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她伸出一只手,讓我們輪流握過,然后幽幽地說:“我的手,原來很好看,但現(xiàn)在不好看了。我的手好看的時候,連我自己都看不夠。那時候沒有手套,村子里的人誰也沒有戴過手套。我用羊毛線給自己編織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氣,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們這里,還沒有人戴過手套。你的手,有那么嬌貴嗎?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燒了。但很快我就又織了一副。我對他說,如果你把這副燒了,我就會離開你?!?/p>
我們舉起相機(jī),拍她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在透過窗欞射進(jìn)的陽光里,泛著溫暖的黃色光芒,讓我聯(lián)想到某種植物的干癟的地下根莖。一股氣味彌漫開來,像陳年的臘腸。剛開始這氣味讓我們感到刺激,有人打噴嚏,但一會兒就習(xí)慣了。她抬起頭,說:“你們拍我的手,按說應(yīng)該給我一點(diǎn)錢,或者是一點(diǎn)好吃的東西。我的手是很值錢的,不能隨便拍。但是我今天不要你們的錢,也不要你們的東西。我一直肚子痛,今天沒痛,我很高興,所以不要你們的錢也不要你們的東西。你們隨便拍。你們運(yùn)氣很好。我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這不是我自吹,這是馬司令說的。馬司令有很多女人,見過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話有分量,你們應(yīng)該相信。我對我男人說了那些話后,他再也沒有燒我的手套,他不但不再燒我的手套,他還去殺豬的人家討來豬的胰臟,用燒酒浸泡了,讓我保養(yǎng)手。那東西有一股怪味,起初聞不慣,聞慣了就再也離不開了。那東西擦手真是好,我五十多歲時,身上的皮膚都起了皺,變粗了,變柴了,但我的手還是那樣細(xì)嫩,村子里那些大閨女的手,摸起來也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后來到山外邊當(dāng)了官,折騰得不行了,回來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亂說,就傳開了。他帶著一個比他大很多級的官來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說,你殺了我我也不摸。他搖搖頭,說,你是對的,我們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于是他就辭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沒離開……”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話語也含糊起來,那只一直舉著的手漸漸低垂下來。我們聽到了響亮的鼾聲,她睡著了。她的頭垂到胸前,像一只打盹的母雞。
脆蛇
陳蛇說,有一種蛇,生活在竹葉上,遍體翠綠,唯有兩只眼睛是鮮紅的,宛如一條翠玉上鑲嵌著兩粒紅色的寶石。蛇藏在竹葉中,很難發(fā)現(xiàn)。有經(jīng)驗(yàn)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尋找蛇的眼睛。這種蛇,是胎生,懷著小蛇時,脾氣暴躁,能夠在空中飛行,速度極快,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懷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性命。但這種蛇不懷孕時,極其膽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會掉在地上。這種蛇身體極脆,掉到地上,會跌成片斷,但人離去后,它就會自動復(fù)原。有經(jīng)驗(yàn)的捕蛇人,左手拿著一根細(xì)棍,輕輕地敲打竹竿,右手托著一個用胡椒眼蚊帳布縫成的網(wǎng)兜。蛇掉到網(wǎng)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這時要趕緊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來。陳蛇是一個很有資歷的捕蛇人,他的祖先跟唐朝那個著名的詩人柳宗元是很好的朋友,柳的名文《捕蛇者說》寫的就是他的祖先。陳蛇曾經(jīng)給我詳細(xì)地講述過這種脆蛇的藥用價值,和他親眼目睹過的這種蛇斷成碎片然后又恢復(fù)原狀的全部過程。
陳蛇最終還是被毒蛇咬死了。在他的葬禮上,我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那種脆蛇,懷孕時脾氣暴躁,不懷孕時性格溫柔,這說的是雌蛇,雄蛇呢?雄蛇是什么脾氣?——陳蛇無后,我的問題,只怕是永遠(yuǎn)也沒人能夠回答了。
女人
我哥哥用騾子馱來一個年輕女人,兩道眉毛幾乎連成一線,眼睛很黑,看上去很憂傷。哥哥對我說:“弟弟,這個女人,是我們共同的媳婦。將來她生了孩子,也是我們共同的孩子?!?/p>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見到女人就羞得滿臉通紅。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們倆在家。她教會了我和她睡覺,讓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覺,是天底下最好的事。自從和她睡了覺,我心里就把她當(dāng)成了親人,有什么話都對她說。她說什么話我都認(rèn)真聽著,我看著她的眼睛,摸著她的手,從來不嫌她啰嗦。后來,我哥被狼禍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覺,她說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來的時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說:“來吧?!蔽覇査骸澳悴皇钦f不行嗎?”她說:“昨天不行,今天行了?!?/p>
狼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頭肥豬的照片。我知道它會拿到橋頭的照相館去沖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門后等待著。我家的狗也跟著我,蹲在我的身旁,脖子上的毛聳著,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照相館的女營業(yè)員一邊用雞毛撣子撣著柜臺上的灰塵,一邊惱怒地喊叫:“把狗轟出去?!蔽覍氛f:“老黑,你出去?!钡业墓泛芄虉?zhí),不動。我揪著它的耳朵往外拖它,它惱了,在我的褲子上咬了一口。我指著褲子上的窟窿對那個女營業(yè)員說:“你看到了吧?它不走?!迸疇I業(yè)員看看它,沒說什么。上午十點(diǎn)來鐘,狼來了。它變成了一個白臉的中年男子,穿著一套洗得發(fā)了白的藍(lán)色咔嘰布中山服,衣袖上還沾著一些粉筆末子,看上去很像一個中學(xué)里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我知道它是狼。它無論怎么變化也瞞不了我的眼睛。它俯身在柜臺前,從懷里摸出膠卷,剛要遞給營業(yè)員。我的狗沖上去,對準(zhǔn)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聲,聲音很凄厲。它的尾巴在褲子里邊膨脹開來,但隨即就平復(fù)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經(jīng)道行很深,能夠在瞬間穩(wěn)住心神。我的狗松開口就跑了。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一把就將膠卷奪了過來。柜臺后的營業(yè)員驚訝地看著我,打抱不平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霸道?”我大聲說:“它是狼!”它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無聲地苦笑著,還將兩只手伸出來,表示它的無辜和無奈。營業(yè)員大聲喊叫著:“把膠卷還給人家!”但是它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我知道只要它一出門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果然,等我追到門口時,大街上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著一攤熱騰騰的馬糞。從不成個的馬糞上,我知道這匹馬腸胃出了問題,喂一升炒麩皮就會好……
等我回到家里時,那頭肥豬已經(jīng)被狼開了膛。我的狗,受了重傷,蹲在墻角,一邊哼哼著,一邊舔舐傷口。
井臺
他把毛驢拴在棗樹下,驢駒子便撲上來吃奶。母驢似乎有些煩,躲閃了幾下,就任著驢駒子吃。他從樹邊的井里提上一木桶清水,脫下衣裳,用水瓢舀著水,從頭上往下澆。水很冷,他打著噴嚏,抖動著身體。母驢定定地看著他,仿佛有什么話要說。這時,一個黑臉的胖大婦人,提著木桶來到井邊,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說:“你可真夠涼快的!”他一怔,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臉上浮現(xiàn)出羞愧難當(dāng)?shù)谋砬椤D人說:“還記得去年你干過的事情嗎?”他搖搖頭,說:“我當(dāng)時喝多了,像做夢一樣。”婦人道:“男女的事,本來就是做夢,你還爭辯什么?”他從地上抓起一把驢糞,說:“你說得對,我不應(yīng)該爭辯?!苯又桶洋H糞掩到嘴巴里,嗚嗚嚕嚕地說:“我不爭辯了,一切聽你的,你說吧?!蹦桥藫u搖頭,道:“你連驢糞都吃了,我還說什么呢?我不說了?!?/p>
貴客
很多年前,一個冬日的逢集的上午,家里來了一個神秘客人。他頭戴著一頂油膩發(fā)亮的翻邊氈帽,帽耳上縫著兩塊白色的兔皮。眼瞼紅腫,眼角上夾著黃眵,看上去很是惡心。我的祖父,這個往常里桀驁不馴的人,在這樣一個糟老頭子面前竟然畢敬畢恭,讓我們感到詫異又感到忿忿不平。那個人就這樣在我家住了下來。他在我們家肆無忌憚地抽煙吐痰,把鼻涕抹在我們家的門框上,還在飯桌前響亮地放屁。我們偷偷地在母親面前表示對這個人的反感,乃至憤恨,希望母親告訴祖母,祖母再轉(zhuǎn)告祖父,把這個老家伙盡早地從我們家里轟出去。但母親嚴(yán)肅地說:“閉上你們的嘴巴!如果我再聽到你們說這樣的話,就用針把你們的嘴巴扎爛?!蹦赣H從墻上拔下那根縫麻袋用的、生滿了紅銹的大針,在我們面前比劃著,讓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yán)重性。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來歷,他為什么可以這樣放肆地在我們家住下來?母親不回答,只是把那根大針在我們面前再次晃動著,警告我們閉嘴。過了幾天,我們的嬸嬸,終于忍耐不住了,在做飯的時候,低聲地發(fā)起牢騷來。母親對嬸嬸擺手制止。過了幾天,那個人還沒有走的意思,不但不走,對飯食也挑剔起來。他還嫌廂房里炕太涼,要求給他好好燒炕。嬸嬸在廂房的炕洞里塞滿了碎草,還抓上了一把“666”藥粉,濃煙滾滾,嗆得他像一只吃多了鹽巴的老山羊一樣吭吭地咳嗽。爺爺和奶奶慌忙跑去安慰,并批評嬸嬸。嬸嬸挨了罵,心中不平,嘈雜地罵起來。叔叔為了讓爺爺下臺,打了嬸嬸幾下子。家里大亂,但那個老家伙,就像聾了似的,一聲不吭。為了給他改善伙食,爺爺把家里的一輛膠皮轱轆小推車推到集上去賣了,換回了白面和肉,還打回來三斤燒酒。他喜笑顏開,說好酒好酒。讓我用一把小錫壺溫酒,酒著了火,燎了我的眉毛。他倒了一盅酒給我,說:“小伙子,來,壓壓驚!”我漸漸地對這個人有了好感,感到他是個很瀟灑的人。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祖母的腮幫子不停地抽動著,知道她心中很疼。但祖母和爺爺還是硬擠出笑臉,偽裝出慷慨大度的樣子,讓他吃。那人剛開始時也讓祖母和祖父吃,但祖母和祖父如何割舍得吃?我在炕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希望能吃點(diǎn)。但那人只顧自己吃,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嬸嬸牢騷滿腹,說從哪里揀來了一個老祖養(yǎng)著。他吃光了我們家那輛獨(dú)輪車,又開始打量我們家那幾只母雞。爺爺毫不猶豫地說:“殺雞!我們殺雞。”他吃完了我們?nèi)浑u。一天上午,他終于說:“我要走了?!钡娓负妥婺竻s挽留他再住幾天。他也就順?biāo)浦鄣卣f:“好吧,那我就再住幾天吧?!蹦赣H悄悄地對祖母說:“娘啊,拿什么給他吃???”祖母為難地說:“那就把你的體己錢拿出來吧?!蹦赣H將她訂婚時的四塊大洋,和我們兄弟小時戴過的銀脖鎖,拿出來,讓大哥拿到供銷社里賣了,換回來十幾元錢。叔叔去集上買回來幾斤肉骨頭,砸碎了,包成包子。給他吃。他瞪著眼問:“肉呢?肉被誰吃了?”嬸嬸在窗外大聲說:“肉被狗吃了!”他說:“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嬸嬸說:“狗也吃骨頭!”爺爺用煙袋鍋?zhàn)忧弥皺艉浅猓骸澳憬o我閉嘴!”嬸嬸不服,繼續(xù)吵吵。叔叔跑出去踢了嬸嬸一腳。嬸嬸回到娘家,發(fā)誓不再回來。嬸嬸的父親,來到我家,說我倒要見見你們家這個貴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嬸嬸的父親,我們也叫姥爺?shù)模秋枌W(xué)鄉(xiāng)儒,讀過四書五經(jīng),解放前教過私塾,在鄉(xiāng)里很有威望。吃飯時,他引經(jīng)據(jù)典,嘲弄這個人。但這個人只是說一些莫測高深的話,不直接跟姥爺交鋒。姥爺急了,說:“你知道什么叫厚顏無恥嗎?”他笑了,說:“你是說我厚顏無恥吧?”
姥爺在院子里,大聲地教訓(xùn)祖父和祖母,說他們軟弱,說你們到底欠著人家什么?或者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如果沒有把柄,那就轟走他。
他是初春時到我家,一直住到桃花盛開的初夏。他提出要求,讓我們家給他做一套單衣。還要好的布料。他托著換下來的棉衣,對我母親說:“侄媳婦,你給我拆洗一下,縫好,我好冬天時穿?!蹦赣H把他的骯臟的棉衣拆了,洗了,重新給他縫起來。他一再贊嘆說:“侄媳婦真是好針線!”
在一個下雨的早晨,他把棉衣打成一個包裹,要去我們家那把畫著許仙游湖的油紙傘,沿著河堤走了。我們站在河堤上,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背影被樹林遮住。
翻
“賢弟,”我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現(xiàn)任我家鄉(xiāng)那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王家駒在電話里憂心忡忡地對我說,“賢弟啊,愚兄碰上麻煩事情了……”
我基本上可以猜到我的這些當(dāng)了官的同學(xué)碰上的麻煩是什么,因此就輕描淡寫地、含含糊糊地說:“老兄,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嘛……”
他著急地說:“賢弟,你想到哪里去了?如果是那樣的事情,我何必找你?”
“到底是什么事?”我從他的口氣里,似乎感到了他遇到的問題的嚴(yán)重性,便說,“只要是我能幫上的……你盡管說……”
于是我的這位小學(xué)同學(xué),就在電話里,給我講述了他碰到的麻煩事情。
我這位同學(xué)的妻子,是我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宋麗英。他們的結(jié)合是門當(dāng)戶對的。王的父親是公社黨委副書記,宋的父親是供銷社的黨總支書記。他們都是吃商品糧的,中學(xué)畢業(yè)后都參加了工作。他們這樣的人,按說是不允許生第二胎的,但我這兩位同學(xué)卻生了第二胎。當(dāng)時的政策是,夫妻雙方如果都是吃商品糧的,如果要想生第二胎,只有第一胎生了殘疾或是智障的孩子才可以。他們二位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孩,過了三年后,他們又生了第二胎,這一胎是個兒子。盡管我們都知道他們的女兒是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女孩,但對外他們卻說這個女孩是個智障。前幾年我探家時,父親經(jīng)常對我夸獎我這兩個同學(xué)。其時,王家駒是我們鎮(zhèn)的鎮(zhèn)長,他的妻子宋麗英是我們鎮(zhèn)供銷社的副主任。我父親說:你看看人家王鎮(zhèn)長,多么聰明,硬是撿了一個大胖兒子。我父親對我堅(jiān)決執(zhí)行國家的獨(dú)生子女政策很有意見。我說,他們就不怕別人去告他們?我父親說:誰去傷這個天理呢?
“賢弟,”王家駒憂心忡忡地說,雖然是電話千里傳音,但我仿佛看到了他愁容滿面的樣子,“你是知道的,我的那個兒子,名字叫小龍的,今年五歲,長得胖頭大臉,人見人愛,四歲時就能背誦五十多首詩歌,還會唱十幾首歌曲,像那首《我家住在黃土高坡》,那是多么高的調(diào)門?一般人根本唱不上去,可是小龍就能唱上去,還有形有架的,很像個小小歌星,可是這個孩子,最近得了一個怪癥候,翻東西。就是見到什么都要翻過來。最早是把一個氣球翻了過來,這沒有什么,氣球,小孩子都翻過,接著就把一雙襪子翻了過來,這當(dāng)然更正常,甚至可以說是好習(xí)慣。接著把枕頭翻了過來,弄得滿床都是蕎麥皮。蕎麥皮里有很多蟲子,一種黑色的蟲子。我想也許是蟲子在枕頭里嚙咬蕎麥皮發(fā)出的聲音被他聽到了,小孩子好奇,于是他就把枕頭給翻了過來。這不是壞事,甚至也可以當(dāng)成好事,要不是他,我們每天都枕著蟲子睡覺,要是鉆到耳朵里去幾個,那就不得了了是不是?前幾天下雨,灌出來許多蚯蚓,他把那些蚯蚓,像翻鵝腸子一樣通通翻了過來,弄得雙手腥臭無比。暑假時,他到姥姥家去住,把他姥姥家的幾只母雞,也全部翻了過來。翻出來內(nèi)臟,還不罷休,接著把那些臟器和腸子,統(tǒng)統(tǒng)地翻過來。仿佛他要從里邊尋找什么東西。他姥姥嚇壞了,打電話讓我們?nèi)ヮI(lǐng)孩子。趁著這工夫,他把姥姥鄰居家的一只小狗也給翻了過來。我老岳母一見我就說:‘快快領(lǐng)走,你們的孩子瘋了。我看到那些死得很慘的母雞,和那條肝腸涂地的狗,趕快掏出錢來息事寧人,并做張做式地打了兒子一巴掌,他沒有哭,仿佛沒有感覺到我打了他。他的眼睛怔怔地盯著那頭拴在木樁上的騾子,仿佛在盤算著該從哪里動手把這個大家伙也翻過來。我把兒子帶回家,嚴(yán)肅地教育他,并威脅他如果再敢亂翻東西,就剁掉他的手指。他撇著嘴,手里翻著一個玩具狗熊,哭了。夜里,我突然感到肚子上癢癢的,睜眼一看,是我的兒子,用指頭在我的肚子上比量著,我知道他是想把我翻過來。我一巴掌就把他扇到了床下。他哇哇地哭著,順手把一只鞋子翻了過來……賢弟,你說怎么辦?”
船
月光,樹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們的影子暗淡,與樹影重疊,看上去很神秘。一只鳥在樹上撲棱翅膀。湖中銀光閃閃,有人在水中游泳,頭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從遠(yuǎn)處劃過來,船上點(diǎn)著燈籠,有女人在船上吹簫,伴著簫聲歌唱的也是女人。漸漸地近了??梢钥吹酱^上搖櫓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閃著釉光的胳膊。越來越近。仿佛是從明朝搖到現(xiàn)代。吹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著那已經(jīng)看厭了的古裝,精致的繡花衣裳,質(zhì)地很光滑,月光在上邊流淌。女人的臉有些模糊,但輪廓很美。船上沒有客人,不知道她們?yōu)檎l吹奏為誰歌唱。船更近了,與那個探到湖中的木棧橋連接在一起,簫聲和歌聲也停了,有余音在水面上繚繞。船夫手扶著櫓把子,將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蓋上。船似乎在等人,不著急,很悠閑。樹下的男女原本是擁抱著的,這時分開,手拉著手,走上棧橋,跳到船上去。看來他們與船家早有約定。船慢慢離開,船后被攪動的水面,像跳動的水銀。船上又起來音樂,簫聲,歌聲,有幾分凄涼,似亡國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種頹唐的懷舊情調(diào)。那個一直坐在岸邊,借著月光夜釣的人,長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
驢人
老莫跟隨著熙熙攘攘的游客,繞著著名的歌劇院轉(zhuǎn)了一圈。天很藍(lán),海水很綠,歌劇院很宏偉,但老莫也就是看看而已,并沒有太多的感受。在歌劇院附近一條小巷的拐角,老莫看到了一個用逼真的驢皮道具把自己打扮成驢子的人。老莫起初真的以為那是一頭驢子,仔細(xì)觀察后,才明白那是一個人。那驢人后腿跪在地上,前腿——姑且稱為前腿吧——撐在地上,對著來來往往的觀光客叩頭。老莫想:世上常見人頓首,今日始見驢叩頭。游客們多半昂首而過,仿佛這頭驢人是路邊的一處毫無新意的景物。也有個別的游客瞥他一眼,然后走過去。當(dāng)然也有人,從口袋里摸出零錢——多半是硬幣——彎一下腰——也有根本不彎腰的——扔在驢人面前的搪瓷盤里。如果是硬幣就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每當(dāng)有人施舍,驢人的叩頭的動作就更大更頻。
老莫被這個具有驚愕效果的驢人打動了心,掏空了口袋里的硬幣,放在他面前的盤子里。硬幣落盤時發(fā)出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sH人把跪在地上的后腿直立起來,屁股高高撅起,對著老莫頻頻鞠躬。老莫在農(nóng)村時養(yǎng)過驢,知道作為一頭驢,這樣四肢直立是最輕松的姿勢,但他想到藏在驢皮里的人,馬上就仿佛感同身受了一樣,知道這種姿勢較之后腿跪地更為吃力。那也就是說,藏在驢皮里的人,為了感謝老莫的施舍,就像賣藝者拿出絕活一樣,把最高級的姿勢展示出來。想到此老莫心中涌起了一陣感動,心中洋溢著對驢人的好感。老莫再次掏口袋,沒有硬幣了,就把一張面值五十的澳元在驢頭前晃了晃,然后輕輕地放在瓷盤里。盡管沒有施舍硬幣那種清脆響亮的效果,但驢人卻猛然地直立了起來,將雙蹄抱在胸前,對著老莫作揖,并同時發(fā)出了嘹亮的、高亢的驢叫聲。老莫養(yǎng)過驢,對驢叫自然不陌生。這個人叫得比真驢還好,真是可惜了一條好嗓子。在歌劇院旁邊的小巷拐角處,一個蒙著驢皮的人,有一條比毛驢還要好的嗓門。老莫想反正明天我就要回國,索性把兜里的澳元全部給他得了。于是就給了。老莫想也許這個人會從道具中露出頭來,向他表示感謝,也許這還是一個熟人,也許這還是一個女人,也許……但那驢人并沒有因?yàn)槔夏目犊┥岫@身。老莫悻悻地回到賓館,但他知道驢人是對的。你可以施舍,也可以不施舍。他可以顯身,也可以不顯身。這是規(guī)矩。
夜里,老莫夢到自己成了一頭驢,在歌劇院附近的廣場上乞討。人們從他面前昂然而過,沒有人理睬他。只有一個名叫小熊的女子將一枚硬幣投過來。硬幣落到瓷盤里,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老莫透過面具,看到了她那張全世界最美麗的臉。小熊啊……老莫大喊,眼淚奪眶而出,濕了枕巾。
2004年11月7日
(原刊于《上海文學(xué)》2005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