善士亭的地面上躺倒一對義女忠男時，許多人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看見“合唱團”的劉巧民團長手里拿著紙巾，不停地拭淚，拭完后將紙巾遞給了旁邊用手背抹淚的姐妹，而周圍的姐妹，也幾乎是人人眼里閃著淚花。本村的一個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不好意思坐在網(wǎng)友中間，就一個人圪蹴在樹底下，開始還能聽見他的笑聲，再后來就只看見一張老淚縱橫的臉。

西方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興起了一個美學(xué)流派，人稱“接受美學(xué)”。這派美學(xué)認為，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意義和審美價值是在閱讀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來的，不是由作者單方面賦予的。讀者的預(yù)測、期待和反應(yīng)在很大程度上也參與了文本的創(chuàng)造。也就是說，一部好的作品實際上不是由作者獨立完成的，而是由受眾和作者共同完成的。在《善士亭》這場書中，我們看到觀眾的掌聲和眼淚激發(fā)了說書人的想象力，使得他們在一種更加逼真的情境中完成對書中人物的塑造。一個敲梆子的女演員，坐在主說人的旁邊，一字一句地完成著人物對話，而眼淚始終不干。這種情境又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觀眾的情緒。

對于這個正午的書場，我還有一個想法。雖然陽光下的人數(shù)不多，用耶穌上十字架前對睡覺的門徒們說的話，就是“你們心靈固然愿意，肉體卻軟弱了”，但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隱喻。它象征了善良與愛在這個時代的真實處境：比起那些在外邊打麻將的，KTV包廂里唱《好日子》的，淚灑書場的人總是少數(shù)，但善良與愛從來就是弱者的權(quán)力，一滴水、一把劍甚至一張印有老頭像的紙片就能將它殺死。但從長遠來看，正是這不多的人構(gòu)成一種希望，他們比外邊逍遙的人更有力量。因為善良與愛是生命的鹽，它終將戰(zhàn)勝惡，戰(zhàn)勝仇恨，成為人們心靈的主宰。

忍耐就是我們的秘密武器。

責任編輯：楊建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