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土坡上滾下來,河邊樹林稀疏呈白褐色,地上積著碎葉。河羸弱,時流時斷,低洼有積水。太陽在積水上晃。風糾纏在樹梢叫著,發(fā)出鳥鳴聲,嗚嗚嗚嗚嗚。樹大多禿頭,新葉被風揉得皺皺的,舒展得很艱難。樹并不高,窩在河灘上。河是季節(jié)河,不足三十米寬,草爛在沙泥上,還未蘇醒過來。山并不高,山梁連著山梁,遠遠看去,如一列駱駝隊。山體黃褐色,鮮有直挺的樹木,球狀的矮灌匍匐在土坡上。一個穿紅棉襖的女人站在橋頭上,兩條路盡收她視野:一條臨河,一條通往街上。我向她招了招手,喊了一聲:表姨表姨。
趕了一天高鐵又趕了半天客車,我第一次來到石炭井。風有些冷澀,但并不會讓人針扎似的疼。街上也無人來人往,建筑物破舊,積滿了煤灰一樣的灰塵。河邊一排排低矮的房子,蓋著灰瓦,鐵門緊閉,銹跡斑斑。這是一個曠大的生活區(qū),給人深深的空洞感和悲酸感,如同進入了隧道。一九六七年,十六歲的表姨留了一封信給她爸,帶著包裹,隨北上的人流,懵懵懂懂來到了寧夏。一年后,表姨給家里來信,說在石炭井礦務局落了腳。她還寄來照片:站在煤山下,脖子上圍著毛巾,一把鐵鏟撐在胸前,背后是一座荒蠻的石頭山,山上落滿了雪。她爸看到照片就哭了,淚眼婆娑,喊她:小貞啊,小貞啊。她爸就是我二舅公。
這個愛打獵的二舅公,生活在叫坳頭的山區(qū)小盆地,買來中國地圖掛在廳堂壁板上,每天睡覺前,舉著油燈,看“寧夏”,看“賀蘭山”。他喃喃自語:得空了,要去一趟賀蘭山。可他終究沒有去成。他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坳頭。一九八一年夏,她爸飲酒過量,酣睡在床。第二天清晨,二舅婆叫他起床,怎么叫也不見他應聲。他身子都硬了。家里給小貞拍電報報喪,她寄來一百五十塊錢,說,兩地相距兩千多公里,太遠了,事又多,祈求在天的人原諒、保佑。直到一九八三年臘月,表姨才第一次回到江西上饒,帶著她丈夫和十二歲的兒子念樹、九歲的女兒念水。她提一個圓籃,送來兩袋枸杞、四瓶葡萄酒和一袋牛肉干,看望我媽。說起她沒能來為父奔喪,她很是愧疚,說:這根刺一直扎在心臟上,怎么拔也拔不出來。
姐夫,我們石嘴山啊,你去玩玩,一點也不落后,光一個石炭井就有十幾萬人生活,像個小廣州呢。表姨對我爸說。
石炭井種得出辣椒嗎?沒辣椒的地方就不好玩。我爸說。
種出的辣椒還特別辣呢,管你辣得燒舌。表姨說。
長辣椒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怪不得你去了石炭井,這么多年也舍不得回來一趟。我爸說。
硒砂瓜最好吃,又甜又脆,瓜漿水足,還不粉。表姨說。表姨用飯碗喝酒,大口大口喝,喝得大汗淋漓。她有著男人一樣的魁梧身材,臉色酡紅,手又糙又厚又大,腕還粗。她在賀蘭山大磴溝挖了三年煤,有了孩子,礦務局安排她去了農(nóng)貿(mào)市場上班。表姨父是河南人,是個支邊青年,還在大磴溝挖煤。他不怎么說話,臉黑額寬,剃個圓形平頭,高大剽悍,眉宇慈善。表姨喝了一碗酒,表姨父就站起身斟酒滿上,也給自己的碗滿上。表姨說,在石炭井礦務局工作的,十之八九是外省人,來自全國各地,以河南、山東和東北地區(qū)為多,有支邊援寧的,有投親招工的,有退伍復員的。她還邀請我哥去石炭井挖煤,說:挖煤雖苦累一些,環(huán)境艱苦一些,但收入高,生活物資充裕,比我們縣城強太多了。我哥剛高中畢業(yè),和鄰居一起辦磚窯廠,對表姨說:漢代,韃靼人在那一帶生活。
我已經(jīng)讀初二,知道賀蘭山是寧夏北疆山脈,與內(nèi)蒙古交界,屬于昆侖山脈余脈,橫亙六百余公里。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栴的封地在寧夏,一四〇一年,遷王府于銀川,留有名詩《賀蘭大雪》:北風吹沙天際吼,雪花紛紛大如手。青山頃刻頭盡白,平地須臾盈尺厚。胡馬迎風向北嘶,越客對此情凄凄。寒凝氈帳貂裘薄,一色皚皚四望迷。年少從軍不為苦,長戟短刀氣如虎。丈夫志在立功名,青海西頭擒贊普。君不見,牧羝持節(jié)漢中郎,嚙氈和雪為朝糧。節(jié)毛落盡志不改,男子當途須自強。
“平地須臾盈尺厚”的賀蘭山大雪,讓我無比神往。我拽住表姨的衣袖,向她請求:我初中畢業(yè)就投靠她,和姨父一起挖煤。直到一九九一年,我還想放棄工作,去賀蘭山下養(yǎng)羊,但被我媽狠狠教訓: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草沒幾根,養(yǎng)什么羊?表姨去石炭井,是因為家里窮得沒飯吃。
其實,二舅公家族無人去過石炭井探親,表姨的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結婚,也沒派個代表去。表姨也很少回上饒。去一趟石炭井,要不少旅資、物資和體力。村里的李亮彬倒去過好幾次石炭井。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他在寧夏當兵,每逢大假期,他就去石炭井,在我表姨家盤桓幾天。他說,石炭井是一個很繁華的偏遠礦區(qū)小鎮(zhèn),有十三四萬人,電影院、錄像廳、大澡堂、游樂場、溜冰場、旅館、娛樂場,應有盡有。唯一不好的,是煤灰多,晴天不見日,雨水烏黑黑。每次去,表姨都把他喝得醉醺醺。二○○六年,二舅婆病故之后,表姨再也沒回過生養(yǎng)之地。二〇二三年十二月十八日,表姨給我媽打電話,說,大頭(表姨父)因糖尿病走了,走得很安詳。表姨說得很平靜,說著說著,哽咽似的哭了起來。事后,我媽對我說:明年開春,你抽個時間,去一趟寧夏,看看你表姨,幾十年了,也沒個人去看看她,她嘴上不說,人老了,心里更想娘家人。
遠離故地,誰還不會心念故地呢?她在寧夏五十多年,口音也沒多大變化,每句話的尾音拖出一個長聲調(diào)“呀”。
梨花初開,田野多了幾分羞嫩與青綠。我去了石炭井。巷口內(nèi)的一棟二層民房是表姨的家,毗鄰石炭井局二中。棕黃的校門被鐵欄桿緊鎖,空闊的操場黑乎乎,看起來,曾堆放過煤炭。建筑物的外墻被裹了一層灰泥漿似的,黃黃灰灰,剝落了泥片。表姨握著我的手,說:四外甥,我來石炭井五十六年了,你是來看望我的第一個家人。你媽能來就好了。唉,你媽今年八十六歲,能自己做飯吃就已不容易了。過了橋,她大兒子念樹從巷子走出來,熱乎乎的手伸出來,和我緊緊握手,接過我肩上的背包。屋子里,是一大家子人。念水、念水丈夫、念水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念樹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念山(表姨三兒子)、念山媳婦和念山的三個女兒。看到他們高興、赤誠的樣子,我眼中一下噙著淚水。表姨雖已七十多歲,但身子健壯,腰板也挺直,臉上皺紋起伏,說話聲洪亮,快人快語。十六歲,表姨從江西跑到這個荒野之地,如海棠果落在地里,緩慢且堅韌地扎根,枝開葉散,結了一樹的果。樹的生命,就是不遺余力地生長。
一九五八年,為支援酒泉鋼鐵公司,寧夏建設了石炭井礦區(qū),開采煉焦煤。天南地北的人來到了賀蘭山下,修鐵路、架橋梁,開山辟路,炸石毀溝,掘井引水,筑房建屋,荒蕪之地有了不息的人煙。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開礦采石的單位達百余家,亂采濫挖、亂開山炸石、亂排渣,生活區(qū)聚集了十數(shù)萬人,人潮洶涌。二○○二年,賀蘭山禁采禁挖,石炭井礦務局撤銷,劃歸石嘴山市大武口區(qū)管轄,人口外遷,人去樓空,這里再次陷入沉寂。念樹一家去了石嘴山市生活,念水隨夫在沙湖生活。念山一家去了烏海生活。表姨和表姨父習慣了石炭井,便留守了下來。整個生活區(qū),只有百來個老礦工生活。兩家中學、四家小學、一家技校、一家醫(yī)院、五家銀行和郵電所、商場,全部撤離。表姨父在河邊種菜、做飯,表姨在十字街口雜貨店,賣水果、煙酒、飲料、面包和日用雜貨。店很小,只有兩個房間,貨也很少。南來北往的貨車司機走累了,在店門口歇歇腳,順帶買些東西。僅此而已。
落日遲緩,石炭井臥在兩道山梁之下。山梁蜿蜒,晚霞壯麗。兩條主街道在鎮(zhèn)中心交叉,大方磚砌的建筑(大多為兩層)墻面,有許多洞孔。磚塊黑灰色,給人厚重、蒼涼之感。劈立的賀蘭山,閃耀著白光。雪尚未融化。這是一座令我神往的神圣之山。余暉之下,賀蘭山在奔跑。馬群在奔跑。白馬群在奔跑。風雪為白馬群塑像。
翌日早晨,念樹開車帶我去溝口。他爸埋在溝口墓園。在S301公路走五分鐘,轉S314公路,往東走約二十公里,便是溝口。沿途,有好幾處荒墓,孤墳或三五個荒墳,黃土堆著,墳頭被風鏟平,連一根荒草也不長。賀蘭山千仞之高的崖石,凌空而懸,被銼刀銼出了骨骼。刺沙蓬黃哀哀。油松矮矮的,近乎伏地而生。一年一場風,從春吹到冬。風凌厲,折斷高大喬木,只有矮灌和匐地草本才得以生存。在山梁與山梁之間,被洪水(融化的積雪)沖出裂口,石塊壓著石塊,白白的,如曬干的蝙蝠魚。溝,在賀蘭山,有山谷就有溝。溝寸草不生。一條山溝橫沖直撞,撞斷了低矮的山梁,河床一下寬闊了起來,終年有了流水,在一個敞斗形的豁口,野花與綠樹遍野,故名溝口。墓園在山腳之下,蜀柏蔥郁,綠草茵茵。我想起了保爾·瓦雷里的詩歌《海濱墓園》開篇:這片平靜的房頂上有白鴿蕩漾。它透過松林和墳叢,悸動而閃亮。
只有我和念樹站在墓園。那個從河南逃難來的男人,與賀蘭山的沙土融為一體。大貨車在公路上咆哮。站在這里,可以遠眺銀川平原北部。那是一片棕黃、土黃、灰綠、淺綠的平原,一片沉靜、多變、淳樸、厚道的平原。黃河在平原上漂蕩,像一條黃紗巾。黃河就那樣流著,從亙古流向亙古。念樹說,二〇一七年,賀蘭山開始實施生態(tài)修復工程,他爸把他從石嘴山招了回來,上山礦坑回填渣土,清理渣堆,種植草木。念樹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就跟著車隊師傅開大貨車。他爸說:賀蘭山的煤養(yǎng)了我們?nèi)?,我們挖了幾十平方公里的煤山,挖了百條溝,留下了千百道深壑、礦坑,不回填,不種樹,就是欠下了后代的債。是債,就要還,我還不了,就你來還,你還不了,你兒子接著還,不能一代代欠下去。念樹沒辦法,開著大貨車回到了石炭井。他拉渣土,他爸挖洞種樹。
在大磴溝,念樹回填渣土,清理渣堆,干了兩年。晴好的日子,東溝有千輛之多的大貨車在拉渣土。他們大多是原車隊的隊員。他們熟悉這里每一條山溝、每一道山梁,像熟悉自己的腳板一樣。七歲,念樹就敢從石炭井走路來東溝了。十來華里長的土公路,走下來,腿也酸痛。他爸就說他以后是個在煤山刨食的人。他愛打架,不愛讀書。混到高中畢業(yè),跑車去了。他朋友多,從石炭井到石嘴山再到銀川,從烏海到阿拉善到鄂爾多斯,都有他的死黨。他說,路上跑的人,沒有朋友,半截路也跑不下去。
挖了三年的樹洞,表姨父不挖了。他患上了糖尿病。病來自家族遺傳。他是握著表姨的手走的。他說:這一輩子,我能做的事做完了,做不了的事留給兒子去做,一代人做好一代人的事,只是苦了你一輩子。表姨用手捂住他的臉,默默流下了淚水。但她始終沒有哭出聲。在礦山,她見過太多死亡,有被飛石意外砸死的,有落坑摔死的,有被狼咬死的。她自己也曾距死亡一步之遙。她在醫(yī)院產(chǎn)念樹,大出血,難產(chǎn)。她以為自己會出血而死,拼盡全力喊媽喊爸。她多么想那個小腳的娘,想那個拿著竹梢追著她打的爸。喊得筋疲力盡,痛得昏厥過去。醒來,護士抱給她胖嘟嘟的男娃。她喜極而泣。她對大頭說:我想爸爸媽媽了,渴了一樣,想家鄉(xiāng)直挺挺的樹,想家鄉(xiāng)碧青青的水,想家鄉(xiāng)綠油油的山。男娃嘴唇厚,臉大鼻大,嚅著舌,閉著眼。
表姨父一走,表姨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孤單單的一個人?;蛟S這個人世間,本來就是空蕩蕩的,本來就是有去無返的。
賀蘭山是一條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線,也是草原與荒漠的分界線,扼守著西北寧蒙門戶。三月四月,是大磴溝植樹的季節(jié)。從石炭井開車到大磴溝,約一刻鐘。念樹去種樹,我也跟著去。過了S301與S314公路交叉口,便是碎砂石鋪就的山路。大磴溝的溝口新綠搖曳,酸棗、檸條、四合木、沙冬青、蒙古扁桃、賀蘭山丁香、裸果木、野大豆、粗穗狗尾巴等植物,從融雪中醒來。它們被東風一遍遍地叫醒。東風在撫慰蒼莽大地。似乎這些植物不是長在北疆荒漠,而是長在南方山地。念樹說,這個溝口曾是堆渣土的地方,排渣后,人們種下了這片千畝綠園。
山路略顯陡峭,很是顛簸,車子七彎八拐,過了兩個山坳。念樹說:車行走不了,我們走路進去。山洪沖毀了路。三個中年男人用裝滿沙土的編織袋,堆被水沖刷過的土坡。念樹和他們說話。他們相熟。我發(fā)現(xiàn),這些土坡都是用沙袋堆出來的,以做護坡。挖一條淺溝,埋下石頭,在石基上堆沙袋,填渣土壓實,再堆沙袋,再壓實,一層層堆上去,恢復山體。我對念樹說:這個堆土回填,量太大了,耗人,機械操作不了。
你以為這是南方啊。不用沙袋裝土,沙土被風吹走,儲了沙土就種不了樹,山體也會塌方。在溝道里的礦渣、削坡形成的高陡邊坡,很容易崩塌或者滑坡,一旦遇到特大暴雨,或急速融雪,會引發(fā)泥石流,造成的自然災害是毀滅性的。念樹說。他跟我講起了一件事。二〇一八年五月,有人在溝口的一個山溝放羊,山洪突然暴發(fā),席卷而下,來不及跑走的五只羊被沖走,水浪翻滾著羊。羊溺水窒息。洪水退了,羊擱淺在樹樁上,皮肉被石頭磨爛,腦殼也被撞裂,血淋淋。一只巖羊也是這樣被水浪卷死的。念樹說,消除地質(zhì)災害隱患是重中之重,修山、治污、凈水、增綠、固沙、擴濕、整地,絲毫馬虎不得。
山溝因早年的過度開采,成了“天坑”?!疤炜印遍L六七公里,寸草不生,片石嶙峋。臉盆大的碎石,亂七八糟地翻在地面上。我爬上高高的土坡,放眼四望,只見四條“大天坑”縱橫。一條“天坑”凹陷了七八個巨大礦坑,深達數(shù)十米,積著碧色的天水,看起來,像大地之眼。那是潰爛的眼睛,讓人傷心欲絕。賀蘭山是會感知疼痛的神奇之山,是父親之山,眼睛溢出的淚水那么孤獨、冰寒、純粹。
在長約十公里的大磴溝,山峰、峰巒和峰叢被挖采,一眼望不到邊的蒼涼。黑黑的礦坑,干燥的礫石灘,薄薄的積雪。
風大,凜冽,但有些柔軟。北風如刀割,東風如水拂。我戴起了連衣帽。礫石磕腳,我走得不順。大磴溝的石灘、土坡、低洼,在前兩年,已種上了樹苗。樹吐了幼芽。樹苗較小,細如花露水瓶或啤酒瓶,行對行、列對列。種下的樹是酸棗、蒙古扁桃、檸條、國槐、刺槐、圓冠榆、山杏、火炬、四合木、沙冬青、賀蘭山丁香、沙柳、裸果木、檉柳、紫穗槐、紫花醉魚木等北方高山植物。這些植物耐旱、耐寒、耐貧瘠。念樹體力、腳力都好,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也走走停停,駐足四望。數(shù)萬畝的山地,種滿了樹苗。
樹洞在年前就挖好,有的樹種在年前也種了下去。樹經(jīng)過冬季的休眠期,來年春季發(fā)育快。往西走了五里多路,到了植樹地。這里地勢較為平坦,略有起伏。有百余人在種樹。有人分樹苗,有人鏟土填洞。我種過很多樹,在北方,卻是第一次。我把樹洞里的石塊掏出來,樹苗扶正,踩實沙土,回填沙土,踩實。
午飯是自己帶來的,在山上吃。飯都冷了,羊肉凍在一起。我吃不了冷飯。山上沒有柴枝,找一蓬死草也相當困難。念樹說,平時都是回去吃午飯,這些天,車進不了山,就帶飯來了。他叉開腳,坐在沙地上,吃得津津有味。他像他爸,壯實,高大,只是頭發(fā)早早就稀疏了。他說,開車的人要有一副好胃,熱也吃冷也吃,還得耐饑。他爸種不了樹了,他接過鐵鎬鐵鏟,接著種。與飛鳥走獸、蛇蟲一樣,草、樹是山的活體。山?jīng)]有活體,就是死亡之山。
在賀蘭山,活下一棵樹,如岸上活下一條魚。種下樹苗,在夏秋旱季,還要澆水。平均年降水量四百三十毫米的賀蘭山,水稀缺得如同黃金。蓄天然水、引山下的水上山,接皮管渡水。皮管長達十數(shù)公里,為一片幼苗注入生機。每一棵活下來的樹,都足以震撼人心。膜拜一棵樹,不僅僅是因為樹活得如此頑強、艱苦、卓絕,更因為樹是賀蘭山的生命之旌旗。蒼鷹在盤旋。
打硙口,在當?shù)厝说恼Z言中,是指“打鑿石磨的山口”。打硙口是賀蘭山三十六隘口之一,是寧夏城防四隘之一,與阿拉善、平羅接壤?!都尉笇幭男轮尽蜂浻袑幭难矒釛钍囟Y七言律詩《入打硙口》:打硙古塞黃塵合,匹馬登臨亦壯哉。云逗旌旗春草淡,風清鼓吹野煙開。山川設險何年廢,文武提兵今日來。收拾邊疆歸一統(tǒng),慚無韓范濟時才。
打硙口就是現(xiàn)在的大武口。我來石炭井的第一天,念樹就對我說:選個時間,我?guī)闳ゴ虺}口玩,去爬爬賀蘭山。那里有稀有野生動物,運氣好的話,可以碰上。
他的話,一下子讓我動心了。我來六天了,他還沒帶我去。我陪他種了三天的樹,我不想去了。我就對表姨說,我要回去了,孩子催我了。念樹說:還沒去打硙口呢,急著回去了?等山上的雪再化兩天,就可以安全上山了。我搭了便車,去靈武市水洞溝游玩。
其實,無論去哪里,我都不喜歡賣門票的地方。我愛走野地野灘。野性的大地,即使是荒漠,也給人蓬勃的力量、不可預測的神秘之美,給內(nèi)心深深的獲得感。我迷戀這樣的感覺。自然世界是無法言說的。
早早的,念樹備好了干糧(饃、鹵牛肉)、水、葡萄糖,還帶了碘酒、紗布、充電寶。臨出門,表姨還抱出一件舊大衣,說:山上冷了,可以防寒。我們走韭菜溝。韭菜溝是大武口的一條斜深的大峽谷,從北武當廟(又稱壽佛寺)入溝口,兩邊是棕黃的山。溝口種了矮灌,抽出了嫩綠的新葉。溝寬闊,陡斜,礫石遍地,水若有若無,在砂石下滲透。因為水的沖刷,溝邊山體露出一層層的斑巖,凹坡上長起了梭梭、檉柳、檸條。淡淡的綠意,溶解了滿目蒼莽。往山上遠眺,明長城高聳在山脊,曾熊熊燃燒的烽火湮滅、凝固,化為泥坯石垛。
走了一個多小時,看見一副完整的大型哺乳動物骨架:36個脊椎骨,12個頸骨,4個尾骨,偶蹄,兩個棘突,32個牙齒,骨架長約1.1米,頭骨修長。念樹說,這是馬鹿,成年的母馬鹿。
有麻袋就好了,我把馬鹿骨帶回去。我說。
看山,就是什么也不帶回去。馬鹿生活在高山,也在高山安安靜靜地歸化母土。念樹說。我有些羞愧。
雪豹、狼、猞猁、黑熊、貂熊、鷹雕等,是馬鹿的天敵。二〇一二年春,念樹去額爾古納的烏蘭山拉貨,住在山里。第二天早晨,他去林中閑走,看見一只貂熊從樹上跳下來,撲在馬鹿背上,撕咬不放。馬鹿受驚,沿著山道跑,甩不下貂熊,用背猛烈撞松木。貂熊被撞得吱吱吱叫,落下了馬鹿背。馬鹿直跑。念樹說,那是一頭母馬鹿,皮光毛滑,跑起來很威武、英俊。他又說,幸好馬鹿沒有跑向雪地,假如被積雪陷了鹿腳,就無法逃脫了。
我沒有見過馬鹿,也沒見過貂熊。念樹說,賀蘭山馬蓮口有馬鹿群,有兩千多頭,過幾日,我?guī)闳タ瘩R鹿。
念樹會辨識馬鹿糞。韭菜溝偶有動物糞便出現(xiàn)。他撿起一個圓丸似的粗糙糞球,說,這是雄馬鹿糞。看到橄欖形的糞球,他就告訴我,這是母馬鹿的。圓糞球比橄欖形糞球更大一些。
韭菜溝是他經(jīng)常走的。這條溝適合徒步,溝寬,植被也比其他溝更茂盛一些,鮮有人來。在韭菜溝,他看見過馬鹿、赤狐、藍馬雞、巖羊。在十年前,這些動物是罕見的。在大磴溝,他也看到巖羊、兔子、禿鷲、藍馬雞。大磴溝有了樹有了草,它們都會陸陸續(xù)續(xù)回來的。念樹說。
登上山脊,仰望天空,我忍不住高喊:蒼天啊,蒼天啊。天太藍了,藍得深邃無比,藍得無邊無際。深藍,是天空的純色,也是賀蘭山人的心靈底色。
門外就是波浪形的山。表姨跟我說,念樹、念水、念山都不怎么愛讀書,也沒人帶他們。他們在街上瞎闖,四處爬山,看到家里煙囪冒煙了,就回家了。十三歲的念樹,爬上拉煤的火車,去了新疆,又爬火車回來。表姨父看見渾身煤黑的念樹,拿起掃把棍按著念樹屁股打。表姨不讓。表姨父還要打。表姨拿著木棍,虎著臉說:你試試看,你敢打念樹,我就動手打你。表姨父傻眼了。表姨是個不發(fā)脾氣的人。表姨父手足無措地看著表姨。表姨說:念樹天生膽大,像我。有膽色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念水的丈夫是青海尖扎人。表姨父很反對這門親事,說: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地方,鳥都不愿飛過去,你嫁到那里去,坐車都要十天半個月。念水喜歡這個青海人,就告訴她媽,說爸反對她嫁到青海去。她媽說,你愿意就可以。表姨對表姨父說,石炭井去尖扎不算遠,比上饒到石嘴山多三百公里。結了婚,念水一家就在寧夏生活了。表姨就對表姨父說:人安排生活,生活也在安排人,很多事情,不用操心。操心了,也是白操心。
三個孩子成家了,她就很想回上饒看看。她出生、成長的坳頭村,已搬遷下山,無人居住,菜地也荒了。野豬成群出沒。
西北春遲,日落晚。上午九點半,表姨來到小店。這是雷打不動的時間。門口擺了一張小桌、兩條長板凳、六個紅色塑料凳。塑料凳套在一起,客人隨來隨取隨坐。桌凳抹得發(fā)亮。一個油毛氈布雨篷,罩在屋檐。店門正對十字街心。貨由配送中心送?!毒G皮小火車》《我的父親焦裕祿》《突擊》《山海情》《萬里歸途》等電影在這里拍攝,隨著《山海情》《萬里歸途》熱映,石炭井也被外人熟知。這幾年的暑期、大假期,游人如魚。石炭井又有了旅社、面館、烤串店、飲料店。主要演員住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舊址后面的老別墅,拍完了戲,就在街上散步消食。演員也不化裝了,素面朝天。女演員大多精致,也有的是一副邋遢樣,頭發(fā)蓬亂、拖著鞋跟,衣服穿得皺巴巴。表姨很不喜歡這樣的演員。表姨愛清爽、干凈,就是店門頂上的雨篷,她也是半個月洗一次。瓜果皮、酒瓶、飲料瓶、瓜子殼、硬紙殼等,她每天清掃,用藤筐裝起來,可回收的東西就入庫,不可回收的倒在河邊菜地。腐爛了的水果,她也倒入菜地。這些東西,既是肥料,也是肥泥。肥泥多珍貴,只有生活在這里的人知道。在院子里,她種了六株葡萄,那些泥,是她捂了三年多的菜頭菜腳才捂出來的。洗了桌椅、器物的臟水,她也舍不得潑,提到街邊澆樹。
群眾演員住在簡易旅館,有個睡覺、避風躲雨、喝杯熱水的地方就可以。他們吃得也簡單,一碗面或兩個饃就打發(fā)了。他們收入非常低,甚至幾天都沒收入。表姨想不通,好好的年輕人,天遠地遠跑來石炭井,熬十天半個月,就露一兩個鏡頭,為什么。街邊的房子,建自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低矮、破舊,很有年代感。美工依據(jù)建筑造型,在外觀上設計了“炮樓”“紅旗照相館”“老羅自行車修理鋪”“門診大樓”“國營理發(fā)店”“火車站”“便民商店”等。表姨和路邊其他六戶店家,也被拍進了電影。她恍惚了好幾個月,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電影里,還是仍然處在現(xiàn)實世界。房屋,街道,斷了水的河流,風沙跑來跑去的山梁,屋檐上跳來跳去的喜鵲,晚上街角昏昏欲睡的路燈,厚厚的冬雪,過路的大貨車,都被拍進了電影。眼中所見之物,成了道具。曾經(jīng)繁華的小鎮(zhèn),鏡頭般一晃而過,曇花一現(xiàn),甚至不真實。她懷疑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
在寒冷的冬春,沒有游客來了,小鎮(zhèn)陷入沉寂。一切恢復了常態(tài)。表姨也恢復了常態(tài):坐在板凳上,布裙壓在膝蓋,望著無人的街道,等著日落。日落了,念樹種樹回家了。她收拾了店鋪,鎖上門,步行回家,燒飯燒菜,和兒子對盅,喝上一杯。家,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唯一讓她感到踏實的地方。
吃了晚飯,她回到街上,街上住著二十多個老礦工,表姨一家一家去打招呼,問個安好,然后回家睡覺。這些老工友,子女都不身邊生活。每天早上,表姨也早早去街上,和老工友打招呼。她知道,每年都有三兩個,打不上招呼了。招呼一次,也就少一次。也會有那么一天,她上不了門,那一定是她出不了門了。
傅菲,江西廣信人,資深田野調(diào)查者,《南方周末》書院散文寫作訓練營導師,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以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芙蓉》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