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光全
古人曾感嘆:“死生亦大矣!”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里認為:“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關(guān)注生死,是人類、也是中國文學一個永恒的話題。
戰(zhàn)國時,中國哲人莊子就思考過這一話題?!肚f子·外篇·至樂》有一個著名的寓言故事,內(nèi)容十分奇幻:
莊子去楚國,路見一具骷髏(古為髑髏),就問:“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莊子問死者是貪生失理被殺的,是故國滅亡被殺,還是做了壞事愧對家人而自殺?是餓死凍死,還是自然老死?說完,莊子“援髑髏,枕而臥”。夜半時,骷髏出現(xiàn)在莊子夢中,夢中兩人對話:骷髏大談人死后的快樂:“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彼篮缶驮僖矝]有君臣,人人平等,沒有一年四季的勞碌,永遠與宇宙同在。莊子說愿到“司命”那里,讓死者復活,重回親人身邊,骷髏皺著眉頭斷然拒絕,故事到此結(jié)束。
莊子的“髑髏故事”奠定了“髑髏說死亡之樂”這一故事的母題:通過“生之苦”與“死之樂”的對比,來鋪陳活著的痛苦艱難,渲染死后之樂。對此我們應從兩方面來看:
一方面,寫出了道家的生死觀,流露出濃厚的悲觀厭世情緒。其實早在《詩經(jīng)》時代,就有這種情緒。《詩經(jīng)·兔爰》一共三章,每章結(jié)尾詩人都哀嘆,“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兇。尚寐,無聰”。說自己生不逢時,出生前天下太平,自己一出生就遭遇各種痛苦,所以愿死去。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說,“反映很嚴重的厭世思想,實在是衰世之音”[1]。
另一方面,這故事又深刻揭露了戰(zhàn)國中后期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與莊子大體同時的孟子就說,戰(zhàn)國群雄“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其實,揭露活著的艱難痛苦,意在正視嚴峻的社會問題,引發(fā)對社會的諷刺批判,這才有療救的希望,這樣看,骷髏故事就有了批判現(xiàn)實的力量。清代胡文英說得好,“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總之,對這個著名且影響深遠的故事,我們要全面來看,不能只抓一點、不計其余,這則寓言兼有消極悲觀的情調(diào)與批判諷刺的力量。
我們再從文學的角度來分析。
莊子曾提出了十分獨到、深刻的文藝思想,認為“天下沉濁,不可與莊語”,戰(zhàn)國是亂世,就不能正經(jīng)八百去談?wù)?,于是就“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用大量虛構(gòu)的寓言來說理,“寓言”一詞也始見于《莊子》一書。司馬遷說莊子著書十余萬言,“皆空語無事實……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由此可見!
首先,莊子“髑髏故事”想出天外,有奇幻詭譎的想象。作者虛構(gòu)出簡單而奇幻的情節(jié),虛構(gòu)人與骷髏的對話,而且骷髏會思辨、有情意、能說會道,還有表情神態(tài)。
其次,莊子親自登場亮相,成為故事中一重要人物,這樣就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性。
最后,作品成功塑造了莊子、骷髏兩個“人物”形象,人物刻畫鮮活生動,使用了個性化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以及對比刻畫等手法。莊子一上場就連發(fā)五問,用辭賦的鋪陳手法,問得周全,又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因此骷髏說他是個“辯士”;接著莊子“撽以馬捶”、“援髑髏,枕而臥”,盡顯其灑脫善辯的風采。作者用富于個性化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描寫刻畫骷髏形象。
莊子“髑髏故事”思想深邃獨特,又富于文學性,思想、藝術(shù)上都奠定了“髑髏說死亡之樂”故事母題的堅實基石,成為古典文學影響深遠的經(jīng)典名作。
張衡的一生,正好處在東漢帝國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換時期,政治開始腐敗,社會開始動蕩。漢賦史上,張衡是個十分重要的作家,是漢賦四大家之一,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一方面繼續(xù)寫大賦;另一方面,又寫充實飽滿、富于情韻的抒情小賦,如《歸田賦》,從自然到家園,再到豐富充實愉悅的精神世界,層層深化,寫想象中的田園之樂。
張衡的《髑髏賦》沿用了莊子髑髏故事母題。[2]
張衡漫游,“顧見髑髏,委于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本蛦査丘I死還是客死他鄉(xiāng),生前是智者是愚者,是女是男?死者回答說是“游心方外”的莊周。于是張衡愿主動到神靈那里,讓其復活。莊子拒絕,極力訴說死亡之樂:“死為休息,生為役勞。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榮位在身,不亦輕于塵毛?飛風曜景,秉尺持刀。巢、許所恥,伯成所逃。況我已化,與道逍遙。離朱不能見,子野不能聽。堯舜不能賞,桀紂不能刑?;⒈荒芎Γ瑒﹃荒軅?。與陰陽同其流,與元氣合其樸。以造化為父母,以天地為床褥。以雷電為鼓扇,以日月為燈燭。以云漢為川池,以星宿為珠玉。合體自然,無情無欲。澄之不清,渾之不濁。不行而至,不疾而速。”張衡只好讓仆人“假之以縞巾,衾之以玄塵,為之傷涕,酹于路濱”。
我們來比較二作的不同:
首先,從人物關(guān)系看。莊子“髑髏故事”中,莊子傲岸灑脫,說話咄咄逼人,是個辯士,盡顯其“眼極冷”這一面,和骷髏處于對立面;而張衡作品,人物關(guān)系變得和緩起來,張衡親切善良,富于關(guān)懷心、同情心,起初“悵然而問”,結(jié)尾“為之傷涕”,掩埋枯骨,這樣,作者“自畫像”就變得親切,讓人親近,人間氣息大大增加。這深刻反映出東漢中后期,文學與日常生活的關(guān)系愈加密切,文學更貼近生活。
其次,從結(jié)構(gòu)上看。莊子文章按莊子傲岸發(fā)問,骷髏鋪敘死亡之樂,再到莊子愿讓骷髏復活(其實,這里更多的是誘惑,來試探骷髏話的真假),最后骷髏拒絕復活。張衡作品變?yōu)椋簭埡獾弥勒呤乔f子后,立即主動說愿到神靈處,為其祈求復活,然后莊子鋪陳死亡之樂,最后增加了含淚掩埋枯骨的情節(jié),這樣有助于刻畫張衡親切的形象,也讓故事更完整。
再次,從句式上看,兩者的差別更大。莊文有一些對偶句,但主要還是自然暢達的散文。而張衡作品,則更多鋪陳,完全是辭賦寫法:對稱性句子多而密,既有“死為休息,生為役勞”兩兩相對的對偶,更有不少“離朱不能見,子野不能聽。堯舜不能賞,桀紂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劍戟不能傷”的排偶,將對偶與排比合二為一,這樣的作品就更顯整齊,富于裝飾、對稱之美,篇幅也就加長了。
另外,張衡加入了寫景成分,如晚秋“微風起涼”、骷髏“委于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渲染了晚秋尤其是骷髏的凄寒,讓人生哀閔之心,富于感染力,這也似乎預示著山水文學時代即將到來。作品還化用典故,如巢許、離朱、堯舜與桀紂等。
曹植《髑髏說》[3],寫的是曹植漫游水邊,看見塊然獨居的骷髏,就問是殉國君而死,還是戰(zhàn)死疆場?是病死還是自然老死?與莊、張筆下骷髏不同的是,這具骷髏更富于思辨性,大段說理,“夫死之為言歸也。歸也者,歸于道也。道也者,身以無形為主,故能與化推移。陰陽不能更,四節(jié)不能虧,是故洞于纖微之域,通于恍惚之庭。望之不見其象,聽之不聞其聲。挹之不沖,滿之不盈。吹之不凋,噓之不榮。激之不流,凝之不停。寥落溟漠,與道相拘。偃然長寢,樂莫是逾”。闡述人一死,就能與“道”相伴,而道能自然而然變化,無處不在,能洞察并把握宇宙的各種變化,這樣人、道都能永恒。后面的內(nèi)容情節(jié)大體相同,此不贅言。
作者用“說”來命名,恐是基于骷髏大段說理吧!眾所周知:魏晉名士注重清談、思辨,于是有了學術(shù)史、文化史上著名的“玄學”,同時,注重思辨的佛教傳入中國,玄佛合流,就大大增強了士人抽象理性思辨的能力。因此曹植筆下的骷髏也染上了濃厚的玄學家色彩。
我們還應看到,在中古,“說”這一文體十分近于辭賦,二者往往是異名同實。曹植的作品一樣用了辭賦的傳統(tǒng)寫法,如注重鋪陳渲染,句式多對偶排偶,借對話展開情節(jié)等。
縱觀漢唐,辭賦一直是文壇主流文體之一,它一身兼詩、文兩大文類,廣泛吸納了先秦幾乎各種文體的滋養(yǎng)、技巧,而且辭賦所表達的內(nèi)容幾乎無所不包,辭賦在表現(xiàn)內(nèi)容與敘寫功能上特別富于包容性。
回到曹作論說玄理上,中古以賦思辨說理并非曹植偶一為之,如論玄學的《意賦》(庾子嵩)、《得意亡言賦》(謝觀),論佛理的《浮漚賦》(楊炯)都是典范之作。曹虹認為這類作品,是“思想史與文學史交涉”[4]的產(chǎn)物。
總之,骷髏這一故事母題,從遙遠的先秦走到漢魏,從諸子散文到辭賦,蘊涵了國人對生死的沉思,意蘊深邃;文學上有沿有革,文隨時變,文學史演進的脈絡(luò)沒有中斷,華夏文明就綿延不絕。
今人要做的,就是放遠眼光,多方沉思,盡量同情性理解中華文化、文學,進而創(chuàng)造更輝煌燦爛的文化。
參考文獻:
[1]青木正兒.中國文學概說[M].隋樹森,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2:54.
[2]錢鐘書.管錐編(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4:1011~1013.
[3]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360.
[4]曹虹.中國辭賦源流縱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97.
(作者為內(nèi)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