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
小舅又上門來了,按他的說法,給我們送菜。去年他來了三次,最后一次是過年前半個月。而現(xiàn)在,離過完年,也才個把月。每次過來,他都是下午告知,然后坐地鐵,再轉(zhuǎn)兩趟公交,到達的時候往往已過七點。我媽每次都特意把炒菜時間推遲一點,也會問我們要不要先吃,結(jié)果卻都是小舅來了才一起上桌。
七點過八分,這次我看了下時間。開門讓小舅進來,感覺他這次有點不一樣。頭發(fā)又長了點、亂了點,鼻子兩側(cè)還有了兩個黑點——我知道他有捏鼻子的習慣,不知是不是捏出了瘀血。最大的不同,是他提著一個編織袋,沉甸甸的樣子。以前每次來,他手上都輕飄飄的,幾把蔬菜,有一次還有一包小魚干,是他在瀏陽河里釣的。第一次送菜來,他說是有個賣菜的朋友不想干了,一堆的菜給了他,大舅和二舅那里他已經(jīng)送過了,接下來是我們。我媽在電話里說不用,那么遠的路,太不方便。小舅說主要還是來看看我們,這就讓人沒法推辭了。和我們預(yù)料的一樣,送菜不是重點,他來了后一個勁地感嘆自己有多艱難。飯后好長時間了,也一直不提要走,我媽不得不把準備好的六百塊錢提前塞給他,說再不回去,公交車就沒有了。他客氣了一下,把錢收了,卻又反復(fù)說怎么還給他錢了,仿佛這讓他很意外,一點準備都沒有。我送他到樓下,他看到一個便利店,說要去買包煙,我跟著他進去,買了單?;丶液螅覌屨f那幾把菜都是爛的,還不知是在哪里撿的。她還說給大舅、二舅那邊都打了電話,小舅給他們送的也是爛菜,不過他們都沒給錢。我媽情緒低落,于是我安慰她,說小舅真的是不容易,能幫我們就幫吧。我懷疑小舅猜到了我們的心思,每過兩三個月就來一次。上次來因為快過年了,我媽也給了四百,湊了個整數(shù)。他還是客氣,說怎么每次都給他錢呢,一臉驚訝的樣子。
小舅臉上、頭發(fā)上熱氣蒸騰,手上抓著一頂紅色毛線帽,直直的、只露出眼睛鼻子的那種。我想著,這得多么怕冷,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小舅把編織袋卸在餐桌邊,袋子圓鼓鼓的,有棱有角,不像是一袋子蔬菜?!斑@次啊,給你們帶了好多好菜!”小舅很是興奮,哧的一聲,快速拉開了編織袋。
“先吃飯吧,都等你半天了?!蔽覌屨泻羲?,他便將袋子提到了沙發(fā)那邊。袋口敞開了,露出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里面分明是一個黑色的吹風機。
小舅先坐在桌邊,我媽才擺上兩個菜,他就大呼怎么做這么多菜??偣膊潘牡啦耍臀覀兤綍r一樣。我們是四個人,妻子、兒子、我媽和我。小舅夾起一個蛋餃,抖兩下,把它丟掉,又去夾另一個。我看了下妻子,她也正看向我。小舅邊吃邊說,這個蛋餃好吃,就是肉有點緊,他自己也做這個菜,肉是松的,比這個好吃。我媽說那是他的手藝好,小舅說他的手藝還是不行,主要是蛋皮包不攏,應(yīng)該把蛋皮攤大一點的。接下來,他又說起自己做菜的一些心得,還說自己現(xiàn)在每天都琢磨怎么做菜,菜做得越來越好,以后如果干不動活了,還可以去做廚師。這次他就給我們帶了些做好的菜來,我們嘗過就知道了,非常非常好吃。
小舅說這些的時候,我媽的臉色嚴峻起來。我們都知道,以前小舅是從來不碰家務(wù)的,現(xiàn)在雖然經(jīng)常是一個人過了,但也不可能突然就成了一個頂呱呱的廚師。
我媽問他現(xiàn)在還干不干活兒,這是她最關(guān)心的事情,在她看來,一個人只要還干活兒掙錢,就不會有什么問題。
“去年我不是攢勁干了幾個月嘛,一下子把自己累傷了,呵呵,就一直歇到現(xiàn)在。你不曉得我身上的痛啊——從這里,到這里,都是扯起來痛。這個都是好多年積累下來的……”
小舅每次一說起這些就沒個完。我媽打斷他,問鴻妹子有沒有和他一起過年。記得年前小舅說過,女兒不會去她媽媽那里,肯定會陪他一起過年的。
小舅的反應(yīng)讓人意外,他瞬間呆住了,好像我媽問的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有一陣子他沒說話,垂著頭,不時捋一下亂蓬蓬的頭發(fā),像抓下來什么東西,手指摩挲一番,再攤開來看一眼。妻子又朝我看了過來,我假裝沒看到。我仔細看了下小舅的黑色羽絨服,整體還算干凈,胸口上有幾個小白點,應(yīng)該是牙膏沫,不是頭皮屑。
“先把菜拿出來吧,有些菜得放冰箱里的?!毙【嗣偷卣酒饋?,幾步就跨到了沙發(fā)那邊。他把編織袋提到廚房門口,又成了剛來時那種興沖沖的樣子。我媽在廚房洗碗,要他先等一等,但他似乎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先扯出那個裝吹風機的塑料袋,里面還有幾件內(nèi)衣。他把袋子丟在一旁。接著又是一個塑料袋,里面白花花的,他說是米粉肉,丟在了餐桌上。然后是鹵好的鴨爪、中草藥鹵料包、去殼鵪鶉蛋、兩個豬心、一袋剁好的豬腳、一只整雞、盒裝小籠包、一大包板油。最后是一個透明的小塑料箱,一個個熟爛的雞腿鑲嵌在凝固的白色油脂里。這些東西堆放在餐桌上,顯得雜亂無章、來歷不明。在我媽整理它們的時候,小舅在旁邊講解或提示:雞腿是昨天做的,里面就加了姜蒜和辣椒,因為燉了一個多小時,肉質(zhì)非常軟,小孩子肯定喜歡吃。鴨爪的鹽不多,不下飯,但適合當零食。用他配的鹵料包來做鹵汁,味道一定極好。鵪鶉蛋是他自己剝的殼,豬心都腌制過了的……有些話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好像它們都極為重要。我媽突然問了一句:“拿這么多東西過來,你自己不過日子了???”小舅沒有回應(yīng),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里了。
我媽的話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再看看小舅反復(fù)叮嚀的樣子,又想到他把做好的菜甚至小籠包都拿過來了,這還真有點兒訣別的意味??墒俏覀冇帜茉趺崔k呢?把他留在家里,每天守護著他?還有這會不會就是小舅想要的呢,不然那個吹風機和內(nèi)衣又怎么解釋?讓他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一兩天。我驚訝于自己的冷漠,因為這么多年來,在所有的長輩里面,小舅一直都是最讓我感到親近的一個。
小舅只大我八歲。我考上縣城的初中時,他也還在縣城復(fù)讀。去縣城的學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客車,也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遠門。我媽把我托付給了小舅。上車后才知道,我暈車厲害,吐了幾次,一路埋著頭。后來,小舅用手捂著我的脖子,他說聽暈車的人說過,暈車時怕冷,這個方法可以試一試。脖子那里熱乎乎的,我說確實舒服些了,他就一直捂著。后來每次和小舅一起坐車,小舅的手都會貼在我的脖子上。我們學校一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假,小舅他們也是,每次放假,我都迫不及待地去找他。小舅帶著我四處亂走,他似乎很喜歡走路。有一次他建議走到我們學校去。我有些遲疑,因為我和小舅的學校都在郊區(qū),正好是反方向,相隔有六七公里,我來回都是坐一種小三輪,叫慢慢游。小舅鼓勵我,我們就一起走到了我們學校,花了近兩小時。小舅回去的時候,我以為他要坐車,他卻說要走回去,還說這是一種最好的鍛煉身體和意志的方式??粗x開的背影,我為不能再繼續(xù)跟隨他而感到失落。那時候我對于小舅的情感,已不只是依戀,還帶點兒崇拜,有時不自覺地就會模仿他的一些言談舉止。比如他經(jīng)常唱鄭少秋的《摘下滿天星》,我也會突然哼出一句“漫漫長路遠,冷冷幽夢清”之類。還比如,他保留著稍長而凌亂的頭發(fā),不時地往后捋一下,我也跟他一樣,只是我始終覺得,自己的動作遠不如小舅的瀟灑。
小舅身材高大,又經(jīng)常書不離手,好像一心都撲在了學習上,家里人都默認了他是一個大人物,只有他可以不干農(nóng)活和家務(wù)。但小舅的高考又一次失敗。我上初二了,他則開始了他的第二屆復(fù)讀生涯。再一次復(fù)讀,家里只有外婆還繼續(xù)支持他,說是要給他最后一次機會。那一個學年里,小舅很少回家,回家了也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周末也不怎么去找他了,因為他說放假也要學習。
小舅的第三次高考依然失敗。得到消息后,家里沸騰了好幾天,我在各種場合都能聽到對于小舅的非議:早說過他不是那塊料,浪費了那么多錢;他根本就沒有專心讀書,誰曉得他在學校里搞么子名堂……沒過多久,小舅便獨自前往廣東打工去了。他進了東莞的一家電子廠,年底的時候帶回一個漂亮的貴州女孩。女孩已經(jīng)懷孕,兩人領(lǐng)了證,年后都沒再去東莞,而是去了長沙。小舅跟一個親戚學做粉刷。這門手藝不復(fù)雜,他很快就獨立出來。在工地上,小舅經(jīng)常做包工,就是按干活的多少算工錢,而不是像點工一樣按天。據(jù)說小舅總是拼命一樣地干。那年年底,我再次見到他時,他渾身肌肉,像膨脹了一圈。
小舅一直租住在長沙東北的馬王堆一帶。我上大學期間,每次去學?;蚧丶?,都把他那里作為中轉(zhuǎn)站。他租住的是一個郊區(qū)的老房子,只有一層,中間一條過道,一側(cè)兩個房間,另一側(cè)還有一個房間,加上廚房和廁所。小舅住一間,舅媽和表妹住一間,還多出來對面的那一間。小舅有一次問我暑假的時候要不要去他那里玩,我立馬就同意了。那年的整個暑假,我都和小舅在一起。那時候的小舅,已經(jīng)是一個小包工頭。他依然經(jīng)常去工地干活。工地在長沙東南的井灣子,一個在建的小區(qū),小舅承包了幾棟樓的粉刷。我無事可干,便跟著他打打下手——在刮膩子之前,需要把墻面或地面找平,我每天做的就是這個事情,拿著小鏟刀把凸出的水泥塊或顆粒鏟掉,實在鏟不動的,就用錘子先敲得松散。我們每次往返工地都是坐摩的,一路十來公里,無論何時朝路邊掃一眼,都能看到正在建設(shè)中的工地,一個個塔吊就像一只只指揮著城市奮勇前進的巨大手臂。我們身在奔騰不息的車流中,仿佛也感受到了城市前進的速度與聲息。
小舅坐在沙發(fā)上,接連大聲地嘬了幾口紙杯里的熱水。他說自己已喝不得冷水,茶和酒也是。但他依然抽煙。前幾次來,他都會飯后去門外抽根煙,這次卻沒有。他繼續(xù)說著他做菜的體會和心得,還說到某某很喜歡吃,某某又贊不絕口,那些人至少我是從來沒聽說過。他那么興奮,看上去臉色紅潤,可以說依然年輕,只是他的眼睛鼓突,顴骨也高高聳起,臉上的多個部位似乎都已有了獨立的意識和趨勢。
“鴻妹子沒跟你一起過年?。侩娫捒偨o你打了吧?”我媽顯然還想多了解一點鴻妹子的情況,但小舅又陷入了沉默。我想答案是再明顯不過了的:鴻妹子沒有和他一起過年。這樣的話,小舅的這個年,就是一個人在出租房里過的了。我們回了老家,大舅和二舅他們也是。無論年前年后,大家都沒有談?wù)撨^小舅,我們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缺席——自從外婆去世后,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已經(jīng)七八年了。
“鴻妹子么子情況,你曉得不,你不是有她的微信?”我媽又轉(zhuǎn)過來問我。我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她發(fā)朋友圈了,可能是一直沒更新吧。
其實我知道,她已經(jīng)把我刪掉了。前兩個春節(jié),表妹都給我發(fā)了拜年信息,我則會給她發(fā)個兩百的紅包。今年她沒有發(fā),我想著還是要給她發(fā)個紅包時,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發(fā)不出去了。
小舅突然說要出去抽根煙,還說最近睡眠不好,所以想著戒煙,但煩心事太多,煙實在是戒不掉。小舅出門后,我跟我媽說小舅拿了這么多東西來,這次如果還只給六百,會不會少了點?我媽似有所悟,說難道他是想多要點?但隨即搖了搖頭,說給六百不少了,哪怕是他嫌少,那也不打緊,就怕是他會想不開呢。我馬上說看他的樣子哪里會想不開,天天想著做菜,還說要戒煙。我要我媽放心,但心里其實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媽的把握估計就更少了,她繼續(xù)沿著剛才的思路,說八成是鴻妹子出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看我是不是直接問一下鴻妹子。我便告訴她,其實鴻妹子已經(jīng)把我的微信刪了。我從來沒得罪過她,她也這個樣子,看來是不想和我們這邊的人再有聯(lián)系了。我媽一臉驚愕,說這肯定是她那個娘教唆的,還說她爸爸和我們這一家子對她還不好啊,沒想到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我說鴻妹子一直都不怎么聽她媽媽的話,這次怎么就聽了呢?而且鴻妹子才大三,接下來一年多的學費和生活費,難道都是她媽媽出?小舅媽嫁給小舅后,就再沒上過班。一年多前她離開了小舅,據(jù)說是回了貴州娘家,卻不知是靠什么生活。她哪有那個本事呢,我媽說,這么多年了就養(yǎng)了一個妹子,天天還嫌這嫌那,以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我媽一直把小舅只有一個女兒的事情歸咎于小舅媽,但事實上,堅決不愿再生的是小舅。為此家里人經(jīng)常議論他:國家糧沒吃上,只生一個倒學得像。
鴻妹子在長沙的醫(yī)院出生,小舅一直把她帶在身邊。畫畫、溜冰、學吉他、跳街舞、打電玩、玩架子鼓,她和城里的孩子沒有任何區(qū)別。在她成長的大部分時間里,經(jīng)濟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小舅成了包工頭后,業(yè)務(wù)一年比一年好起來,他最輝煌的時候,手上同時有四五個工地。那時候他已不再干活,但還是經(jīng)常去各個工地看一看。他不再坐摩的,而是包了一臺的士,每個月給司機一萬塊。有人建議他去考個駕照,沒時間的話大不了買一個,再買臺車,一年給司機的那些錢就足夠了。小舅從來都不聽。那時候長沙的房價才兩三千,而北京、上海的房價正噌噌地往上漲,于是好多人也勸小舅買房,但他總說城里的房子已經(jīng)太多了,而且還在建個不停,以后的房子根本就不值錢。他還說要多備點錢,以后好送鴻妹子出國留學。
小舅事業(yè)的轉(zhuǎn)折點,是一次傷人事件。在小舅的包工頭生涯里,有過多次被陌生人上門“借錢”的情況。一開始都是一個小年輕單槍匹馬過來,客客氣氣,或狠話威脅。但小舅從來都是軟硬不吃。后來要么沒了下文,要么就是工地上的人或小舅本人被一些手持棍棒的人圍攻。對方往往是虛張聲勢,加之小舅強壯勇猛,所以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那一次是有人來到工地上威脅,說如果不答應(yīng)要求,就要小舅看好自己的女兒,還說出了鴻妹子所就讀的學校和班級。小舅當場就將人打翻在地,結(jié)果那人一直昏迷不醒,送去醫(yī)院后,診斷為脾臟破裂導(dǎo)致失血性休克。后來那人脾臟摘除,無法正常生活,小舅則先是被拘留一個來月,后來與受傷者談妥了補償方案,還是被判三年緩刑。小舅返回工地后,發(fā)現(xiàn)那僅僅是厄運的開始。他先是需要借錢才能墊付工地上的開銷,而到了需要公司或老板結(jié)款的時候,對方又總是一拖再拖,最后拿到了,也都打了折扣。他把拿到的錢還了欠款和利息,而新的工地需要他拿錢墊付的時候,就又得去找人借錢。如此反復(fù)幾年,直到有的工程款被無限期拖延下去……當小舅意識到當包工頭還不如自己做工時,他已經(jīng)背了幾十萬的債務(wù)。事業(yè)不順的小舅逐漸又多了些身體上的毛病,但他不去醫(yī)院,而是自己給自己診斷和買藥。我們都建議他不要亂吃藥,他卻總是宣稱已經(jīng)把自己治好了,而他依然這里痛那里痛的,那不過是一些新的原因?qū)е铝艘恍┬碌膯栴}。
我媽始終疑心小舅會想不開,她問我可不可以等會兒送一下小舅,至少把他送到地鐵口,在路上再問問鴻妹子的情況,說不定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小舅就能說點什么。他不會想不開的,我又安慰她,就算鴻妹子真有什么情況,對小舅的刺激也早過去了,而且如果他真要怎么樣,也根本不會先來我們這里?!斑@么多年了你還不了解他?我們在他心里的分量根本沒那么重?!蔽沂桥R時想到了這些,說出來后發(fā)現(xiàn),還真的很有道理。這下我媽似乎也被說服了,輕輕地點了下頭。不過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因為怕麻煩才說這些,我馬上又說等下我還是送下小舅,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鐵口。
小舅進來后,我又給他倒了杯熱水,他雙手捂著杯子取暖,并沒有喝。兒子的房間里傳來妻子的呵斥聲。她早早地帶兒子去做作業(yè)了,再也沒有出來。小舅突然笑了,說起他小時候做作業(yè),也經(jīng)常被外婆罵——還不只是罵,外婆準備了一根竹板,看到他有題目不會就打手心。不過后來他知道了,外婆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所以他再碰到不會的題目,就隨便寫一個答案,這下外婆就再也不打他了。
“你天天捧著書,娘老子就歡喜,還么子都不要你干——她把你看得太重了?!蔽衣牭贸鰜?,我媽既是在說小舅當年讀書只是做樣子,又有點埋怨外婆偏心。小舅復(fù)讀的那兩年花費不少,外婆手上沒錢,便逼著我媽以及兩個舅舅一起湊,那時候各家的情況都很一般。小舅似乎并沒有聽出我媽的話外之音,只是說外婆對他的好,他是比誰都清楚的。
“我最近啊,老是做夢夢到娘老子。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給她守夜的那幾天都沒有過,你說怪不怪?說不定啊,就是她老人家在下面想我了……”小舅還是笑瞇瞇的,只是那笑容的意味有些復(fù)雜。外婆停靈的那幾天,小舅幾乎沒有合過眼,但他臉上看不到悲傷,如果有人和他說話,他就是這么微笑著。
“講么子胡話,”我媽盯著小舅,一臉警惕,“娘老子到你的夢里來,那是她想保佑你,保佑你沒災(zāi)沒病的?!?/p>
“這我曉得,要不是搭幫娘老子保佑,我現(xiàn)在哪還有命在啊。我現(xiàn)在是曉得了,這一輩子啊,我誰都不虧欠,就虧欠了娘老子一個……”
我看了下小舅,又看了下我媽——她只是黑沉著臉,什么也沒說。
說完了外婆,小舅就又說起他前些年所遭遇的那些事情:要錢困難,那時候好像所有的開發(fā)商都把錢拿去建新的樓盤了;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走了,又招不到順手的新人;他們兩口子動不動就吵架,有時還動刀子;他的身體也越來越不爭氣……
我們意興闌珊地聽著,終于等到小舅站了起來,說他恐怕得回去了。
“再坐一會兒嘛,等下劉震會送你到地鐵口?!蔽覌尪Y節(jié)性地挽留。
小舅還是說要回去了,對于我要送他的事情卻沒回應(yīng),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我媽從兜里把折起來的六百塊錢拿出來,往小舅的手里塞。小舅依然顯得驚訝,只是這回并沒有把錢接住,而是猛地把我媽的手推了回去?!敖o我錢做什么,我有錢!”他粗聲粗氣,一臉莊重的樣子,不像是假裝客氣。我媽的神色瞬間變得驚恐,隨即朝我投來含義清晰的眼神:你看看啊,看看他這個樣子,你難道還覺得他不會有問題?我看向小舅,內(nèi)心也喪失了原本的堅定——好像所有的理性分析在小舅身上都喪失了作用,如果一切都原因不明,那么結(jié)果也就無法判定。
從和小舅走向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做了送他的決定。只要稍一靠近他,我身上就會泛起一絲寒意。盡管我知道可能性并不大,但還是生恐小舅會突然對我做點什么——如果他真的會想不開,那他還有什么做不出來呢?我讓小舅走在前面,特意與他保持著距離。我媽在我們身后,當我準備關(guān)門時,她突然叫住了小舅,又快速地說了一句:“要不你今天就別回去了,這邊還睡得下——”她神色慌亂,像是在焦急地尋找一個理由。
“還是睡我自己的床舒服!馬王堆好多夜宵攤,晚上睡不著的話,我還可以出去走一走。你們這邊一片黑!”小舅的語氣里洋溢著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我暗舒了一口氣,隨即示意我媽回去,再堅決地拉上了房門。
門外還真冷,我感到自己的頭腦異常清醒,可能也是意識到要時刻留意小舅的舉動。空氣里還殘留著淡淡的煙味,小舅的腳邊有一小攤煙灰,還有一個黃色的煙蒂。
來到地下車庫,在車旁按了開鎖鍵,剛要示意小舅坐前面,他卻拉開了后面的車門,抱著編織袋鉆了進去。我感覺車里多了股奇怪的氣味,不知是來自小舅,還是那個編織袋。因為和小舅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他又在我身后,我感到的寒意又增加了些,總覺得脖子那里冷颼颼的。要和小舅說點什么,我想,最好是要讓小舅一直說下去,這樣至少我還能通過聲音來判定——我和他之間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滿舅你怎么突然就喜歡做菜了?”
“一個人天天在屋子里沒事干,總要做點么子啊。”
“看你都會好多拿手菜了。”
“我跟你講,我現(xiàn)在的手藝,比那些么子湘菜大師都要強!我這才是正宗的湘菜,一個香,一個辣!我以前是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么個手藝,嘿嘿,要是早一二十年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還得了!不過你看著吧,過幾天我先到外面去擺個攤子,一步一個腳印,等做出了口碑就去開個店,到時候估計門口都要擠爆,哈哈!”
我確定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聲,覺得不可思議,但來不及思索,便又迅速將一個早已盤旋在腦海的話題拋了出去:
“鴻妹子現(xiàn)在到底是個么子情況?。繚M舅你和我說說嘛。有么子事情的話,我也可以幫著出出主意?!?/p>
沒有回應(yīng)。不斷延長的沉默,正一點點拉低車廂里的氣溫。我感覺就像是來到了一片小舅所劃定的禁區(qū),然后被冷冰冰的柵欄給攔住。
我們已出了小區(qū),行駛到一條空曠的大道上。外面氣溫低,風擋玻璃上很快就凝結(jié)了一層水霧。我開了暖風,水霧在一點點消散,但車外看上去始終灰蒙蒙的。這一帶算是郊區(qū),沒有什么樓盤和燈火,而路邊那兩排高懸的路燈,也因空氣過于濕冷厚重,只在小范圍內(nèi)形成一個個橘黃的光暈。
車內(nèi)只有暖風嗡嗡的聲響。我努力地搜索話題,不光是為了要小舅說話,也是為了把他從剛才的情緒中拉出來。
“滿舅,你現(xiàn)在還釣魚不?聽說現(xiàn)在湘江是不可以釣魚了,不曉得瀏陽河有沒有受管制?”釣魚是小舅這幾年最大的愛好,我就是從他那里知道了什么是“臺釣”“打窩”“涮餌”之類。為了釣魚,他可以餓著肚子坐一整天,有時還熬通宵。幾年前,我們還住在湘江附近,有一次他特意跑過來釣魚,提著一只大油漆桶。他在河里盛了半桶水,準備用來裝魚,最后卻只丟進去幾條拇指來粗的小白條。
小舅毫無回應(yīng)。
“滿舅,那邊就是望城大道?!蔽页疫吰讼履X袋。記得他初次來我們這邊的時候,就問過這里是不是離望城大道不遠了,他說曾經(jīng)在望城大道上干過活,那時候我們這一片就跟鄉(xiāng)里一樣。
還是沒有回應(yīng),我就繼續(xù)說望城大道邊上正在建一個高鐵站,高鐵西站,就在那邊不遠的地方。以后這一帶肯定會發(fā)展得很快。
依然是沉默,我不得不再次轉(zhuǎn)換話題。
“滿舅你拿這么多菜過來,錢你還是收著吧,等下我在微信上——”
“不用不用,我有錢!”
小舅的回應(yīng)異常迅速。
“就算你自己不怎么花錢,鴻妹子那邊——”
我及時打住,擔心小舅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還有錢,等你們把這些菜吃完了,我就再去買!下次我多做些好菜帶過來,我做的菜是最好吃的!”
“不用再帶菜來呢,滿舅你人來了就行,什么都不用帶!”
“要帶,要帶!”
你又沒錢,還給我們帶什么菜呢——我?guī)缀跻f出口來。不明白小舅為什么不要錢,更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給我們送菜,但我能肯定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沒有絲毫的感激。相反地,我突然感到一陣厭惡,很想跟小舅說你不要再帶菜來了,你不要再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已經(jīng)任性了一輩子,自以為是了一輩子……
“滿舅,鴻妹子是不是退學了?”當聽到心底的想法真實地回蕩在車廂里時,心悸之余,我感到了任性所帶來的快慰。
不出所料,小舅又變得一聲不吭。
“她退學了,你就不用給她學費、生活費了,所以你就說自己有錢了?”如同失控一般,我只想著一吐為快。
柵欄轟然倒塌。不想承認自己的殘忍和錯誤,所以我努力地為自己尋找繼續(xù)前行的動力——別忘了你為什么每次都給他六百,因為當年你為他做了一個多月的小工,回學校之前,他給你的就是六百。當時你已經(jīng)很清楚,大工是一天兩百,小工也有一百二十,但你覺得那并沒有什么問題,后來很多年里也都沒有想起這個,只是那天你打算給他錢的時候,你不僅清晰地想起了,還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個相同的數(shù)目。
“當年我就建議過的,鴻妹子應(yīng)該去讀個體育學校。她本身有長跑特長,又喜歡搞運動,畢業(yè)以后至少可以做個老師,可是你說搞體育就是賣苦力,還把我罵了一頓……”
我知道小舅是不可能回應(yīng)我了,便不時地回頭掃一眼。而不知不覺間,我還加快了車子的速度。當看到前方的燈火逐漸密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只想早點把小舅送到地鐵站去。
“你給她選的專業(yè),么子政治學與行政管理,她根本就沒有興趣。上學沒多久,她就跟我說過想換個專業(yè),或者直接退學復(fù)讀。那個時候應(yīng)該又是你不同意吧?”
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來到了長滿荊棘的荒原,每一步都帶來刺痛,卻也有著無拘無束的暢快——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掃蕩就怎么掃蕩。
“你還說那是一個最好的專業(yè),畢業(yè)了可以考公務(wù)員,專業(yè)對口。可是你根本就不曉得,有了刑事案底的人,子女是不能考公務(wù)員的——”
已過了最后一個路口,地鐵站就在前面不遠處。那里的燈光明亮多了,卻也看不到什么人影。
“滿舅,那里就是地鐵口了?!蔽姨崾拘【耍胍龊孟萝嚨臏蕚?。
身后一片寂靜,我想著小舅是不可能再搭理我了,我這次是徹底把他給得罪了——應(yīng)該是傷害了。我還想著,這可能是我和小舅單獨相處的最后一個夜晚了吧。
車子已經(jīng)停住,后面也響起小舅行動的聲音,可是好一陣過去了,小舅依然在那里。我往后掃一眼,只見小舅一手抓著把手,身子撲在車門上,正用力地想推開。我這時才想起,那邊的車門上了童鎖,只能從外面打開。下車去給小舅開門,他滿臉通紅地鉆出來,可以想象他剛才的焦急與狼狽。他想必會更加惱怒了吧?他會不會覺得我是故意鎖住車門的呢?其實車門一直都是鎖住的,因為我兒子習慣坐那邊,但我懶得去解釋了。
我以為小舅會直接前往地鐵口,但他站在那里,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只見他臉上慢慢地擴展出一個笑容,分明是用力擠出來的?!拔蚁麓卧偎筒诉^來啊——”他用一種商量的口氣,還帶點討好的意味,好像是生怕我不同意——事實上,我已經(jīng)拒絕過了,所以,他應(yīng)該是希望我能改變主意吧。
他愿意再和我說話,已足夠讓我驚訝,何況還是以這樣一種神情和語氣。我盯著他那張流露出渴望與忐忑的笑臉,這對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突然間,我意識到了眼前的事情對小舅來說是多么重要,接著又意識到:重要的不是送菜,而是我們——是的啊,現(xiàn)在除了到我們這里來,他還能再去哪里?如果他想找人說說話了,除了我們,他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想到自己幾乎斬斷了他的這最后一條通道,我不禁惶恐又羞愧起來。
“你來嘛,隨便什么時候,你想來就來?!蔽乙灿昧Φ匦χ?/p>
小舅甩了甩手中的編織袋,嘿嘿地笑出聲來。接下來,我一直目送他朝地鐵口走去。出入口那里空蕩蕩的,雪白燈光下的地面顯得異常潔凈。一個巨大的黑點抹了上去,隨即縮小和消失。
雖然空氣濕冷,每一口呼氣都變成了水霧,但我還是站在那里,想再多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