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慶全
丹砂坡是地圖上的一個地名,只能在縣份地圖上找得到,當(dāng)?shù)厝肆?xí)慣叫它963。在鐵道邊,每走一百米都會遇見一個白色的石頭樁子,每走一公里又會遇見一個拱形的刻著紅字的里程碑。963就是其中一個里程碑的數(shù)字。
在這塊里程碑的對面,有幢灰色的開著豎長玻璃窗戶的鐵路房。它坐落在一片土質(zhì)略微發(fā)紅的山坡上,很遠就能看見它傾斜的鐵皮屋頂。
這幢鐵路房既不是扳道房,又不是車站,沒有道岔也沒有站臺,位于兩個末等小站之間,隸屬距它較近的花庵車站管轄。附近除了路基北側(cè)矗立著一個十幾米高的信號機,此外再無其他設(shè)施。門外尚有兩架高射炮形狀的信號舵柄,但早已經(jīng)廢棄不再使用。從舵柄順著路基一直延伸到遠處信號機頂端的魚尾形臂板上的鋼絲絞索,已經(jīng)明顯松弛,而且銹跡斑斑,其中有條絞索已經(jīng)銹斷了,像被歲月風(fēng)干的瓜藤。
以前,鐵路房曾有人員輪值駐守。963是以坡度陡峻著稱的地段,往南的列車到了此地就聲嘶力竭地喘起濃煙,爬行艱難,時常在此處熄火拋錨。值班人員須及時施放信號,防止后續(xù)列車因不明情況釀成事故,同時還須請求增援,以兩個車頭之力將列車拖過坡道。后來,仿制蘇式菲德型機車逐漸被淘汰,取代它們的是一種體型龐大、馬力更為強勁的蒸汽機車,再不必擔(dān)心列車駛不上去了。現(xiàn)在鐵路房里住著小站雇來的一個臨時工,姓張,別人都叫他老張,主要職責(zé)是看守附近堆積如山的舊枕木。這些枕木是鋪設(shè)長軌鐵路時更換下來的,一直堆在這里。
鐵路沿線有許多個與花庵規(guī)制大小差不多的小站,候車室都是仿照蘇聯(lián)小站那樣的建筑,鐵灰色的墻壁,斗篷式的屋頂,廊檐一般都是漆成綠色,山墻上都有一個圓形的百頁氣窗。候車室里邊有一個小小的售票口,形狀像個佛龕,叩開售票口,或許真會出現(xiàn)一個慈眉善目的售票員的面孔。小紅就是在這樣的售票口買的車票。
時間還早得很,站臺對面的閨汝湖煙波連綿,膽小的野鴨躲在煙層里,怯生生地呼喚著失散的小鴨。小紅坐在候車室的角落,只等著列車的到來。她今天穿得干干凈凈,一看就是出遠門的樣子。身邊放著個線織的網(wǎng)兜兒,里面是十幾個新鮮桃子。
從漢口方向開來的302次這天沒有晚點。302次是一趟普通客車,逢站都停,像閨汝這樣的小站也停兩三分鐘?;疖囻偝鲕囌?,慢慢轉(zhuǎn)入一個彎道,然后伸直了,拖著一道粗粗的、比列車還長的濃煙疾速行駛。小紅坐在靠近行李車一節(jié)車廂的深處,表情神秘。她這次出門,是要跟一個陌生的寫信人見面。這事她沒告訴任何人,連自己的姥姥也隱瞞了。她對姥姥說是去老師家玩玩,晚上就回來。小紅確實有個老師住在北邊不遠的一個小站上,上個月生了孩子,正在休產(chǎn)假。
那個給她寫信的人,小紅一直沒回憶起來是誰,可那人卻說他們之間見過面。他在信中描述小紅長的什么模樣,都對上了。還說她是跟自己的姥姥一起生活,住的房子是什么樣的,她們的村子又是什么樣的,也都很對。這讓小紅感到非常奇怪。
客車在一個小站逗留了幾分鐘,只有兩三名乘客結(jié)束旅程下去了,上車的也只有幾個人??拷欣钴嚨倪@節(jié)車廂沒人下車也沒人上車。這是個比閨汝站還要小的車站,月臺邊上長滿了夏季的蒿草,紅瓦灰墻的候車室掩蔽在巨闊濃郁的梧桐樹冠底下,梧桐樹正在開花。站臺盡頭是一大片棉花地,機車正在那里一股股地排放多余的蒸汽,站臺很快被迷迷蒙蒙的水霧彌漫。
車廂內(nèi)大片的座位都空著,木質(zhì)座椅脫了漆,有幾張座椅已快要散架。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照著煙氣昏沉的車廂和陌生的面孔。小紅偷偷用眼角掃了一下走道對面坐著的三個陌生人。這三個人離她最近。三個人都在閉目打盹,身子伴著車廂的搖擺輕輕晃動。其中有個人望上去十分古怪,雖然也閉著眼睛,但始終留著不易覺察的一條縫兒,有幾絲捉摸不定的光線在里邊游來游去。小紅有幾次都感覺有目光像蛛絲一樣繞在自己身上,讓她身上很不舒服。這個人臉色蠟黃,面容憔悴,臉的一側(cè)有塊明顯的青色瘀痕,穿著一身不合時令的厚厚的衣服,兩個手一直用件黑色絨衣遮蓋著。
列車時快時慢地往前行進,時不時響一聲長長的汽笛。它駛進一個車站,靠在邊道停了很長時間。一趟往北的軍列從后面超上來,前頭是幾十門罩著炮衣的大炮,有幾輛坦克,炮塔上的圓蓋都掀開了,坦克兵的身軀直挺挺地露在炮塔外面。
302次再次啟程不久,一個熟悉的面孔忽然出現(xiàn)在車廂盡頭。這個人長著鷹鉤鼻子,眼睛也像蒼鷹似的陰沉犀利,嘴角有個大大的黑雀子,很像黏著一顆瓜籽。兩天前,小紅在村子里見到過這個人。他在村子四處打聽誰家有頭發(fā)辮子賣給他,是個收頭發(fā)的。
就在那一天,小紅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東西被誰翻動過。她有一只擱在窗臺上的小木匣,平時用來貯存自己喜歡的頭繩、手帕、小人書、小圓鏡子之類的小物件,一向歸放有序。小紅發(fā)現(xiàn)木匣內(nèi)變得凌亂了,而且藏在最底下的一疊書信被翻了上來。小紅的姥姥從來不過問她的東西,而且不認識字,是絕對不會翻看這些信件的。她問姥姥有什么人來過家里,姥姥講下午來了一個收頭發(fā)的,問有沒有頭發(fā)辮子賣,還說如果有麻絲也收,并且愿意出個好價錢,姥姥就去柴棚找來一卷麻絲賣給了他。小紅懷疑是這個收頭發(fā)的翻動過她的東西。她清點了一下,好在小匣子里的物品沒有少。
小紅冷冷地瞅了瞅那個鷹鉤鼻子,見他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臉朝著窗外,行李架上擱著他的口袋,一束光澤黝黑的辮梢垂到了袋口外面,隨風(fēng)輕輕擺動。
小紅第一次收到陌生來信是在正月。當(dāng)時,有一種書信游戲正在隱蔽地流行,不少人都收到過這種地址不詳、署名模糊、莫名其妙的書信,而且大多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輾轉(zhuǎn)而來,信封沾滿了路途的風(fēng)塵。信里面偶爾透露出的地名或姓名都充滿陌生氣息。小紅收到的也是這種書信。信是用藍印紙復(fù)寫出來寄給她的,沒有回信地址,也沒有落款署名,信的末尾醒目地寫著令人恐懼的咒語,要求她必須將書信分別轉(zhuǎn)寄給她認識的十二個人,這樣才可以躲過信中所列舉的種種災(zāi)禍。
小紅被迫加入到了這種書信游戲之中。在這之前,小紅從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也沒給任何人寫過書信。當(dāng)天夜里,她在燈下懷著惶惑與虔誠將這封信抄寫了十二份。為湊夠郵票錢,小紅瞞著姥姥煮了十幾個雞蛋,拿到站臺賣給了火車上的旅客。
小紅認識的外地人很少,于是只好將這些信都寄給了附近的人,有幾個是自己同學(xué),有幾個是鄰村的會認些字的大人。寄完信,小紅擔(dān)憂了好幾天,悄悄觀察著那些收信人的反應(yīng),最擔(dān)心的是自己的字跡會被同學(xué)認出來。過了一段時間,見一切仍舊跟從前一樣平靜,她才放了心,后來就漸漸把這件事情忘了。
兩個月之后,小紅再次收到陌生人的來信。郵遞員將一個白色信封交到她手里時,她感到一陣心驚肉跳,面色嚇得跟手里的信封一樣慘白。不過,這封信與上次收到的不同。信是用墨水筆書寫的,字跡工整方正,似乎有意像小學(xué)生那樣一筆一畫慢慢地寫下來。信的內(nèi)容只有半頁紙,幾行字,說他認識小紅,非常喜歡她,想念她,然后就是問候和祝愿,再無其他內(nèi)容。這封信也沒有詳細地址,只留了一個地名,落款處署的是:一個喜歡您的朋友。
閨汝車站候車室掛有一塊客運里程牌,全線所有車站的名稱、里程都顯示在上面。那個地名也在上面,紅色字符表明它是個城市,距離花庵一百五十六公里,隔著十九個車站。
這一百五十六公里對小紅來說已經(jīng)是很遠的地方了。她從記事起就跟姥姥在一起。以前互相走動的幾家親戚都居住在小站附近,因為她父母的事情,這些親戚都逐漸與她們斷了來往,也沒聽說有什么親戚或者熟悉的人在那個城市居住。因此,這封看不出任何惡意的來信,反而讓她感到更加奇怪,特別是落款處留下的那行字,每看一遍都令她心慌不止。她猶豫了好幾次,最終沒有將它撕碎扔掉。她把這封信收了起來,藏在小木匣子里面。
大約隔了一個星期,小紅再次收到出自同一筆跡的信。信的內(nèi)容還是只有短短幾行字,不過這次隨信寄來了一個小禮物——用一沓油光紙包裹著的一枚發(fā)卡,是小紅從未曾見過的精巧別致的彩漆金屬發(fā)卡。
此后的兩個多月,小紅幾乎每周都收到那人的來信,間隔最長的一次也沒超過半個月,并且不時收到小飾品、指甲剪、圓珠筆、玻璃頭花、小香脂盒等一些女孩喜愛的小禮物。
就這樣,這些信件在小紅那里漸漸變得頗不尋常起來。窗臺上的那只小木匣子里,多了一個連她本人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小紅第一回懵懵懂懂地意識到這是個屬于自己的秘密,不可輕易宣示于人的秘密。本來她就是個非常孤僻的女孩,也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事告訴別人。這個來信者沒有向她提出過什么非分要求,也沒有向她索取過任何東西,而且在她這么個身邊沒有父母、備受冷落的女孩看來,從來沒有誰如此認真地關(guān)注過她,贊美過她,恭維甚至寵愛過她。這些來自遠方陌生人的書信和禮物,倒使她的孤伶感減輕了許多。晚上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將那些小禮物從木匣里取出,托在手上,讓它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它們在月輝下所呈現(xiàn)的不同光芒,以及給她的觸覺和重量,總是會勾起她的一些遐思。窗外的月亮在繁星的襯托下似乎比平時大了許多,再過幾天應(yīng)該就要圓了。被風(fēng)打碎的月影,在遠遠的湖面鋪出一條銀片閃爍的月光路。小紅有了一個溫暖又憂傷的夜晚。
小紅每天上學(xué)都經(jīng)過車站,那塊里程牌上的紅色站名對她有了特殊的意義,它似乎悄悄附上了一層魔力,深深吸引了她。小站每天有兩趟慢車可以抵達那座城市,還有幾趟深綠顏色的快車箭一樣從小站飛過。小紅時常怔怔地望著列車遠去的方向。她猜測著給她寫信的是個什么樣的人,眼前總是奇怪地浮出她那個老師愛人的形象。她見到過老師的愛人,他也是在外地一個城市里工作,戴著一副眼鏡,冬季總圍著一條很長很好看的格子圍巾。小紅很想給那個寫信的陌生人回一封信,問問他是誰,為什么這樣關(guān)心她,對她這么好,甚至忐忑地期盼著某一天能夠見著他。可是,那人每封信都不留通訊地址,也沒有更多的信息。
花園至漯河區(qū)間的長軌鐵路鋪設(shè)于這一年的冬天,數(shù)以萬計的民工麇集在漫長的鐵道線上,一架架通天云梯似的道軌從專用鋪軌車上被卸載下來,固定在鋪滿碎石的路基上。老張是在963路段拆舊鋼軌,跟著一聲聲號令將舊鋼軌抬起來,碼放在平板車廂上運走。他個頭不小,但身體瘦得露骨,每抬一根鋼軌都似乎耗盡了僅有的氣力,卻又總能拖著羸弱的身子走到下一根鋼軌跟前。
同他一起干活的大都是本地民工,唯有他是外鄉(xiāng)人?;蛟S就是因為跟大家不熟,靈犀不通,沒有形成做活的默契,或許是他反應(yīng)遲鈍,一天快要收工時,大家齊聲吶喊著舉起一根鋼軌往車上送,就在鋼軌觸地的一瞬間,別人的手都及時擺脫了,只有他的手還抓著鋼軌,結(jié)果被壓掉了一根手指。
后來老張在工地一直做些輕活。長軌鐵路竣工之后,他被繼續(xù)留下來看守枕木,算是對他失去一根手指的一點憐恤。
鐵路房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形狀頗像一座小廟。鐵皮屋頂原是刷過一層油漆的,但漆層早已脫落殆盡。鐵皮底下襯有油氈,所以下雨的時候雨點砸在上面響聲并不大,缺陷是不怎么抵御寒暑。老張似乎很樂意呆在這樣不抵寒暑的鐵皮頂子房里,除了每周出去買些東西,平時閉門不出。
鐵路房很少有人造訪,只有花庵車站一個巡道工偶爾過來歇歇腳,聊聊天,抽支煙然后走人。老張不怎么愛說話,基本上是問一句他才應(yīng)上一句,舉止也顯得木訥,巡道工每次過來,總感覺他的熱情是勉強做出來的,似乎并不喜歡有人過來陪他拉呱聊天。他自稱籍貫是廣東韶關(guān)人,老家與江西贛州搭界,說話時也的確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但巡道工聽出他的口音里糅入了另外一些地方的味道,不像是純粹的南方人。他暗自認為眼前這個看似木訥的人,其實城府很深。
有一天,巡道工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他頗為生疑的事情。
巡道工對這一片是非常熟悉的。鐵路房周圍沒有住戶,背后是座荒山,大約緣于山體蘊藏有豐富的丹砂巖層,而且?guī)r層越往上越厚,山頂上的土質(zhì)幾近鮮紅,好些年以前曾有人在山頂開采過丹砂巖,留下一條闃無人跡的小路。山背后是雜亂的灌木叢,小路到了那里就終止了。幾年前,有個十來歲的女孩就埋在山后面。至今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而且也不太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真被火車撞死的,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躺在路基邊上的草叢里,身邊滾落著幾個桃子。
當(dāng)時,巡道工遠遠看見一個女孩從鐵路房里走了出來,離開鐵路房后,竟然沿著小路匆匆往山上爬去,然后就在山頂上消失了。
一個女孩子跑到偏僻的鐵路房里來干什么?到亂草叢生的山那邊又是去哪里?更令他費解的是女孩還背著書包,應(yīng)該是個學(xué)生,此時正值午后上學(xué)時分,學(xué)校在車站旁邊,上學(xué)也不該從山那邊走,應(yīng)該沿著鐵路走才對。
巡道工推開鐵路房的門。雇工老張像平時一樣坐在敞開的窗戶前,窗外的一大堆舊枕木散發(fā)著刺鼻的瀝青味。巡道工閑聊了幾句,佯裝不經(jīng)意地說道,剛才,好像有一個學(xué)生,爬山上去了。
她來過這里,找過水喝。老張說。
好像是個女孩子,去荒山上干什么呢?巡道工問。
可能是貪玩吧。老張說。
巡道工回到路基上還在納悶,扭頭看了一眼鐵路房。窗戶背后,有雙眼睛也正注視著他。
從963到花庵車站的距離將近三公里。因為有座大鐵橋挨著車站,列車通過時所輾起的震蕩聲,在這邊就能隱隱聽到。大鐵橋是日本人南侵時修建的,如果仔細瞧,就會發(fā)現(xiàn)格柵狀的廊架上每顆鉚釘都鑄有SMR(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字母簡稱)三個字母。作為一場戰(zhàn)爭的遺存,扼制大橋的橋頭堡依然高聳堅固,每當(dāng)有重要物資或?qū)A袕拇髽蛲ㄟ^時,還有荷槍的民兵在此守衛(wèi)。
此時正是槐花盛開的仲夏季節(jié),花庵車站周圍、鐵道線兩岸,綿綿延延的槐樹花期似海,如云若夢。無數(shù)的蜜蜂沉湎在白嫩清甜的花瓣里,瘋狂地觸碰花蕊上的花粉,空氣中充滿了花蜜的香甜氣息。
讓小站的空氣香甜起來的是來自新疆的一對養(yǎng)蜂夫妻。他們的家鄉(xiāng)位于天山腳下的巴音郭楞州,長年支一個白色的帳篷赴會各地的花期。
這對夫妻是第一次來花庵放蜂,有幾十只蜂箱,帳篷就支在車站南邊的樹蔭底下。帳篷里的妻子很年輕,丈夫卻顯得老態(tài)龍鐘,看樣子有六十歲還要往上。起初人們以為那年輕女子是老人的女兒,一旦明白是夫妻身份,不免暗自驚訝。在難眠的仲夏之夜,人們不禁對遼遠的邊疆、生疏的天山和巴音郭楞作各式各樣的猜想。站上的那位巡道工,擔(dān)著被蜂群螫傷的風(fēng)險,常去蜂箱那邊嘮嗑聊天,饒有興致地探問人家那里的風(fēng)物人情,偶爾也瞟一眼白帳篷里面朦朧的倩影。
放蜂老頭是在一個傍晚與老張相遇的。那天老張在站臺邊上等車,打算乘車去趟僅兩站路之隔的城里。放蜂人感覺眼前這個人十分眼熟,卻又一時回憶不起在哪兒見過。
夜晚,他對妻子說,今天我碰見一個人,很眼熟。
妻子問,是誰?
就在腦門邊上,可就是想不起來。
妻子在涼席上翻了個身,不再吱聲。丈夫說,這個人我有印象……一定在什么場合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
妻子又在涼席上翻了個身,聲音寡淡地說,你不比從前了,記性不行了……我的好人,你老了……
從妻子的語氣和她的睡姿,能感覺她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甜。
蜜蜂采蜜不知能飛到多遠。幾公里?幾十公里?還是更遠?在整個夏季,甚至第二年的春天,都經(jīng)常有蜜蜂用翅膀激烈地撞擊著花庵人的窗戶,或者在更遠的窮鄉(xiāng)僻壤的空氣中一劃而過。不知它們是否是養(yǎng)蜂夫妻的蜜蜂。
有一天,那已是養(yǎng)蜂夫妻離開花庵幾天之后,巡道工在鐵路房附近的一棵樹椏上發(fā)現(xiàn)一大團蜜蜂,響著嗡嗡嚶嚶的聲音。又過了幾天,巡道工的水壺一滴水都沒有了,過來倒開水。他發(fā)現(xiàn)那個蜂團還在,但比前幾天縮小了很多,不少蜜蜂掉在地上。一只蜜蜂在玻璃窗上飛動,像是在尋找蜂房能夠進出的縫隙,還有幾只在窗臺上吃力地爬著,本能地振起翅膀,似要再回蜂王身邊。
巡道工走進鐵路房,見老張坐在窗子旁邊,神情木訥地守望著窗外的那一大堆舊枕木。巡道工說了一陣子蜜蜂的事,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那個放蜂子的老頭,你們以前認識?
老張說,不認識。
他可是認識你。巡道工眨著那雙深嵌在毛乎乎臉上的幽亮的眼睛,頗有意味地瞅著老張,壓低了聲音說,在石河子的一個墾區(qū),他在一支服刑人的隊伍中瞧見過你……你以前在那邊服過刑?
老張鎮(zhèn)定地迎著巡道工猜疑的目光,臉上依然是那種堅硬的木訥。他說,他認錯人了。
302次在一個大站停了十幾分鐘。大批旅客翻越著天橋,擁向出站口的柵欄。一列往南的客車正在更換車頭,這是趟哈爾濱至昆明的長途快車,晝晝夜夜的旅途煎熬,使車內(nèi)的旅客個個面容疲憊,不少人坐在那里睡去。一個低低的小輪拖車,載著從行李車上卸下的大大小小包裹,響著風(fēng)笛一樣的喇叭在人群中間穿梭。
小紅一直久久地凝望著月臺中央的站牌,眼眸里燃著又矜怯又向往的光輝,臉龐呈現(xiàn)出如粉紅綢緞一樣細柔的亮澤。
這就是她在書信里經(jīng)常讀到的名字,那個寫信人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她收到的信都是從這里寄出的。小紅猜想,那人每一次寄信,一定都是從站口的柵欄那邊進來,將寫給她的書信,還有物品托付給站上的郵車,再由郵車運到閨汝車站,遞到她的手中。她不清楚那人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城市,不知道這個城市究竟什么樣、有多大,她極力地想透過那片稠密的柵欄望到一點城市的影子,哪怕是一輛汽車、一家商店的櫥窗、一位穿漂亮裙子的城里女人就行,可302次一聲長鳴,再次啟程了。
小紅是在兩天前再次接到那人來信的。這封信一反以往的簡短,寫了兩三頁紙。他告訴小紅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他已不在那個城市了,如今臨時在一個小站工作一段時期,而且所剩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不出一個星期就得離開。再去的地方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因此,非常熱切地期盼能與她見上一面。他在信的末尾寫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想跟我見次面,因為我是你最可信賴的朋友。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一定會來的,我會每天都等候你的到來。
列車駛?cè)肓诉B綿起伏的山區(qū),鐵路兩側(cè)林木茂密,遮天蔽日。一直安靜坐在過道對面的三個陌生人,這時有了動靜。那個半閉眼睛的人表情忽然變得非常痛苦、煩躁不安起來。只聽見他低聲呻吟著,哎喲……我的肚子……我要上廁所,哎喲……
就到地方了!忍一忍!坐在他身邊的人語氣很兇地說。
我受不了,哎喲……忍不住了!
忍不住了,那就拉褲襠里。
算了,讓他去吧。跟著點兒。旁邊的另外一個人發(fā)了話。他掀掉蓋在那人手上的黑色絨衣,露出了拷在手腕上的手拷,用一把很小的鑰匙打開了一只手箍,說道,去吧,快去快回,不準(zhǔn)鎖門!
那人吃力地站起身,列車一個顛簸,他差點跌倒。緊隨其后的人點了支煙,守在廁所門口。他每抽一口煙就嚴(yán)厲地喝問一聲,完事沒有?答應(yīng)!廁所里的人就低聲地答應(yīng)。
小紅緊張地經(jīng)歷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幕。那個臉上有塊傷痕的人原來是個罪犯!他好像患有什么病,臉色很不好,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連去個廁所也被喝斥,他好可憐。小紅同情起那個人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對于自己的身世,小紅的姥姥從不對她吐露半個字,但從別人的只言片語里,她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被判了重罪的人,十多年杳無音訊。父親出事后不久,母親就服毒自盡了。她想,那個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的父親,可能就像這個罪犯吧,每天也是過著這樣屈辱的日子。
小紅正尋思著,廁所的門突然咚地一聲被踢開了。守在門口的人驚惶失措地喊了一聲:不好!跳車了!
另外那個坐在位置上的人立即撲了過去,從洞開的廁所窗戶伸頭往外面看了一眼,說,他跑不掉,栽在路基上了。通知車長,快叫停車!
列車很快就開始了急剎車。前幾節(jié)車廂停在一座高懸山澗的石橋上,后十幾節(jié)車廂留在了深深的隧道里。車廂里的人都站了起來。陷在黑暗之中的車廂內(nèi)頓時一片混亂,喊叫聲在洞里變成了怪異的嗡嗡聲,有節(jié)車廂甚至傳來豬崽兒那種尖利刺耳的、讓人頭皮發(fā)緊的嘶叫聲。
驀然,有一束銀亮的光芒,出現(xiàn)在小紅的手掌里。那束光柱先是落在天花板上,然后移向窗外,順著煙霧沉沉的隧道往遠方探照過去。她的身子深深地探出窗外,極力地想要照到那個罪犯跳車的地方,她擔(dān)心著那個罪犯,想要知道他究竟栽得怎樣。可是除了無數(shù)的灰塵和煙氣在光芒里浮動翻騰之外,什么也沒有。
黑暗中,小紅隱隱感覺有個什么人立在她的身子后面,幾乎近在咫尺,她的脖頸和耳邊綿軟的頭發(fā)明顯受到了呼吸氣流的吹拂。小紅忽然意識到有人要趁著黑暗和混亂,將她掀下車廂。她驚惶得一下子縮回身體,手中的小手電快速一移,一張面孔立刻暴露在雪亮的光柱里,小紅驚愕地看到了一只鷹鉤鼻子。
天花板上的燈亮了。車廂里漸漸靜了下來,沒有了聲息。小紅朝車門那邊望去,見那個收頭發(fā)的人仍舊坐在原先的位置,面朝著車窗,好像根本就沒挪動過一樣。
這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是個體形臃腫的中年婦女,走路和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她每到一站打開一次車門,無精打采地在月臺上站上片刻,然后就回到休息室不再露面。車廂里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一絲也沒有改變她慵懶淡漠的表情。列車重新啟動之后,她走到廁所跟前,用手里的鑰匙把廁所鎖了起來,說了聲,這個廁所不讓用了,就回了休息室。
小紅手里還握著剛才使用過的小手電筒。這是一把精巧的小手電筒,銀光閃閃的,燈頭和燈筒幾乎一樣細,形狀完全像支鋼筆,燈碗兒望上去像水晶一樣往外泛溢光芒。小紅一邊愛惜地將小手電揣入懷里的內(nèi)兜,一邊出神地想道:這個人真有意思!他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還說這支小手電就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就連姥姥也不記得哪天是我的生日,他卻說今天就是我的生日,過了今天,就該一天天長大了……
列車漸漸減緩了速度。車廂廣播播出到站預(yù)告。小紅取下自己的網(wǎng)兜。里面的桃子是小紅臨出門時才從樹上摘下來的,上面沾著一層細絨絨的粉白的桃毛,有幾顆桃子還連著一兩片嫩葉。小紅把桃子擱在面前的窗幾上,然后將手舉向頭頂,摸索著檢查了一遍頭上戴著的兩個發(fā)卡,又理了理背后的兩條辮子,將其中一條辮子甩到胸前。辮子雖是去年開春才扎起來的,卻已盈尺有余。
上午十點多鐘的樣子,一個拎著一兜桃子的女孩在花庵下了車。同時下車的還有那個收頭發(fā)的,另外幾個像是當(dāng)?shù)厝?。這些人下車之后,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站臺,走遠了。
小紅出了站臺匆匆往北邊走去,到了大鐵橋那邊,她停了一會,猶豫片刻,又沿著路基繼續(xù)往前走。她留心地看著走過去的一個又一個白色的石樁子,最終在刻有963紅色數(shù)字的拱形碑前停了下來。
這塊里程碑就是寫信人跟小紅約好的地點。她又激動又恐慌地等待著那個陌生人的出現(xiàn),眼眶噙滿了淚水。她似乎聽見了有人一聲聲地喚著她的名字,就像閨汝湖上傳出的低低的、怯怯的,卻附有神秘召喚力的聲音。而實際上,除了有列火車?yán)L長的汽笛,震人心魄地奔馳而過之外,周圍一片寂靜。
他說他會在這里等著她的到來,可小紅焦急地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見有人露面。她不停地四處張望,雖然她看見了對面的山坡上有間鋪著鐵皮頂子的房子,但想不到那個給她寫信的人此刻就在里頭。
寫信的人站在窗戶后面,滿臉悲愴。從那個拎著一兜桃子的女孩的臉龐上,他看到了一個生命的回放,自己的亡妻少女時光的面容。她是紅兒,是他多少次夢里夢到的模樣。他冒著風(fēng)險給她寫信,冒著風(fēng)險約她來見,就是想認認自己的女兒。此刻她真的來了,跟他這個陌生人會面來了,他又為她的單純和輕信、天真和孤伶而心疼……如同一顆透明的晨露一樣的女兒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使他快要硬成石頭的心,一下子注滿了父親的柔情和憐愛。
在鐵路房背后的山頂上,一個蒼鷹一樣的影子正密切俯視著下方。他陰沉的目光既能緊緊盯住路基旁邊站著的女孩,又可以環(huán)顧周圍的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他和他同伴們身上發(fā)達的肌肉都按捺不住地陣陣律動著,隨時準(zhǔn)備猛撲任何一個接近女孩的人。
一名亡命多年的罪犯就這樣在963一間鐵皮房里被緝拿歸案。有人說,假若這個犯人不是因為想見見自己的女兒,也就不至于被順藤摸瓜。
這名罪犯重新投入監(jiān)獄之后就再也沒出來,不久就死在里頭。他的女兒是在此后不久失蹤的,同她一起失蹤的還有放在窗臺上的一只小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