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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豆集(二)

2012-04-29 20:27:05東方斗
群文天地 2012年13期

東方斗

登 高

接連好幾年,每當聽得別人重陽登高,玩得盡興,有所收益,有所發(fā)泄,心里不免泛起些懊悔。別人每每能玩,自己何嘗不能玩玩?無意于發(fā)泄積怨,無意于寄托向往,效仿別人登臨高處,于野火酒歌里尋點人生樂趣還是可以吧!主意敲定,只等來年。哪知到了第二年,疲于應(yīng)付生計的腦袋早把重陽登高忘得了一干二凈。待見人家登高歸來,恍然知之為時又晚。年復(fù)一年,懊悔復(fù)懊悔,登高終為空想。

許是為了彌補心里這點缺憾,抑或為了平息心里再次泛起的小小躁動。今年陰歷九月九日上午,冒著深秋濃重的寒意,踩著一路落葉,我來到北山腳下。

北山不高,無仙。然而仰望之,山體巍峨,石巖重疊,陰旮陽旯里,土樓觀紅墻逶迤,飛檐插天;山腰小徑如蛇,扭曲上竄,藏頭處,危巖突兀,飛云走霧……

從山腳拾級而上,不時被迫側(cè)身停在路邊,給山上下來的人流讓路。從山上下來的游人三人一群,七人一伙,絡(luò)繹不絕。重陽登高講究絕早,人們都想趕早,無形地相互催促攀比,從凌晨開始就把人們誘上山頂。那些披皮襖穿棉衣的游人,無疑去得更早。上山燃起一堆篝火,團團圍定,喝三吆四,唱五喊六,燒酒燃沸一腔興頭,就把熬夜的寒苦扔在腦后。其間斷然少不了有人跳跳迪斯科,有人喝醉,有人打情罵俏。此刻,游人像凱旋的隊伍,眼皮上抬著沉重的困倦,嘴角含著鬧夠了、玩美了、喝足了的愜意,浩浩蕩蕩涌下山來。相比之下,我這遲來者身單勢薄,自覺有點不識時務(wù),逆流而動,竟一時無顏與人對視,生怕從人家眼里看出對我的揶揄和譏笑來。

我時走時停,不斷看見路邊的坑坑洼洼里有些印著鹿馬圖案和沒有圖案的黃紙片片,及至山頂,這種紙片多得驚人。有些紙片被枯草樹枝掛住,被風戲弄得索索抖動;有些紙片重重疊疊躲在避風的旮旯角落巖縫溝渠里,看不出還有高飛的意思,少數(shù)紙片被風吹到路上,在游人腳前身后飄飛,最終被人踩得破碎。這些馱著主人美好愿望的鹿馬,不知是主人缺了精飼料,還是主人馱上去的愿望過于沉重,未能遠走高飛完成使命,卻落得這般結(jié)果,思來可嘆可悲。

緩步爬到寧和塔下,滲出發(fā)際的細汗即被冷風舔干,駐足環(huán)顧四周,竟不見有一人留連山頭。想這山頂昨夜人聲鼎沸,情采飛揚,此刻卻空曠冷清,荒蕪寂寥,觸目全是篝火的殘燼,摔碎的酒瓶,踩扁的食品盒,揉皺的報紙,一派狂熱旋風卷掠過的跡象。唯一給我作伴的寧壽塔,冷冰冰佇立著,凜然不動聲色。我驀然覺得有點孤獨,有點凄涼,有點酸楚,懊悔沒能結(jié)伴上山,沒能對火舞蹈,把酒當歌,卻孤零零步人后塵,自尋煩惱。

尋一避風處,我無所用心地把目光掃向遠處。陰天,廣宇里彌漫著灰蒙蒙的冷云,遠處的山巒河川因此而變得淡遠模糊。近處,那由各式各樣火柴匣般的建筑物組合的西寧古城,被如梭的車流如蟻的人流匆匆編織得紅紅火火,無處不是燙人眼目的熱烈氣象。我像搜尋什么似地看來看去,冷冰冰的目光像受了烘烤,漸漸變得熱切活躍起來。我執(zhí)拗地把目光再次掃向遠方,讓它隨著想象描畫天邊那些看不清的景色,描畫山巒起伏的壯麗和湟水東奔的氣勢。于是,我心里那點懊悔倏然冰釋,熱乎乎飛出一個渴求未知的愿望。難怪人往高處走呢!走到高處,才能找到新的視野,才會發(fā)現(xiàn):人的目光不及之處,還有更加廣闊富有的境界……

我收回目光,俯視腳下那條纏繞山體的小路。小路呈之字形穿越褐色的叢林時隱時現(xiàn),在灰白色的路面上,稀稀落落蠕動著幾個向上爬行的人影,顯得異常冷清。我想,大凡世上通向高處之路,都像這條小路一樣,時而熱鬧,時而冷清吧?那些趁著熱鬧攀登的人,由于攀登者過于密集,過于急迫,難免要擔些被擁擠被踩踏的風險;而那些無意于與人擁擠的人,趁著冷清時攀登,又不免受些凄涼孤苦。

我又想起那些未及遠走高飛而落入塵埃的黃紙片了,進而想到了人的愿望。真猜不透那些印在黃紙片上的鹿馬馱著主人什么美好的愿望?功名嗎?利祿嗎?子女前途嗎?機遇運氣嗎?上山前,我無意發(fā)揮什么愿望,可此刻,面對那蒼茫悠遠的未知世界,我竟無法按捺心頭奔突的種種愿望了。我仿佛看到,我的愿望也變成一頭幼鹿,一匹瘦馬,迎著寒風搖搖擺擺飄飛而去,去追尋我向往的那個高深境界。

繞過金瓦寺

因為方便,數(shù)次去過塔爾寺。大金瓦寺、小花寺、大經(jīng)堂、九間殿……凡允許游人觀瞻的去處都去過了;正月十五酥油花,六月初七曬大佛,凡游人能看的佛事都看過了;至于那些風里雪里磕長頭的,往寺門上抹酥油往門環(huán)上掛哈達的,往銀燈里添酥油往佛堂里扔錢的,見得更是頻繁。過后靜心咀嚼,總覺有點欠缺,似乎疏漏了什么。這便讓我每每留心那些臉上紫外線積淀篤厚的、趄在墻角曬太陽的老阿卡,拖著笨重皮靴在石階上追逐笑鬧的小阿卡,企盼能從那袈裟纏裹的胴體深處尋得些滿意的彌補。

偶爾結(jié)識當?shù)刂袑W一位曹老師,聲稱寺里有他的親戚朋友,閑暇無事你來他往,交情甚密。于是大喜,心想有此機緣,是深是淺總能探出些底細。

高原四月,春色欲爛未爛,天氣乍暖還寒,裸露著灰褐色骨骼肌膚的山包擁抱著塔爾寺,任它炫耀金瓦寺威嚴的光華。

以寺院為中心,無數(shù)小道網(wǎng)狀交織四通八達;被喇嘛阿卡稱為家的一座座莊廓,是就地取土壘打的高墻,參差錯落隨地勢而踞,分布在寺院周圍山坡上,面寺的前墻一律刷了白灰。那層層疊疊散漫而刺目的白色,擾亂了寺院建筑群主調(diào)色彩的和諧統(tǒng)一,令人有點納罕。

莊廓大門一律朝寺院,門板或單扇或雙扇多數(shù)本色。木紋回旋似飛龍舞鳳。門上生鐵圓環(huán)鏈扣,門扇微啟鐵鏈嗆啷脆響。

曹老師前引進入一個院門,便見一狗從門洞對面墻角柴禾堆下躍出,拖著鐵繩左騰右挪表演徒勞的攻擊,吠聲沙啞引人憐憫的忠烈。院里西北兩面有房,低檐泥墻。檐上枯草蜷縮,檐下木柱龜裂,柱石歪斜,窗欞殘缺,足見房已年高歲久。

主人才旦,曹老師的遠房姑舅兄弟。二十三四的精壯小伙,微笑溢著靦腆。進入房內(nèi),淡淡的酥油味兒滋潤鼻息。脫鞋上炕盤腿坐穩(wěn),便有熱茶油餅捧上炕桌。油餅造型奇特,色澤艷麗,幽幽地散射出植物油清香。

才旦好一個美男子。潤唇啟動,兩排牙齒雪亮整齊令人羨慕。因為穿著便服,因為光頭,他身上似有僧俗雙重形象。才旦家鄉(xiāng)是藏漢雜居的純農(nóng)業(yè)區(qū),出家前讀過中學,漢話說得地道。無論話題扯葷牽素,每問必答并不忌諱。原來才旦親叔在寺里為僧數(shù)十年,名份不薄。才旦仰仗親叔保舉得以出家,一則接替親叔衣缽,二則有了職業(yè),無須在家待業(yè)苦思苦盼。他聰穎好學,靈巧勤謹,入寺三年便得寺管會器重,委派管理寺內(nèi)集體伙食賬務(wù)。許是為了證明自己才干,才旦從寫字臺抽屜翻出一本影集。說頭年省佛教協(xié)會組織僧侶觀光旅游團,他隨團負責起居飲食公務(wù)。翻著那色彩鮮明的照片,或合影或單照,背景是天安門、五臺山山門等。才旦夾雜在眾多袈裟光頭的老邁僧人中,無論制服便帽,藏袍禮帽,皆容光煥發(fā)英姿勃勃。正看得入神,耳聽才旦頻頻讓酒,挪開影集;見才旦執(zhí)一瓶香檳,琥珀色液體徐徐傾滿茶杯,細微的泡沫在膨發(fā)爆裂。

出于釋疑,我問及莊廓墻上抹刷的白灰。才旦說每年陰歷十月十五至二十五日,是藏傳佛教始祖宗喀巴忌辰。全寺僧眾家家戶戶要墻上刷白,屋頂燃燈,以示戴孝。

才旦執(zhí)意要留我們吃飯,曹老師從旁慫恿鼓動。說入寺不吃阿卡面片,將是終生憾事。才旦的盛情難卻,曹老師鼓吹生動,我也樂得應(yīng)承。才旦去廚房做飯的空檔,曹老師說寺院四周的莊廓院落都是喇嘛阿卡的私人房產(chǎn),有一人買了別人借住的;有眾人合資買了伙住的。房產(chǎn)在寺內(nèi)可以任意轉(zhuǎn)讓買賣,只不許賣給俗人。才旦買了這院房子,家里親戚朋友無論男女都可以隨意往來,隨意留宿。原以為寺院僧眾部隊戰(zhàn)士般群食群臥,全由號令遣使。這會兒方知自己孤陋寡聞。當僧人如此自在,難怪出家為僧要由寺里熟人保舉。

見我熱衷僧人底細,曹老師說寺里有個年輕活佛是他的朋友,明天不妨去那兒轉(zhuǎn)轉(zhuǎn)。這話中我下懷,樂顛顛只盼長夜縮短,新日速升。

翌日又是美天氣。高墻夾峙的扭曲巷道里半巷陽光半巷陰影,陰陽交替說不透的深沉寧靜。彎來拐去,停在一扇極平常的莊廓門前。

入門先是前院。院中央擺放一張破舊的臺球案子,落塵染白了絨毛斑駁的臺面。旁邊支著一輛苫著塑料布的幸福摩托車。右手三間沒有門面的柴房,一角垛著塵封的柴堆,柱根散放著細碎的麥草。左手的兩層木結(jié)構(gòu)小樓卻十分整齊,玻璃門窗,油漆板壁。樓下門窗緊合,許是幾間閑置的空房。曹老師說這位活佛年輕好動,出門入戶摩托車來去,隔三見五要到市區(qū)游玩,是個極活躍的人物。我推想“人物”與活佛之間那神秘有趣的連帶關(guān)系,想見活佛的心便急不可耐了。

通過低矮昏暗過道進入后院,恍如進了太虛清幽之境,心緒立時清澄如泉了。這里房屋四合,天井方正,滿院青磚地面纖塵不染。南北兩屋風門緊閉,彩繪窗欞色調(diào)怡目。西屋風門敞開,屋里安置著香案神龕,案上一排锃亮的黃銅燈臺,兩溜凈水銅盅,如豆火苗輕搖慢曳,似神的迷離睡眼。西南角青磚臺沿上席地兩個年輕阿卡,一個剝蔥,一個摘蒜,相互擠眉弄眼低聲說笑。日光逗弄紫紅袈裟青翠蒜苗,呈放鮮活的色彩對比。身后角房里傳出嗡嗡的鼓風機聲,三五個阿卡正揮勺舞刀忙碌。

有小阿卡進房通報,旋即有人從東房出來。此人三十上下年紀,一米七零高低,偏黑蛋形臉上,陡鼻大眼,闊嘴玉牙。頭上咖啡色鴨舌帽,上穿黃嗶嘰中山裝,下著海藍混紡華達直筒褲,腳上三接頭皮鞋,身子周正不肥不瘦,眉目鮮明氣色兩旺。心里猜測此人準是活佛,卻又疑惑他為何—副精明的買賣人形象。活佛果然是他!走進東屋西頭,側(cè)身炕沿上坐定,已有小阿卡次第捧來油餅炒面酥油清茶安置炕桌上?;罘鸾形野枰煌胨钟统疵鎳L嘗。我自知缺乏這種修煉,在阿卡面前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頻頻搖手不敢獻丑?;罘鹑缫姽嗜?,熱情溢于言表。起先站著說笑,后來索性倚著門框蹲在門坎上,談吐詼諧妙語如珠。我居高臨下望著近在咫尺的活佛,恍惚如墜霧海,一時難以相信眼前這個嘴眼靈動的人物會讓無數(shù)信徒頂禮膜拜。

問起活佛身世,他如同竹筒傾豆,嘩嘩見底。原來這門活佛歷來都是蒙人,備受青海內(nèi)蒙等地的蒙古族佛教信徒推崇信仰。上世活佛圓寂,轉(zhuǎn)世靈童投胎藏家,有了他這個藏族活佛。他出生貧困農(nóng)民家庭,四歲入寺,八歲被“文革”掃出,浪跡十三載,飽嘗世間炎涼。1980年平反回寺,用補發(fā)的“工資”買了這院房子……

正聽得入神,突有雜沓的皮靴聲涌進院里?;罘鹧讣沧叱鋈?。我隔窗張望,入目景觀令我怦然心動。只見十數(shù)個裹著白板皮襖的蒙古族男女老少,背負手攜大大小小的布施包裹,垂首躬腰魚貫挪到活佛身前,接受活佛摩頂。站在檐下的活佛表情安詳,幾分隨和幾分威嚴,右手輕輕觸摸對方額頭,左手或拍拍對方的肩頭,或撫摸對方胳膊,喏喏有語。我看得驚訝,一時感觸涌動。心想來得真也湊巧,碰見了如此場面,想其余味必是咀嚼無盡的。問及身旁年輕阿卡,得知有一蒙族老人頭年許了心愿,今日在這里舉辦還愿經(jīng)事。全寺將有五位活佛來這兒做平安吉祥法事。

我知不便久擾,告辭時,活佛執(zhí)意挽留,說經(jīng)事尚早,覺得院里吵雜,可到他臥室再敘。我樂得看看活佛住室,客隨主便。

活佛住室在外院小樓上。作為起居室的外間陳設(shè)不多,擺放也隨便。最引人的是那靠著上墻的佛座。佛座與單人沙發(fā)無異,墊得如木椅般高低。上面層層疊疊苫了不少金黃錦緞絲綢,光華刺目。望著它,真想坐上去試試它的舒適綿軟,卻又害怕它果真有什么不可褻瀆的神圣法力,沒敢造次。條幾上擺著四色干鮮果品,看那整齊模樣,估計是款待其他活佛的,可活佛抓一蘋果塞我手中,盛情非領(lǐng)不可。

趁我們吃蘋果工夫,活佛從寫字臺吊柜里摸出一雙尼龍襪子說,早上起得急,忘了穿襪了。轉(zhuǎn)而向曹老師抖抖有點破綻的襪子,開起玩笑來:“我的襪子破爛不像樣子,曹老師行行好給我一雙?!辈芾蠋燀樤挷缁亓藘删洌堑没罘鹨魂囄?。

離開活佛莊廓老遠,禁不住回頭看了片刻,土打的高墻,墻頭枯苔斑駁。立在墻角的白色吉祥石清高孤獨。炊煙時濃時淡向南飄散,絲絲縷縷牽引我的目光南移,望見了南邊高桿上輕舒漫卷的經(jīng)幡,金瓦寺輝煌的屋脊……我終于大滿足。

采 珠

經(jīng)人指點的路,扭扭曲曲繞山頭幾圈,出現(xiàn)驚人陡坡,司機不上了,說別玩命,四顧,恢宏的山巒鳥瞰圖。山戀復(fù)山巒,灰沉沉曠遠的起起伏伏。其間溝壑縱橫,切割千坡萬坡的山地,奇瑰的陰陽層次。腳下一塊地犁溝密織,扶犁漢子喝罵乏騾,尾隨女人點種洋芋,緋紅巾鮮活。

要去的村莊在北邊那架山下,分明有羊腸道彎彎岔岔墜入溝底,只不見村莊躲哪旯旮。太陽正柔,撫得那架山死睡。不得已,丟下司機面包車,尋路下山。早年我來那次,是從北邊那架山下來,坡陡下得腿肚轉(zhuǎn)筋。今日驅(qū)車沿公路深入,鬧不清走岔了哪個路口。遄遄地倒腳,心里游著老藝人。

他是木匠。紫褐臉,山羊胡,小身板大嗓門。拉大鋸?fù)婆僮幼炖锟偸呛吆邍\嘰。依他自說,能唱的曲兒“一肚子兩肋巴,家里還有兩風匣”。一來二往處得投機,饞他心里那些珍珠,上山下洼去過他家。他家背靠黃土崖,門照歪脖榆。矮墻低門,斜檐歪柱。堂屋迎門兩口無漆白柜,柜上一排雜標空酒瓶。灶里燒草,炕里煨糞,一房子陳年煙熏味??簧弦粭l毛氈,三邊露著炕皮,炕角兩床被,被面灰白補丁鮮明??活^泥砌土臺,一只塌底竹殼暖水瓶,一盞墨水瓶改制煤油燈。

當晚吃了洋芋面片,老藝人讓大兒尋酒,二兒喚人,頓飯工夫,腳沉沉進來一人,眉濃眼大,肩寬腰粗,腋下夾把三弦。問之,老藝人的唱曲搭檔,大名生科。

老藝人上炕盤腿坐穩(wěn),持定三弦,十指靈動,其聲叮咚如磬;生科把住二胡,弓弦相磨,其勢潺潺似流。我倚窗坐在炕角,炕皮火燙,迫我猴兒似頻頻挪動屁股??粺熆澙@,酒氣彌漫,如豆燈火把幢幢眾影投射墻上,絕妙的山村夜曲圖。老藝人唱一曲又一曲。唱《黃河陣》,眼里雄風激蕩;唱《花亭會》,舌上柳動花搖。過板時,生科扔開琴弓,執(zhí)杯湊近老藝人嘴前,老藝人伸脖欠腰,唏溜溜吞進肚里。也怪,那劣質(zhì)酒潤喉,其效竟如瑤池瓊漿,聲音猛地清亮幾分,亢昂幾度。我聽得迷,看得癡,推想他那長期消化雜面洋芋劣質(zhì)酒的肚里,因何流出如許綿長靈秀的底氣來。

“不唱,苦日子難熬?!崩纤嚾藪煸谧焐线@句話,許是答案?

夜半時分,老人唱得興濃,一曲通常家內(nèi)忌諱的《鬧五蟲》,似一串奇光異彩的珍珠,脆生生從他的臟腑深處傾涌而出……

那次《鬧五蟲》聽得我銘心刻骨,逢人贊嘆它的藝術(shù)價值。結(jié)果撩撥了省群藝館的民間曲藝搜集行家,不謀而合,驅(qū)車前來覓珠。

一行四人下山嘴繞澇池過土橋走走問問,終于找到老藝人家。驚愣剎那,老藝人開懷暢笑,說城里曲藝行家下顧?quán)l(xiāng)野老骨頭,他高興榮耀得要死。

老藝人已七十有六,聲依然粗,氣依然壯。身板依然硬朗。真正地高興了,捋不完翹著的山羊胡須。展望,墻是原來的墻,門是舊日的門。西面多了三間房,南面添了牲口圈。兩騾一驢正在槽頭嚼草,尾巴搖得庸懶散漫。入屋,大紅面柜。印花床單。被兒摞得齊,枕頭擺得端。外間收錄機放在柜上,里間電視機對著炕頭。掃視墻上,紅黃藍綠雜色的古代英雄豪杰,其間端端正正一幅毛主席戎裝掛像,古今相襯別有意趣。

坐定,便有靦靦腆腆小媳婦端來排球大饅頭,牛血般釅茶。俄頃又端上臘肉韭菜炒雞蛋。眾目共睹,生活變化無須多問。問及莊稼收成,言說家里用的燒的鋪的蓋的穿的喝的全用糧食兌換,雪白的面粉人吃豬也吃,好得有點怪的時代。

迫于時間暫短,惦著山頭守車的司機,我們單刀直入只求老人獻唱《鬧五蟲》。老藝人面顯難色聲稱。多年沒有操持,生了。再三懇請,又說手頭沒有家當,空口難唱。于是打發(fā)兒子去喚搭檔生科。等人空檔,心里便凸顯出《鬧五蟲》來。

這是支越弦曲兒,唱的是貨郎走村串鄉(xiāng),出售針頭線腦花樣絲線胭脂香粉手帕發(fā)卡一應(yīng)婦女用品。一村姑被貨郎擔上琳瑯物件繽紛色彩撩撥感染,春情萌發(fā),愛意沸騰,整夜躁動不眠。其母問之,女兒謊言搪塞,母女一問一答,把那一更天蚊蟲聲,二更天飛蛾聲,三更天蛙鳴聲,四更天雞啼聲,五更天喜鵲聲學得繪聲繪色如泣如訴。那曲調(diào)也別于一般越弦格式,旋律隨話意起伏,跟心情跌宕,把山村少女春心萌動時的驚喜惶恐,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憧憬表達得淋漓盡致。

深山村野,埋藏如此新穎活潑細膩優(yōu)美浪漫的口頭文學珍珠,不采不掘,誰不遺憾?

總算等來了生科。老成了的生科腋下夾著三弦,竟也變得畏畏縮縮,聲明多年不唱,手生口生了,不敢對著錄音機胡整。再三慫恿鼓動,兩人才推推辭辭上炕,操起了家當。可那姿勢總也擺不穩(wěn),琴弦老是定不準,好不容易開了腔,聲帶似被扯薄了,澀滯著沒有瀑傾泉涌之勢。聽那詞兒,或顛三倒四,或丟東拉西,方信老藝人果真生疏了。美滋滋一顆民間藝術(shù)珍珠,已是銹跡斑駁殘缺不圓了。

我們初衷難了,鼓動生科再唱一遍,生科想唱不唱謙辭一陣,終于沒唱。

急急告辭。老藝人全家送出房,送出院,送過場巷。我悵惘疑惑參半,倏忽記起老藝人自敘的一件往事:六十年代初期,為了唱曲兒長進,他四方巡唱數(shù)日不入家門,十幾畝成熟豌豆,全部裂莢丟撒地里。如今呢?老了?有了錄音機電視機?有了足夠人吃豬也吃的白面?唱曲的,熱衷于掛在嘴上的,不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嗎?

趕到山頂,山巒蒼莽,暮色四合。回頭尋那山村,已被眾山抱得嚴嚴實實。

如日是年

時常從夢中突然醒來,大約在凌晨兩三點,先回味夢境,接著胡思亂想。這時腦子異常清醒靈敏,很多新鮮的題材油然而出,進而完成基本構(gòu)思。我的散文幾乎都是這樣產(chǎn)生的,寫作中遇到的難題也在這會兒得以解開。至于那些不著邊際的思維,用想入非非定義并不過分。結(jié)果是天亮了昏昏入睡,每每遲起。

洗臉梳頭敷衍了事,刷牙相當認真。創(chuàng)作構(gòu)思日子,邊刷邊想文章內(nèi)容,牙刷在嘴里不停搗動。偶爾對鏡見白牙閃爍頗為得意。

欣賞自己的早餐:一杯麥乳精一枚熟雞蛋。早年一直開水就饃,如今得意有了提高。這種攝取是否保證身體康壯不得而知,反正我一年到頭只偶爾吞服一兩次牛黃解毒片或感冒清。

喜歡上班,進入辦公室我的時光消費得才有價值。無論編稿看書沉思,辦公室的環(huán)境給我最佳心態(tài)。上班頭件事看當天報紙,以一四二三版的順序粗覽標題,標題醒目就讀正文。熟人文章從不放過,看得有趣暗自為他高興。我天生沒有體育細胞,上小學不敢爬扒梯,中學不敢跳山羊,總怕碰破摔疼。至今對體育報道不痛不癢,奧運會足球賽也難使我亢奮。

作者讀者來訪,希望開門見山三言兩語談完走人。熱衷于談?wù)撋鐣F(xiàn)狀,創(chuàng)作心得體會,渴望傾聽發(fā)之肺腑的真知灼見。話題漫天過海雞毛蒜皮一起扯就要反感,特別反感張口升官發(fā)財(我也想發(fā)財?shù)怀姓J它會提高人的價值),指名道姓說長論短的,于是頻頻看表,對方不覺我就直言有事請君自便。

對同仁我樂意主動合作換得對我的好感。向別人點頭微笑熱情招呼往往使我輕松愉快。我無傷人之意相信;自己不遭暗算。我與世無爭,像無意間看一眼地攤小把戲一樣對待身外一切紛爭。

如果睡午覺算作毛病,是我長年著意養(yǎng)成。心里素靜倒頭就能入睡。積習也罷,惰性也罷,我未想革除。

閑暇出門,喜歡路邊樹木草坪,對綠色十分依戀,樹葉抖動草尖泛黃誘我文思涌動。色調(diào)艷而不俗的時裝和穿著者的和諧陪襯往往引我注目,意猶未盡還要回頭再瞅。買東西缺乏耐心,不屑于挑三揀四,過后又懷疑上當。我對營業(yè)員的誠意和個體戶的衡器缺乏信任。

基于每月進項與五張口的反差,吃飯沒有奢望。蘿卜白菜面條同樣津津有味。我節(jié)制零食算得上一把好手,腸胃功能因之而可靠。

對煙草沒有興趣,別人硬讓偶爾玩上一支。酒不排斥極少貪杯,喝茶頗為講究,一般選購中檔綠茶,沖在杯里色香兩全。最大嗜好聽音樂,古典交響樂現(xiàn)代鋼琴浪漫小號悲愴小提琴曲百聽不厭??是蠖嗄陱难揽p摳出一臺組合音響,渾厚的低音讓我陶醉。

懶得出門。會搓麻將絕少去搓,會甩撲克從來不甩。象棋圍棋一竅不通,吹牛擺龍門陣口拙言短。唯獨喜好跳舞,聯(lián)歡舞會不忍錯過。都說我舞姿瀟灑我卻不以為然。

電視一般不開,作為一家之長是我的武斷決定,女兒們視學業(yè)如重負寫作業(yè)愁眉苦臉,我明知這是下策可實施畢竟容易。星期六開電視我陪看,常為精彩對白擊掌叫絕,也為泛濫的嘻笑嘆氣,碰著《秦始皇》之類夾起小說躲開,用現(xiàn)代意識安排古人生活,準定要歪曲歷史。

喜交朋友,把關(guān)系限制得為深不淺若即若離。我推崇交往似水雪里送炭,不相信磕頭拜把稱兄道弟善始善終。

晚上睡得最遲,睡前操心孩子們鬧鐘,看看她們奇形怪狀的睡眠姿勢。我自信是個民主父親,與孩們公平相處絕少耍態(tài)度,一旦需要表示威嚴,板起面孔孩子們就張惶失措。

我跟妻子的愛情沒有大起大落卻細膩平穩(wěn),感情篤厚經(jīng)得起禍福演變。她先我而睡又惦著我,再三提醒我看書莫要太晚。

實際上我已扔開書本,在靜心觀賞自己獨處的房間。家具不多擺放比較合理,雪白墻掛著自畫的八達嶺,技法不高明但蒼蒼莽莽的凝重綠色十分可人。看幾眼花盆,幾株普通木本草本植物的生命如同妻子,剪枝松土施肥全靠她一人務(wù)勞。這陣兒新春已臨嫩葉綴滿枝頭。鮮活綠色象征著日后的繁茂與旺盛。

于是我感到家里十分溫暖,我生活得十分幸福十分充實。

墻上春秋

大凡住家,都希望屋里寬敞亮堂。墻熏黑了,刷刷白,自不必說。然而,你家刷墻,別有一番故事。每次刷墻,爺爺總要說起以前刷墻的事兒。你們兄妹幾個,都把爺爺說的往事當成有趣的故事來聽。

爺爺那陣兒,家住城郊,祖?zhèn)魅g房。由于常年失修壞了兩間。爺爺、奶奶和爸爸三人一間屋,做飯睡覺全在里頭。地方小,灶頭炕尾擺不下的東西,往墻上釘幾個木橛一掛了事。每每墻被柴草煙熏黑了,爺爺就從村頭石灰窯揀來幾塊石灰。用水發(fā)開,濾去粗碴,加把鹽調(diào)好漿后,認認真真地把墻刷一遍。墻雪白了,可那釘在墻上參差不齊的木橛和掛在上面的籠屜、漏勺、草帽、麻繩之類的東西太煞風景,爺爺奈何不了,搖搖頭作罷。

到了爸爸頭上,家搬進城里了。房子多了一間,人也添了兩口。每逢年頭節(jié)下,爺爺叫爸爸買來石灰,里里外外粉刷白了,買些菊竹梅蘭、曉雞躍魚之類的年畫,貼在墻上。粉墻彩畫,映得爺爺笑意盈盈。一旦墻壁發(fā)黃,爺爺就催促爸爸粉刷,一年多則兩次,少則一次,不容煤污煙垢灰暗了生活。

后來,全家人卷進了那股混濁的逆流,誰都顧不了刷墻的事??粗依锏膲Ρ谧兩?,陳舊了,爺爺抬頭看看,低頭想想,不吭不哈。爸爸見爺爺這個樣子,也不敢提起刷墻的事,生怕觸及爺爺?shù)氖裁措[痛。

七十年代第七個春天,爺爺又提起刷墻的事:“該刷刷了,不能讓家里老黑下去?!卑职旨泵I來大白粉。全家六口總動員,把床上堆的,地上擺的,墻上掛的統(tǒng)統(tǒng)搬到院子,整整一天,連續(xù)三遍,總算把多年積存在墻壁和頂棚的黑污刷去了,使得屋里煥然一新,四壁生輝。當時你已十五歲,是爸爸刷墻的得力助手,搬凳子,搭腳手架,提灰漿桶,遞刷子……十歲的弟弟和六歲的妹妹把刷墻當成新鮮事,出出進進在你腳前腿后看熱鬧。

以后幾年,你成了家里刷墻的主力。你缺少爺爺爸爸的那種耐心。刷時,拿著刷子橫七豎八亂抹一遍。墻沒刷完,衣服卻被灰漿濺得花里胡哨。等墻干了,才看清沒有刷勻,厚的地方疙里疙瘩,薄的地方透出煙熏黃??纯床恍羞€得重刷。最叫人頭疼的,是墻上那些被釘子釘出來的小窟窿。弟妹的書包很重,早上取晚上掛,墻上的釘子很難牢固地保持下去。這兒松動了,往那兒釘;那兒松動了,再挪地方。刷墻前,爺爺要你和些泥把這些小窟窿仔細填平。墻刷完了,照釘不誤,除了書包,連那算盤、菜籃子一并掛了上去……

今年初,你們單位新建了住宅樓,分給你家一套。鑰匙剛領(lǐng)到手,全家老少迫不及待跑到新房參觀。新房在二樓,兩大間一小間,廚房、衛(wèi)生間、陰陽臺。大家看得眉開眼笑。爺爺捋著花白胡子,瞇著眼睛端詳夠了,突然說:“把墻再刷刷?!?/p>

大家驚詫地望著爺爺,新房的墻雪白光亮,怎么……

爺爺見大家不明白,笑著說:“我是說,買些油漆,房里刷上果綠色墻裙,不是更好看嗎?”

大家同聲贊成。刷上漆,一勞永逸,臟了洗一洗,用不著年年與石灰打交道了。你瞅著弟妹:“刷了漆,不許你們往墻上釘釘子!”你轉(zhuǎn)而對著爸爸:“往后,不要往墻上掛東西了。”

爸爸沒表態(tài),媽媽卻說:“全家福照片得掛在墻上,另外,爺爺?shù)凝埲獎偛荒芊旁诘厣??!眿寢屨f的龍泉劍,是爺爺退休后托人從浙江龍泉買來的,每天早晚拿著它到附近的公園里鍛煉身體。

“我的羽毛球拍子也要掛在墻上?!泵妹糜眉绨蜃仓鴭寢屨f。

“我的小提琴也得掛起來。”弟弟一副不讓步的神態(tài)。

大家望著爺爺。爺爺想了想,說:“找塊木板條刨光,刷上漆把板條固定在墻上,掛東西的釘子釘在板條上……”

弟弟搶過話茬:“釘子多難看,應(yīng)該買幾個鍍鉻的衣鉤。”

爺爺笑了:“好!好!分頭準備,等刷好墻裙,待漆干了就搬家。”

……你們搬進新房已經(jīng)半年了。時常發(fā)現(xiàn),每當爺爺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眼睛盯著對面墻上那幾個沒掛東西的鍍鉻衣鉤出神,他在想什么呢?

路邊野花

曾見有人在西寧街頭叫賣一種陌生的花,細密的枝條上掛著純黃色碎小花冠,無葉。因為枝細,花碎,單枝成不了氣候。組合成束,就別有一番氣概:蘑菇狀的花團如錦似霞,用那純凈明艷的黃色挑逗人的眼目。小心觸摸花冠,細碎的花朵堅韌有余,柔潤不足。細看,分明是野生天長,并非碎絹塑料假做。問賣花人,此花芳名?賣花人搖頭,卻大肆炫耀花的妙處:插在無水瓶里,長年不蔫不萎,始終一副鮮活姿容。聽了,只當是王婆賣瓜,并沒放在心上。

可巧得機會,途經(jīng)海西去敦煌參加文學征文頒獎大會,才知此花生在戈壁灘上。同車的文友們說,此花叫干枝梅。我認為這種稱呼不準確,似乎是追隨了一種不經(jīng)意的俗稱。我心中的干枝梅,該是寒霜冷雪天的臘梅花。然而,哪一種芳名才適合戈壁灘上野生茁長的這種花呢?

車在平滑筆直的柏油路上飛馳。那夾生在駱駝刺之間的干枝梅,偶爾一叢,間或幾叢,黃燦燦地在曠野裸原上展示自己的生存風采。我想,這路上馳過的太多太多的車們卷起的塵,帶起的風,怎么就沒能抹殺掉干枝梅那獨尊的色彩呢?

文友們的話題轉(zhuǎn)到了養(yǎng)路工身上。這是必然的。遙遙戈壁旅途中,我們能夠見到并為之動情的,除了干枝梅,就是那些無名的養(yǎng)路工人。每每馳過十幾二十公里,便有一個養(yǎng)路道班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立在山谷里,立在干涸的沙石河床邊。這些道班房舍大部分沒有圍墻,土木結(jié)構(gòu),門窗上油漆斑斑駁駁。那朝著公路的山墻一律刷了白灰,寫著醒目的鮮紅大字:養(yǎng)好公路,保障暢通。這些道班的主人們背著燃燒的太陽在路邊勞作。有男人也有女人,穿著桔紅色背心。男人們大多赤著雙臂,女人用頭巾口罩嚴嚴地掩住頭臉。他們勞作著,絕少抬頭注視從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無論皇冠或者奧迪,也無論“東風”還是“手扶”。想他們終年在公路上拋灑汗水,對過往的旅車習慣得近乎麻木了。如同那些與駱駝刺,與酷熱嚴寒風沙為伍的干枝梅,只默默地茁長在路邊,既不希求得到什么,也不希求被過往的人關(guān)注和鐘愛。

在海西工作多年的王君說,道班,其實也是養(yǎng)路工人的家。子女們從小在這種孤立的環(huán)境中長大,去縣上州上讀書,最終由于沒有可以依賴的關(guān)系而回到道班接替父業(yè),一代一代相傳;住得偏遠,孤立少助,某道班的一名女工曾被過路的淘金者們輪流強暴……聽了這些,誰的心不為之震顫呢?在外面,在他們?yōu)橹I身的公路的每一個盡頭,九十年代花里胡哨的生活快把人們的欲望撐破了,可他們依然守著沒有電視甚至沒有電燈的日子,承受著靈魂上的孤苦和大自然的種種折磨。那些坐著高級轎車坐著豪華旅游車經(jīng)過并稱道公路平坦的過客們,是否認真地想過,他們偏巧在路上沒有過往車輛時有可能中風,有可能難產(chǎn),有可能缺柴斷糧呢?

然而,他們似乎并不需要旅人們片時的感念和憐憫。他們依照自己的原則生活著,只圖世上有平坦的大道供別人追求、游玩,充當匆匆過客。他們與無聲無息無怨無悔的干枝梅朝夕相伴,四季為伍,像干枝梅那樣服從大自然的安排:為了保持可憐的水分,他們不需要綠葉來襯托花冠;由于附著在干燥松散的沙土中,他們不依賴也不希求有個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難道不是嗎?那道班房前掃得干干凈凈的地面,那繩索上晾曬的洗干凈的衣服,那刷得雪白又一筆一劃寫上大字的墻壁,那用頭巾口罩捂住不讓紫外線侵蝕不事賣弄的面孔,不都顯示了他們生活中所擁有的那份真,那份善,那份美嗎。迢迢千里,我們沒有看清一個面孔,也無須看清一個面孔。遙遙旅途上,這種不事張揚的面孔實在太多太多了。如那干枝梅,由于枝條,細微花冠碎小而單枝成不了氣候,可一旦組合成一束,一叢,一片,戈壁灘不就有了耀眼的色彩,振奮人的生機嗎?

干枝梅樸拙的美感染著我,想帶上一束兩束回家插在瓶里,領(lǐng)略那不衰的生命風采。下車,奔向路邊一叢黃艷耀眼的干枝梅,文友們玩笑的話追隨而來:“路邊野花莫要采!”我自管虔誠地蹲下,虔誠地伸出雙手,幾乎沒有費力,那生長在砂礫里根系淺薄的一束干枝梅就擎在我手中。我愛這干枝梅,她雖野生,品格卻高。她不獻俏,不媚俗,不躋身風雅,不貪戀繁華;干枝梅雖然不芬芳,不艷麗,且根系淺弱,但她敢于立身戈壁大漠,無視酷熱嚴寒,傲對風刀霜劍,以有限的水分保持無限的生命原色。這等野花,誰能等閑視之,誰又會等閑視之呢?

酒這家伙

到了不惑之年,方知酒這家伙果然了得!見不得離不得,喝不是不喝不是,少了不過癮多了出洋相。難怪眾多女人聽見酒字便惡狠狠地咒出一聲“貓尿”來!

小時候,常聽別人取笑父親,喝酒喝歪鼻梁。細細端詳,父親的鼻梁果真有些偏斜。于是想那酒必是毀容的腌酸東西,弄不明白大人們何以聽見酒字就眉開眼笑。父親隨身有一巴掌大扁平玻璃瓶兒,寶貝似的。一旦瓶里有些晃晃蕩蕩的內(nèi)容,父親便格外精神。

少年時有次過年,被一慈祥的藏族婦人叫進家去。把一精巧的白瓷青花龍碗放我掌上,說是新釀的青稞酒。我先伸出舌頭舔了點滴,十足的甜水水,于是牛飲而入,推出了空碗,心想這東西如此利口,難怪父親歪了鼻梁在所不惜。哪知剛出大門,頭里便似蜜蜂亂了營,腳下全是棉花垛兒,看那兩邊果樹,硬是要根兒朝上。不得已扶墻坐下,多時才穩(wěn)住了心神。

我正兒巴經(jīng)喝酒,是當兵的第二年。有位戰(zhàn)友的遠方叔叔在駐地經(jīng)營一爿飯館,戰(zhàn)友一來兩去慣了,節(jié)假日帶我們幾個投機的去飯館改改口味。圍定紅漆描花小炕桌坐穩(wěn)后,常常是手抓羊肉和酒壺酒盅同時上了桌面,那時候茅臺酒一瓶八元,瀘州特曲山西汾酒不過三元四元。會喝酒的戰(zhàn)友們喝起酒來唏溜溜煞是誘人,更有那劃拳的手指頭兒變得格外花哨,不知怎的就會喝了,劃起拳來沒命地喊叫,那一刻覺得皇帝老兒也不過如此。好景不長,有人捅到連里,連長點名警告別讓階級敵人借酒拉下水去。那一驚非同小可,自知一顆紅星頭上戴,兩面紅旗領(lǐng)上掛,萬萬不能因了兩盅辣的丟了清白。

復(fù)員后,嘗過甜頭潛伏了的酒癮有了適宜膨脹的氣候土壤。一旦聞到左鄰右舍飄出酒氣,那癮蟲兒便在心里伸胳膊蹬腿弄得人坐臥不寧。有一次真是一場惡喝,地上七八只空瓶,床上五六條醉漢?;谢秀便北蝗吮郴厝釉诖采?,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滿世界僅剩一顆腦袋。把頭搭在床沿,往外噴射那酸破爛臭的東西。第二天起來,見鏡里一張蠟黃的酒鬼面孔,青灰的眼窩里仿佛炭火即將熄滅,胸膛里似有殘火尚在燃燒。正懊悔不該無度,好端端一條身子被黃湯毀了,酒友卻嬉皮笑臉走進來,傾一點酒在瓷缸里,放爐臺上暖熱,立逼我喝下,說酒透酒好朋友,喝下去萬事大吉。.經(jīng)不住他慫恿,我喝砒霜似吞了下去,不出半時,胃里果然風平浪靜,便驚詫得大呼小叫起來。

有了這次教訓(xùn),見白酒便有幾分害怕。無奈單身孤居,黃昏寂寞實在難以打發(fā)。心想野喝不成,雅飲何嘗不可。于是會同知己,買一瓶青梅酒,沐霞光踏阡陌,去黃河邊上席地而坐,聽黃河低吟,看暮鳥斜飛,你一口我一口把那翠綠的瓶兒推來推去。那時節(jié)青梅酒一元一瓶,醉意恰到好處??茨沁h山一抹黛綠,近水一條翠鏈,周圍層層綠毛毯,便覺心也綠了,意也綠了,說不明白的愜意快活。

七十年代中期,酒突然稀罕起來,市面上除了六角一斤的散裝黃酒,絕少出售燒酒。偏巧那時又接到遷墳通知,請了一位挖墳揀骨的行家,開口要了二斤白酒,說入墓穴揀骨用來殺邪消毒。我一時懵頭蒼蠅亂碰,總算從做醫(yī)生的朋友那兒弄了兩瓶酒精。朋友同時給我?guī)字咸烟?,要我加進酒精里,以免挖墳人不小心喝進肚里壞事。遷墳?zāi)翘?,挖墳人跳進挖開的墓穴,倒些酒精擦擦手臉,又向腐軀朽骨噴了兩口,便把剩余的揣進懷里,我這才明白揀骨人消毒為名,貪酒是實。只害怕那添了葡萄糖的酒精照樣能把人毒翻,心虛眼皮跳,一夜沒睡實。翌日清晨打探兇吉,見揀骨人鼾聲正濃,枕邊兩只空瓶作伴,這才長出了一口虛氣。

后來,由代食品為原料釀造的散裝白酒逐漸多起來,歪歪斜斜搖搖晃晃的醉漢也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那酒入口火辣,后味澀苦,入喉似火珠滾進胃里,明白人都說這種酒入肚就迷魂塞竅,長喝必然癲狂。有次我赴婚宴,被人慫恿著喝了十幾盅,心里便癢癢的想吹牛皮。溜出屋子,見院里有人圍成圈兒侃得正歡,擠進去,聽他們少林通臂太極八卦吹得天花亂墜,誘得我膽汁兒四溢,禁不住借題發(fā)揮,說了一通金鐘罩鐵砂掌之類。吹得興起,巴掌伸向一五大三粗的小伙,叫他摸摸,體會一下鐵砂掌的厲害。那小伙愣望著我白皙瘦薄的巴掌不敢出手。我一時得意,做出要抓的樣子,他迅疾抽身后退數(shù)步,連那一堆圍觀的,都像見了齊天大圣,滿眼的畏怯和佩服。事后出了一身虛汗,拍胸頓足惱恨可惡的酒果真迷了心竅,把我這個一向膽小怕事的懦弱書生燒得忘乎所以,虧那小伙子外強中干,否則我日后如何持筆?

八十年代中期,會同幾位文友去互助縣觀光青苗會。會間興致陡起,去互助酒廠,從制作酒曲到淋酒到裝瓶,看了個明明白白。那些腰圓膀粗的工人,一個個像從酒中沐浴出來,通體是透明的。連那開天車吊酒梢蓋的姑娘,臉蛋上似開了兩朵酒花,紅紅的灼人眼目。難怪青海威遠鎮(zhèn)的互助頭曲遠銷海內(nèi)外,為青海贏得了贊譽,原來這互助的水,互助的人,天生是弄酒的精靈。

從酒廠出來,被文友老蔡邀至家中,香噴噴七八碟,亮晶晶五六盅。老蔡為人豪爽,慷慨好客,開口閉口“到了土鄉(xiāng),拈一拈你的酒量”,激得我心花怒放,按捺不住一腔爭強好勝的勇氣。于是山呼,于是牛飲,直喝得七竅生煙;五臟躥火。許是酒逢知己的緣故,那滲進血液的酒精除了釋放出我久久封鎖的狂放不羈外,竟沒有麻痹我的意識,想來令人費解。

近幾年因為筆耕,我聲明戒酒。幾個摯友聞信后掂著燒酒來家中抗議,說要活就得一塊兒花天酒地,酸甜苦辣少一味就沒意思。見我決心堅定,迫脅利誘挖苦打擊全不動搖,他們?nèi)齻€只好多數(shù)服從少數(shù)了。我得意于自已的勝利,口出狂言,說今生今世要與白酒徹底絕緣,不但不喝而且不買。

此話說得果然可笑。不出數(shù)日,家里搬遷,女兒轉(zhuǎn)學,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學校,迫不得已,買了幾瓶好酒打點一番,女兒才算得了個吱吱扭扭的板凳。難怪人們把酒瓶戲稱手榴彈,用它炸開生活路上作梗的暗堡,其威力令人咋舌。

前不久,公休日無聊,去找一摯友閑聊。該友是有酒不吃飯的下家,不喝酒啞巴一般,三棒打不出一個響屁。喝下七盅八盅眼仁發(fā)紅,嘴里妙語連珠,張口就是令人捧腹的華彩樂章。為了引他肚里好貨,我得破費買兩瓶燒酒。去商店挑三揀四弄了半天,拿著瓶兒顛來倒去看商標看封口看瓶底,依然不太放心。如今的酒廠魚目混珠混得天衣無縫,不小心準得上當。無奈我疑心重,經(jīng)驗少,識不透真假,將就著買了兩瓶。

到了他家,已是日高三竿,小院金輝鋪灑檐下花影婆娑。見窗扇洞敞,窗紗低垂,有沉重鼾聲破簾而出。問及其妻,其妻乜視我手上酒瓶露出大不悅,說昨晚灌了黃湯貓尿死去還沒活來。說他當了酒鬼還嫌不夠,拿筷子頭兒蘸酒讓兒子嘗,嘗得兒子也是頭重腳輕,蠟黃著臉沒能上學,日后當酒鬼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進退兩難,窘迫萬狀,心想酒這家伙實實的該打該罵,撒手扔開,卻又大不忍。

苦難情結(jié)

朋友善舞,數(shù)次邀請某女士共進舞廳,屢被婉謝。理由是這位在藏區(qū)度過了童年少年時代的內(nèi)地籍女士一旦聽見鼓聲就禁不住渾身篩糠,聲淚俱下,竟無法自制。倘或被舞廳里的爵士鼓點敲得舊病復(fù)發(fā),豈不丟了面子又掃了朋友的興頭?朋友悻悻然,認為某女士不給面子也罷,何苦找這樣的借口搪塞。我勸慰朋友,出于理解,也該信其有不該信其無。何況世上真有些解釋不通的怪事呢。你能說見了花粉滿身起疙瘩的人嬌情?也許藏區(qū)神秘的宗教在某女士童年的心里種下了什么情結(jié),甚或在她沒出生前就像胎記一樣烙進了她的生命中,而這個深深藏在她生命某個隱秘處的情結(jié)一旦聽見鼓聲就被激活……

朋友不以為然,認為情結(jié)這個詞兒是西方人的牙慧,國人揀起來胡謅,所謂的戀母情結(jié)戀父情結(jié)自戀情結(jié)等等全是瞎說!

我只得調(diào)動親身體驗予以證明。

某個落霞絢爛的黃昏,文友森來家里小敘。這位蒙古族漢子多才多藝,機智豪爽,文學主張與我相同,彼此氣味相投。平素獨在一隅孤苦筆耕,難得偷出一時半會閑工夫坐下來清聊。四樣小菜一瓶老酒,外帶一杯碧綠清茶,言來語去頗有點雅趣。微酣,不禁手舞足蹈哼唱自己喜愛的歌謠。我在這方面缺乏素養(yǎng),東一句西一句不成體統(tǒng)。森卻憑借小時候放牧在寬天海地上練就的地道歌喉,一支接一支吟唱他熱愛的蒙古民歌。其間一支騰格爾的《蒙古人》唱得我百感交集,萬念叢生,竟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哭得熱淚縱橫,淋漓酣暢,而后感覺了心里那種空洞的平靜和舒暢。事后,我把這次“失態(tài)”歸咎于酒醉(其實沒醉)和《蒙古人》蒼涼憂傷的曲調(diào)、并無深想。

時隔年余,觀看電影《黑駿馬》,要不是覺得在大庭廣眾前難為情,我注定又哭了一次。雖然管住眼淚沒讓它泄出來,但至少半天內(nèi)心里像漲滿了洪水,由于沒有泄洪的渠道而激烈地鼓涌翻騰,把我拍打得異常難受。除去《黑駿馬》的思想和藝術(shù)穿透力,我的情緒被電影里濃醇的蒙古情調(diào)激蕩著,耿耿不能自己。似乎,我的心思或者感情與蒙古歌曲獨有的蒼涼憂傷情調(diào)有一種無形的牽扯,以至于每每聽到蒙古歌曲我的靈魂就產(chǎn)生強烈的共振,也許這就是一種情結(jié)。但它是如何形成的?該叫它什么情結(jié)呢?

我鉆進時間隧道,踩著我走來時留下的那一串腳印,逆向深入到往昔中尋求答案。往日小心翼翼留下的腳印如今踩上去讓我覺得平穩(wěn)和堅實,每走一步,迎接我的全是曾經(jīng)享用過的快樂。事業(yè)、愛情、子女都由于我的執(zhí)著、忠誠和寬厚而給了我滿意的回報。至少,這種快樂形成的亮色溫暖著我的整個成年階段,我沒有理由因為聽了一曲憂傷的蒙古歌曲而痛哭流涕,我哭得毫無道理!

時間隧道的拱頂?shù)膬杀诘念伾珴u漸陳舊,發(fā)著淤泥積淀的氣味。雙腳探尋到的足痕深深淺淺歪歪斜斜。這是我的青年階段,曾經(jīng)像一截松木嗶嗶剝剝脆響著燃燒,升騰灼人的火舌,濺出華美的火星。這是歡樂和痛苦交織在一起的自我體現(xiàn)和毀滅。由于盲目和無知吃了不少苦頭,卻因為青春旺盛而沒有被形形色色的困擾拖垮。那些被我征服的傷感,是不會借助一曲《蒙古人》把我再次俘虜。

眼前的足痕變得模糊不清,時光朦朦朧朧?;煦缰杏|摸我的少年階段,觸摸到了因貧困失學的那些茫然,觸摸到了父母接連去世給我形成的那個哀傷的烙印,觸摸到了寄養(yǎng)親戚門下那些無著無望的心思以及對自己前途的迷茫和困惑。這種狀態(tài)下,我閱讀了小說《草原烽火》,我生命遭遇的小小苦難被書中蒼莽的原野,憂傷的牧歌和男女主人公辛酸的經(jīng)歷強烈地掀動,振蕩,變成一種深刻的體驗和意識,從生命表面潛入靈魂底層,藏匿起來。

無疑,這就是我的一個情結(jié),不妨叫它苦難情結(jié)??陀^地說,從時間隧道的那頭走到這頭,我認為這個情結(jié)在日益亮堂的生活中應(yīng)該早已消解。哪曾想,它還存在著,活著。

我再次從時間隧道的那一頭出發(fā),在漫長的光陰中尋找另一個答案??甲C我留下的所有足跡,無論蹣跚的搖晃的堅定的沉穩(wěn)的,總是一只腳踩著歡樂,一只腳踩著苦難。我們討厭如此均衡的生命現(xiàn)象,就努力讓踩住歡樂的那只腳變大變重,而讓另一只腳盡快從苦難上滑過。我們想方設(shè)法處心積慮去尋找歡樂制造歡樂迎合歡樂,試圖讓歡樂像絲綢一樣一層層把我們永久地包裹起來,以便用它鮮亮的色彩隔住黑灰的苦難,讓我們有理由去回避苦難,繞開苦難。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大到舉國歡慶,小到朋友聚會,大到出國旅行,小到吃一口家常小菜,我們抓住并充分享用了一切快樂,讓歡樂塞滿我們的生活,不給苦難一點點立足的空隙。可惜我們抓住的歡樂總是像水和細沙一樣從指縫間流走。我們希望制造的歡樂像鐵桶一樣將我們牢固地護住,像五月的晴天一樣無限地罩在我們頭頂。不料它卻像雪一樣容易融化,像云彩一樣容易飄走。留給我們的只是短暫的歡樂消失后心里出現(xiàn)的那個空洞。消失的歡樂越強烈,留給心里的空洞越大。于是,被我們躲避的苦難就從這個空洞的深處探出頭來,以哲學家的面孔和姿態(tài)提醒或警告我們,一直從苦難中跋涉過來的我們的先人們,已經(jīng)把苦難因子播進了我們的靈魂和骨頭,縱然我們?nèi)绾蔚鼗ㄌ炀频責艏t酒綠,如何地歡聲笑語嘻笑顏開,都不能讓冥冥中曾經(jīng)捉弄過我們,并且等待時機還要捉弄我們的苦難給我們讓開道路或者干脆銷聲匿跡。由于人類壽命的短暫,我們擁有的歡樂像風一樣沒有根而輕飄易逝。而早于人類隨同自然就形成了的苦難卻像巖石一樣頑固。終有一日,由于我們貪婪地吸吮飲料而哈出的熱氣會聚集成冰雹砸在我們頭上,由于我們瘋狂地舞蹈而掀起的灰塵會匯成沙暴將我們淹沒……總之,哪怕我們像吃飯那樣把屬于我們的快樂一日三餐地不停地享用,最終也不可能從死亡一樣的苦難身邊繞開……

朋友靜靜地聽著,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不再認為情結(jié)是瞎說,子虛烏有。為了尊重某女士心里那個隱秘的情結(jié),他要處處當心,以免讓她聽到鼓聲。

又一支隨想曲

人有偏愛。比如坐公交車,我偏愛坐八十三路、四十三路。西寧諸多公交線中,這是近兩年新辟的兩條線路,上線的全是新款城運客車,人性化設(shè)計:車體寬敞、坐椅舒適、車窗寬大。運營初始就有了自己的特色,有這感觸的,非我一人。

我是退休賦閑人,坐公交車,十有八九為了消閑。居家附近有這兩路車的站點,上車無論早晚大多有座位。如果人的偏愛不是純屬天然,我對這兩路公交車的偏愛,是從搭乘消閑中形成的。

比起城區(qū)其他老資格的公交線路,這兩路車走的不是城內(nèi)耳目詳熟的中心路段。恰恰就是避開了幾十年一貫的恒定走勢,坐在車上的我,坐車上看來看去,看出不少的感想,一吐為快。

從報社站點乘八十三路西行,中華巷、勝利路、海湖路、無論窄巷還是寬街,奪人眼目的,是兩旁商鋪門頭五顏六色的牌匾,這些既作為標記又作為裝飾的鮮艷怡目的門頭牌匾,證明著“市場”的豐富與紅火,目光觸及,心里頗多感想。上世紀70年代中期去西安出差,漫步西安繁華街頭,感覺有一種新穎強勢的東西沖擊視覺,西安真不一般,究竟哪兒不一般,想不出所以然。及至回到西寧,恍然明了。那時的西寧街頭,無論機關(guān)學校還是臨街商鋪,一律是磚砌門柱上掛一個白底黑字的長條木牌作標記,比起西安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多彩門頭,實在是土得掉渣,單調(diào)得要命,難怪我的認識在那種新穎強勢的沖擊下陷入盲區(qū)。如今西寧街道商鋪的裝飾牌匾,無論創(chuàng)意、設(shè)計、格調(diào),比當年西安氣象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說商鋪招牌是一個城市的項鏈,那么西寧的這條項鏈雖不華貴但十分的惹眼奪目了。假若西寧是一位愛美的二八少女,正在精心裝扮自己,那這些耀目的門頭裝飾,無疑是這少女的領(lǐng)花、胸針、發(fā)卡、紐扣及坤包的搭扣和手機的綴飾,閃閃灼灼地強化著她的嫵媚和風采。

城建追求美化,已為時尚。一棟棟設(shè)計新穎、色彩怡目的樓廈矗立路側(cè),改變著城市的形象,吸引著乘車人的注意力。假若從中挑幾棟做代表,文化公園對面的海晏花園高層住宅樓可當此任。高拔又富有變化的造型,醒目又不流俗的色調(diào)搭配,老遠就醒人眼目。配上文化公園茂盛的綠樹繁花,街上流動的車隊,人性化新興城市的活力就灼灼灸人了。資料顯示,一個城市的總體特色,既要體現(xiàn)該城市的地域風貌,又要體現(xiàn)該地獨具的文化傳統(tǒng)。假若西部男子漢該是西寧城的形象名稱,那么這些樓廈正好應(yīng)和了這樣的意向:粗獷中揉進溫情的線條,冷靜中透出火熱的情懷。穿著是唐裝和西服的巧妙揉和,漢服和藏袍的和諧搭配。至于那些平改坡的樓房頂飾,豈不像一頂頂艷麗的遮陽帽,橙紅的紅得熱烈、粉藍的藍得鮮亮,形形色色地圍立在高層樓廈的四周。紳士般體現(xiàn)著城市的風流氣概。

海湖橋,西寧首建的立交橋,四車道的寬闊橋面,醒目的白色分道線,舒緩的回旋彎道,疏朗有序的隔離柱樁,把平滑清潔的灰白色寬路幫襯得畫兒般受看。當年,四路車的乘客途經(jīng)這一路段,眼見是土沉沉擠擠匝匝的低矮的路邊棚屋,感覺是翻漿路上車輛的顛簸,蒜瓣樣擠塞車廂的乘客的嘈雜和汗臭。那糟心的記憶,已隨著拆遷的煙塵和瓦礫被深深的掩埋了。再現(xiàn)的全是精心構(gòu)建的亮麗的風景。行走在遙去西域的通衢大道,多少有點情感的乘客,無不從車窗外邊捕捉到讓人振奮的生活亮點并由此生發(fā)出翩翩聯(lián)想。這聯(lián)想隨著調(diào)頭的八十三路向東延展,那里,一個雛城在太陽的召喚下蠕動著崢嶸的頭角和雄健的臂膀。那脈搏的律動,以前是以世紀、以年為發(fā)展的時間單元,如今是以月、以日的時速來完成它的存在價值和成長記錄。

環(huán)城四十三路,在我居家院門的左側(cè)設(shè)站,乘車東行,從七一路中端拐進北小街,過東大街進入南小街。這里的金牛小區(qū),顯示著被改造的商住區(qū)的生活品貌。粉橙豆綠飾面的樓宇擁立左右,樓下街側(cè),小吃店、水果攤、日用雜品……挨挨擠擠地排列。時值盛夏,碩大的陜西大荔瓜山一般席地壘放,配著白的白蘭瓜、黃的黃河蜜,在紅紅的太陽傘下施放著甜蜜的誘惑。廣東來的荔枝,山東來的蜜桃,天水來的結(jié)杏,高著果柄緋紅著果嘴鼓脹著果肉在逗惹路人。這小區(qū)回漢雜居。穆斯林開的肉鋪、拉面館、干果攤;外地人開的小炒、小籠包子、麻辣燙,交匯得親切,搭配得和諧。肉鋪門里門外,腿爪僵硬的肥雞層層排排。

架上的羊腔、案上的??瑁实梅实贸鲇?,瘦得瘦得精細。袋口下卷的干果攤上,寧夏的枸杞子,新疆的葡萄干,天水的核桃仁、本埠的黑脆虎皮大豆,外地的冰糖紅棗,擺得滿滿當當。配得全全和和,望一眼,止不住手往袋里摸錢。傍著汽車躲著摩托行走的路人,戴頂帽的阿爸神情從容,頂蓋頭的阿娘步履輕松。雜著小紅帽的男娃,黃衫裙的女學生,吃著口香糖、吮著小布丁……城東舊城區(qū)改造,在“金?!憋@出端倪、露出底蘊。傳統(tǒng)的生存格局與時尚的生活方式互為因果互為補充,給小區(qū)注滿了安詳和平繁華熱火的氣象。

如果說南小街區(qū)別廣泛于北小街,大約是凡俗的市井氣象中多了些顯赫的氣派。顯在哪兒赫在哪兒?不論本社區(qū)常住戶還是乘車步行的路人,都會把目光投向別墅區(qū)。偌大西寧城,這里首建了豪華別墅,叮咚流響的五疊水泉池,托著異域風格的洋房別墅,拔高了南小街社區(qū)的品味。經(jīng)濟發(fā)達,少數(shù)鼓了腰包的即便不想顯富,卻又抗不住社會的慫恿消費而做出些超常的姿態(tài)。如那昔年的土打古城,因為一層外包的青磚,就堂皇起來,氣派起來??v然腰色依然癟著,整日為子女入學、老人看病和親友就業(yè)犯愁,可向往是不能沒有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畢竟,堂皇比破敗看著順眼,氣派比委瑣顯得體面。

公交車運行有時間限定。不及乘客把心思從粉綠作為視覺基調(diào)的“寧信院”、乳黃和赭紅裝扮的“國際村”牽出來,眼前已是寬闊的南繞城路了。西寧南城,昔來偏僻,荒灘野地,孤村寒鴉,少人問津。應(yīng)了“白紙上好作文”,如今的南城區(qū)因地域開闊而建筑格局疏朗,因為少有改造的舊址破屋而視野清新明快。乘客從車窗望出去,別是一番寬敞心懷。昆侖橋下綠樹送翠,南川河上波光瀲滟,兩岸雜花陳綴、路上車流如織,好一派盎然生機。右側(cè)數(shù)幢高廈白的白得素雅,灰的灰得沉穩(wěn),藍的藍得透明,爭高恐低地矗立西門四周,證明著大都市明日的夢。曾在黃埔江船上瀏覽上海外灘,也在白塔山松蔭下腑眺蘭州鬧市,感覺如乘風望鄉(xiāng),駕云觀花,那林林總總高拔的建筑物,錯綜搭配,疏密排列,遠望別是一番氣象,格外出彩。如今乘公交車從橋上觀西門勝景,車窗如框,景色似畫,活脫脫一卷移步換景的現(xiàn)代城池風情。讓人心從目受,神出意外,欣欣然直想高歌。

一如交響曲華彩樂段后的慢板,西城區(qū)的幽靜和整潔,突出著沉穩(wěn)的文化氣息和儒雅風范。生活的熱浪,流經(jīng)紙坊街商區(qū)后變得舒緩恬淡起來。乘客脫離環(huán)城車,趁著余興漫步街頭巷尾,心里繼續(xù)鼓涌的,想必是一曲曲因人而異的即興隨想吧?

進不去的城市

負責網(wǎng)絡(luò)的小丁查找一臺電腦故障,從主機卸下一塊機件放在桌上。銀灰色電腦桌面上,這塊精巧的機件突出而觸目,引我拿在手上細看。于我,這是很陌生也很神秘的東西,三發(fā)出于好奇七發(fā)出于欣賞。聽到過芯片一類的微電器名稱,便以為這是一塊芯片。網(wǎng)頁設(shè)計師小宋說,這是調(diào)制解調(diào)器,是連接上網(wǎng)用的機件。微機于我是一個絕對陌生和深奧的領(lǐng)域,類同外語。對外語的畏怯。雖然辦公桌上煞有介事地擺著一臺電腦,用“一指禪”勉強操作幾個簡單的程序,可電腦于我還是一部天書,只能像幼兒懵懂地觀看一本專業(yè)圖冊那樣去猜測它的深奧。

這塊調(diào)制解調(diào)器大小不夠我的巴掌。淡綠色底板上,焊接了一些圓柱體、長方體、正方形的機件。還有更小更密排列的更多小家伙,針眼大小,少了說是芯片和電容有很多桔黃或橙紅的直線條斜線條串連其間。精巧而細密,疏朗有序。我的心被手上這件東西觸動,感覺站在一個很高的、固定的視點在鳥瞰一座城市,至少是一個工業(yè)集鎮(zhèn)。那些豎設(shè)和橫練的圓柱體,可以比作工業(yè)集鎮(zhèn)上的電廠冷卻塔或儲油罐或煙囪,那些小姆指甲大小,或更小的四方形黑色機件,可比作大型建筑物的平面屋頂;那個更大更厚一點的大約是穩(wěn)壓器之類的機件,可以比作大型超市或博物館或劇院了;至于那些更小更密針眼針尖一樣閃亮的排列物,就能當作住宅小區(qū)一排排樓房。剩下的就是或直或斜四通八達的道路和街巷,以及被條塊分割開的草坪和停車場。手上這個小巧又復(fù)雜的東西讓我浮現(xiàn)聯(lián)翩,一瞬間有了居高臨下居視一座城地的快意和興味。

跟著這種快意和興味的,是要對科學的深深敬畏。生活把許多許多科學慨念和成果具體化了,融入了我們感覺中,久而久之習以為常。人一旦有了距離,科學的體現(xiàn)就讓我們納罕,這么小的一塊東西,是怎樣把大千世界的抽象概念濃縮匯集起來然后轉(zhuǎn)化成我們眼前的具體影像的?至少我是僅有能力解釋。這樣的一座“少集鎮(zhèn)”,我只能欣賞只能猜測只能感覺卻無法進入。

九七年去大連參加全國中年作家創(chuàng)研會,江蘇作家周梅森把新作《人間政權(quán)道》分送與會文友,我請周梅森簽上大名,他費了老大勁才把三個小學生似的字體畫在扉頁上,聲明長年敲電腦鍵盤,已經(jīng)不會寫字了。這讓我對電腦產(chǎn)生排斥心理。機械化操作固然有效率,但奪走手寫的習慣和便利,不知是否值得稱道。

九九年,試圖改善創(chuàng)作長篇的修改譽清的繁瑣勞動,我想先購一臺適宜我用的電腦,終因操作上的不便捷而打消了這個念頭。去年,單位處理舊電腦,低價安了一臺,決心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習慣來一次改革。不行,這個必須用程式化規(guī)范操作才能驅(qū)使的豐富的電子大腦,與我行云流水般無跡可循的思維實在不能同步。我小學時期糟糕的拼音成績和天生對數(shù)字字母的遲鈍,再次讓我排斥著它,連觸摸嘗試的熱情都沒有,只為知難而退。這不是為我的懶散遲鈍尋找借口。我有一個最實際的比較。依我一貫的寫作效率,一年時間可完成一部三十萬字長篇的起草修改譽清的全套工作。但要把電腦鍵盤和手描的話和諧起來并與思維同步,我少說需要五年的練習。

有些局限,不是想突破就能突破,尤其存在兩種可能的時候,舍此及彼還要舍彼及此,完全取決于是否實用。文學創(chuàng)作依賴想象,這種形象思維習慣讓我看見這塊機件自然而然聯(lián)想出一座城鎮(zhèn),聯(lián)想到與這座城鎮(zhèn)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有形無形的內(nèi)容,比如政治經(jīng)濟文化,比如市場劇團幼兒園,比如人們的吃喝拉撒喜怒哀樂。這種思維宏觀如天宇,只有概念卻沒有輪廓;微觀如露滴,只見其形難見其心,一切在于隨意。而且以邏輯思維為基礎(chǔ)的自然科學卻拒絕隨意。雖然可以依靠想象把一塊電腦機件擴大為一座城池,卻依舊是一座無法進入的城市,貿(mào)然闖入,只會接二連三被“紅燈”嘲笑,而后迷失方向。

我們一向推崇知難而進生存姿態(tài)。其實知難而退何嘗不是另一種生存機智。“退后一步天地寬”早被實踐做了證明。

月的閑話

農(nóng)歷八月十六日上班,補充節(jié)日的問候,我問同事:昨晚賞月了吧?“昨晚的月亮是歷年來最大最圓的?!?/p>

聽說我那一陣與家人在燈下聚餐,同事替我惋惜了:“你要看了昨晚的月,定會寫出一篇文章來”。

“寫月亮寫了好幾篇,翻不出新的了?!边@樣回答,多半是為昨晚的麻木和遲鈍開脫。當作家的,中秋夜竟然忘了賞月,情致哪去了?

其實,我只有一篇文章是專寫月亮的。那是前年中秋節(jié)前兩天,《西海都市報》副刊編輯電話約稿,要我給他們組織的中秋節(jié)專版寫一篇文章,第二天就得交稿。我一向不太樂意寫應(yīng)景文的,可編輯寄予我的期望和信任又不能輕視。第三天,這篇題目為《月亮的氣度》的千字短文在都市報生活專版首頁刊出,配了整版的背景畫面。一整版登載一篇短文并配大幅的背景畫面,是編輯對這篇短文的肯定。隨后不斷有人稱贊這篇文章,大多是女性讀者。月亮被寫濫了,我能翻出新意,在于充分抒情的時候盡量讓文章多一些思想內(nèi)涵,是月亮而非月亮。

另一篇抒情散文,是我散文創(chuàng)作處于高潮期的產(chǎn)出,是隨了《話說面片》的藝術(shù)感覺,狀寫青海民間的月餅,與月亮有牽連但不是寫月亮。自擬的題目是《話說月餅》。發(fā)表時省報副刊編輯改題為《花兒精神月亮心》,拔高了拙文的藝術(shù)品位?,F(xiàn)在回顧,這一點睛之筆著實了得。是因為有此兩篇“玩”月的文章,今年便失去了關(guān)注月亮的情致?抑或年齡緣故,對身外事沒有了往昔那樣濃滿的熱情?

同在平臺的馬老長我?guī)讱q,卻情致依舊。他說,昨晚北京時間21點零9分,大陽、月亮、地球同在一條直線上,造就了一輪空前的滿月,他恰巧走過大十字天橋,滿目清輝來之高天,月圓得飽滿,明得純粹,實在是歷年少遇。而后玩笑著說:你們拜月的不賞月,我這不拜月的卻飽覽了月色。“你們也拜月嘛!”我這話的依據(jù)是清真寺喚醒樓頂有著彎月的標志。馬老笑認了:“我們拜新月,你們拜滿月”。

新月、滿月,是兩種文化在同一事物上折射出的各具千秋的人文精髓。前不久借到個影碟,是根據(jù)北京穆斯林女作家霍達的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改編的同名影視劇。劇中那位在高等學府接受新文化的回族女青年就叫新月。顧名思義,無論新形成的月還是新鮮的月,都有著極典雅的審美意向。研讀過藏文的馬老說,這樣的審美意向在藏文化中也多有體現(xiàn)。起名達娃(月亮)、尕瑪(星星)、尼瑪(太陽)的人為數(shù)不少??梢姡瑢τ谔祗w宇宙,不同民族不同文化都有著相同的態(tài)度:敬畏和神往。

假如……老馬談笑間提出一個大膽卻又別致的推想,假如宇宙中沒有月亮會是什么情景?

這實在是一個入趣的話題。

我們都經(jīng)歷過無月的暗夜。伸手不見五指,恐怕就是無月帶給人的最大不便。人們克服這樣的不便成為習慣,就不會在乎天上該不該有一輪發(fā)光的月亮。反過來說,天上長時間沒有月亮決不會像短時間沒有太陽那般給人造成的極度恐慌不安。既便如此,人們依然不覺得月亮是多余的,單從實用出發(fā),生活中有大多的“多余”。細究起來,這些“多余”給于人類的卻遠非實用可比。

在風掠雨擊的大野,與收割后足可果腹的麥田相比,田埂上的一朵碎花幾株閑草可有可無。但沒花就會沒有蝴蝶,沒蝴蝶就會沒有莊周和梁山泊與祝英臺;沒草就會缺少螞蚱,接著缺少鳥雀而后缺少鯤鵬……

在嚴寒逼壓的茅屋,比起御寒送暖的火爐,掛在墻上的鏡子可有可無??伤軌蛘粘鲋魅损嚭纳n白、萎瑣和被溫暖的紅潤昂揚,盡管是短暫的觀照,卻能夠記錄人生一種必然的變更……月在漢文化中,遠比碎花閑草及鏡子顯著得多,悠遠得多,常與大陽等同。自然科學中,大陽、月亮是兩個獨立存在的星球。作為地球的行星,月亮這個沒有生命的冰冷的星體與大陽沒有實質(zhì)性關(guān)系;陰陽學里,乾坤的對等就是天地日月的對等。哲學中,陰與陽、天與地、晝與夜是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人文學里,陽剛陰柔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日與月,在這些領(lǐng)域沒有輕重虛實之分。一旦進入藝術(shù),月亮就由實而虛,成了人們精神意向的載體,傳達著浪漫主義的審美意趣,內(nèi)涵每每多于太陽,營造出可望不可及的“大虛幻景”,讓人神往迷醉卻難以企及。鏡中花水中月就是對這種情景的最佳定義,衍生出猴子撈月的凄美比擬。

頂級凄美,莫過于嫦娥奔月。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賞月玩月感月嘆月的佳作不勝枚舉,大多文人雅士借月抒懷的感時之作,無病呻吟中,卻有穿人心扉的妙句佳構(gòu)。宋詞人王沂孫以《眉嫵》的詞牌狀寫的新月,讀來不乏新意:“……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奩掛秋冷?!Ч庞澬輪枺瑖@慢磨玉斧,難充金鏡……”不論詞意,單這詞牌名,也流于脂粉。倒是杜甫的“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七絕·月夜)把殷殷切切的懷鄉(xiāng)念妻之情落在實處,沒有矯揉造作之嫌。比起類似個人幽怨含恨的情調(diào),民國初年當過參議員的邵瑞彭的“舉瓊杯,深恨萬古嫦娥寡”(夜半樂·戊辰中秋)已有了跨越個人為他人憤慨的人文主義傾向。而元代早期散曲作家盧摯寫月,造句修詞不但平民化,其意向也是對人類生存情狀的真實寫照。摘錄他的《雙調(diào)·蟾宮曲》作拙文豹尾?!跋肴松呤q稀,百歲光陰,先過了三十。七十年間,十歲頑童,十載旭贏。五十年除分晝黑,剛分得一半兒白日。風雨相催,兔走鳥飛。仔細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保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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