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前不久,韓東來成都簽名售書,在一次抽空的閑聊中,我突然談起了一個我長期思考的問題,即中國人乃至全世界的人的本性或許是恨而不是愛(T.S.Eliot曾說過一個詩人應該“keep intensity”,我以為“intensity”的本質應是恨,因它比愛更強悍,也更具穿透力),但人都會偽裝,肯定只會說愛是人的出發(fā)點,絕不會說恨。關于我與韓東對此話題的展開談論,在此就不贅述了,我從此卻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舊事。正如標題所示,李作家(李柱)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對人看上去似乎愛很多(具體情節(jié)恕不說來),但其實卻是一個殺氣(我指的是虛無而有些老實的殺氣)很重的人。下面,是我真實地回憶并敘述他1980年代的一小段令我難忘的生活。
一連許多天(當然是1985年的春夏之交),李柱為了寫好他那日思夜想的《殺字系列》小說,開始認真地體驗起了生活(因為他堅信,寫作來源于生活這一“可愛而無辜”的教條)。首先他注意到他家隔壁一家小餐館門口的一位殺鱔者的日常工作。只見那殺鱔者手腳麻利,僅單手提起鱔魚,將那鱔頭在腳盆上一摔,趁那鱔魚頭腦昏過去的當口,就在洗衣板上將那鱔的肚子剖開,一刀一刀切下去,最后將那鱔骨連帶鱔頭丟在一個桶里,又將那鱔片丟在一個塑料帶里,來回重復,動作快速準確,沒有半點閃失。那鱔的殺法細小婉轉,使他還產(chǎn)生了一點藝術的享受,只是胸中一口殺之豪氣頓消,似乎只落得個殺伐的淺吟低唱,看了幾日覺得無趣,也就不去了。
為了增加內(nèi)心的殺之密度與強力,為了親歷殺的氣氛和血腥,不久,李柱就常去離家稍遠的市場,觀看各式各樣的殺害過程,殺雞、殺鴨、殺鵝、殺魚,只要哪里開殺他就往哪里鉆,睜大牛眼(須知李柱眼睛極大且鼓)死死盯住。由于日日去看,弄得那菜市上殺家禽的人覺得十分怪異,而且見他一臉殺氣,又是一個瘸子,所以也不敢惹他,只是背地里議論一番,認為這人有些瘋癲。久而久之,他還與市場上一個殺雞快手搞熟了。那殺雞者一次問他:“你對這殺雞殺鴨如此有興趣,是不是也想學呢。我看你也不是從事我們這個行當?shù)娜?,那你天天來看是為了什么??/p>
“我是作家,經(jīng)常給報社寫稿,最近我正在為報社寫一組‘殺字系列小說,我這叫作家體驗生活,觀察你們這些人是怎樣殺死動物的。”
“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你是一個作家,了不起,了不起。不過,我們鄉(xiāng)下殺豬不知你看過沒有,如有興趣,我專門陪你去看整個殺豬過程,那是真正的大東西,那些人才可稱為屠夫,我們這些殺雞的與他們比只能算是小打小鬧了?!?/p>
李柱一聽,牛眼一翻,大為興奮,說道:“好,就這么定了,改天我同你一道去你們鄉(xiāng)下看殺豬,耽誤了你一天時間,我請你吃酒,如何?”
那殺雞者又瘦又矮,還是一個獨眼,一聽還請吃酒,也高興起來:“要得,要得,改天上午你到市場,我們一道去鄉(xiāng)下看殺豬,至少可以看到殺幾頭豬的過程?!?/p>
這一日,李柱果然與那殺雞人來到鄉(xiāng)下,當時已是下午時分。獨眼人將李柱帶到屠宰場,一陣怪臭腥味撲面而來,李柱精神為之一振,鼓起雙眼,拖著一條瘸腿走了進去。
里面已是好生熱鬧,只見幾個人將一只豬兒從地上抬起,放到一張土磚砌的臺子上。豬兒一抬上去,脖子正好卡在宰割的要害處。那肥豬一副受難的樣子,似乎預感將被宰,發(fā)出狂呼亂叫的聲音,那慘叫聲也逗得地上待宰的豬兒同聲慘叫。獨眼走上前去對那殺豬匠說了些什么,殺豬匠回過頭來對李柱咧嘴一笑,還走過來握了一個手。李柱握住那油浸浸的厚手就象伸進豬油里一樣,再瞧那殺豬匠,五短身材,一身肥肉亂顫,笑起來就像豬頭,耳朵又大又肥,似乎也抖了起來,說是歡迎作家來參觀,說完轉身就朝那嚎叫的豬兒走去。李柱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右手怎樣出刀,一把尖刀已插入豬兒的喉嚨,豬血當即噴涌而出,李柱此刻也感受到一股熱浪,心里也遭受到一股從未體會過的高速的快樂與滿足。
接著李柱又看到那殺豬匠殺死一頭病得無力掙扎的老母豬,那老母豬皮膚打皺,殺出的血又烏黑又稀少,哼也沒哼幾聲就斷氣了。斷氣之前,那老母豬一直茫然地盯著李柱,仿佛要乞求什么。李柱一雙牛眼也一直盯著那老母豬,一眨不眨。突然,李柱眼睛一翻白,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也發(fā)出殺豬般地嚎叫,聲音蓋過待殺的另幾只豬兒,那聲音不僅把殺豬匠和獨眼殺雞人嚇了一跳,連那幾只豬兒也嚇得不敢叫了,直直地盯著那地上翻滾的人不像人,豬不像豬的東西。
獨眼人和殺豬匠趕快跑了過來,殺豬匠一看李柱雙眼翻白,上來就是幾個耳光,又端來一盆清洗豬內(nèi)臟的清水刷地倒在李柱臉上,李柱打了一個激楞,又嚎叫起來,聲音更尖,嘴歪斜著,張得大大的,口水及白色泡沫順著嘴角往下直流,全身也抽搐起來,那瘸腿一個勁地抖,那好腿像僵尸一樣伸得筆直。
獨眼人也著急了,突然情急生智,趕快跑到外面扯了幾大把青草回來,一把一把地往李柱口里喂,李柱歪著個嘴大嚼起來,殺豬匠一時也受到啟發(fā),知道這人癲癇發(fā)了,也跑到豬圈去提了一桶豬潲來,將那豬潲水倒在一個破盆里,再將李柱的頭按入盆中,李柱好像久渴之人,立即開始了狂飲亂嚼,好像飲下了什么起死回生的藥,飲下了瓊漿玉液似的,吃了青草又飲了豬潲水,李柱的嚎叫減弱了,逐漸變成了低吟,慢慢地完全平靜下來,白沫也不吐了,身體及四肢開始恢復正常,那黑眼珠也從那一片白眼中鉆了出來。最后獨眼人將他挾到一張靠背椅上坐下,又拿一張濕毛巾給他擦臉,過了好久李柱才回到原來的神態(tài),但內(nèi)心也確實起了完全的變化了,恐懼、瘋狂、憤怒、癡呆,血與殘殺在他內(nèi)心沖撞著、化合著。他也想親手殺些東西了,但豬這龐然大物他是不敢殺,那就殺雞吧。
再說李柱那日去鄉(xiāng)下看過殺豬之后,殺之快意就不停地在他內(nèi)心涌動?;氐郊抑械谌焐衔缇腿ゲ耸匈I了一只母雞、一只公雞,并告訴家人下午要在院中親自操刀宰殺。
中午吃完午飯后,李柱睡了一個午覺,起床后特別換了一身運動裝束,也想顯示一下殺的利索和快捷。他先到院中踱了幾個圈,再將那兩只雞放在院中作最后的玩耍,還去米缸里抓了一把米來喂,像是要給死刑犯餞行一般。只見那雞旁若無人地將米啄來吃了,又到院中潮濕的墻角去刨那地下,找些小蟲來吃。李柱看了一陣就跛著一條腿去廚房磨刀。正磨著磨著就聽見院里的雞咕咕地吵了起來,舉頭從窗臺望出去,只見那兩只雞正在戲耍,那母雞肥碩地在前面奔著,那公雞雄赳赳地在后面追趕,雞冠鮮紅,直撲過去,一下就騎在母雞背上,只見那母雞做了一個投降的樣子,把身子伏在地上,直打哆嗦,那公雞一跨就上了母雞的背,又見那公雞把尾巴向下朝母雞屁股一壓,刷地一躍,就心滿意足地跳了下來。那母雞好象沾了一身灰,渾身雞毛豎起抖了一陣。公雞似乎覺得有趣,上去雞頭一點,朝那母雞臉上啄了兩口,然后又用雞腿去刨地面,雞頭在地上不停地啄,那母雞也興奮了,突然旋了幾個圈,抬頭去捕那一兩只小飛蟲。李柱看到此處心里就涌起一股古怪的殺氣,操起菜刀跑到院中去捉雞,他想先宰那母雞,看它還興奮得到幾時。李柱本是瘸腿,一走路屁股一翹一翹的,那屁股只有拳頭般大,或者根本沒有,只有兩條瘦腿連在身體之下。他續(xù)撲了幾次也沒撲到那母雞,倒把那母雞追得神經(jīng)質起來,連雞毛都硬硬地豎起了,似乎覺得又一只大公雞要追它做那事。追了一陣,還沒追到母雞,那公雞好像在一旁看笑話離得遠遠的。突然李柱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個大筐子,他抓起筐子就去筐那雞,筐了兩次沒有筐住還跌了一個跟斗,嘴上和鼻子都沾了泥,很是氣惱,接下來第三次,李柱就像瘋了一般幾個猛追,最后總算將那母雞筐在筐子里了,就伸手去抓那雞,旁邊那看笑話的公雞這時覺得不妙,頸項上的毛也倒立起來,沖向李柱,對準李柱額頭一陣猛啄,啄出幾個口子來,李柱怒火上沖,舉起刀就橫砍過去,公雞眼尖靈活,翅膀一拍就飛得遠遠的,咯咯地叫著再不去管那母雞了。
李柱喘著粗氣將母雞從筐里一手捉了出來,用菜刀去抹那雞脖子,抹了一半血就濺了出來,那母雞痛得直撲,李柱一慌,手一松,母雞倒在地上,又一陣亂撲。李柱瞪著一雙牛眼楞在那里,突然大叫一聲就朝那雞頭砍下去,使足平生力氣連刀都陷在泥地里,雞頭飛到一邊去了,那雞脖子還陷了一半在地里。又過了一會兒,李柱如夢初醒,才想到那公雞,一看公雞已嚇得在院里瘋跑了。他提起筐子又去捉那公雞,那公雞膽子要壯些,也要瘋些,捉了半天也沒捉住,李柱一急,口水也不停地流,抹一把擦在運動褲上,稍歇一陣,再鼓起干勁去撲那公雞,連撲幾次,終于一只手抓住了公雞的翅膀,順著雞翅膀就將那公雞提了起來,那公雞脖子上的毛根根倒豎,雞嘴半張,鮮紅的雞冠也歪在一邊,雄不起來了。李柱一陣狂笑,想到額頭上的幾個口子又是一陣憤怒,操起刀就去割那公雞的脖子,突然公雞一使勁,腿一踢,那菜刀一滑卻割到李柱自己的手指上,李柱忍痛又去割那雞頭,割了一半,那公雞掉落地上,雞頭雖切了一半,公雞卻英勇地站直了,昂著頭,雞冠又豎了起來。李柱一看自己的手指已割掉一小塊皮肉,傷口流血不止,再看那公雞還如此威猛,心中殺氣大發(fā),熱血上涌,頭發(fā)也像公雞毛一樣根根倒豎,操起刀去砍那公雞,公雞脖子流血,但仍在做最后亡命的瘋跑,李柱連滾帶爬再次把那公雞捉拿,這次李柱心里更狠,把那公雞提到廚房,將雞頭按在菜板上,一刀剁下,雞血濺得四處都是,哪知道這雞的頭被剁下后,公雞居然又站立起來,李柱大嚇,以為出了鬼怪,呆立在那里,只見那無頭公雞在廚房里亂飛亂撲,一連打碎了好幾個碗盞,最后突然向李柱胸口猛撞過來,李柱嚇得往后一退,頭碰在墻上,立即起了一個大包,跌倒在地,好久才從地上爬起來。李柱這時驚魂未定,又覺嗓子冒煙,趕緊將刀一扔,回自己房中連喝兩大盅茶水。從桌上一面鏡中李柱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變了一個模樣,一身骯臟,鼻子上的泥和嘴角邊的口水混在一起,頭發(fā)如亂草,手上、衣服上、臉上盡是血跡。而一陣陣殺伐的快意也隨之叩擊心頭,隨著這快樂在內(nèi)心的起伏,李柱操起鋼筆,鋪開紙張,就在桌上寫了起來,殺字系列第一部:“親手宰雞”與“相看殺豬”。
時光飛逝,如今已是2008年初夏的光景了,某日夜晚,李柱突然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讓我去參加他的一個婚禮(李柱如今已年屆50,是第二次結婚),說是與一位女法官喜結良緣,還說我務必出席,并說他還要寫他的“殺字系列”小說,當時,我正處于獨飲后的眩暈中,除了震驚,也不知說什么好,當然事后也記不得說了些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于他和女法官的婚姻,我是百感交激的。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