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吉時

2012-04-29 00:44:03荒湖
長江文藝 2012年12期
關鍵詞:灣子竹子煙葉

荒湖

日歷上除了記錄著日期之外,還用小號字記載著時辰與方位的兇吉。

對于這些信息,老人有著難以解釋的興趣,

差不多每天出門之前,他都會將日歷從壁櫥上取下來,

然后拿到門口或者窗子底下的亮堂處瞧上半天,逢到時辰不對,

再重大的事情,他都會放下來。

1

“今天是個么日子呀?”老人剛一醒來,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今天是七月二十七……你看我這記性!”老人一邊嘀咕著,一邊拍了拍腦門,然后打算把眼睛睜開。眼睛上全是眼屎,像是讓漿糊糊住了。他拿巴掌抹了幾抹,張著嘴,臉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一會兒,他感覺到窗子外頭射入的那束亮光,像蝴蝶翅膀一樣撲棱棱地在他的眼前跳閃,老人吁了一口氣,將手放下來,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瞥了瞥窗外,又習慣性地瞥了瞥對面的日歷,不錯,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

日歷是種子站那個姓汪的售貨員送給他的,掛在家里的壁櫥上,過一天撕一天的那種,瞅上去白花花的,像一塊豆腐。日歷上除了記錄著日期之外,還用小號字記載著時辰與方位的兇吉。對于這些信息,老人有著難以解釋的興趣,差不多每天出門之前,他都會將日歷從壁櫥上取下來,然后拿到門口或者窗子底下的亮堂處瞧上半天,逢到時辰不對,再重大的事情,他都會放下來。

老人叫張禮洪,跟灣子的名字同音,灣子叫張理紅,據說也是某個祖人的名字。年少的時候,半路上遇到來灣里走親戚的人向他問路:“張理紅在哪里?”他會拍著胸脯說:“我就是張禮洪!”對方說:“我說的不是人,是個灣子。”他又會拍著胸脯說:“我就是張理紅灣子的。”然后領著客人一路走回來。那時候,張禮洪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加上又是灣里唯一的獨子,整天叼著一根煙,簡直就是村里的明星。二十來歲的時候,就把對面王家的漂亮姑娘王棉花娶進了門。

剛才,張禮洪往窗外瞧的時候,實際上瞧見了那片林子。他又瞧了一次,然后伸過手去,摸了摸王棉花的嘴。他感覺到手掌心上有股熱氣,于是放心地吁了一聲。一股涼風從窗子外頭鉆進來,穿過黑黑的蚊帳,落在床鋪上。老人哆嗦了一下,瞥了瞥王棉花,隨即嘀咕了一聲,立秋都半個多月了,我得趕緊去把那支竹根挖回來。

雖然天氣不錯,但因為是老屋,窗子小,到處塞滿了東西,臥房里的光線仍然不太好,張禮洪摸索著抓到了那條黑褲子。褲子是老伴一手縫制的,襠大,褲口也大,這陣子,因忙于煙葉的事,褲口老是卷著,里頭藏著土粒。他捏著褲子抖動了一下,然后揭開被窩,露出灰不溜秋的裸體來。接著,他朝著床邊挪過去,然后屈起一條腿,抖抖索索地沿著褲管伸了進去。

老人一直保持著裸睡的習慣,裸睡節(jié)省衣服不說,還舒服,半夜里也不會因為衣服牽扯而醒過來。王棉花是女人,年輕的時候也跟著他一起裸睡,現在上了年紀,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改成穿著短褲和背心睡。實際上,那短褲和背心上全是洞眼,像蜂窩似的,跟裸睡沒什么兩樣。張禮洪曾就此嘲笑過她,王棉花沒理他,盯著他咳了半天,然后慢慢滑進被子里。

張禮洪沒有專門的褲帶,一直沿用著那根布條子,也是幾年前王棉花替他剪裁的。每天上床之前,老人就會將布條子解下來,讓褲子垮到腳踝,然后一邊光著身子爬上床,一邊順手將布條和褲子搭在床架上。

現在,老人正從床架上抽過那根像蛇蛻似的布條,然后在褲腰上草草地扎了一下。這時候,他聽見灣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接下來,他開始穿那件白色襯衣,襯衣上糊滿了土,看上去像件花褂子。因為光線暗,結果在扣扣子時才發(fā)現穿反了。老人只好脫下來,重新抖抖索索地又穿了一次。他磨蹭了半天,總算穿好了,結果扣扣子時又把扣眼扣錯了。他瞧著王棉花的嘴巴,笑了一下,罵了一聲自己瞎了狗眼,今天是怎么了,老是犯錯……他一邊瞧了瞧壁櫥上的日歷,一邊佝僂著腰身,突然動作麻利地從床頭的椅子上抓起一坨東西,一口咬在嘴上。

那是半支香煙。

“我先去解個手,然后去挖竹根,等會就回來,你聽見了么王棉花?你可千萬莫起來啊,天涼了……等我回來弄飯給你吃,餓不死你的!”老人咬著煙交代老伴,聽上去有些含混。見對方沒回應,他又回頭瞥了一眼日歷,然后轉身,再一次將手伸到老伴的嘴巴上。

老伴一年前得了肺癌,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天待在床上,張著嘴巴,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偶爾,也會悄悄地從床上下來,活動活動,曬曬太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或者幫著丈夫張禮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

家里只有兩間老屋,窩在灣子里頭,周圍全是新砌的樓房,明晃晃的,耀眼得很。老屋當然是平房,一間用于燒火做飯,另一間用于堆放衣物和睡覺。老屋是父母親當年留給他的祖業(yè)。張禮洪是獨生子,娘老子不把祖業(yè)給他又能給誰呢?說起來,一晃都七八十年了,張禮洪竟一直住在這兩間老屋里,平生沒挪過一次窩,換句話說,他活到這把年紀了,卻連一次房子也沒做過。兒女們的房屋,全是他們自己想的辦法,他幾乎沒操什么心,頂多打個幫手。所以每每談及房子問題,老人總是低著頭抽悶煙,從不吱聲,在張理紅這個人口七八百的大灣子里,一生沒做過一次房子的,可能只有他張禮洪了。

老人穿過廚房,來到院子,然后進了院子外面的茅坑。

茅坑是他自己家的,也是父母親當年砌的,只是后來讓張禮洪改建過兩回。分了男女,旁邊用圍墻隔斷的部分,原是用來養(yǎng)豬的,這些年因為老伴的身體問題,就不養(yǎng)了,那地方一直空著,成了老鼠和臭蟲安家的地方。老鼠和臭蟲們經常在老人的屁股底下跑來跑去,像認識他似的,每天早上,每每見他準點過來大小便了,它們也跟著跑過來湊熱鬧,有時候趕都趕不走。

老人解開布條子,順手搭在肩膀上,隨后蹲了下來。他從褲袋里摸出火柴,哆嗦著手,“嚓”的一聲劃著了,然后歪著腦袋,瞇著眼睛,很準確地將煙點上了?;鸩癖凰舆M茅坑里,插在屎糞上,半天還沒熄掉。老人猛吸了一口,隨即呻吟起來,老人又吸了一口,隨即又呻吟起來。連續(xù)呻吟幾次過后,一掛大便像蛇一樣從他的屁股底下滑了出來,正好掉在剛剛熄滅的火柴上。

一會兒,張禮洪又回到了屋里。他將日歷從壁櫥上取下來,然后來到門口,靠在門框上,認認真真地瞧了起來。他先是瞧見了“貴神正東”幾個字,接下來,他又瞧見了“辰時吉”三個字。老人仰著頭想了想,菜地正是灣子東頭的方向,林子也差不多是在東邊,現在七點多一點,剛剛進入辰時,那就先去菜地給煙葉澆水吧,今年天旱得厲害,煙葉一定口渴得厲害,也需要澆灌了。

他來到院子,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后將鋤頭扛在肩膀上,順手拎起一只鐵桶出去了。

從院子出來,正好遇到村長張建軍。張建軍跟張禮洪同灣,論輩分,應該算是張禮洪的侄子,于是主動跟老人打了招呼:

“禮洪叔,這一大早的,你這是要去么地方呀?”

“好地方?!?/p>

“棉花嬸……還好吧?”

“還有一口氣哩!”

“這個時候,躺在床鋪上困覺多舒服呀,一大早跑出來,肯定又是遇上好時辰了……”

“那還用說,這兩個小時做么事成么事,不信你試試……”張禮洪忍不住笑了起來。

“您老這大年紀了,七十多了吧?路上千萬小心點啊,別摔著了……”

“七十八了!摔不死的,摔了一百回也沒摔死……”張禮洪生于1935年,那年的干支是己亥,屬豬,到2011年,應該是七十六歲,可他總要多說兩歲。

“一大早的扛把鋤頭,你這是去做么事呀?都七十八了,你好像沒種糧食吧?”村長夾著皮包,腰上別著鑰匙和手機,嘴上咬著煙,聽上去也是含糊不清的。

“我想去林子挖條竹根……還讓我種糧食!你想累死我?。俊睆埗Y洪突然停下步子,盯著村長嘴上的煙,惱著臉,但隨即又狡猾地笑了起來。老人的牙齒差不多都落光了,只剩下最后一顆門牙,笑起來像個孩童。

其實灣子里也沒多少田地可種了,前幾年張禮兵辦硫酸廠,將村里的水田租了一大半過去,去年又辦石灰廠,除了張禮洪和少數幾戶,絕大多數人家又把旱地拿了出來,這樣算起來,整個灣子沒剩幾畝田地了。還有,如今這年頭,灣里的人都一個個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哪個還有精力去種糧食呢?更何況張禮洪這把年紀了,就是想種也種不動了。

老人覺得這個村長真是不會說話,連他爹都不如。

“你剛才說去挖……挖么東西呀?”村長沒聽清楚,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遠遠地伸過手去,“你說你去挖什么東西呀?你再說一遍?!?/p>

“我去林子里挖條竹根?!睆埗Y洪連忙跑過去,接過煙,對著東頭的方向呶了呶嘴,然后瞧了瞧煙的牌子,隨手夾在耳朵上,“你這做侄兒的是曉得的,我就好這一口,我一生沒別的嗜好……我今年干脆種了點煙葉,馬上要收割了,我哪有錢買煙袋?我和你棉花嬸子連肚子都吃不飽……我得趕緊做一個煙袋,你聽懂了嗎?”

“呃!”村長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然后從嘴巴里拔出煙來,遞給老人,想幫他點上火。

“這會兒我不想抽,”老人擺了擺手,隨即將手伸到耳根上,穩(wěn)了穩(wěn)上頭的煙,“剛才上廁所的時候,已經抽過了……”

村長張建軍將煙咬在嘴上,突然回頭盯著那片林子:“林子可是租給張禮兵張老板的,他要辦農家樂……連合同都簽過了,你應該知道吧?”

“聽說了!”

“你去他林子里挖東西,跟他打過招呼沒?”

“我又不是去挖樹,打么招呼?。坑羞@個必要嗎?那不是多此一舉么?”張禮洪瞪著村長,又摸了摸耳朵,想把煙還給他。他盯著對方襯衣上鼓鼓的口袋,忍了忍,就沒還。他突然覺得這個村長水平太差了,太不會說話了,簡直是張理紅歷史上最差的村長。“他張禮兵把我的菜地污染了,把我的煙葉污染了,到現在還沒有給我張禮洪一個說法……我憑什么跟他打招呼呀?我跟你說啊張建軍,你作為一村之長,不能跟著那些有錢人一個鼻孔出氣,你得時刻為我們窮人說話!”

2

張禮洪一生愛煙。

準確地講,張禮洪還沒結婚時就好上了這一口。當他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老師還專門就他吸煙的問題與他的父母交涉過一回,母親罵了他一頓,父親從他的書包里搜索出煙盒,巴掌都舉到頭頂了,半天舍不得落下去。張禮洪禁了幾天,結果又吸上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那時候不像現在,獨生子的家庭少之又少,灣子里,誰要是獨生子,那種金貴,簡直無法形容,說具體點,就是他要什么,爹媽就得給什么,哪怕是搭上命,也在所不惜。如今國家搞計劃生育,獨生子女多的是,父母親都金貴得不得了,那年頭就更不必說了。

結婚后,還沒生孩子之前,公社里搞過一回招工,是縣里的煙廠要人。張禮洪聽說了,連續(xù)幾個晚上沒睡踏實,設想著要是哪天當了煙廠的工人,不僅月月拿著工資,還有煙抽,那該多好啊。于是纏著娘老子去給公社書記送禮,母親死活不依,說:“你本來就好那一口,要是再去了煙廠,不真成了煙囪了?你要是將來得上肺癌死了,到時候,誰送我們兩個老的上那片林子呀?”父親說:“現在農村都吃不飽飯,城里就更不必說了,哪天你要是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再跑回張理紅,我們這張老臉往哪擱?。磕悴灰?,我們還要臉呢!再說,鄉(xiāng)下雖說苦了點,但好歹還有口飯吃,你要是真想吸煙,來年,我和你娘多養(yǎng)幾只雞,雞生蛋,供著你?!?/p>

張禮洪生命里唯一一次進城做工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

接下來就是生子育女。姓王的女人長相好,屁股肥,特別能生,一口氣生了四個,三男一女,像下豬娃似的,就這樣,張禮洪眨眼間到了三十歲。這時候,父母親已經老得就像他現在的樣子,腰駝了,背拱了,氣喘了,什么也做不動了,家里的一切重擔,自然落在了他和王棉花身上。

所謂三十而立,在獨生子張禮洪看來,就是娘老子再也靠不住的意思。

那時候到處搞階級斗爭,灣子里的人,一天到晚不是開會,就是批斗,沒幾個正兒八經待在田里種莊稼的。當時的村長是張建軍他爹,叫張鴻明,幾年前去世了,埋在那片林子里。張鴻明是個愛面子的人,為了證明張理紅灣子的糧食畝產在全公社是最高的,他半夜里發(fā)動社員群眾,將別處的稻谷集中到某一丘田里,他因此調到了公社,灣子里卻餓死了不少人。當時,張禮洪家的人口已經發(fā)展到八個,可以說是上有老下有小,糧食自然也就不夠吃了。有一年春天,家里的四個孩子一個個餓得哇哇直叫,父母親睡在床上等死,他和王棉花一起,半夜里跑到后山的竹林里,用手挖了一籃筍子,結果挖得兩口子滿手是血。那天天還沒亮,他和老婆就開始著手給孩子們煮筍子吃,結果筍子還沒煮熟,張鴻明就領著一伙人,風風火火地過來了。

“好你個張禮洪,你名字叫得大,膽子也大!你損公肥私,挖隊里的竹筍……你自己說,該當何罪?”

張禮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沖著張鴻明作了三個揖:“我爹我娘快要餓死了,我的四個孩子也快要餓死了,我這是走投無路萬不得已了,才挖了幾根筍子回來救命……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就饒了我們吧?!?/p>

“你說么樣饒你?”

“你把我捆走,怎么處理我都沒意見,只要別把筍子拿走就行……”

他們將鍋里的筍子鏟出來,倒在門口溝里,然后揪著張禮洪去了村委會,三天過后才將他放回來。

那件事過后,張禮洪提出要改名字,王棉花也同意了,甚至改成什么都合計好了。爹媽死活不依:你本是禮字輩,命中又缺水,叫張禮洪好得很。

張禮洪說:好什么好呀?我一個人抵得過一個灣子嗎?

父母說:灣子的名字也是祖人的名字,都是名字,井水不犯河水,你莫怕!要是有人再拿名字說事,我們拿老命跟他拼。

張禮洪說:別人拿著工資抽大前門,我連三分錢一包的紅花都抽不上,全是這狗屁名字惹的禍……

父母說:生死有命,寶貴在天,咸魚也有翻身的時候,有你抽大前門的那一天。

大前門和紅花都是那年頭的煙名。

肚子都填不飽,張禮洪自然也就沒煙可抽,父親承諾過的多養(yǎng)幾只雞,早就拿去換了養(yǎng)人活口的糧油。為此,張禮洪難受得要命,每每煙癮上來了,他就像瘋子似的,圍著灣子跑圈圈,本來身上就發(fā)軟,結果沒跑幾個來回,就癱倒在路上。有一次,他跑著跑著,突然一頭鉆進苧麻地里,抱回一捆麻桿,然后點上火,使勁地抽了一個整天。麻桿火煙重,嗆得他喘不過氣來,張禮洪只好蹲在地上,一邊吸著,一邊咳嗽,臉色由白到紅,再由紅到黑,最后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顏色了。四個孩子輪流上陣,揉肩的揉肩,捶背的捶背,直到麻桿抽完的時候,他才扶著膝蓋站起來,孩子們瞧了瞧父親,只見他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那樣子看上去有些嚇人。

后來,田地到戶了,糧食的問題有了明顯好轉,孩子們也一個個長大了,父母親先后被他送到了后背山上的林子里。按說,負擔輕些了,日子應該好些了,心情也似乎好些了,可張禮洪覺得,生活中還是缺了點什么。

缺什么呢?當然是缺錢,就是沒有閑錢買煙抽。

大兒子會讀書,是灣子里第一個大學生,后來分到縣里的鋼鐵廠當工程師。剛工作的時候,給他買過幾條煙,還給他娘買過兩件衣裳,后來結婚成家,獨自過起小日子了,再也沒給娘老子買過什么東西了。前些年,縣里的鋼廠突然破產了,老大成了下崗職工,整天閑在家里,高不成低不就,一天到晚唉聲嘆氣,結果連肝臟都出了點問題,一年到頭抱著藥罐子。二兒子根本不是讀書的材料,從小見了學校和老師就頭痛,甚至還遺傳了父親愛吸煙的習氣,高中沒畢業(yè)就回張理紅當了農民,守著家里的一畝三分田,直到三十歲才娶了對面王家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這幾年,因為張禮兵要辦廠,老二把自家的責任田一分不剩地租了出去,然后整天騎著摩托車,靠著幫人載客過日子。毫無疑問,跟老大比起來,老二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哪還顧得上為張禮洪買煙呢?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給他買煙?我還巴不得有人給我買煙抽呢!”老三是個閨女,跟兒子比,算得上孝順。女婿是個老實巴交的木匠,過去愛抽點煙,兩口子生了一兒一女,日子按說還過得去,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剛上小學的外孫突然查出白血病,送到省城的醫(yī)院化療,耗掉了一幢房子。清明過后,老伴忍著肺癌發(fā)作時的痛苦,給在省城里陪護的閨女送了一只老母雞去。閨女知道父親愛抽一口,就把剛剛送到商店里換錢的煙又贖了回來,讓母親拿回去孝敬父親。母親死活不要,閨女就哭了起來:你們二老生養(yǎng)了我,我卻沒有能力奉養(yǎng)你們,我心里苦啊……我要是身上有錢,我要是孩子不得病,我會給我爹買一百條煙抽!我這條煙也是別人來看孩子時,送給你女婿抽的,他老早就不抽了……要是這點心意你們都不領,我這個當閨女的,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三兒子也算會讀書,也考上了大學,可如今大學不包分配,畢業(yè)后他只身去了南方,明年就滿三十歲了,到現在還是個單身漢。前不久,他把電話打到他二哥家里,說不把買房子的首付湊足,他是不會回張理紅的,也是不會娶媳婦的。

兒女們沒混好,做娘老子的心里更苦,瞧著他們一個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哪里還好意思向他們開口伸手?一生好煙的張禮洪只好忍著那一口。村里的苧麻地早讓張禮兵辦了硫酸廠,硫酸廠沒辦兩年,又很快倒閉了,那地兒就一直荒著,寸草不生。苧麻沒有了,麻桿自然也就沒有了,不過話說回來,就是有麻桿,他這把年紀了,也吸不動了。怎么辦呢?他就跑到人口集中的村委會附近,盯著地面撿煙頭解饞。煙頭有長有短,遇到長些的,他干脆咬在嘴上,點上火,猛吸一通;要是太短了,沒法吸的,他就把煙蒂揪掉,剝掉包紙,將煙絲集中在一只裝過月餅的鐵盒里,然后再扯上幾頁孫子的作業(yè)本的紙張,卷成煙卷,重新排放在月餅盒里。

有一回,二兒子也坐在村委會門口的摩托車上吸煙,見張禮洪捏著鐵盒子過來了,他立馬跑過去,沖著他吼道:

“你少給我在這里丟人現眼,趕緊給我滾回去!”

張禮洪的臉色一下子紅到耳根,他有些膽怯地瞥了一眼兒子,又瞧了瞧周圍的人,笑了笑,然后一邊盯著路面,一邊悻悻地離開了。

“我要是再看見你跑到這里來……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兒子警告說,隨即將嘴上的煙頭吐在地上,然后抬腳碾得粉碎。

他知道,老二對他有意見。他也知道,老二之所以對他有意見,無非是在計較張禮兵不讓他進石灰廠上班的事。張禮兵的石灰廠污染了張禮洪的菜地,張禮洪尋著對方扯皮,張禮兵就把氣撒在他家的二兒子身上。張禮兵說:你想到我的廠里上班,行!但你得跟你爹說清楚,別一天到晚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找我扯皮。張禮兵還說:大家都是一個灣子里的,都是張理紅的子孫后代,抬頭不見低頭見,他都這把年紀了,黃土埋到脖子根了……何必呢?

第二天,老人仍然去村委會門口撿煙頭,倒是兒子再也不去那地方了,即使偶爾瞧見了,反而是兒子主動走得遠遠的。

老伴王棉花從閨女陪護的醫(yī)院回來后,又忍不住沖著張禮洪喊:“張禮洪啊張禮洪,你吸了一輩子煙,自己沒得肺癌,反過來讓你老婆得上了……你曉不曉得呀,你欠我一條命?。 ?/p>

張禮洪眨著眼睛,拿著閨女送他的那條煙,悄悄地放在柜子的一角,壓在一堆衣服里。他抓了抓一頭亂七八糟的毛發(fā),忍不住笑了笑,然后走到床前,握著妻子王棉花冰涼的手說:

“王棉花啊,棉花啊,我想好了,下輩子我要做你的女人,讓你吸煙,我保證一口都不吸,讓你一個人吸,讓你把煙霧吐在我的鼻孔里,吐在我的嘴巴里,吐在我的臉上……讓你對著我咳嗽,對著我吹氣,然后讓我患上肺癌,不!不只是肺癌,讓我同時還患上肝癌和白血病……我要讓你們一個個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在這世上?!?/p>

3

從村口拐出來,張禮洪很快來到了地里。

因為年紀大了,老人已經好幾年沒種糧食了,全靠鎮(zhèn)里發(fā)放的養(yǎng)老保險金解決老兩口的口糧問題。前年春天,鎮(zhèn)里開始對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發(fā)放養(yǎng)老保險,每人每月可以拿到六十元生活補貼。每次拿到錢時,張禮洪總是忍不住拍著紙錢說,現在共產黨的政策真是好啊,歷朝歷代都沒有這么好。

水田不種了,旱地可不能荒著,起碼得種點蔬菜。去年,張禮兵提出要辦石灰廠,要求租用村里的旱地,張禮洪沒有同意,在他的影響下,另外也有兩家沒有同意。張禮兵拿著煙上過一次門,張禮洪當即把煙退還了他,張禮兵掉頭就走了,再沒找過他。

村里的旱地本來就不多,都在一塊兒。今年張禮兵的石灰廠辦起來后,就有粉塵和廢水污染了旁邊的菜地。村里的人不敢說什么,張禮洪仗著年紀大,又與張禮兵同輩,主動找上門去,張禮兵沒搭理他,安排一幫染了頭毛的年輕人,拿著一條煙去應付。張禮洪起初接了煙,后來一想我要是接了煙,另外幾家怎么辦?于是又把煙退還給了對方。他說,我好不容易種了點煙葉,卻讓你們給污染了,你們總得給我個說法,對不對?他還說,你以為一條煙就可以把我張禮洪打發(fā)了?他張禮兵也太小看我了,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還說,你們總是拿煙來打發(fā)我,我就那么愛煙嗎?我就那么賤嗎?我就是再愛煙,再賤,也只抽我自己的煙!然后,他提出兩條原則性要求,一是希望張禮兵能夠親自出面,給幾個受了污染的人家說聲對不起;二是迅速簽份合同,定期拿出錢來給予適當補償。染了頭發(fā)的年輕人做不了主,回去稟報了張老板,結果遭到了拒絕。張禮洪氣得要死,跑到石灰廠的原料窖里賴著不走,結果造成廠里停產半個月,到現在還沒有復工。

張禮洪在地里除了種些時令蔬菜,還種了點紅苕,種了點花生,然后在靠水塘的那一塊種了煙葉。

張理紅一帶自古沒有種煙的傳統,主要作物是稻谷、小麥、紅苕和玉米。張禮洪過去沒種過煙葉,也沒看見過別人種煙,對這種技術沒多大把握。年輕時縣里的煙廠招工那陣子,他偷偷跑過一回煙廠,并在煙廠附近的稻田里瞧見過煙葉,他發(fā)現那些長在田里的寬大葉片,看上去跟芋頭葉差不多,種植起來應該不會有什么困難。當時,他就有過種煙的念頭,無奈那年頭到處割“資本主義尾巴”,連蔬菜都不能多鐘,哪里還敢種這種滿足個人嗜好的奢侈品呢?于是這想法就一直擱置了下來。去年,他到鎮(zhèn)上的種子站買扁豆種子,連帶問了一聲有沒有煙葉種子,那個姓汪的售貨員說有,他就買了一包回來。

石灰廠停產過后,看上去冷火秋煙的,鐵門上掛著大鎖,連看門的人都走了,倒是村里的空氣明顯有了好轉,一下雨地里的蔬菜和煙葉又恢復了它本來的顏色。老人將鋤頭放在地上,然后拎著鐵桶去了塘邊。這是一口曾經很不錯的水塘,塘口連著林子過來的溝渠,不僅水清見底,而且還養(yǎng)過魚,村里的女人平時就蹲在塘邊漿洗衣服。因為張禮兵辦了石灰廠,塘里的水沒過多久就有了臭味,后來廠里停產了,水質似乎好些了,村里的女人卻再也沒來洗衣了,只是澆灌菜園需要用水時,才會有人挑著水桶過來。

老人蹲下來,摸了摸耳朵上的煙,然后從鐵桶里摸出一只水瓢。那是半只葫蘆,瞧上去像是一件生銹的古董。他將鐵桶按在水里,然后拎了上來,臉色都漲紅了。這時,他的褲子差點垮了下來,身上也開始冒汗,氣也跟著喘得厲害,那種神情就像老伴肺癌發(fā)作的樣子。他只好重新再扎一次布條子,然后雙手抓著鐵制的桶繩,像蝸牛一樣,慢慢騰騰地一步步挪到煙地溝里。

家里的旱地不足一畝,除了那些蔬菜和雜糧,煙葉的面積頂多一分地,谷雨過后移栽煙葉時,張禮洪當時點著指頭數過不下三遍,一共是一百株。

他站在地溝里,喘著氣,回頭瞧了瞧灣子,然后瞧了瞧那片林子。只見灣里最大的老板張禮兵,還有村長張建軍,正領著兩個染了頭毛的后生,突然從林子里鉆出來,然后一邊抽著煙,一邊朝著灣子的方向回去了。老人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他們一個個有說有笑的,像是在談論一件高興的事。

那天,種子站那個姓汪的售貨員免費送了他一份手冊,是關于煙葉的栽培技術的。張禮洪拿回家后,站在電燈泡底下,眼睛貼著手冊,仔細地研究了半個晚上,如果不是王棉花及時罵他:“張禮洪,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得肺癌啊……”他可能要研究到天亮。他合上手冊,嘆了一口氣,覺得煙葉這東西種植起來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簡單。他習慣性地抓了抓頭發(fā),一邊嘟囔著,一邊笑了笑,然后盯著那包煙葉種子,想:看來種煙的確比種糧復雜多了。他接著想:種糧也好,種菜也好,都是為了填肚子,而種煙是為了過癮,完全不是一碼事,現在肚子問題解決了,我張禮洪應該考慮自己的個人愛好了,我也該為自己活一回了。

從播種到采收,前后達三個多月,這是最后一次澆灌,再過幾天就可以采收煙葉了。今年的夏秋之交,天旱得厲害,老人不知道來菜地里澆過多少回水了。他再次蹲下來,摸了摸耳朵上的煙,然后抓住葫蘆瓢,開始一瓢接著一瓢地從桶里舀水。煙葉長得又高又密,老人的身體全都埋在葉林里。他像揭被子一樣,從下往上按住像蒲扇似的葉片,然后對著煙葉的根部,傾起水瓢,哆嗦著手,小心地慢慢地潑下去,嘴上不停地嘀咕著。他聽見瓢里的水入土過后,發(fā)出一種像吐煙一樣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非常癡迷。他知道,這種聲音是從煙葉的嘴巴里傳出來的,煙葉的嘴巴長在它的根上,人的肉眼是看不見的。自從種上煙葉過后,這個當了一輩子農民的老漢更加堅定地認為,萬事萬物都是長著嘴巴的,動物的嘴巴多半長在腦袋上,而植物的嘴巴多半長在地底下。既然長著嘴巴,就總會好一口,人要么好吃,要么好煙,要么好女人,煙葉好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確信它也是有嗜好的。

谷雨過后培種那陣子,老人簡直忙昏了頭。他對著手冊,照本宣科地完成了肥料堆積、苗床選擇、清溝堆壟、地壤消毒等一系列程序。臨近移栽煙苗時,他特意從墻上取下用來裝筷子的竹簍,對著手冊上的圖案,用刀削出一柄兩指寬的撬苗棍。手冊上說,工具移栽比整體移栽更加簡便,也不容易傷害煙葉的根系。那陣子,王棉花的肺癌正發(fā)作得厲害,一天到晚喊痛,每每見到張禮洪坐在凳上忙乎煙葉的事,她就會忍著劇痛,從床上晃晃悠悠地撐起身子,一邊咳嗽,一邊罵道:“張禮洪!咳咳咳……你老婆的肺泡都硬成石頭了,咳……你還要抽煙???你抽了去死吧!”張禮洪一般不還嘴,總是一笑了之,僅有過一回,他實在忍不住了,回過頭,瞧了一眼老伴,“王棉花呀王棉花,你放一百個心吧,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你死的那天,我絕對陪你一起去?!崩习樯斐鍪种割^,讓他拉勾:“你說話算數?”“當然算數!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的命比石頭還硬,咳……你怎么跟我一起去?你說得好聽……你就會騙我!”張禮洪笑了起來,抓了抓頭發(fā):“到時候,我自然會有辦法?!崩习橛至R道:“你別騙我了,你這個老不死的,咳咳……我才不要你陪我一你去呢!你天生就好那一口,下輩子我再也不想嫁給一個煙囪了!我活活痛死了,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咳咳咳……張禮洪,你給我滾過來,你把我掐死算了,你把農藥給我拿過來……我一天都不想活了?!?/p>

老人每澆完一株煙葉,總要撫摸一下葉片,煙葉光滑厚實,像平生以來撫過的牛背、衣服和布匹。盯著這些又肥又厚的葉片,老人又忍不住想,世上有那么多的植物,為什么只有這種植物讓人迷糊呢?世上有那么多的葉子,為什么只有這種葉子讓人碰過之后就放不下了呢?不知道有多少回,他總是將鼻子和嘴巴湊上去,半閉著眼睛,貼著煙葉聞上半天,瞇縫的眼睛里露出迷離的神情。

手冊里說,煙葉采收時每次不能超過四片,一共要采五次,光采收的時間差不多就有二十來天。換句話說,加上后來的烘干和切絲制作,一個月過后,他就可以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了。入秋以來,老人不知數過多少遍了,當初栽種的一百株煙葉,現在還剩下八十三株,首次種植這種東西,能有如此收成,他已經很知足了。

老人昨天就想好了,今天把竹根挖回來,放在院子的遮陽處晾上兩天,后天就開始制作煙袋,再過幾天就可以采收第一批煙葉了。

那天,老伴從省城醫(yī)院里回來后,立馬將閨女送的那條煙塞給了張禮洪,老家伙高興得不得了,像得了荊州似的。那時候,他還沒有種煙葉的心思,全靠從村委會里撿來的煙頭過日子。他接過老伴遞過來的煙,然后舉起來,放在電燈泡底下,瞧了半天。他知道這年頭水貨多,煙有真假。他還知道,辨別真假的唯一方法就是檢查包裝盒的外皮上是否有防偽標志。他將煙舉過頭頂,從這頭看到那頭,又從那頭看到這頭,翻來覆去地倒騰了幾個來回,后來,終于找到了那個橢圓形的防偽圖案。

“是真品,不是水貨!”那天,張禮洪忍不住高興地告訴老伴,然后很內行地拆開了包裝,抽出兩包煙來。

“哪怕是假的,你也要給我當成真的一根一根地抽完!外孫都快死了,你這個當外公的,居然還說出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天爺真是瞎了眼,這白血病怎么沒有得到你的頭上呢?”王棉花又忍不住沖著他吼叫起來。

他果真當天就開始抽了起來。畢竟是剛從商店里出來的貨色,抽起來的感覺,果然就跟那些撿來的煙頭不一樣,不僅聞起來噴香,嘴上還有股甜絲絲的味道。他先是一天抽五根,早上蹲茅坑時一根,上午到菜地時一根,午飯后一根,下午晃悠時一根,再就是晚上上床后一根。后來一想,要是按照這種速度抽下去,這條煙一個月就抽完了。張禮洪又想,我和老伴一個月的口糧才一百多塊錢,要是一個月抽掉幾百塊的一條煙,日后說起來,可能又是個話題,關鍵是不好跟閨女和外孫交代。于是,他決定減少煙量,每天只抽三支,把上午和下午的兩支省掉了。就這樣,張禮洪抽完了五包,那些日子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時光,除了偶爾想起外孫還在省城化療,他多半時候都陶醉在吞云吐霧的享受中。

當然,張禮洪有時候也會產生一些僥幸心理。比如,每次從煙盒里掏煙,特別是抽完一盒煙的時候,他會忍不住盯著掏空的煙盒想上半天,他娘的!這一包煙才裝二十支,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定的規(guī)矩,實在是太少了一點,衣服的口袋有小有大,為什么就不能設計尺寸大一點的煙盒呢?為什么一盒煙不能裝四十支呢?他當然知道這是幻想,幻想是沒有用途的,所以只能在節(jié)約上做文章。為了避免浪費,他把吃剩的煙頭積攢起來,然后去蒂取絲,像以往那樣,裝在月餅盒里,留著日后斷煙的時候享用。在買回了煙葉種子過后,他按照手冊上的說法,掐著指頭推算了一下日期,天哪!起碼得到農歷七月過后,他才能享受煙葉制成的旱煙,如果現在仍然堅持每天抽三支煙,剩余的五包煙,無論如何也維持不到煙葉采收的那一天。于是,他又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平均兩天抽一支煙。對于張禮洪這樣一個抽了幾十年的老煙鬼來說,這種煙量實在太少了一點,說出去甚至是個笑話,但張禮洪又想,我馬上就可以抽上煙葉了,那么多的煙葉,夠我抽它個一年半載了,眼下就是忍一陣子又算得上什么呢?張禮洪還想,如果一條煙是四百塊錢,一盒煙就是四十塊,一盒煙二十支,那么一支煙就是二塊錢,半支煙就是一塊錢。張禮洪想,一塊錢可以買塊豆腐,可以買兩個雞蛋,可以買一個饃,還可以買一大捆青菜……想著想著,張禮洪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接著又想,過去撿煙頭的時候,一天頂多抽七八個煙頭,一支煙起碼相當于十個煙頭,所以每天半支煙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于是乎,張禮洪又開始實施一項新的抽煙計劃:每天只有早晨蹲上茅坑時,他才會掏出煙來,抽到一半時,果斷地從嘴里拔出,然后在茅廁的土坯墻上摁熄,隨手裝進口袋里。接下來,他會按照多年抽煙養(yǎng)成的習慣,微仰著臉,閉著眼睛,慢慢地將嘴里剩下的最后一口煙霧,一點一點地,像老伴吞服止咳糖漿一樣,完整地咽進肚子里。為了防止煙癮上來破壞計劃,從茅坑里出來后,他會迅速回到屋里,將剩下的半支煙,從口袋里掏出來,夾在床頭柜的煙灰缸沿上。

約莫兩袋煙的工夫,老人很快將煙葉澆灌完畢。這時候,各家各戶的煙囪里開始冒出了炊煙。張禮兵家是三層樓房,沒有炊煙,他們家過的是城里人的生活,平時總是一大早開著車子到鎮(zhèn)上過早。老人瞧了瞧,看見那幾個染了頭毛的后生,跟著張禮兵和村長張建軍一起,鉆進車子后一溜煙去了鎮(zhèn)上。

老人突然想到了王棉花,想到了那張奄奄一息的嘴。老伴去年得了肺癌后,一天不如一天,醫(yī)院里的專家看了她拍的片子,再問了一下張禮洪的家庭情況,搖了搖頭,叮囑張禮洪說:張老師傅,你再莫抽煙了……趕緊把人拉回去,給她弄點好吃的。入秋過后,老伴基本上不能說話了,整天躺在床上,那口氣老是在胸口處悠著,怎么也咽不下去。張禮洪每天早上給她喂一回米湯,有時候,米湯會突然從嘴巴里嗆出來,王棉花的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像不認識似的盯著他。這時,張禮洪就會放下碗,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一邊翹起右手上那根被煙草熏得發(fā)黃的食指:“王棉花呀,我沒有抽煙,我真的沒有抽煙,我現在每天只抽半支煙……你還咳什么呢?你能不能不咳呢?你看你看,我抽煙了嗎?我沒有說假話吧?我沒有騙你吧?我怎么會騙你呢?”

澆完水后,老人放下水瓢,然后瞧了瞧旁邊的石灰廠,又瞥了一眼張禮兵的車子。這時,他又想起了“辰時吉”三個字,他決定趕緊去林子里,趁早把那支竹根挖回來算了。他將鐵桶掛在鋤頭上,然后扛上肩膀,沿著溝渠,徑直朝著那片林子走了過去。

4

灣子的那片林子離菜地不算遠,也就四五百步的距離,一袋煙的工夫就到了。多年以前,那地方長滿了竹子。那年春天,張禮洪兩口子鉆進林里偷竹筍的時候,半夜竹子拔節(jié)的聲音,像鬼走路似的,把他們嚇得夠嗆。其實,鬼走路的聲音,他們也沒聽過,但一聽到竹子的響聲,他們都想到了鬼怪。

這些年,林里的竹子越來越少了,樹也少了。如果不認真尋找,可能半天都找不到一根竹子。村里的人心里都知道,這林里的樹木不會無緣無故地變少,它是有原因的,只是大伙不想把事情說穿罷了:先是張禮兵建房子時砍走了一些,砍樹之前,張禮兵說,我為張理紅修了水泥路,花掉了十幾萬,砍幾棵樹不過分吧?村里的人說不過分,就由他砍了;接著是村長張建軍改造村委會辦公樓時,又砍走了一些,村委會是集體建筑,張建軍當然不用打招呼,問題是他將剩下的樹木明目張膽地搬到家里了,似乎也沒人吭過一聲。

最近,村里將林子租給了張禮兵,因為他想辦“農家樂”。村里有人不同意,包括張禮洪,他們說,那年你占去那么多田地辦硫酸廠,結果沒兩年就倒閉了,到現在都荒著,一直寸草不生;后來你又辦石灰廠,現在也停產了……眼下,你又要辦“農家樂”,不會又把地荒了吧?張禮兵說,“農家樂”是綠色產業(yè),沒什么污染,現在的城里人喜歡跑到鄉(xiāng)下來吃喝玩樂,我敢肯定一輩子也不會倒閉,只會越來越紅火。張禮兵還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到時候,我就在灣子里招服務員,各家各戶的姑娘嫂子都可以到我的“農家樂”里上班拿工資。村里又有人說,那是我們張理紅的祖墳山,你成天在那地方搞吃喝玩樂,不怕犯了祖人?還有人說,村里要是再死人,往哪兒埋呀?張禮兵說,這個問題,我老早就考慮過了,現在國家提倡火葬,鼓勵身后進公墓,我今天跟大家許下承諾,誰家老人走了,要是愿意進公墓,我出一半費用。聽張禮兵這么一說,大家一個個默算起賬來,都不吱聲了。村長張建軍想,這幾年,張禮兵雖說因為辦廠破壞了村子的環(huán)境,但也為村子做了不少事情,至少修了一條水泥路,于是很快與他簽了合同。

前天晌午的時候,張禮洪趁著老伴止了咳嗽,曾去過一趟林子,他想尋找一棵半大不小的竹子,然后把它挖起來,制成煙袋。他從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到這頭,來回跑了幾趟,結果還是相中了父母親墳墓旁邊的那棵半人高的小水竹。實際上,自從有了種煙的想法過后,他一直都在留意著林里的竹子,每次給父母上墳,他的眼睛就會瞟來瞟去,奇怪的是,過去怎么就沒有發(fā)現呢?

林子里有條小路,沿著溝渠,一直連著張禮洪家的菜地。老人將鐵桶扔在路口的草叢里,然后就進去了。父母親埋的地方,他輕車熟路,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就像自己家的兩間老屋。張禮洪決定從路邊橫插過去,于是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提著鋤頭,跨過那些低矮的灌木,很快來到了父母的墳墓邊。

他瞧了一眼父母親的墓碑,然后一眼就發(fā)現了那棵竹子,他瞧了它好久。

他先在雙親的墓前蹲了下來,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這時候,太陽已經冒了出來,林子里彌漫著一股強烈的草木味,墳前的空地上殘存著一些香燭和鞭炮的碎屑。老人抓起一把亂草,當成掃帚,將墓前的石板來回掃了幾下,然后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

“爹啊娘啊,你們二老還好吧?托你們二老的福,我張禮洪馬上就有旱煙抽了,今天算是提前來給你們報喜了……

“你們二老過去說得對,人來到世上不容易,不能由著自己的嘴巴,嘴巴的確是可以把人吃窮的……”張禮洪又說。

“可我也是沒有辦法呀……”張禮洪盯著墓碑上的字說,“我這一生不偷不搶,我就喜好這一口煙,按說也不算蠻過分,你們說對不對?”

說完過后,張禮洪轉過身子,瞥了一眼幾步開外的那棵竹子,竹子夾在一蓬灌木叢中,在早晨的光線中閃著像肥皂泡一樣的光澤,看上去像是一幅畫。他連忙調轉頭,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我曉得,這棵竹子是你們二老的魂魄變成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們二老放心吧,待會兒,我小心挖就是了,不會把根挖斷的?!?/p>

說完后,他笑了笑,眼淚流了出來。他半天才發(fā)現,然后抹了抹臉,扶著墓碑站了起來,并隨即吁出一口長氣。

平時上墳的時候,張禮洪一邊磕頭作揖,也會一邊許愿,而且多半與煙有關,但不會說出聲來。今天,他可能實在忍不住了,尤其是在瞥了一眼那棵竹子后,那些在心里重復過無數次的想法一下子冒出來了。

隨后,他向前挪過幾步,來到那棵竹子的旁邊。這是一棵小水竹,離墳墓頂多一丈遠。竹子有半人多高,老人捉住竹子頂端的葉子,輕輕地扯到身上比試了一下,正好與他的胸口等齊。前天來的時候,他也這么比試過,今天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接下來,他又蹲了下去,一條腿跪著,一只手捏著拳頭,伸出大拇指,模仿著裁縫量布的動作,貼著竹節(jié)比了比粗細,然后一邊嘀咕著,一邊滿意地點了點頭。實際上,這個環(huán)節(jié),前天也是做過的,今天他又做了一次。由于他半跪在地上,身子差不多埋在枝葉里,那樣子不像是在挖一棵竹子,倒像是準備栽一棵竹子。

張禮洪扶著膝蓋站了起來,他瞥了一眼父母的墳墓,又瞥了瞥菜園里的煙葉,然后抓起鋤頭,像圓規(guī)畫圓一樣,圍繞著那棵竹子,畫了一個米篩大的圓圈。

在張禮洪的印象中,睡在墳里的父親,生前也是吃過旱煙的。當時,他還小,似乎還沒上學,當然也還沒有沾上抽煙的壞習氣。他記得父親像張開的剪刀似的,伸著兩顆指頭,夾著竹制的煙袋,在屋里晃來晃去,只有在與母親說話的時候,他才會一邊吐著煙霧,一邊對著鞋跟,使勁地磕掉煙窩里的煙屎。他還記得,父親的煙袋足有半米長,煙嘴上嵌了瑪瑙,煙窩里鑲了銅鉑,煙桿上吊著老長的纓穗,整天一晃一擺的,挺迷人的樣子。若干年后,等到他也學會抽煙的時候,他才陡然發(fā)現父親老早就戒煙了,那桿神氣的煙袋也不知扔到哪個旮旯里去了。他曾經咬著煙,就這一問題問過一次父親。父親說:肚子都填不飽,我還抽什么煙啊?等你有了兒女,你就懂得了。

幾十年過去了,張禮洪不僅有了兒女,甚至有了孫子和外孫,他似乎仍然沒有弄懂父親說的意思。

畫好圓圈后,他開始著手清理里面的植物,這樣挖起來,就比較容易操作,不至于將竹根弄斷。竹子好找,關鍵是帶竹根的能夠做煙袋的竹子難找。自從種上煙葉后,張禮洪沒有一天不想到煙袋的問題。按說,張理紅是個出竹子的地方,這里屬南方亞熱帶氣候,土壤肥沃疏松,四季雨水充沛,最適宜植物成長。他記得小時候,一到春天,他和伙伴們,一天到晚掛在竹子上,像猴子一樣,從這棵竹子蕩到另一棵竹子。記得有一年冬天,家里的柴火沒了,母親讓他到林里挖籃竹根回來,他二話沒說就跑去了。那些裸露出地面的竹根,像蛇一樣趴滿了山坡,他隨手扯了一根,然后一路拖回來,一直拖到家門口,像拖著一根繩子,父親用柴刀剁斷,兩籃都不止。

他聽說城里的苗木市場有帶根的小竹賣,于是拎著幾斤扁豆去了縣城。他想看看大兒子,除了閨女,四個孩子里就算老大孝順了,畢竟是讀過大學的,知道隔段日子給父母來個電話。早年,他聽說多吃扁豆對肝臟有益處,就一口氣將菜地里的扁豆摘了個干凈,連菜花都帶來了。從兒子家出來后,他堅決不讓兒子送他去車站,他私下想去苗木市場看看。兒子的臉色黃得像煙絲,他瞥了一眼父親那張被煙熏黑的嘴巴,突然回頭跑向附近的商店:你等會兒,我去買幾包煙給你。張禮洪一把抱住兒子,死活不讓他買,他感覺到五十來歲的兒子輕得像一片煙葉。他吃了閨女的煙,他不想再吃兒子的煙了。兒子很不高興,干脆塞給他一卷鈔票,說,聽說你在張理紅種了煙葉,你拿去買支煙袋吧。然后一直將他送到車上。

雖說兒子給了他錢,但一回到張理紅后,他仍然決定自制煙袋。記得有一次,電視上一個抽水煙的北方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一直盯著那副煙袋不放,第二天開始仿制起來。他跑到林子里轉了一圈,沒有相中像樣的竹子,回到屋里,卻一眼盯上了灶頭的吹火筒。他拿到水塘里洗凈后晾干,再把本已掏空的竹節(jié)重新掏了一次,底部用鋁皮封死,用來盛水,然后在靠底一指長的地方,挖出一小口,用于安裝煙袋鍋,接口尾部接一小管插入筒底,固定后密封嚴實。他很快就做好了。當時,地里的煙葉剛剛移栽,離采收的日期還有幾個月呢。他只好將那些撿到的煙絲塞進煙袋鍋里,然后在煙袋底部盛入一杯清水,點上火后,他吸了幾口,發(fā)現鍋里的煙絲半天沒有動靜,他像當年吸麻桿一樣,又用力吸了起來,臉色都漲紅了,這時煙絲總算冒出一點火星來。二兒子看見了,沖著他吼了一頓:“你都快要死的人了,還有力氣吸水煙啊?你留著勁把我娘照顧好就不錯了……”張禮洪立馬搬出電視上的北方老頭進行反駁,老二說,你這個老不死的,真是死腦筋,人家是北方人,那地方干燥,當然要吸水煙;我們張理紅在南方,自古就沒聽說過吸水煙的,頂多像我爺爺那樣吸幾口旱煙……他一聽,竟然興奮了,原來兒子都知道爺爺是吸過煙的。他似乎有了理由和底氣,他決定聽兒子的話,還是像父親那樣,吸旱煙為好,當天就將做好的水煙袋重新扔回了灶口。

接下來,他就開始謀劃制作旱煙袋的事情。他也知道,旱煙袋看起來比水煙袋容易,實際上制作的難度更大,主要難在材料上。水煙袋有截竹竿就行了,旱煙袋得有一支完整帶根的竹子。每次從林子里回家,他都要沖著王棉花發(fā)上一通牢騷,責備那些竹子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那語氣,好像是妻子故意砍掉似的。從大兒子家回來不久,老伴突然想喝銀耳湯,他默算了一下,這個月的養(yǎng)老金剛買了糧食,下個月的還沒發(fā)下來,于是他想到了老大塞給他的那一百元錢。前幾天他還在想,等他的旱煙袋做得差不多了,他打算找找鎮(zhèn)里的李師傅,請他幫忙鑲一副瑪瑙煙嘴,沒有瑪瑙,別的也行,然后再裝上一副銅制的煙袋鍋,總價錢控制在五十塊錢以內?,F在老伴想喝銀耳湯,這想法看來又要泡湯了,他突然有些討厭自己,做事情總是猶豫不決,那天在縣城里要是狠下心買了煙袋也就買了。

那天,王棉花說:“張禮洪,我想喝銀耳湯,記得放塊冰塘?。 蓖趺藁ㄒ贿吙人灾贿吿嵝阉?。他連忙跑向衣柜,從堆放著的衣服縫里摸出手帕。他立馬發(fā)現了問題,打開手帕一瞧,竟然少了六十塊。他記得清楚,老大那天給的是一百塊,一共六張鈔票,一張五十塊,另外五張全是十塊的嶄新票面,現在只剩下四張十塊的了。他罵了一聲,掉頭跑到院子里,一眼瞧見老二的兒子正捏著一包點心,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是油,還拿眼睛睨他。他一邊舉起巴掌,一邊沖著孫子吼叫:狗日的,你還有錢吃零食?你家的田地都沒了,你爹都失業(yè)了,你家做新房子還欠著一屁股債……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錢?老實告訴我!孫子笑了笑,扔下點心的包裝袋,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他氣得要死,到處追打,結果跑得氣喘吁吁,臉色灰得像死人。半路上正好遇上孩子他爹,張禮洪沖著二兒子說:“你不給我買煙,我不計較,你把你兒子管好!你大哥給我的一百塊錢,他偷走了六十塊,你說該不該打……”老二沒有立馬回嘴,找來兒子當面問了他一聲:“你有爺爺嗎?”小孩子感覺到父親的問話莫名其妙,茫然地點了點頭。老二又問:“你爺爺叫什么名字?”孫子舉起油乎乎的指頭,指了指老頭子:“叫張禮洪!”老人氣得要死,指著兒子說:“子不教,父之過。你是這么教育孩子呀?那是你大哥給我買煙袋的錢,你娘現在想喝銀耳湯,你自己說,我……我這下怎么辦呀?”老二抱著兒子的頭,這才頂了他一句:“你嫡親的孫子長到這么大,你這個當爺爺的給他買過一分錢的東西嗎?你還好意思說得出口!你只記得自己享受,一天到晚就好那一口,你怎么還不死呢?你一天到晚只想著抽煙,到頭來,讓我娘患了肺癌……你卻活得活蹦亂跳的,你還有臉說別人呀?換了任何人,老早就跳塘死了。”

那天,他盯著兒子和孫子,半天沒有說話,然后掉頭回去了。

5

張禮兵和張建軍他們從鎮(zhèn)上返回張理紅的時候,張禮洪差不多挖好了竹根,就差最后一個動作了。

竹子的根系不像青菜,青菜的根莖多半在一條線上,往上一提就行了,竹子的根部是橫向發(fā)展的,不能往上提,否則就會把根提斷;竹子根與樹根又不同,樹根的分叉多,斷一截兩截沒什么大礙,竹子只有一條粗根,斷了也就沒根了,沒辦法補救。

現在,老人的勞動已經進展到尾部,具體來說,就是竹子的根部完全露了出來,而且上下左右的土石均已被他掏空,剛開始時用鋤頭畫出的那個像米篩形狀的圓圈,早就被他突破了,成了一個細長的,像戰(zhàn)壕一樣的溝坑了。

現在,他只須伸出兩手,托起竹根的兩頭,輕輕地往上一端,任務就完成了。

張禮洪光著下身跪在溝邊上,滿意地盯著那枝竹根,屁股和大腿上沾滿了土粒。他是挖到一半的時候,才發(fā)現自己的褲子垮掉了,他瞥了瞥父母的墳墓,想了想,干脆懶得系上了,在父母親面前,就是光著身子又有什么呢?我的身體都是他們制造的,我只不過是他們制作的一副煙袋,我只不過是他們種下的一片煙葉,我只不過是他們育下的一棵竹子,就像眼前的這棵竹子一樣。

老人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看著這棵竹子,結果越看越舍不得動手。這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躺在床上的老伴,甚至忘記了現在是什么時辰了。那天,他回到屋里,忍不住告訴王棉花說,孫子將錢偷去買了零食,現在只剩下四十塊了。當時臨近午飯時間,王棉花半天沒吱聲,嘆了一口氣,眼睛一直閉著。張禮洪瞧了瞧她,說,你放心,王棉花,我下午就去店里買銀耳,要是錢不夠,買冰糖的錢就暫時賒欠幾天,等下個月的養(yǎng)老金下來了再還不遲。吃完飯后,他捏著剩下的四十塊錢,去了村委會的商店,結果還沒進去,一眼瞧見孫子像箭似的從店里鉆出來,嘴上叼著一支煙。他罵了一句孫子,然后將錢遞到店老板的面前,說他想買一包銀耳。店老板是張禮兵的老婆,接過錢后卻半天不給貨品,然后瞥了一眼老人,說,你家孫子剛剛從我店里賒了一包煙去,正好是四十塊,我也不用找了。張禮洪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末了才吞吞吐吐地說,我這是給老太婆買銀耳的錢!完全是兩碼事,這怎么能扯到一塊呢?他上午還偷去了六十塊,我還沒跟他算賬呢!店老板笑了一下說:禮洪大哥啊,如果他不是你的親孫子,我不會說這話,你說他是不是你嫡親的孫子?你要是說半個不字,我立馬把銀耳給你。張禮洪又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在店里轉來轉去。他突然停下來,要求店老板把錢還給他,他說他要到鎮(zhèn)上去買,他說他不相信,除了這個店這世上就沒有銀耳買了。

眼前的這棵竹子,的確是一副天生的煙袋,竹桿比大拇指稍粗一點,從上到下由細漸粗,表皮翠綠,光滑細膩,既沒什么斑斑點點,也沒有發(fā)現凸節(jié),就像老伴年輕時的皮膚。竹子尾端與根部連接的地方,突然鼓了起來,就像老伴年輕時的屁股。張禮洪知道,竹根與竹桿連接處,須肥大但不能過于肥大,過于肥大,制作煙袋鍋時就會費神費力,像這樣不大不小的尺寸最適合,稍作修理就成了一個上好的煙袋鍋。

這時候,他非常想有一根煙抽,于是他摸了摸耳朵。他摸了半天,從左耳摸到右耳,又從右耳摸到左耳,甚至將耳朵扯到眼皮底下,他都沒有找到那根煙。

于是,他光著下身,坐在土堆里來回地找了幾遍,他將那些挖出的土粒扒開,然后翻開旁邊的灌木叢,他仍然沒有發(fā)現那支煙。他瞥了瞥那片煙葉地,難道煙掉在那里了?

閨女送的那條煙,目前還剩下最后一包,按每天半支計算,他還可以吸上四十天,屆時正好與旱煙接上了。大約兩個月前,當他作出一天只吸半支煙的決定時,他是下了狠心的,并為此調整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早上蹲茅坑與晚間睡覺前,對他來講,都一樣重要,沒有煙吸是無論如何也混不過去的。蹲茅坑的時候,要是沒有煙,他身上的廢物根本就排不出來,就是在那里蹲上一天也出不來,說句丑話,連屁都沒有。相反,要是有了煙,那些躲在腸子里的廢物,像是得了指令和啟示似的,聞著煙味排著隊出來了。晚上上床前,他要是不吸上一口,就感覺到胸悶,心跳也會加快,像快要窒息的人需要氧氣一樣。電視上說,煙癮發(fā)作時,喝水可以緩和,他就拼命地喝冷水。喝一碗不行,再喝一碗,還是不行,他一口氣喝了五大碗,結果差點把肚皮都脹破了。他為此喝了一個星期的水,那一周里,他一個晚上起來八趟,屙了八回尿,夜壺都是滿滿一罐,比喝的水還多。

那兩個染了毛發(fā)的年輕人從灣子里出來后,就徑直進了林子,直到差不多來到跟前了,張禮洪還沒有察覺到。剛才,因為尋找那支煙,他不小心又把土粒弄回了溝坑里,他剛剛清理完畢?,F在,他仍然半跪著身子,眼睛盯著面前的這棵竹子,他想到了關于人參的傳說……后來,他突然聽見“嗵嗵嗵”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像是什么東西在滾動。他回頭一瞧,只見早上瞧見的兩個年輕人,嘴上咬著煙,正抬腳推著一只水桶,沿著林子里的小路,朝著他逼近過來。

老人覺得那桶似曾相識,再一瞧,正是他的那只鐵桶。

此時,老人還沒有從人參的傳說中回過神來。小時候,父親曾經給他講過人參的故事。父親說,一個小男孩喜歡上了一個小女孩,那女孩子故意作弄他,突然跑掉了,小男孩拼命地追趕她,結果追啊追,追到了一片林子里,小女孩一看后面就是懸崖,沖著男孩嫣然一笑,隨即一頭鉆進土里,小男孩連忙抓住小女孩的頭發(fā),然后用手拼命地挖掘,挖啊挖,挖了半天,原來是一只人參。

剛才,老人盯著眼前的竹子,再次想到了墳里的父母親。

張禮洪一看見鐵桶,連忙站起來,一邊提上褲子,一邊系上布條,沖著他們吼道:“那是我的桶!你們這是做什么呀!”

“你說做什么?這大清早的,你跑到林子里做么事?”其中那個染了紅毛的,吐掉嘴上的煙卷,紅著臉說,“你都黃土埋到脖子根了,怎么這么不懂事呢?”

“我怎么不懂事了?”老人瞥了瞥那棵竹子,向后退了一步,企圖擋住竹子,“你們年紀輕輕的,怎么跟一個老人說話的,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東西,你們懂事嗎?”

“是你先不懂事,我們才這么說話的……我們已經對你夠客氣了!”另外一個染了黃毛的,也把嘴上的煙卷吐掉了,他不停地揮舞著手,“你天沒亮,跑到林子里挖樹,還說我們不懂事……”

“怎么天沒亮哪?你沒長眼睛呀,你沒看見太陽呀?”張禮洪指著東邊發(fā)紅的天空,“老子辰時出的門,怎么叫天沒亮了呀,你是怎么說話的呀?你少給老子放屁!”

“好,就算天亮了,就算你辰時出的門……我也不跟你扯了好不好?你一大清早的跑到竹林里挖樹,你跟我們老板打過招呼沒有?”

“我打什么招呼???我是張理紅土生土長的,我打什么招呼?”張禮洪指著自己的臉,“我又不是來砍樹,我只不過是挖棵小竹子……我打什么招呼呀?”

“你挖竹子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憑什么要告訴你?”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那個染了紅毛的年輕人突然沖上來,一把扯住老人的袖子,然后用力一摜,張禮洪晃了晃,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天,村委會的店老板將張禮洪的四十塊錢撕得粉碎,然后扔在地上,說:“你搞得我們家的石灰廠停工半個月了,我家張禮兵想到你困難,至今沒說過你半句不是……現在,你還想賴掉煙錢,你也太過分了!這四十塊錢,誰也別想要!”

“你這么一把年紀了,吃的煙比我們吃的菜還多,按說應該懂得識相啊!全灣里就你們幾家不把地交出來,還動不動找我們老板扯皮……你這是什么意思呀?你以為你是張理紅呀?”這時,那個染了黃毛的走了過來。他一直在揮手,嘴上亂嚷著,瞧他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恨不得把老人痛打一頓。

灣里的人,常常借用祖人的那個名字,作為口頭禪諷刺別人。

“老子就是張禮洪!”老人抓起鋤頭,一頭撲過去。

染了黃毛的年輕人手疾眼快,閃過身子,然后一把抓住鋤頭,扔得遠遠的。

這時,染了紅毛的同伴瞧了瞧那條剛剛挖出的壕溝,輕蔑地笑了一聲:“原來還真是棵竹子,我以為是什么寶貝呢……大清早的,你挖竹子做什么呀?現在都已經是秋天了,現在移栽也養(yǎng)不活了,你這個老古董,問你哪!”

“你把鋤頭給我撿回來!撿還是不撿?”老人坐在地上,瞪著染了黃毛的小伙子,然后盯著那棵竹子。

年輕人從口袋里掏出煙來,對著手掌敲了兩下,根本就不搭理他。

老人大叫一聲,一頭撞過去,正好撞在黃毛的胸口上。對方“啊”地叫了一聲,隨后一齊倒向旁邊的石頭墓碑。

這時候,那個染了紅毛的小伙子,已經隨手扯起了竹子。他饒有興趣地瞧了一眼,然后雙手一絞,將完整的一支竹根折成了幾截。接下來,他將竹子放在腳底下,咬著下嘴唇,抬腳連踩了幾下,然后抓起來,用力扔了出去。此時,這棵剛才還是筆直的小水竹,已經成了幾根斷枝,只聽見“呼”的一聲響過后,竹子正好落在鐵桶邊上。

染了紅毛的年輕人這才回過頭來,他瞧見張禮洪和染了黃毛的年輕人,一個趴在墳頭上,另一個靠在墳頭上,兩人都停止了動彈,腦殼上全都流出了鮮血。他還瞧見,黏稠得像油漆似的鮮血,正順著墓碑流下來,像上墳時倒上去的酒液,將石頭上的名字都洇濕了。

染了紅毛的年輕人一下子驚呆了,他喊叫了一聲,連忙扔掉手上的煙卷,轉身朝著灣子的方向跑了過去。他一邊像兔子似的跑著,一邊大喊救人,結果剛剛跑到張禮洪家濕漉漉的煙葉地時,與老人的孫子正好撞上了。

老人的孫子顯然也是剛從村子里跑出來的,額頭上冒著油汗。他正從煙葉上拾起一根煙,煙支顯然讓水弄濕了,有些軟,小家伙盯著它瞧了瞧,然后學著爺爺的樣子,夾在耳朵上。他瞥了瞥染了紅毛的年輕人,漲紅著臉,突然癟了癟嘴,急急地問了一句:

“叔叔,我爺爺都出去一個時辰了……我奶奶死了,你看見我爺爺張禮洪了嗎?”

責任編輯向 午

猜你喜歡
灣子竹子煙葉
大運河揚州段沿線非物質文化遺產現狀調查及保護研究
—以揚州灣子街街區(qū)為例
你所不知道的竹子
竹子為什么長不粗
關于新形勢下煙葉生產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思考
活力(2019年15期)2019-09-25 07:21:56
文旅融合背景下的現代旅游發(fā)展研究
回不去的路
煙葉主要真菌病害的發(fā)生與防治
現代園藝(2017年23期)2018-01-18 06:58:18
和竹子在一起
竹子長得有多快呢?
7號線灣子站
旅游(2015年12期)2015-01-06 03:21:08
澜沧| 都昌县| 南投县| 汉中市| 稻城县| 治县。| 大石桥市| 买车| 古田县| 全州县| 天津市| 诏安县| 大竹县| 河北区| 台东县| 湾仔区| 常州市| 漳浦县| 黎城县| 涞源县| 安西县| 田东县| 永善县| 靖安县| 外汇| 平谷区| 普兰县| 丰镇市| 郁南县| 清徐县| 瑞昌市| 宾阳县| 新竹县| 武义县| 赤水市| 临漳县| 密山市| 滨海县| 巴林左旗| 阿拉善盟| 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