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旗
小舅今年八十歲了,我還是喊他小舅。他年輕時趕馬,吆牛耕田,一生都和牛馬牲口打交道?,F(xiàn)在家里買了微耕機(jī),買了客貨兩用的皮卡車,不養(yǎng)牛也不養(yǎng)馬了,小舅也老了。
母親去世時還牽掛著小舅,囑咐我要常常去看看他。母親去世已經(jīng)十六年了,每年的中秋節(jié)、春節(jié),我都去看小舅,年年都去。
小舅說,我日子過得好好的嘛,你不用來看我了。
我說,我還要來的,看到你,我就像看到我的母親。
小舅雙頰下陷,顴骨高聳,壽眉低垂,眼邊的紋路多如皺紙,渾濁而遲滯的目光中,透出苦難的命運塑造的樂觀與豁達(dá)。他是母親的幺弟。他們兄妹三個,母親的大哥,我的大舅和母親,都先后去世了,只有小舅還活著。看著這個佝僂的軀體,我總有一種來不及的焦慮,那模糊遙遠(yuǎn)的歲月,還有與之相關(guān)的歷史,終將有一天會隨著這個人的逝去而消失。
小舅是讀過書的。小時候,有一次,我和母親回外婆家,小舅一見我,劈頭就問:“七文銅錢掛兩邊,一邊掛幾文?”我說,一邊掛三文半。小舅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是笑。下次見面,小舅照舊還問我:“七文銅錢掛兩邊,一邊掛幾文?”想起上次我的回答,想起小舅那不明不白的笑,我就趕緊說,一邊掛四文,一邊掛三文。誰知小舅仍然只是笑,仍然不說對,也不說不對,給我心里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那時候,我最喜歡和小舅在一起,喜歡聽他講故事。外婆家有一個果園,就在納溪河邊。我常和小舅去納溪河邊放牲口,到果園里去玩,就央他講故事。
小舅講的故事里,最好笑的是豬八戒過“稀屎河”。我后來看《西游記》,才知道豬八戒過的是“稀柿衕”,根本不是什么“稀屎河”。不知小舅為什么要那樣講,是不是他有意要戲說搞笑逗樂呢。小舅還給我講過什么楊狀元的故事,講過慌張三的故事。這是些流傳在我們當(dāng)?shù)孛耖g的故事。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楊狀元,就是明代的文學(xué)家楊慎,就是《三國演義》開篇那首著名的《臨江仙》詞的作者。這位狀元公,當(dāng)年在朝廷上因直言敢諫,忤逆了皇上,獲罪被“下放”到云南來,在云南當(dāng)了三十多年的“下放干部”,最后客死云南。有人還說,他到過我們賓川的雞足山呢。慌張三則是個類似阿凡提的機(jī)智人物,或者說,他就是一個“云南版”的阿凡提。
在村里,小舅也算得上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了。土改那年,果園里的橘子賣不掉,果園分給貧雇農(nóng),都沒人要。大舅和小舅趕了兩頭騾子,和別人搭伙,把自家果園里的紅橘馱到昆明去賣。大舅去了一次,小舅去了一次。橘子是自家的,一頭騾子是自家的,另外一頭雇了別人家的,不計什么成本了,兄弟倆權(quán)當(dāng)自費去逛了一趟昆明城,賣橘子的錢都用來做了開銷了。我問他,趕馬到昆明,要走幾天。他說要走七八天呢,一去一來要半個月。那時候,通賓川的公路還是土路,一到雨季,公路就被山洪沖斷了,跑賓川的汽車很少。汽車還有燒木炭的,一輛車上路要兩個駕駛員,跑一趟昆明要兩三天,一個來回要四五天呢。爬那個祥云飛天坡,哼哼唧唧老半天,掙不上去了,拋錨了,那個副駕駛得連忙跳下來,把個三角木塞在后輪下墊好了,讓汽車歇會兒氣吶。上到坡頂,要歇兩三回。大舅小舅趕牲口上昆明賣橘子回來以后,外公也雇了一輛燒木炭的汽車,上昆明去賣了一趟橘子,逛了一趟昆明城。那時候,上省城去一趟多不容易喲。
外面的世界在不斷“提速”,生活節(jié)奏,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包括汽車的速度,小舅并非全然不知。但當(dāng)我告訴他,現(xiàn)在到昆明去,高速公路,坐上車三四個小時就到了,他還是吃了一驚:“?。∈菃??”
小舅愛看書。我還記得,那次他從昆明買回來的兩本書,一本是《李家莊的變遷》,一本是《新兒女英雄傳》。還給我買了一個小皮球,上面有紅一道綠一道的花紋,可稀罕了。那時,我們小孩子玩的是泡球,是把一團(tuán)爛棉絮,用麻線一道道綁緊扎起來的泡球,任你使勁拍也跳不高的。在院子里,在打麥場上,我們拿著泡球,你拋過去,我丟過來,你搶我奪,追逐嬉戲,還真好玩吶。所以,我說不上來,到底應(yīng)該叫它泡球呢,還是叫它拋球?拿著小舅買的小皮球,我像拍泡球一樣,使勁一拍,咚!一下跳起來砸在我的鼻梁上,嚇了我一大跳。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去看他,除了帶點糖、茶、酒,總要找?guī)妆緯鴰辖o他。有一年,我在大理街頭逛舊書攤,看到一本什么人整理出版的《慌張三的故事》,喜出望外。我知道小舅喜歡這個慌張三,書雖說有些破損,還是買下了,去看他時帶去送給了他。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把書拿在手里,一邊翻看,一邊喃喃自語:“哦喲,慌張三都寫成書了!”
我一生喜歡看書,喜歡文學(xué),說起來就是小時候受了小舅的影響。老話說,外甥多像舅,這話還真是不假。
父親去世那年,我在城里辦喪事,他到我們家里來住了兩天。我讓他睡在我的書房里。我看他腳上只穿著套鞋,沒穿襪子,出去買一雙遞給他,說什么他也不要。他說他穿不來襪子,說他一生趕馬吆牛,泥一腳、水一腳的,一會脫,一會穿,麻煩。土改那年冬天,我在他們村里上小學(xué)。一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那正是寒冬臘月間,路旁水溝邊的草地上,馬牙霜白花花的。我親眼看著,小舅提著一把板鋤,鞋子一脫,挽一挽褲腳,咚的一聲就跳進(jìn)了水溝里,撈水里的泥巴,堵塞水壩,攔水泡甘蔗。一進(jìn)臘月,甘蔗就要砍了榨糖了。這一聲刺耳的水響,當(dāng)時給我的感覺,就像有人拿竹簽在我的身上猛地扎了一下,啊嘖嘖,我渾身一激靈。
賓川的冬天是不結(jié)冰的,田壩里只有大白霜。俗話說,“冬至前后,凍破石鹽臼”,即使是在這個最寒冷的日子里,水溝里、池塘里、河里也不結(jié)冰。那年冬天,在外婆家里,小舅卻讓我第一次看到了冰。
漫長的冬夜,火盆里攏著煤炭火。外婆一家,四代同堂,一大家子人常常圍著火盆,坐在草墩上向火,吃橘子,吃甘蔗,說些家長里短的閑話?;鹋璧娜_架上,支著一個祥云土鍋,冬至剛殺了年豬,煮著肉。記得那天夜里,小舅拿著一個土巴碗,里面盛了大半碗水,水里放了一小截外婆納鞋底用的麻線。他神秘地對我說,明天早上我讓你看一樣?xùn)|西。他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碗水,從樓上爬到屋頂上,把水碗擱在屋脊上。不知他耍什么把戲。第二天一大早,他給我看那個從屋頂上拿下來的土巴碗,像變戲法一樣,把那截麻線一提,從碗里提出一坨亮晶晶的東西,像冰糖。小舅說是冰,不是冰糖。他讓我拿手摸一下,我一摸,冷得扎手,又拿舌頭舔了一下,果然不是冰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冰。
半個世紀(jì)后,當(dāng)我讀到《百年孤獨》開頭那個經(jīng)典的句子:“很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zhǔn)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蔽揖拖肫鹆诵【俗屛业谝淮慰吹奖鶋K的那個遙遠(yuǎn)的早晨。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當(dāng)時我從課本里知道冰是怎么回事,卻不知道家鄉(xiāng)這個干熱河谷地區(qū),冬天的夜里也會出現(xiàn)冰點溫度,時間雖然不長。小舅給我看的冰塊,就是在那樣的夜里,把一碗水放在屋頂上凍結(jié)成的。
每次去看小舅,他都要在堂屋里的火盆里燒起火來,從院子里的水井里提一桶水,灌滿一鐵皮壺,放在火盆鍋的三腳架上,燒著水,然后把個燒得渾身發(fā)黑的陶土茶罐放在火炭上烤熱了,放上茶葉,輕輕地上下抖動,邊烤邊抖。待鐵皮壺里的水燒開了,茶罐里的茶葉烤得差不多了,沖上開水,茶罐里即刻發(fā)出一陣撲嚕嚕的聲響,水泡冒起,帶著茶葉末子潽出來,頓時,滿屋子彌散著茶香。小舅把他炮制的烤茶戲稱為“百抖斑鳩茶”。在一個白瓷茶杯里,他給我倒上小半杯。烤茶湯色濃釅,咂一小口,茶香一下子就咬住了我的舌尖,久久不放。他只給我倒兩次,每次只倒小半杯。他還是依那個古舊的鄉(xiāng)村風(fēng)俗,忌諱倒茶倒?jié)M了杯,所謂“茶滿欺人,酒滿敬人”。給我倒了兩次茶后,他就不再倒了,要吃就自己倒。小舅說,一杯是品,二杯是飲,三杯呢,他說得很難聽,是牛飲。說歸說,每次我們甥舅倆邊說閑話邊喝茶,誰知道喝了多少杯!
那次從城里回去后,他曾對我說,你們城里人過日子不容易噢,吃菜沒塊菜地自己種,要出錢買,吃水要出錢買,連上個廁所也要出錢,哪來那么多錢呵!還有,你們用電用煤氣,煮的飯菜沒有煙火氣,不香。我聽他講,心里酸酸的,不好對他解釋什么,只好趕緊把話題岔開,說他最近看的那些書里的人和事。其實,他家里也是用電的,也有電燈、電視、電冰箱,他也在電燈下看書,也看電視?,F(xiàn)代文明他也并非全都拒絕。只是他不讓家里人用電飯煲、電磁爐煮飯做菜。理由就是,沒有煙火氣的飯菜不香。
小舅從來不抽紙煙,遇到有人遞給他一支“紅河”,甚至一支“云煙”,他連連搖手,說我只吃老草煙,紙煙吃不來。又指指自己的喉嚨,說吃上四五鍋紙煙,這里就有口痰。他不說抽煙,他說吃煙,也不說一支煙,而是說一鍋煙。他還用著一桿草煙鍋,那是拇指粗的一根荊竹,一頭斗著亮锃锃的銅煙嘴,一頭斗著一疙瘩銅頭煙鍋。煙鍋頭底部鑄有一把隱隱突起的銅棱錐。平時出門,他倒背著手,手里就握著這桿草煙鍋。他說,他的這桿草煙鍋,可以用來防身,遇到什么歹人,順手就可以給他頭上一“發(fā)財”。他指指煙鍋頭上的那把棱錐,指指自己的胸口,說也可以直刺對方。我說小舅,你這個銅煙鍋頭可以做文物了。他笑笑說,差不多吧。他說“大躍進(jìn)”那年,“大戰(zhàn)鋼鐵銅”,家里的銅盆、銅壺、銅鑼鍋都動員給賣了,這個咋個說我都舍不得賣。那個銅鑼鍋賣了實在可惜了,現(xiàn)在你拿錢也買不著了。銅鑼鍋煮的米飯?zhí)贸粤?,鍋巴特別香。鑼鍋飯,腌菜湯,他咂咂嘴,叫了一聲“哎喲喂”!他說到“文化大革命”,有人還說他的這個銅煙鍋頭是“四舊”,“破四舊”,要沒收的,他把它藏起來了。
現(xiàn)在像小舅一樣還吃老草煙的不多了,就農(nóng)村里幾個七八十歲的老倌老奶。這年月誰還好這一口!栽草煙的人家也不多了,大多數(shù)人家只栽烤煙,國家只收購烤煙,不收購草煙。就幾個好這一口的老人,自己栽了吃一點,賣一點。他常常對我說,最好吃的草煙就是南澗的樂秋煙,可惜現(xiàn)在買不到了。每當(dāng)說到這,他總是一臉非常向往的樣子。怎么個好吃法,他卻沒說。他只說南澗的樂秋煙,栽在亂石嶙峋的山坡地里,這里栽一窩,那里栽兩窩,山基土,不施肥,也不澆水,全靠老天雨水澆的。當(dāng)?shù)亟肿犹?,在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什么角落里,還有幾個老人蹲在那里賣草煙。小舅說,那是栽在菜地里的本地草煙,施化肥不說,還噴灑農(nóng)藥呢,煙葉長是長得好,梢子長,味道比起南澗樂秋煙可就差遠(yuǎn)了。
這鍋刺鼻嗆人的老草煙,對于小舅,對于一個一輩子和牛馬牲口打交道的讀書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呢?我想,至少釋緩了他什么難以言說的沉重吧。
小舅的這份“煙火”情結(jié),讓兩個表弟很為難。在澆灌鋼筋混凝土小洋樓時,要拆掉原來那些土木結(jié)構(gòu)瓦屋面的老房子,不得不留下了三間撒瓦小平房。一間準(zhǔn)備打一下水泥地板給小舅住,小舅不讓,他說,就原來的泥土地面好,好接點地氣。最后粉刷了一下煙熏火燎的墻壁,小舅還說這是多余的呢。另外兩間,一間堆放雜物柴草,一間做豬廄養(yǎng)豬。農(nóng)民嘛,還要種田,還要養(yǎng)豬,總不好把雜物柴草堆放到小洋樓里,也不能在小洋樓里養(yǎng)豬吧。兩個表弟的為難,是怕村里人說閑話,怎么現(xiàn)在還讓老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呢!他們不能理解小舅的眷戀和焦慮,那種既苦澀又溫馨的農(nóng)耕文明的簡單生活,正在急遽逝去。而那逝去了的,就永遠(yuǎn)不會再有。有的對我們來說,卻是非常寶貴的東西,是那段歷史殘留的標(biāo)本,是那個時代僅存的符號。
責(zé)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