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國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是不是還叫孫建國我也不知道。十幾年沒見,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鎮(zhèn)外的田埂上。田埂南北走向,東邊是大片的水田,水田的盡頭是被綠陰包裹著的村莊;田埂西邊是一條河,名字叫做江寧河。我就讀的中學(xué)在田埂西邊往南。
當(dāng)時我讀初二,孫建國也應(yīng)該讀初二,但他沒有。初一即將結(jié)束時,孫建國把學(xué)??创箝T的老頭打傷了,此類老頭必然是校領(lǐng)導(dǎo)的親戚,于是他被管教半年。出來后,孫建國就在鎮(zhèn)上混。很快,他混得有點名堂了,據(jù)別人說,他已經(jīng)身在本鎮(zhèn)十大惡棍排行榜前列。但他具體怎么混,我們很模糊,偶爾聽到他的消息就是打架、偷東西,跑到學(xué)校門口搶學(xué)生的錢。均戰(zhàn)果輝煌。偶爾看到,他都是很沉默很鎮(zhèn)定的樣子。他對我們幾個從幼兒園開始就一齊上學(xué)的人還算不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以為他要錢,但不是,他總是問我們有什么需要幫忙,然后在我們的驚恐中頹廢地走開,帶著失落。我們都不覺得他壞,甚至?xí)蝗缙鋪淼亓w慕他。
我要從孫建國手里買兩把刀,一把用于后天和周長林單挑,另外一把我準備單挑時藏在身上。我坐在田埂上等孫建國,自行車在我的背后,斜斜地撐在那邊,一碰就倒的樣子。我不會吸煙,但還是點了一根。不能讓社會上的人看不起,我想。在想著要不要來第二根時,孫建國出現(xiàn)了,身子彎成弓形架在自行車上,兩條腿一高一低的,向外突出去時,膝蓋似乎要脫離他本人。孫建國在我面前停下來,雙腳結(jié)實地踩在地上,兩把刀被扔在地上。孫建國有兩米高,而且還在長個子,坐在自行車上都比我高。兩把刀在地上交疊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把剪刀,如果再撥弄一下,就像一個十字架。我先遞上香煙。紅塔山,孫建國說,然后沒經(jīng)過我同意就熟練地把一包煙都拿走了。四十塊錢吧,我問他。我把錢遞給他。還有多少錢?孫建國問我。家里人給我買衣服的。不多了,我又說。再給我一百塊錢,我?guī)湍愀愣莻€人。我想了想,出于對單挑的恐懼,答應(yīng)了。之前我沒有單挑過,之后也不曾有,我真是一個害怕競爭的人。
我把刀塞進書包,然后我們并排騎車往回走。朝北,一會就下了田埂,上了馬路。當(dāng)時馬路上還沒有鋪柏油,坑坑洼洼的。在我們往回走的時候,天突然變了,烏云壓頂。一路上孫建國的膝蓋好幾次碰到了我的腿,我裝作沒有發(fā)生。我聽著孫建國說他的事情,他的話讓天都暗了下來,因為他總是說一些在我看來和黑暗有關(guān)的事情,總是說他在錄像室里打架的事情。錄像室我常去,看到的總是一個閃亮的屏幕和很多個漆黑的腦袋。因為要讀書,我每次去都不會待太久,而很多人都非常愿意死在錄像室里。
孫建國和小混混們不一樣,班上我所熟悉陳付才、仇昌國、孫元寶那些人,說話都很快,大呼小叫,眉飛色舞,孫建國說話時總是有氣無力。所以我覺得他很厲害,沉默的惡棍是最可怕的惡棍。我只是見縫插針地問他怎么對付周長林。他不說話,又突然冒出一句,我有辦法。一路上,孫建國基本上是脫手騎車的,雙手插在口袋里。在轉(zhuǎn)彎時,他才伸出一只手扶一下車把,簡直就是敲一下。很多和我們擦肩而過的人都認真地看看孫建國,不知道他們在羨慕,還是在詛咒他被撞死。
騎到萬松時,我問了孫建國一個問題:那,現(xiàn)在你是不是還和王梅在一起。他說是的,然后又不說話了。過了一小會,他忽然掏出雙手抓住車把,猛地騎起來,沖向前面的上坡。上坡的盡頭是個天橋,不過天橋不是給人走路用的,而是灌溉用的,橋背部,也就是橋上面是個水渠。過了天橋,是一個很長的下坡,孫建國又把手放進口袋,任車子沖下去。下坡結(jié)束后我再下一個坡,就到家了。我剛到家,就下雪了,一會兒就變成了鵝毛大雪,眼前迷迷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放好自行車,把書包拎在手里走到家門口。我往對面的馬路上看,路上沒有人,平時就不多,現(xiàn)在大雪,似乎連樹木都變少了。不過孫建國肯定在我看不見的那一段路上吱吱呀呀地騎著車。他的家在山腳下,要繞個大圈子才能到。照他的樣子,他連大腿內(nèi)側(cè)都會積雪的。
第二天,我六點半出門騎車去學(xué)校,七點十分早讀課,不能遲到。一般從家到學(xué)校要二十分鐘。因為下雪,母親讓我提前二十分鐘出發(fā)。路過江寧鎮(zhèn)的時候,我看到了周淵紅。她是我們班,甚至我們學(xué)校最漂亮的女生,幾個剛剛畢業(yè)分配來的男老師被她搞得團團轉(zhuǎn)。她正在往學(xué)校走,平時她也都是步行。我騎到周淵紅旁邊時,對她說:我?guī)恪K饬?,趕緊幾步,跳了上來。因為知道雪后路滑,她抱住了我的腰。她抱住我的腰,我逐漸覺得腰乃至全身都軟弱無力,車子?xùn)|倒西歪的。車子稍微傾斜,周淵紅就會用力抱我,往左歪的時候我感到左邊被抱緊了,往右邊歪的時候我感到右邊被抱緊了。她似乎很清楚她在用力抱著我,于是在傾斜時,她抱得更加用力。
我突然問周淵紅,你喜歡楊鍵還是陳增才?她笑了笑,沒有說什么。那周強呢?她叫著說,你問這個干什么啊。我說我們都看到你跟周強在辦公室里不出來了。周淵紅不說話了。我也沒再問什么。從鎮(zhèn)上到學(xué)校的路太短,只有幾百米吧,我們說了幾句話就已經(jīng)到了學(xué)校門口了,一些學(xué)生正在下車,然后推著車子往校園里走。他們可能看到我和周淵紅了,我不覺得不好意思,而是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墒侵軠Y紅對我沒什么感覺,其他人如果騎車帶她,那也可以。我想她現(xiàn)在對年紀大的人有興趣,女孩都是這樣的,于是在那個下雪的清晨我異??释约耗茉琰c長大。
我和周淵紅并排走著,沒什么話講。她忽然問我:你為什么要和周長林打架?你怎么知道的?她裝腔作勢地說,這個你就不要管了,我的信息很靈的。我告訴她,因為我把周長林的書本給撕了。當(dāng)時,我們在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時,班級之間互相換教室防止作弊,我們坐到別的班級去考試。那天我們到三班去考試,我考完了之后在周長林的抽屜里看到一個蠻好看的本子,就拿出來看著玩,然后就把它撕了。為什么要把撕掉啊,看就看好了。周淵紅笑著問我。因為上面寫的全是情書,而且寫得很流氓,說是要把一個女的脫光了,綁起來。那你也不要撕書啊,又不關(guān)你事,你就不應(yīng)該看。周淵紅開心地說。上面的情書全是寫給你的,我說。周淵紅看看我,然后低頭,裝作沒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接著說,然后周長林就來找我,我們先是罵,然后約好時間,在學(xué)校后面的田埂上單挑。周淵紅突然不高興,我后悔了。
到了車棚,我低頭鎖車,周淵紅沒有等我,自己先去了教室。我看看教室那邊,忽然想到了周長林,他今天要倒霉了。或許是明天吧,因為今天大雪,孫建國可能不會在這種天氣到處跑。教室里亂糟糟的,每個人的鞋底都有水,地面也是黑的,這讓教室似乎矮了下來,整個空間感覺非常壓抑。
后來,天氣放晴了,我們在教室內(nèi)外亂蹦亂跳,到了下午,我們?nèi)ゲ賵鲥憻?,練?xí)中考要考的三項。在操場上我看到了周長林,他很神氣,也很可愛,看上去簡直像一個朋友。但他很快就要倒霉了。
再后來,周長林似乎一直都沒什么事,孫建國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一轉(zhuǎn)眼十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孫建國,甚至連他的消息都沒聽說過。而孫建國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應(yīng)該知道的,我們兩個人是一個村子的,村子就那么大,有什么大事誰都會知道。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后來,在我等孫建國的那個田埂上,蓋起了一座教堂,孤零零的。教堂的東邊是大片的水田,水田的盡頭是被綠陰包裹著的村莊;西邊是一條河,名字叫做江寧河。我懷疑教堂的位置就是在我坐著的那個地方。那個教堂我沒有進去過,很多次,我遠遠地看到很多老人以隊伍的形式走進去,或者走出來。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明顯不是老人的人,站在教堂門口。那是個神甫,個子很高,大概有兩米。我立刻以為那是孫建國,馬上又知道不是的。不過,我故意說那是孫建國。
我經(jīng)常對不認識孫建國的人說起他的那些事,最后的結(jié)局,我是這樣編的:
后來,在我等孫建國的那個田埂上,蓋起了一座教堂,孤零零的。教堂的東邊是大片的水田,水田的盡頭是被綠陰包裹著的村莊;西邊是一條河,名字叫做江寧河。我懷疑教堂的位置就是在我坐著的那個地方。孫建國呢,就進去當(dāng)了神甫。他不打架了,也不偷東西了,也不到學(xué)校門口搶我們錢了。他也沒有和王梅結(jié)婚。估計,他很清楚自己不當(dāng)神甫也不能和王梅結(jié)婚,于是就去當(dāng)神甫了。王梅的父母都高興了,像是翻身解放了,從此擺脫了兩米多高的孫建國。孫建國的父母也很高興,因為村子里的人開導(dǎo)他們說,當(dāng)神甫,除了不能結(jié)婚什么都好,要不然孫建國肯定是被抓起來坐牢,關(guān)好幾年,出來以后還是干壞事,再抓起來,再坐牢。總有一天被槍斃掉?,F(xiàn)在有吃有喝,又不用干活。孫建國當(dāng)了神甫以后,臉慢慢紅潤起來。我經(jīng)常去看他,其他幾個從小長大的人也去找他玩。他每個星期回家一次,朝北騎一會就下了田埂,上了馬路,二十分鐘不要就到家了。
孫建國很有意思,總是表情嚴肅,總是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對誰都做出很虔誠的樣子。他胸口掛一個十字架,晃來晃去的,好像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責(zé)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1998年開始寫作?,F(xiàn)供職于鳳凰傳媒集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在本刊發(fā)表過多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