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潔

達里諾爾濕地

你美麗之息舉起的另一種飛鳥

是我的詩歌，它不會隨時節(jié)遷徙

它以三種顏色的羽翼深深戀著故鄉(xiāng)

天藍色，白云色，草綠色

它靈魂鮮紅的色彩存在于凝望里

它扶搖如鷹，棲落如鷺

遇風(fēng)如精細的水紋

你也是別致的牧歌

這不像諾恩吉雅，你的邊緣

樹木青草蔥蘢，曾經(jīng)安坐著一座王城

我不愿說告別，或什么結(jié)束

達里諾爾濕地，你象征的

我們世世代代的愛與生活

怎么會告別？如何能結(jié)束？

在你的縱深，時光何止八千年

西拉木倫河源涓流何止三萬年

達里諾爾濕地，遙念無窮無盡

歲歲繁衍的鳥類，在你的托舉下漸次起飛

這種隱喻，這層次鮮明的閃現(xiàn)

成為人的無限珍重，娶妻生子

尊老愛幼，放牧牛羊和馬群

因為愛

必須深諳你的語境，就從動詞開始吧

在介詞的過渡中領(lǐng)會某一個名詞

達里諾爾濕地，我們匆匆來去

在你的上空，那一時刻的飛鳥

與我的詩歌相伴，飛向云陣最高處

我們已故親人居住的屋宇

源自呼倫貝爾

——寫給孫女舒日莎娜

這個時節(jié)

一些孩子在開花的草原上

騎著清香的草捆

他們微笑，身后是遠山河流

沿途偶遇他們

我的孫女，我會問起他們的年齡

我想你，我也想讓你走向幽淡的自然

讓你認(rèn)識蒙古馬、馬蓮花

在滿洲里，我想對你說一說遠東

可我不能決定你的旅途

未來也不能。我的祖父

在我出生前就遠走天國了

他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

我的父親，那個早逝的人

曾經(jīng)為我指了一個方向

我記住了，沒有悖逆他的慈悲

再一次重返靜地

我的孫女，我發(fā)現(xiàn)巨大的改變

可能成為精神的遺址

孩子，我默默接受

我所維護的尊嚴(yán)

是此生的一部分，即使在應(yīng)昌路

面對被陽光灼烤的石墩

我也會想到先人之語

那源流一樣的祝福

依然如迎風(fēng)而舞的鳥翅

以后吧

我會對你說所愛所得所失所思

寫在西拉木倫河畔

祖父的馬車

永遠停在從經(jīng)棚至烏丹途中

他把車留在岸邊草地

騎馬渡過了西拉木倫河

“哀草狂舞

一個年代終結(jié)于美麗女子的婚禮上

那輛馬車，榫卯結(jié)構(gòu)的車體

象征著曾經(jīng)的緊密與必然的離散”

那不是遷徙

我的祖父，從北方以北

接回我尚在童年的父親

在很多年里，我都在想象

我的童稚未脫的父親

直視金色河流的目光

“歲月的隱語

從不揭示祖先的榮耀

說到養(yǎng)育，這充滿尊嚴(yán)的承襲

至今未失平凡質(zhì)樸的本色”

一個男孩

記住了兩條河流，是在塞外

老哈河、西拉木倫河，無論怎樣描述

她們都是姐妹，她們遠嫁異鄉(xiāng)

后來相逢一處，滋養(yǎng)了龐大的族群

我的父親，在他五十五歲生日那天猝然離世

在彌留之際，他手指燕山泣淚無語

“河流

為什么會成為朝覲之地？

想一想被棄的馬車吧，還有破碎的陶罐

你就會敬奉青草再生……”

貢格爾：隱約的手語

我的弟弟在凜冬的厲風(fēng)中看護著羊群

高高的草垛和貢格爾覆蓋大雪

清晨，我的弟弟抽水飲羊

圍欄外出現(xiàn)幾頭黃牛

最老的牧歌在高處

大約在兩朵白云之間舒緩飄散

于午夜時分化為銀色的星子

那個時候，我的弟弟睡了

千里寂靜，爐火正紅

“就當(dāng)是還愿和供奉吧

在那里度過三個寒暑，要心安

要感覺每一滴血里都有母親濃縮的營地”

我的弟弟曾經(jīng)描述深刻的孤獨

是在夏天的貢格爾，在居中的蒙古包里

他的目光里走來雪季

我依稀看到紅衣女子踏雪而來

牽著馬匹停留在冰河邊

媽就是在冬天出生的

我的弟弟話鋒一轉(zhuǎn)，時光就穿過了百年

就是這里?。∥业牡艿苷f

達來諾日！達來諾日

母親風(fēng)雪中搖籃

“一個八月

兩個旅者從北部而來

他們向南而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室韋的鷹

它怎樣飛

都不會在空中劃出疆界

額爾古納河，它展翼下的曲流

從不問世事變遷；在室韋

那只鷹以它的方式出現(xiàn)在天空

在我們記憶深處的一隅

沒有留下它扶搖的痕跡

從開始就是錯失

室韋的鷹，它的翅羽上承載著什么

當(dāng)某種圖騰讓我們聯(lián)想到

歲月風(fēng)雨中的危崖

我們就會依戀陰柔

譬如朝露，鷹翅下的額爾古納河

甚至在夜晚的牌局上

我們都會找到奇妙的組合與平衡

“它確實在那里

遠東小鎮(zhèn)，清涼的風(fēng)

在去往界河的路上，有陌生的人群”

它顯得孤獨

它盤旋在時光之隙，在室韋

它成為我們回望的一點

至今未失真實和生動

也沒有任何人說

室韋的鷹，那孤單的鷹

是往昔的魂

“是有幻象

那始終吸引著我們的存在

在遼遠的寂靜之地等待蒞臨……”

在上京以西

八月的貢格爾晚霞中現(xiàn)出刀鋒

后面涌動著羊群

在被刺破的深藍里，光焰

托舉寂靜的王子。入夜

篝火托舉暗潮

空間的馬以鷹的姿態(tài)飛過遼河西源

是一大群，頭馬潔白

尾馬黝黑

你要相信醉酒的高原

有一位孤者在午夜仰望星宇

馬鞍上有時間之眼，鑲嵌的瑪瑙

蜜蠟與綠松石，望著一隅塵世煙火

荒蕪處橫臥著青銅

信札

心語堆積的高塔頂端落著天鵝

另一只天鵝在低空飛

你能感覺的靜止

可能是高原八月之夜的幻境

貢格爾河一再折流

不棄歸處

我的孫女

再向西行，就是烏珠穆沁了

霜期將至，回頭

我再對你說信札里的文字

如何影響了世道人心

漠南：祖父的敘述

他蹲在雪地

把獵槍口向上抬高半寸

與狼王對視。古老的河，峽谷

一個古老節(jié)日的前夜

“來呀！來呀

我的狼性是血

這是你永遠也無法撕開的大幕

如果豪飲，我的狼性就是牧歌”

高原峽谷

一面林立陡峭，一面舒緩

風(fēng)如流沙，狼群蹲伏

狼王的雙眼射出藍光

它嗥叫一聲，群狼就跟隨嗥叫

“早就該對后人說啦

孤獨堅忍的血背負(fù)著什么

節(jié)日??！幻象中的親人們

圍著篝火舞蹈，在那樣的星空下

你的視覺中都是愛與慈悲”

父親！父親

他大喊兩聲，狼王后退一步

狼群隨著向后移動

父親！你看這大雪

你看這刀劈一樣的雪地上

你溫?zé)岬难劬?/p>

“難道遲了嗎

在族譜最新的一頁

美麗的女孩獲得美麗的名字

吉祥的人??！你接受天光洗沐

在蒙古高原的致辭中降生”

我的孫女

最終，狼王帶著狼群走了

那個獵人棄槍拾琴

余生都在歌唱雪季

純粹的追懷

不可問高原上的雨

一大群黑鳥為何有序疾飛

是迷亂，在低空一角

它們的翅膀被風(fēng)所控

“古歌

支離破碎的花剌子模，殘照濺血

最遙遠的寄托存在于眾公主的舞姿里

憂傷通向希望的路途……”

被消失了

傳說中的國度，美麗的人

一場雨，總會有一滴含著蹤跡

第一滴，或最后一滴

牽動中亞的光陰和云

“有一種高貴靜若止水

花剌子模的王妃沒有留下姓名

她是領(lǐng)舞者，她的目光穿透雨霧塵埃

在某地停下，她輕呼一聲：我的邊陲……”

不可聞箴言的色彩

你可以接近血紅，花剌子模的天地

被寵愛的大鷹曾經(jīng)久久盤旋

那是另一種舞姿

每一片羽毛上都有她們濃縮的身影

她們無語，面向故地

我的孫女

合上史集，急驟的馬蹄聲就遠了

那一切是夠久了，叫往昔

二十二年后

——寫給我的孫女舒日莎娜

那時

就是你陪我用積木搭建城堡了

我會記得你四歲的想象

你的微縮的花園

那時我少言寡語

我的記憶將反復(fù)穿行于那個花園

建筑、門窗、院落與通道

潔白的憑欄上有綠色的裝飾

還有你喜愛的十二種動物玩具

也會在明暗的世界里靜止

我就守在那里！我的孫女

大概不會是每一天了

是每一年，或數(shù)年

我都期盼著你出現(xiàn)

在你我之間

不僅僅隔著自然的山河，所謂遠眺

是時間和距離把我們分開

沒有疑問，我和你分屬不同的年代

我用詩文搭建的橋梁

一端在你幼年的城堡

另一端在我蒼老的河邊

還有我們的高原呢

我的孫女，我還沒對你說

在西去途中，還有消失于

中亞以西的契丹

二十二年后

如果我還活著，我就對你說

飛揚的馬尾拖著龍一樣的塵埃

馬頭劈開新的路途

而智者，那個在中亞某地

發(fā)出慈悲箴言的人

為何將塵埃描述為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