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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途

2012-04-29 08:28:04黎小鳴
上海文學(xué)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南江深海

黎小鳴

出院那天早上,窗外一直飄著稀疏細(xì)雨。

姐姐張如貞頭三天就告訴他了,星期五接他回家。張如安起床后就一直在窗戶前看雨。他看見雨點匯集在齊窗戶高的樹枝間的梧桐葉片上,然后一顆顆滾落掉到地上去,又在地上匯集成洼氹。張如安還看見幾張泛黃的葉片飄飄蕩蕩地落到地上去,有一張則落在了花壇里的海棠上。天不甚暗,也看得見雨珠滴進(jìn)洼氹時候蕩開的波紋,水泥地上斑斑駁駁。張如安覺得這情景跟自己的心境一樣。

值班醫(yī)生喊了一聲“張如安”,走進(jìn)門來。張如安扭頭看著醫(yī)生,但沒扭轉(zhuǎn)身子。他聽見醫(yī)生說:你收收東西,別把東西落下了,你姐今天來接你。張如安有些茫然地看看值班醫(yī)生,又扭頭去看雨。除有個護(hù)士進(jìn)來給張如安發(fā)藥之外,這天上午就再也沒人過問過張如安。

張如安面色沉重,雙眼茫然,不知道該拿這個出院的日子怎么辦,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心情。所有東西都擺放在了一起: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具和不多的幾本雜志,要放進(jìn)一個裝礦泉水的紙箱里。張如安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好像怎么擺放都不合適。那些東西就反復(fù)從床上擺放在床頭柜上,又從床頭柜擺放到床上……

張如貞第一次進(jìn)來的時候說:你快點收拾東西,我去辦手續(xù)。

張如安看著姐姐提在手中不時會滴下雨水來的碎花傘說:喔……

張如貞第二次進(jìn)來的時候,見弟弟還在那里磨蹭,就說,你怎么還沒收好啊。說著弓腰幫弟弟處理,先把那幾本破舊的雜志鋪在箱底,再把衣服朝箱子左邊一塞,又把已經(jīng)放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具,放藥物的塑料袋朝箱子右邊一塞,剛好放滿了箱子,然后手上利索地把四個紙片蓋合上,直起腰,拍了幾下手掌,對張如安說:好了,走吧!你抱著。

張如安又“喔”了一聲,但坐在床上沒動。

張如貞朝門口方向走了幾步,見弟弟不動,又轉(zhuǎn)回身來說:走??!

張如安看了姐姐一眼。

張如貞嘆了口氣,走回來拍了幾下張如安的肩膀,說:拿出點男子漢的勇氣來,別讓姐姐失望。你總不能一輩子不面對吧?

張如安說:姐,我還是住在醫(yī)院里算了……

張如貞說:說什么呢?!你能在這里住一輩子?你三十歲都還不到呢,還有多少日子等著你一天一天地去過呢。躲在這里過什么日子?再說了,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脫。要是逃得掉躲得脫,姐就不送你來醫(yī)院了,讓你一輩子都不知道躲。姐是希望你像小時候一樣,喜喜歡歡、活蹦亂跳地過日子。

張如安看看姐姐,垂頭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掌。

張如貞坐到他對面,張如安抬頭看了她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睛。

張如貞又嘆了口氣,說:我要怎么跟你說呢?你要振作起來才行。都過去了,事情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什么事你也該想通了。難道你真的不敢面對?姐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勇敢點,邁出這道大門,外面的世界大著呢。走吧!

張如安眼淚突然簌簌地淌出來,掛在了腮幫上,像是突然決了口洶涌出來不知所措的水。

張如貞說:你別淌眼淚了,又要讓姐跟著你哭。姐的淚都流干掉了。起來。走!跟姐離開這個地方。張如貞又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吧?這就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

這一次,張如安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但淚珠還掛在腮上,有點癢酥酥的感覺,他的手背再次抹過下巴,順從地從病床上站起來,抱起紙箱,朝門外走。

姐弟倆年齡相差不到十歲,可張如安跟著張如貞的神態(tài)像是孩子跟在媽身后。七拐八拐張如貞來到醫(yī)生辦公室,正在說著什么的三四個醫(yī)生護(hù)士轉(zhuǎn)頭看她,順帶都看到了張如安。張如安聽到姐姐說,醫(yī)生,我們出院了,這些日子感謝你們。醫(yī)生護(hù)士都點頭說著客氣話。張如安聽清了一個護(hù)士說,回去么,好好休息,別受著什么刺激。

從三樓下來,醫(yī)院的樓道里擁擠不堪。從張如安身邊匆匆走過的人一律神色焦慮憂愁,側(cè)身避讓著張如安的紙箱子,他們對張如安視而不見。一直走到院子里來,張如安才稍稍心安。沒人會關(guān)心你的事,沒人會關(guān)心你的大罪。這里都沒人認(rèn)識你,這里就像一片曠野,空空蕩蕩一無所有。這些匆匆走過的人跟他毫無關(guān)系,張如安就感覺自己也在那曠野里飄,沒有個著落處,神色間也開始對別人視而不見。大家的心都一樣在飄,也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這樣最好。這時候,天已經(jīng)放晴,天上堆積著厚厚的云層,太陽偶爾在云層薄處露出臉來,地上明亮了些,積水處會反射出點點亮光。張如安心里只有姐姐。他跟在張如貞身后,一直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門。這大門依然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一樣神色匆匆,一色焦慮憂愁。大門口有三四輛出租車頭朝東朝西地停著等客。張如貞站住,拿不定主意要朝哪個方向走,也就拿不定主意要叫哪輛出租車。最后終于向那輛離自己最近車頭朝西的出租車招了招手,她對張如安說,先去我家,住幾天再說。

張如安說,不,我要回去。

張如貞看著他的眼睛。

張如安語氣堅定地說,你先送我回去。

張如貞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先陪你去看看。

離家越近,張如安臉色越難看,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張如貞看到弟弟的手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看看他的臉,就在張如安的手背拍了幾下。

出租車進(jìn)入原來的城郊接合部,張如安才發(fā)現(xiàn)這兩年發(fā)生的變化大了,原來城郊的農(nóng)田都變成小區(qū)了,即將要包圍整個村落,一條大路直通向村子,小時候游戲的曬場變成了一片空地,那棵大青樹還在,可以由此辨認(rèn)村子的位置。姐姐看著空地對他說,這里也要蓋樓盤。村子也怕要拆了,已經(jīng)有人議論了。大路在這里戛然而止,出租車停下來。姐姐邊付錢邊說,這是規(guī)劃好了的路,朝前要連到環(huán)城公路,這兩天突然停工了。張如安有意無意地聽著,一顆心只在家里。他急著要看家到底變成什么樣了。半路上遇到的人都認(rèn)識,個個熱情奇怪地跟他打招呼,“哦,如安回來了!”幾乎都是張如貞在幫弟弟回答, “出院了?;貋砹恕!?/p>

大門上了鎖。張如安急迫地看著姐姐垂頭在包里找鑰匙。

門扣一扯開,張如安“哐當(dāng)”一聲推開大門,里面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處處都整理修葺過。主房已經(jīng)蕩然無存,圍墻還在,火燒過的痕跡依然留著。沒燒完的那些木料依然擺放在墻角一邊。原來堂屋正中位置則擺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是用牛毛氈搭的一個棚子,算是神龕。張如安看見父母的遺像擺放在桌上,老人的鏡框前面是個香爐。張如安走近,看見里面有半爐香灰。張如安跪下,叩頭如搗蒜,叩首的動作幅度很大,額頭碰到地上也很響,哭聲悲涼。張如貞也跟著跪下了,一包淚含在眼里,對著父母的遺像深深叩首。張如貞哭著勸了弟弟幾句,也沒多說——他最需要的可能就是痛哭一場。

這時候,院子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聽說張如安回來了、來探望他的人。

張如安長跪不起,越哭越凄慘,一開始有“爹……媽……”的不停的輕輕哭喊聲,張如貞后來發(fā)現(xiàn)弟弟的聲音逐漸就變成了咕嚕咕嚕的聲響,聽不出是喘不過氣來還是在哭泣,也聽不出是絕望地叫喚還是在痛哭地呻吟,甚至都聽不出那聲音是從他嗓子里發(fā)出來的,還是喉嚨深處發(fā)出來的。弟弟那聲音在張如貞聽來很像是快要窒息的人的最后掙扎,這讓張如貞膽戰(zhàn)心驚。她拍拍弟弟的背,弟弟一動不動,那聲音依舊。張如貞大叫一聲“如安”,情急中一把揪住弟弟的頭發(fā)扯起他的頭,伸著頭看弟弟的臉。張如安閉著眼睛任人擺布,眼眶處淚水模糊,像是暈厥了,又像是在哪兒沉迷著不愿意回到這現(xiàn)實中來。張如貞松開手,扳起弟弟的肩頭,張如安的頭搖晃著,那聲音地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來,張如貞騰出一只手使勁拍打著張如安的背。張如安臉上抽搐著,又變了變臉色,終于哇一聲哭出來——大家都松了口氣——這才是人痛哭的聲音。

張如安呼叫父母的聲音讓人聽來撕心裂肺。

周圍的人見狀,紛紛上前幫忙,又七嘴八舌說著:把他拉起來,別讓他跪著了……掐住人中……架著他的肩膀,他頭就垂不下去了……趕快點三炷香吧……這是造的什么孽噢,小時候是個多聽話多懂規(guī)矩的娃娃哩……幸虧廚房沒被燒了,總算有個安身的地方……

張如安沒動,別人沒法將他拖開。張如貞撫著弟弟的背,任由他哭。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張如安像是累了,頭又要埋下去。這一次張如貞不再允許他埋頭,她強(qiáng)拖著弟弟的胳膊將他扯起來。張如安站起身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那么多人,像是吃了一驚,驀然就不哭了,這倒又嚇了張如貞一跳。她怔怔地看看弟弟,又看看周圍的人,然后從桌上拿下一些冥錢,燒給父母,又將今天接弟弟回家的事喃喃告知父母。

周圍的人也像她一樣不明所以。

張如安忽然說,你們走吧,我沒事。走吧,走吧。

張如貞用眼睛示意村人。大家會意,三三兩兩頻頻回頭走出院子散去了。

張如安對姐姐說,這么多人。我想安靜安靜。

張如貞說,是了,你安靜你的。你先來看看你的房間,前幾天幫你收拾過了。

張如安說,等會兒再看,你也忙你的吧,別管我。

張如貞想說這是你的家,又不是我家,我忙什么??纯吹艿埽套×?。

張如貞看到弟弟站在桌子一側(cè)伸著頭仔細(xì)端詳二老的照片,看了一陣,又把相框拿過來雙手捧在胸前繼續(xù)著,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她想,看來這個過程是必須要經(jīng)歷的,由他吧,也不知道他心里難過成什么呢。她生怕刺激太重又引起他病情反復(fù),揪著心忐忑不安地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道干什么好。張如安忽然也拿了些冥錢,一張一張地焚燒著,嘴巴不動,沒對父母說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臉上也不再有那種欲生欲死的極端神情,這讓張如貞稍稍放心。

一團(tuán)火一直在張如安眼前燃燒。他眼前滿眼都是火影。那火光飄忽不定,但隨時都有可能將自己點燃,將身心化成灰燼。冥錢燒到自己的手指了,生疼。張如安嚇了一跳,松開手指丟了冥錢,冥錢就燃過剩余的紙逐漸變成黑色灰燼,晃晃蕩蕩地飄落到地上。被火燒到是很疼的,很疼。張如安想著不禁渾身顫動了一下,又簌簌落下淚來。

很疼,很疼……他不敢再繼續(xù)朝下想。

父母老了,搬不動了,那些柴火、木料堆積在院子的角落里很長時間都沒有收拾。張如安想要回憶當(dāng)夜的情景,可越著急腦袋里越是一片模糊。母親買的一塊肉擺在桌上。這讓張如安覺得自己早就饑腸轆轆。真餓么?好像也不是。張如安想,燒烤,燒烤,燒烤。眼前是吃燒烤的熱鬧場景,夜晚的街道上排成了兩排,桌子凳子圍著燒烤架,香氣彌漫,煙火繚繞,人聲鼎沸。張如安經(jīng)?;燠E在吃燒烤的人群中間,那氣氛讓他莫名興奮,也讓他胃口大開。張如安仿佛置身在燒烤攤的熱鬧氛圍里,香氣也已經(jīng)撲鼻而來。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心里盤算著左尋右找。得燒上火,他在廚房里找不到燒火的地方。院子里正好。吃燒烤的人都在街上,不在家里,這讓他覺得非常適宜。他甚至都沒用砧板,就在飯桌上切肉。菜刀用后就放在飯桌上。肉被他分成了厚薄不均的幾大片。他在院子里生火。他聽見父親在屋里說,深更半夜的,你又在搞哪樣名堂?然后就看見母親披衣起來看他。他看了一眼母親說,燒烤。燒烤……母親嘆了口氣,就進(jìn)屋去了。

燒烤,燒烤,燒烤。他覺得火不夠大。添柴,添柴,再添柴……

一團(tuán)火在眼前飄忽不定。他蹲在地上,把肉片丟在火里,注視著肉片的動靜。他看到肉片上裹了一層灰。火大了,烤著臉,臉上火辣辣的。他退后一步,找了根棍子翻動著火堆里的肉片。肉片上的灰更厚了些,而且有兩片已經(jīng)不見了,翻不著了。過了一會兒,他看見火堆下有青煙冒出來,他一陣興奮,不禁叫出聲來,燒烤,燒烤……

火越來越大。臉烤得生疼,熱浪沿著手臂一直傳遞到腋下來。他又退后了一步。再退后一步。棍子已經(jīng)夠不著了。他焦急地看著火堆里的肉片,青煙越來越濃。噗一聲,他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那聲響動——肉片上冒出了火苗。燃起來了,肉都燃起來了……他有些沮喪。火焰依然灼人,他又退后了一步。他想,燒烤,燒烤……燒烤沒有了,我還不如到燒烤攤上去吃。

他丟了棍子,擼了擼衣袖,衣袖發(fā)燙,于是在褲腿上擦了擦手掌。一心想著撲鼻的燒烤味道?;鹄^續(xù)在嗶嗶剝剝?nèi)紵?。張如安看著越來越旺的火勢,有些莫名的興奮,手足無措地轉(zhuǎn)動著身體,搓了搓手掌,又?jǐn)噭又种?,哈哈地干笑了幾聲。又想起燒烤的滋味,轉(zhuǎn)身朝村子盡頭村委會門口街道的燒烤攤奔去。

燒烤攤的人說,這個瘋子。又來了。

張如安嘿嘿笑著說,燒烤,燒烤。

趁別人不注意,張如安抓了兩個串肉張嘴就咬。

燒烤攤小老板驚叫道,這是別的客人的,你個死瘋子。然后又無可奈何地說,我又要跟他媽去啰唆幾文燒烤錢了。他媽可是個死護(hù)犢子的,死活不承認(rèn)兒子瘋了。好像她不承認(rèn),她兒子就沒瘋似的。今晚輪到我倒霉!

張如安說,燒烤,燒烤,燒烤……

后來聽到了消防車的尖叫聲。大家都朝警笛聲響的方向看,說誰家房子著火了?紛紛議論,又站起來看逐漸明亮起來了的光亮,按房子的位置猜測是誰家,但沒人站起來去救火。救火是消防隊的事,反正消防車已經(jīng)來了,反正晚上是吃燒烤的時間,于是大家依然各自吃燒烤喝酒。張如安也聽到了警笛刺耳的鳴叫聲,但吃燒烤更有吸引力,他跟大家一樣專心吃著燒肉串,燒蹄子,燒韭菜,燒洋芋……

回憶斷斷續(xù)續(xù)。有一團(tuán)火一直在張如安眼前如影相隨。這是真的么?我當(dāng)時真的是瘋了?張如安想著,忽然對自己滿心狐疑。后來呢?后來如何了?我真的是瘋子?

一團(tuán)火一直在眼前晃動。父母就是這樣被燒死的,這一點確定無疑。

張如貞發(fā)現(xiàn)張如安倚著桌子坐在地上,目光呆滯。他已經(jīng)把父母的照片放回原處。他倚著桌子,像是依偎在父母身上,神情茫然無助。張如貞一陣心酸,她蹲在地上滿心驚疑地盯著弟弟的眼睛。張如安回避了姐姐的注視。

張如安忽然說,姐,那時候我真的是個瘋子?

張如貞小心翼翼地說,那時候,你的精神,確實,有點問題……

張如安說,如果不是瘋子,他們就會把我槍斃了,對吧?

張如貞說,別亂想!精神有問題的人,是不會被追究的。

張如安說,我要不是瘋子多好。

張如貞說,你別亂想啦。

張如安說,槍斃了,就一了百了。

張如貞說,不準(zhǔn)亂說。

張如安說,姐,我真不想活了。

張如貞看他說話的神態(tài),知道不是假話,急切地?fù)u著弟弟的肩膀說,你不能有這樣的想法!不能!聽到?jīng)]有?!不準(zhǔn)做傻事。我可只有你一個兄弟。你再做傻事,那這輩子就是三……你也要為你負(fù)責(zé)。你也要為自己的命負(fù)責(zé)!

張如安說,我想知道,我那時候是不是真的瘋了。

這天夜里,張如安耳際總有個聲音在對他說,你有弒父弒母之難,但沒有牢獄之災(zāi)。張如安從夢中驚醒過來,怔怔地凝神傾聽,那聲音又響起來,真真切切如在耳際。張如安驚惶地從床上坐起身,透過黑夜想找到聲音源自哪里。那聲音卻戛然而止,既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去,憑空而起,憑空消失。但張如安是明明白白地聽見了。

張如安躺在廚房里,原來的廚房隔成兩間房,里面睡覺,外面依然是廚房。這臥室雖然只有十來個平方,可他覺得無比空曠。這里是他唯一的安身之處了。消防車尖叫著趕來的時候,火勢已經(jīng)不可控制。梁都快要塌下來了,姐姐說,廚房也已經(jīng)著火,消防車就先滅廚房的火,瓦雖然被水槍噴射損壞了不少,但算是保住了廚房的這兩間房子,你也才有了這么個安身的地方。

張如安靜靜地傾聽著——專心要捕捉這個聲音??僧?dāng)他專注地傾聽的時候,這聲音茫然無緒地處于半睡半醒狀態(tài)時,那聲音又會倏然而至:你逃吧,逃吧。弒父弒母,洗刷不凈的罪過……懺悔不完的惡行。你這一輩子都將不得安寧。

張如安縱身從床上躍起大叫,你是誰?你在哪里?你出來!你出來!

那聲音又絕無蹤影。等他靜下來,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都安歇在靜謐之中。遠(yuǎn)處的公路上偶爾傳來汽車經(jīng)過的馬達(dá)聲。偶爾也會傳來哪家孩子夜哭的聲音。張如安沒法回答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所說,也是他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憂慮。想了幾回,他也就認(rèn)了。等那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張如安就自言自語地道:沒錯,沒錯,我就是這樣,洗刷不凈的罪過……懺悔不完的惡行。這一輩子都將不得安寧。如果此刻地獄的門向我開著,我自己走進(jìn)去就是了。即使別人不懲罰我,我自己也會懲罰自己的。

張如安“洗刷不清……懺悔不完”地念叨著,然后靜靜地等待著那聲音再次響起??赡锹曇魠s不再響起。張如安繼續(xù)念叨著“洗刷不清……懺悔不完……”又覺得這樣也沒什么誠意,就爬起來穿衣出門,在姐姐搭的那個神龕前,借著夜色看了一陣父母的遺像。張如安注意到父母的神色間一直掛著憂愁。他們被命運(yùn)的際遇擠壓著,一輩子生活得煩悶憂傷扭曲,無法解脫,愁眉不展面帶憂戚就成了他們一生的表情,這表情已經(jīng)固定成了他們的容貌。其實,這憂戚神色間,還隱藏著誰也想像不到的結(jié)局……

想著想著,張如安悲從心起,“撲通”就跪下了。

張如安在身心的凄涼絕望中一直跪到了天亮。

張如安,你念叨什么呢?背后有個蒼老的聲音問他。張如安回頭,看見幺老叔杵著拐杖站在家門口。幺老叔腿腳不利索,幾年前就用上了拐杖。

張如安叫了一聲,幺老叔!

幺老叔說,你念叨什么呢?

張如安說,洗刷不清……懺悔不完……

幺老叔嘴唇動了動,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過了一陣才提高了聲音說,那就多懺悔,多洗刷。這一輩子懺悔不完下輩子跟著懺悔,這輩子洗刷不清下輩子接著洗刷。反正總有洗刷干凈懺悔完了的一天。只要你有這個心,你就是個干凈的人。

張如安說,喔……

幺老叔說,你別一天想這些事了,你爹你媽不會怪你的。

張如安說,你咋個曉得他們不怪我?

幺老叔說,因為他們是你的父母。這份心,說給你,你也曉不得,你還年輕。

張如安好像在想這句話,沒吭聲。忽然高聲說,他們不怪我,我怪我個人吶。

幺老叔又怔了怔,長嘆了口氣說,那你就個人懺悔……

張如安說,喔。

幺老叔說,你要去哪兒?。?/p>

張如安說,我去找王深海。

幺老叔說,找他干什么,人家忙得很。

張如安說,找他問點事。

張如安轉(zhuǎn)身走了。他聽見幺老叔說,這是造的什么孽噢……還債都還不清……

張如安自言自語地說,我也不知道。孽債總是要還的。還不清也要還……

王深海是張如安初中同學(xué),現(xiàn)在是派出所的警察。姐姐不滿地說,王深海是你同學(xué)不是?他又不是曉不得你精神上有點問題,他還裝模作樣地開警車把你拉到派出所去問話。走過場擺樣子也不是這樣的擺法。張如安想了想說,他是警察,要走程序的。張如貞白他一眼說,你倒是會為你的同學(xué)辯解,你好像也不氣。張如安看了姐姐一眼說,我有什么好氣的,去就去唄,他那辦公室,我又不是沒去過。氣得張如貞不再搭理他。

張如安想,向他了解,可能會知道點當(dāng)天的情形。

王深海的辦公桌前坐著個十五六歲的小毛孩,一臉沮喪又帶著些畏懼。王深海正嚴(yán)肅地向這孩子問話。張如安在門口閃了一下身,就讓在門外邊等他忙完。王深海眼睛余光已經(jīng)看見了張如安,說:張如安!聽說你出……回來了。你在門口等一下。

張如安也沒照面,只向他揮了一下手,就在門口等著。

進(jìn)出派出所里的人,不是面帶焦慮就是滿臉憤恨。張如安越看越詫異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進(jìn)出派出所。張如安懶得再看這些人,于是閉著眼睛耐心等待。那個小毛孩終于出來了,在辦公室門口向里面鞠了一個躬,嘴里說著“謝謝叔叔”轉(zhuǎn)身去了。王深海走出來,眼睛搜尋著張如安說,唉,這么多事,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來,來,來……

張如安剛在王深海對面坐下還沒說話,又聽見門口有人喊:王深海,所長叫你!

王深海站起身邊走邊說,你先坐一會啊。

張如安跟他一起出門說,算了,等你下了班我再找你。

王深海說,也好,你看我這里亂麻麻的。晚上我來找你。

張如安從派出所出來,一時間不知道朝哪兒走,也不想去找誰,驀然間又感受到了自己走投無路。一個人怎么會這樣不知道朝哪兒走呢?張如安想,我才會這樣么?還是所有人都會?難道說我的瘋病還沒好完?張如安想了一陣,想不明白自己,依然覺得沒地方好去,于是說,我還是回家好了,跪在爹媽面前心里可能會好受一點。張如安轉(zhuǎn)身回家,取下門杠頂住大門,燃了三炷香插上,在父母遺像前規(guī)規(guī)矩矩叩了三個頭,伏身長跪。

下午六點多,王深海來找張如安。王深海推門,門頂著,就高喊:張如安!

張如安在里面答應(yīng)了一聲。可好半天不見有人來開門。

王深海又喊。張如安又答應(yīng)了一聲,接著“噗通”一聲響,還伴隨著一聲輕輕的悶哼。

王深海再喊,張如安,你搞哪樣?這一次王深海不再等張如安回答,他緊走幾步,繞到大門旁邊的圍墻下,一縱身,伸手掛在墻頭上,一搭腳一縮身就翻了進(jìn)去,他看見張如安倒在神龕前,神色痛苦。王深海邊扶他邊問,你搞哪樣?

張如安說,腳跪麻了,站不起來。

王深海說,你跪了多久?。?/p>

張如安痛苦地說,從你那里回來就跪著的了,好長時間了。

王深海不說話,扶他坐在地上,然后讓他慢慢伸直腿,張如安疼得齜牙咧嘴地又叫喚了一聲。王深海坐在他旁邊,逐漸加重手勁幫他拍打雙腳的小腿肚放松肌肉。這么說,你連中飯都沒吃?何苦呢,純粹是自我折磨,王深海說。

張如安說,我心里好受些。王深海幫他拍打了一陣,然后兩個人坐著。過了一陣,張如安試著活動了一下腿,可腳一動就針刺般的疼,他只好停住。再過了一陣,感覺可以站起來了,就一手撐地要站起來,還沒站穩(wěn),膝蓋一軟,差點又摔倒。王深海忙一把扶住。張如安慢慢直起身,終于站穩(wěn),對王深海笑了笑說,好了,沒事了。

王深海說,可以走了?我們吃飯去。

坐在飯桌前,張如安說,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我那天在派出所到底說了些什么。

王深海警惕地說,你要曉得這些搞哪樣?

張如安說,我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瘋了。

王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毫無疑義。沒人會追究你這個。要是你父母……家人早送你到醫(yī)院去了,這個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唉……我找過你父母幾次,又專門找村干部協(xié)調(diào)過,村干部也來動員過你父母。你父母又是那樣個態(tài)度。你姐好說話些又不好擅作主張,你的事情就一直這樣拖著。鬼使神差……王深海又嘆了一聲。

你記不記得當(dāng)時我說了些什么?張如安說。

當(dāng)然記得,你的事我怎么會記不得。王深海說。

你說幾句我聽聽,張如安說。

問你姓名,你說燒烤,燒烤。連著說了二三十回?zé)?;問你年齡,你說閻王老爺有一把大胡子;問你你家有幾口人,你說天上的星星有三只角;問你你今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你說十五號要地震,張紅家的母豬生了二十個崽。還說劉玉梅家的車過幾天會翻到村背后的溝溝里——被你這烏鴉嘴說中了,幸好沒傷著人——人家都說你瘋瘋癲癲的,通神了。問你知不知道你家發(fā)生的事,你說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再過五百年,孫悟空又會出世,大鬧天宮。讓你畫棵樹,結(jié)果你橫七豎八地涂抹了三張打字紙,畫的什么哪個都曉不得……王深海說著,張如安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到最后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王深海不再往下說,看著張如安小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張如安搖了搖頭,這些都是我的原話?

王深海點了點頭說,差不多。

過了好半天,張如安說,看來那時候我真的是瘋了。

王深海說,你真的不該再想這個事。日子還長著呢,生活就從頭開始。你現(xiàn)在啊,應(yīng)該出去找個工作,平時去上班,多跟人接觸接觸。時間一長,慢慢淡化了,心情也會好起來。要不要我?guī)湍阏覀€合適的事情去上班?掙點錢過日子,免得你一個人在家一天七想八想的。

張如安又搖了搖頭,說,我現(xiàn)在亂麻麻的,往后再說吧。多謝你好意!

那你怎么生活呢?你總要吃飯啊,王深海說。

我姐辦了個低保。我媽還有幾萬塊錢,留給我娶媳婦的。我姐先給了我一萬塊錢,反正我除了吃飯買菜,又不花什么錢。沒事,餓不死的。哪天我想上班了,再請你幫忙,張如安說。

王深海說,那好。但還是希望你早點從這件事里面走出來,重新開始生活。

吃過飯,王深海把張如安送到他家里,又陪著張如安聊了一陣,出門就給張如貞打了個電話:姐,我是王深海。今晚上如安和我一起吃了飯。他今天好像是從十一點多就一直跪到下午了,跪了七八個小時,站都站不起來。呃……對。他想曉得那時候他精神是不是真出了問題。他在求證這個事。我也不太理解他現(xiàn)在的想法。我說幫他找個事去上班,他又不想去。嗯……我會的。你別客氣。我們像兄弟一樣。好好好……

接到王深海的電話,張如貞的內(nèi)心又開始翻江倒海,讓她半宿未眠。旁邊的丈夫不滿地嘀咕了一句:想些哪樣啊,翻去翻來的。張如貞靜靜心,翻身的動作小了些,直瞪瞪地借著窗簾縫隙里透進(jìn)來的亮光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要是……要是……這世上哪兒有后悔藥啊。

要是早點送弟弟去醫(yī)院,也不至于這樣。事情都發(fā)生了,悔也沒用,恨也沒用。是她自己沒堅持,遷就母親的意思。推給母親也不對,只能怪自己沒堅持。父親一直猶豫不決,又擔(dān)心錢。能怪誰呢?大家都有責(zé)任。

張如貞的意思很明確:送到醫(yī)院去治療。母親說,他又不動手,只要別動手打人就由他好了。媳婦都沒娶,住過精神病院,將來哪個會嫁給他?母親的擔(dān)心并非沒道理,父親也說服不了母親。張如貞說,錢可以大家湊湊,去醫(yī)院治療比在家有一次沒一次地吃藥要好。母親跟她翻了臉,痛斥她不顧弟弟聲譽(yù),更是不講道理地說她來爹媽面前拿錢顯擺。張如貞跟母親賭氣不再說這事,但每次看見弟弟嘻嘻著笑臉從大門外面進(jìn)來,苦澀里她就重新燃起這個念頭。母親經(jīng)常在村里跟人吵架,甚至都聽不得別人說瘋癲、神經(jīng)病。個個曉得她護(hù)犢子,睜著眼睛說瞎話。幸好弟弟整天嘻嘻哈哈的,并不動手,所以沒惹出什么事,村里人也就容忍了他。

可弟弟一弄就弄出了大事,說什么做什么都來不及了。在父母遺像前一跪就是半天,可見他的悔恨和自責(zé)??磥硭胱詺⒌哪铑^依然沒有打消。這么大的事,內(nèi)心何安?有這樣念頭也算是理所當(dāng)然??梢绾巫霾拍茏屗蛳@個念頭?張如貞去找過村里的謝居士,求他開導(dǎo)。謝居士委婉地給她講了一通因果的事,說誠心懺悔不再犯過,才是最好的辦法。謝居士說了好半天,沒留下多少印象,但“殺死自己也是殺生,也有大果報”這句話她記住了,也說給弟弟聽了,她覺得弟弟聽進(jìn)去了,讓她心里稍稍感到慰藉。

如何才能讓弟弟像小時候一樣活蹦亂跳地過日子?絕望中的張如貞茫然無措。這可能么?誰能把這樣的事忘了呢?怎么可能忘得了?但即使做不到這一點,也應(yīng)該做到讓他別這么把自己的生活都放棄了。這一點必須做到,張如貞想著,內(nèi)心又重新鼓起了勇氣。王深海要幫弟弟找工作上班也是這樣的想法。別人想得到的,弟弟肯定也想得到,但他自己深陷其間,甚至都不想脫出來——說不準(zhǔn)還會鬧出別的什么事來呢。想到這一節(jié),張如貞稍稍心安,不再抵抗沉沉睡意。一定要幫他脫出來。

這一晚,張如貞來到娘家,見弟弟又跪在父母遺像前,一陣心酸,卻也生出一股悶氣。她走進(jìn)廚房,看看灶臺,并無生過火的跡象,鍋盆碗盞也像是兩三頓沒碰過的樣子,鍋蓋蓋在了水缸上,電飯煲蓋子大張著,里面還有些沒吃完的剩飯,裝醬菜的塑料盒蓋子丟在一邊,盥洗池里甚至還有沒清洗的碗筷,也不知道是什么時間吃的。于是氣呼呼砰砰啪啪開始收拾。張如貞邊洗碗邊叫道,你幾天沒吃飯了?

這時候張如安已經(jīng)起身來到廚房門口。他說,兩天沒做飯了。

你不吃飯,這廚房總該要收拾收拾吧?你要成仙了嘎?不食人間煙火。

張如安訥訥地說,我吃不下。肚子餓了,我會自己做吃的。

張如貞“呯”一聲蓋上裝醬菜的塑料盒子,又咔嗒咔嗒按上暗扣。給你說多少回了,不要掉進(jìn)去就不爬出來。這不是你的錯。誰也不愿意發(fā)生這樣的事,你總不能不過日子了吧?

張如安說,我沒法過日子。

張如貞走到門口來逼視著他,那你想干嘛?

我不知道。

你現(xiàn)在連自己想干什么都不知道,總要先過日子活著,將來也才會有知道干什么的一天。收拾一下家,擺放整齊點,把日子過得像點樣,應(yīng)該不是件難事吧?

……

張如貞放低了聲音說,如安,別一天難過了。我曉得你天天跪在那里,父母在天有靈,也曉得你的悔恨了。他們不會怪你的,他們見你生活得好好的,只會為你高興。別再折磨你自己……張如貞說著拉了拉弟弟的衣領(lǐng),又說,你這衣服也該洗洗了,別穿得像個花子樣。你要不想自己洗,就拿到我家來用洗衣機(jī)洗。

張如貞轉(zhuǎn)身去倒了剩飯,又忙著洗鍋淘米煮飯。對弟弟說,你削削那棵萵筍的皮,我給你炒個菜,再洗洗那幾張白菜葉子做點湯。

張如貞說,你還是去找個工作好了。就這樣在家吃低保,也不是回事啊。手上沒有幾文錢,將來咋結(jié)婚過日子?。窟@房子,也不能老這樣吧?得在這地基上重新蓋房子,簡單點也得二三十萬塊錢。這二三十萬,可不好找啊。

張如安說,現(xiàn)在不想。我心里亂麻麻的。房子,以后再說吧。

張如貞說,就是因為亂麻麻的,才要去工作。一上班做事就分散了注意力,再跟同事說說笑笑,你就不會一天亂麻麻的了。以后是什么時候?等你老了以后?快三十的人了,轉(zhuǎn)眼要結(jié)婚生孩子,一大堆事情都要花錢。再說了,住這廚房,誰會嫁給你啊?別什么事都往后往后的,該做的事馬上去做。你瞧瞧人家王深海,你們一樣大吧?兒子都要送幼兒園了。要不,我先打探打探,給你介紹個對象?

張如安神情恍惚地削著萵筍皮,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張如貞叫道,你聽見沒有???

張如安說,噢……

張如貞看著弟弟心不在焉地吃了兩碗飯,心下稍安??纯磿r間已晚,就說,你收拾一下,我先回去了。有消息,我就給你打電話,來的時候么,衣服穿整齊點。

張如安看著姐姐,不置可否。

過了兩個星期,張如貞打電話要張如安晚上去跟她們一起吃飯。張如安問是什么事,張如貞說你來就是了,吃頓飯你還這么啰嗦。張如安本不想去,禁不住姐姐的威嚴(yán)口氣,就準(zhǔn)時去了。一進(jìn)門,發(fā)現(xiàn)姐姐跟一個女孩坐在一起。他知道這是姐姐在給他介紹對象,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打了個招呼在兩人旁邊的空座上坐下。姐姐說,這是我認(rèn)識的朋友小劉。現(xiàn)在在一家超市當(dāng)收銀員。張如安看了一眼小劉,艱難地笑了一下,雙眼一片茫然。他看見小劉也向他笑了一下,對方眼睛里一絲失望與漠然的表情在他眼里蕩過。張如安想,這樣最好。之后就不再注意這個女孩,只是偶爾雙眼茫然無緒地瞅瞅周圍吃飯的人,又看著飯店外面人行道上的行道樹,好像吃這頓飯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姐姐踢了他一腳。張如安驚回頭看著姐姐,然后看一眼女孩,獨自笑了一下,就專心對付桌上的飯菜。他聽見姐姐煞費(fèi)苦心地不斷找話說,調(diào)節(jié)飯桌上的氣氛。女孩話也不多,禮貌性地看著張如貞,聽她講。張如安想,你這是何苦,我干脆斷了你的念頭得了。張如安忽然笑了一下對女孩說,收銀員很好,一天跟錢打交道。你應(yīng)該很有錢吧?

女孩有些莫名其妙地抬頭看著他,然后說,我只是打工,工資很低的。

不管多低,你畢竟有工資。我連工作也沒有,所以一分工資都沒有。

女孩說,出去找個工作不就行了。

張如安搖了搖頭說,我才從醫(yī)院出來,還不想工作。

女孩說,哦……你身體不好啊。

張如安又搖了搖頭說,不是,我身體很好。張如安又全身顫動了一下,痛苦地咧了一下嘴,但沒看張如貞,繼續(xù)說,我住的是精神病院。

女孩驚抬眼看著他。張如安也坦誠地看著女孩,又鄭重地點點頭說,真的。

女孩垂下眼簾,再沒有看過姐弟倆一眼。張如貞干笑了一聲,對女孩說,我弟弟開玩笑呢。來吃菜吃菜。

女孩來了短信,她掏出手機(jī)低頭看了一眼短信,把電話揣回衣兜里,對張如貞說,張姐,我有點急事,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吃。

張如貞只好說,好好好,你有事就先走。

女孩剛離座轉(zhuǎn)身就走,張如貞起身一巴掌就拍在張如安的后腦勺上,差點把張如安的頭按進(jìn)了飯碗里,急匆匆追出去送那女孩。

她回來的時候,張如安吃得正歡。張如貞恨恨地咬牙切齒說,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吧,你!一把拎起包就走,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對張如安說,單已經(jīng)買了。

張如貞連著兩個星期沒給弟弟打電話,張如安也一直沒給她打過電話。等她氣消了再打弟弟的電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打不通了。她心急火燎地趕到家里,發(fā)現(xiàn)大門虛掩著,院子里寂靜得有些陰森,張如貞喊了兩聲也沒人答應(yīng),推開廚房,鍋盆碗盞都是冷冰冰的,臥室里也是很多天沒人動過的樣子。留意著到處翻看,她才在枕頭底下看見了弟弟留下的字條:

姐: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不用找我,也千萬別找我。你要找也肯定找不著。電話跟存折,我都放在衣柜里,你拿去用吧。我也曉不得回不回來,什么時間回來。如安。

字寫得一筆一畫,平靜安穩(wěn),沒有半點浮躁急切。這主意他不知道打定多長時間了,張如貞坐在弟弟的床上心如亂麻,淚如雨下。

張如貞坐在弟弟的床上哭泣的時候,張如安正在一個叫南江的小城街道上彳亍徘徊。他已經(jīng)在里轉(zhuǎn)悠好幾天了。

那天,他在火車站的售票處盯著屏幕看:南江——票價——128元——16:45(發(fā)車時間)——22:30(到站時間)。他身上只帶著一百五十元錢,剛好夠買到這個叫南江的小城的車票。張如安想走得更遠(yuǎn)一點,但遠(yuǎn)的地方的車票價都超過了一百五十元,他只好買到南江。他不知道南江在哪兒,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管他呢,南江就南江吧,反正到了南江就誰也不認(rèn)識了。在火車上,他吃了一個盒飯,還買了一瓶礦泉水,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就一直在座位上閉眼睡覺,一路沒搭理過誰。

列車準(zhǔn)時到站。張如安走出站臺,南江的天空清澈無比,漫天星星既讓他感到親切又讓他感到荒涼。鄉(xiāng)下才有這樣明亮的天空,繁華的城市是不會有這樣的星空的,他想。他的衣兜里還塞著十元錢,他捏了捏衣袋,感到了一絲涼意。候車廳里人不多,都是些提著行李等待列車經(jīng)過上車去遠(yuǎn)方的人。他們都是有目的的,這里只是他們?nèi)松猛疽粋€臨時經(jīng)過的站點。我毫無目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這里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xù)奔逃,逃向哪里。反正只要離開我生活的那座城市,離開城市郊區(qū)我長大的那個村,離開我那個主房已經(jīng)被焚毀的家,逃離所有我認(rèn)識或者認(rèn)識我的人就行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該干什么,也不知道將來要干什么,反正我只是要消磨我不知道用來干嘛的時間,我盡可以在這里長睡不起,張如安想著,雙手抱著肚子蜷縮在角落里的凳子上閉眼睡覺。

車站的人逐漸多起來。張如安繼續(xù)賴在凳子上直到有服務(wù)員來把他趕開。張如安從候車廳出來,看一眼已經(jīng)冒出東邊山脊的太陽,好一團(tuán)燦爛的霞光,然后毫無目的地朝前走,肚子卻嘰哩咕嚕地鬧得厲害。張如安的手很自然地伸進(jìn)衣兜里捏著那十元錢,很想拿出來買一樣什么東西吃。先忍忍吧,就只剩下這十塊錢了。

張如安沿著火車站前面的大街朝前走。他看出來了,南江并不是鄉(xiāng)下,而是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地級市。他一直朝前走,毫無目的,東張西望,經(jīng)過了一條大街又一條大街。

肚子一叫喚,口也開始渴,張如安忍耐著。沿路都有面包店,早點店。他瞅著坐在里面吃早點的人,匆匆走過,玻璃櫥窗里焦黃的涂了黃油的面包,讓他不斷地咽口水。他終于克制住了要走進(jìn)去的沖動。這樣的地方太誘惑人,往后少從這樣的地方經(jīng)過,張如安想。于是,他只要看見早點店、面包店的招牌就繞道走開,要不就埋頭匆匆走過。

整整一個上午,張如安把南江城所有的街道繞了一遍,他找到幾個覺得可以安身睡覺的地方——有一條叫如安街的街道上有個小花園有石凳子,人不多,可以乘涼睡覺;有個叫東霽橋的石橋下有個涵洞,晚上可以安身;中央大街中段有條叫柿花巷的巷口廁所旁邊,有幢廢棄的樓房可以安身……竟然還有叫中央大街的街道,張如安笑了一下,又想到有這么多地方可以安身,心里不禁一樂,這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

張如安仰頭看了一眼太陽,直射的陽光刺得他一陣眼花,他垂頭眨巴了好幾下眼睛這才恢復(fù)了正常。這時候肚子不再是嘰哩咕嚕地叫,而是嘩啦嘩啦地響了,仿佛腸子就是一條滔滔流淌的河。可他明顯感覺得到,里面空空的,連水都沒有。張如安想,不管了,先買點東西填肚子,下頓的事,下頓再說。張如安起身走到一個小面館前,要了一碗面條,撈了三箸就把碗撈空了,稀里呼嚕吞下去,又將碗里的湯汁全倒進(jìn)了胃里??晌笇嵲谔樟耍@碗面條根本填不滿。四塊錢沒了。真的還想再吃,太想了。那面條,那香味簡直就是種誘惑。張如安忽然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面條。再來一碗吧。張如安接過服務(wù)員遞到手中依然冒著熱氣的面條,還是來不及放佐料,這一次撈了四下,大碗也就撈空了。四塊錢又沒了?,F(xiàn)在,胃里終于有了點飽滿的感覺。張如安慢慢喝著碗里的湯,看了看周圍,他發(fā)現(xiàn)旁邊一個民工模樣的男人正在皺眉注意著他。張如安收回了眼光,仰頭舉起大碗片刻,又搖了搖,終于將最后一滴匯聚到碗邊的湯汁滴在了舌頭上,又心有不甘地掃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大碗,走出了小面館。八塊錢,終于把肚子里那條空空曠曠的河流填滿了。八塊錢?這么說,我只有兩塊錢了。張如安吃了一驚,不禁有些后悔,不管多餓,還是該省下一碗面條來,一頓就吃了八塊,下回吃什么?再這么餓,那還活不活啦?張如安深悔不該這樣匆忙就決定一頓吃兩碗面條。這么貪吃!張如安朝自己的臉頰打了一巴掌。

不過,現(xiàn)在真的很舒服。陽光很舒適,大街上的一切看上去也都很美好。

張如安回到那條叫如安街的小街上,左右沒人,獨自在一條石凳子坐了一陣就躺下了。陽光稀稀疏疏地從頭頂上的樹縫里照下來,被分割成條縷狀,里面還傳來了幾聲鳥叫。張如安下意識地循聲找鳥,看了一陣,滿眼都是碎光,鳥卻不見蹤跡,變得有些百無聊賴,手伸進(jìn)衣服口袋里碰到那兩塊錢,兩張一元的紙幣,還夠買兩瓶水喝。于是,張如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處境,不禁黯然,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于是雙手抱著肚子,盡可能地縮緊,蜷成一團(tuán),閉上了眼睛。

又是一天的中午,張如安早就又餓得心里發(fā)慌了。一個鄉(xiāng)下人挑著一擔(dān)黃瓜,在如安街張如安昨天睡覺的石凳子上歇息。張如安問他多少錢一斤,他撩起衣襟擦了擦汗說,兩塊錢一斤啦。張如安沒講價,自己伸手拿了兩根黃瓜,把不知摩挲過多少回的那兩張紙幣遞給他。漢子怔了怔,猶豫的手終于還是伸出來接了。過了一會,又從籃子里抽出一根來遞給張如安。這一天,張如安吃了三根黃瓜。夜里,肚子嘰哩咕嚕叫個不停的張如安蜷縮在東霽橋下的涵洞里數(shù)著星星,幾乎一宿都沒睡著,一個問題在腦海里旋轉(zhuǎn):明天,我該去哪兒找東西填飽肚子?行走在城市里的流浪者身影一個個冒出來。想不到以前見過的那些流浪者拾荒者的身影成了自己學(xué)習(xí)模仿的對象。到垃圾箱里翻吃的,坐在路邊露出傷殘的身體部位乞討,到處找能賣錢的東西賣了買東西吃。打工,偷,搶,張如安想得到的,就這些了。偷,不能。搶,不敢。打工,能找到工作么?只能看是不是碰上了好運(yùn)氣。乞討,又沒有傷殘的部位,路人不會給錢的。最把穩(wěn)的,那就只剩下另外那兩個方式了。

天一亮,南江城的街道上多了一個沿路翻垃圾箱的男人。

一個塑料袋,正好可以放東西。紙片、樹葉、西瓜皮、橘子皮、碎屑、棍子、塑料盒子、煙頭、撕碎了的報紙、快餐盒,冰棍的包裝紙……大街上的垃圾桶里多半是這些東西。紙片自然是可以賣錢的。塑料盒子應(yīng)該也可以,但張如安不敢確定。撿到兩個礦泉水瓶子那是如獲至寶。一條大街走出頭,提在手中的塑料袋竟然已經(jīng)撿滿了。在一個鞋店前的垃圾桶里,他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雙半新不舊的皮鞋。他仔細(xì)看,鞋幫已經(jīng)脫膠,鞋面也變形得厲害。張如安猶豫著要不要這雙鞋,提著鞋跟端詳了一陣,終于還是把它硬塞進(jìn)了塑料袋里。再后來,有一個跟他一樣的拾荒者竟然肯出三塊錢跟他買這雙鞋,這讓他直高興了兩三天——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無可用的東西,再破爛的東西都有它的價值。塑料袋放不了了,再找一個塑料袋。中午時候,張如安手里已經(jīng)提了四個塑料袋。傍晚時候,張如安背上背了一個脹鼓鼓的破舊旅行袋,手里提著一個水桶大小但要長得多的麻布口袋,里面的東西一只手就可以輕松拎起,但張如安多半反手拖在地上走,因為他還要騰出一只手來翻東西。終于可以找一家廢品收購站去賣了。沿街朝前,竟然沒有,然后回想在哪兒見過外地人收購廢品的地方??伤皇煜そ值?,朝前走好半天沒找著,只好折回來,又躉進(jìn)了一條小巷,終于找到一個他覺得可以把東西賣出去的小廢品收購站。

張如安探頭探腦地朝里面看了看,老板娘猛喝道:搞啥子?

張如安說,賣廢品。

老板娘說,倒出來噻——喲喲喲,啥子廢品噢,垃圾!

張如安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我的東西都是選了又選地揀來的啊。

分分類噻!老板娘提著一個電飯鍋淘米,攪拌淘米水的一只手有道明顯的潮濕痕跡,對著張如安掃了一眼說。頓了頓又提高了聲音說,哎,我說嘛就別分類了,這么點破東西,給你三塊錢。喲,還撿了一天?不值錢噻,我賣給哪個去嘛?人家也不要!五塊?你以為我是銀行噢,四塊,賣就賣,不賣就收到起。喲,一雙破鞋子,哪個要你的嘛。要撿么撿點值錢的,廢報紙、啤酒瓶、礦泉水瓶子嘛還差不多,鐵器也要得。廢銅爛鐵,比你這些破爛東西,值錢……

張如安得了四塊錢,心底下變得充實多了。于是把麻布口袋和那雙破皮鞋塞進(jìn)破旅行袋里背著,滿心歡喜地離開收購站。這時候才感覺到雙腳酸痛,這一天實在走得太多了,路上買了一個甘肅人的大餅塞在懷里,回到東霽橋下的涵洞里過夜。望著灰蒙蒙的夜空,張如安繼續(xù)想父母。置身在這個誰也不認(rèn)識的城市里,張如安覺得自己像根飄在空中的羽毛,隨風(fēng)而起,飄飄蕩蕩;隨風(fēng)而落,晃晃悠悠。他不再從別人的眼睛里讀到瘋子燒死了父母的潛臺詞,也不再接收到各種讓他全身都會收緊的異樣關(guān)懷,可他發(fā)覺逃不出自己的內(nèi)心。那些他一心想忘卻的往事就寫在他的臉上,注入了他的身影,融進(jìn)了他的聲音。父母不在前面,不在后面,不在上下,也不在左右,就在他心里,他逃不出自己的內(nèi)心。睜開眼是這樣,閉上眼也是一樣,逃無可逃。張如安一樣一樣地嘗試著各種方式,發(fā)現(xiàn)并無效果。夜里想得多了,張如安就跪在東霽橋下,直到身心皆疲憊不堪,困倦襲來時才能渾然入睡。

時間一長,張如安變得越來越有經(jīng)驗。撿鐵器,得到工地——城中村拆遷工地或者建筑工地,通常都有人看管,沒人看管的地方也不會有什么收獲。路邊的垃圾箱通常都是些零碎小東西,但如果碰上了,也會有意外的收獲,比如那雙皮鞋,后來還撿到過的一件大衣。收獲較大的還是居民小區(qū)里的垃圾站,一大早,家家戶戶上班的人多半會順手提著兩袋垃圾下來丟進(jìn)垃圾站。張如安能一眼分辨出哪一袋是廚房里的,哪一袋是客廳里的。通??蛷d里來的垃圾袋里面意外收獲較多。漸漸地,張如安就只出沒在南市區(qū)那幾個居民區(qū)的垃圾站附近,那里成了他固定覓食的區(qū)域。時段么,最好的時間還是早晚,別的時間收獲都不多。通常能夠換來七八塊錢,運(yùn)氣最好的那幾回,竟然也換得了二十來塊錢。這樣,能使他半饑半飽地每天奔波在南江城的大街小巷,在這座小城里勉強(qiáng)存活下來。

張如安寧愿多走兩條街,也要把自己的東西賣給那個四川女人。時間一長,女人好像也不再那么討厭他這個固定客戶,給的價格也相對公道。身上積攢了二三十塊錢之后,張如安甚至?xí)蚓用駞^(qū)的老頭老太太收購廢報紙,這樣收入就穩(wěn)定多了。那一段時間,張如安倒像是個走街串巷的廢品收購者,收入足夠他購買每天必須的食品,不用再饑一頓飽一頓地度日。在別的流浪者拾荒者看來,張如安簡直是他們當(dāng)中的富翁,過的是比較體面的生活。

張如安撿到了一床破舊的棉絮,撿到了破舊的大衣、氈帽、雨衣。那一天,他竟然從一個塑料袋里翻出了一個針線包。他如獲至寶,他穿在身上的衣服越來越破舊,褲子上的那個洞已經(jīng)撕開到了襠部。這些東西,都被他拿到東霽橋下的涵洞里擺放著,這讓他覺得像個家。只是好景不長,當(dāng)他有了像個家的感覺之后沒過一個月,他的家除了幾樣實在沒用了的破爛,所有東西被別人一掃而空,家的感覺也就蕩然無存——竟然會被人偷,竟然會有人來偷他。張如安在東霽橋下憤怒地高聲叫罵了半天,然后蹲在地上,雙手縮在兩腿之間捂住臉頰,像是疲憊的鳥兒收起翅膀棲息在橋下,在冷風(fēng)里瑟瑟地顫抖著坐了一個晚上。

這天傍晚,張如安筋疲力竭地回到東霽橋下的涵洞,依然為前幾天的失竊懊惱。夜逐漸深了,東霽橋下也逐漸變得安靜。棉絮被偷了之后,他沒有蓋的也沒有墊的了,正猶豫著是躺在地上睡,還是蜷縮著靠在橋墩上睡的時候,他的周圍出現(xiàn)了三四個黑影。等張如安感覺到不妙的時候,走得最前面的那個暗影已經(jīng)出腳了。張如安先是感覺到左腿一陣鉆心的劇痛,待他下意識地站起來,胸部,腳上,肚子上已經(jīng)遭到多次擊打。拳頭打的疼痛感弱些,被人踢中的地方則要痛多了。張如安在劇痛中下意識地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護(hù)住頭部,蹲在了地上。再一腳蹬來,張如安倒在了地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重新蜷縮起來,盡量縮小自己的體積,雙手死死護(hù)住頭部——如果能把自己縮小成一塊小石頭,甚至縮于無形,消失在這夜幕中那該多好!可惜不能。這樣,張如安身上遭受的就不再是拳頭而是尖而且銳的鞋子,踢中一腳,鉆心地痛。

懵懵懂懂中他隱約能感覺到不同的人用力程度不同。蹬他的人用力小,踢第一腳的人下手狠。又一腳,踢在肚子上,張如安胃部一陣痙攣,喘不過氣來。全身都在劇痛。他也辨不清楚腳來的方向,辨不出自己身上哪里最疼。也許是因為他一直用手護(hù)頭的動作惹惱了攻擊者,那個下手狠的人和另一個人開始攻擊他的頭部,被踢了幾腳之后,張如安變得更懵了,模糊一片。然后在似醒非醒中他聽到有人說“好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攻擊終于停止了。張如安覺得自己已經(jīng)飄了起來,像要離開自己的身體,離開東霽橋,離開南江。也不知離開了沒有,然后就沒了感覺。

張如安醒來的時候,四周死一般的寂靜。夜依然黑暗,偶爾有車從旁邊的公路上開過。稍稍一動,全身都在劇痛,仿佛一只鼓脹起來的皮球,特別是臉部,繃得難受,他只好一動不動地躺著。癩蛤蟆被牛踩了,全身沒個好地方。也許我的身體已經(jīng)四分五裂,估計都已經(jīng)斷成很多截了?,F(xiàn)在應(yīng)該是下半夜了。寂靜中,張如安的頭腦卻漸漸清晰起來。也許我要死了,張如安想。就這樣死了那也很好。這算什么?那些黑影是老天派來的殺手。他想起村里老人的罵人話:你這個挨刀的,天殺的。我沒挨刀,但可以叫天殺的。張如安想到這里,不禁笑了一笑。一牽動臉部的肌肉,又一陣鉆心的疼。天殺了就好,就還了這一世的債了,也就不用再天天懺悔了。張如安一陣安心一陣輕松。心一松,全身也松弛下來,痛感卻更加明顯。這就是老天的懲罰。幺老叔說,這一輩子懺悔不完下輩子跟著懺悔,這輩子洗刷不清下輩子接著洗刷。這一輩子,我也就這樣懺悔,這樣洗刷了。也不知懺悔完洗刷清了沒有,估計是沒有。至于下輩子……下輩子的事,到時候再說吧……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父母在向他招手,看來這真是自己的大限到了。父母來接我了。這樣最好,最好。這輩子就這樣了……

這樣最好,張如安斷絕了紛紛嚷嚷的念頭,平靜地等待著死亡的最后來臨。

最先發(fā)現(xiàn)張如安的是一個晨練的老頭,他一叫喚,結(jié)果來了幾個老頭老太太:喲,還活著么?喲,到處都是血哎!喲,被打成這樣哎。喲,就是那個拾荒的年輕人么,住這橋下好久了哎。喲,是不是哪里斷了哎,手?jǐn)嗔诉€是腳斷了哎。喲,什么人呢,下手這么狠吶。他也不像是個干壞事的人哎,把人家打成這樣。喲,這要咋弄吶,打120啊?喲,最好是打110哎……

老頭推推張如安,說,喂。張如安睜開眼。于是他們歡呼:喲,還活著哎……

老頭老太太們議論了一陣也就散開了,既沒人打120,也沒人打110,但之后有人陸續(xù)再來這里,或給吃的,或給穿的。最先發(fā)現(xiàn)張如安的那個老頭給他帶來了一些藥,還很仔細(xì)地幫他涂上了外傷藥。有個老太太給他塞了兩百塊錢。一個老太太最后一次來的時候,張如安已經(jīng)能夠站起來走上幾步了。她給張如安買了幾個包子,又塞了一百塊錢,叫他去買藥吃。張如安跪著給她磕頭。老太太說著受不起受不起匆匆走了。這些老人對張如安很關(guān)照,但離開卻都很匆忙。

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了。

張如安依然活著。但他的左眼被人踢瞎了,除了眉眶上一道疤痕,別的看不出什么,視線卻一片模糊——閉上右眼,左眼就只能看清前面大樓的輪廓。此外,一切依舊。張如安走出東霽橋洞,慢悠悠到處亂轉(zhuǎn)?,F(xiàn)在他的身上還剩下些財產(chǎn):一百二十多塊錢,一件半新不舊的長羽絨服,一條燈芯絨褲子,一條薄棉絮,一塊他非常喜歡的拳頭大的綠色石頭,一個毛茸茸的玩具小狗??诖镉袀€針線包,一個麻布口袋。他用那個破舊旅行袋,把他的這些財產(chǎn)全放里面,每天背在背上形影不離。

春天,張如安一瘸一拐地走過南江的大街小巷,在垃圾堆里撿刨著,像一條喪家已久的狗,臉色悲憤倉皇,一副隨時準(zhǔn)備逃之夭夭的樣子。

夏天,張如安在南江的大街小巷顛簸著匆匆走過。身上的衣服少了,但旅行袋更鼓囊了些。因為拖著一麻袋撿拾來的東西,他的臉上經(jīng)常掛著汗水。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下午見他多半是蓬頭垢面,早上見他卻多半是蓬頭凈面——他并不邋遢。

秋天,張如安在南江正在落葉的大街小巷走過。身上的衣服更加破舊,而且開始打了補(bǔ)丁,但絕不骯臟,更不會臭味熏天。秋末的時候,他的頭頂上戴了一頂紅色的旅行帽,在灰蒙蒙的南江城有些顯眼。這時候的張如安平和多了,人們經(jīng)常見他面帶微笑。

冬天,張如安身上的衣服顯得單薄。他經(jīng)常一路小跑取暖。冷風(fēng)里,謀食的人瑟縮著探頭看垃圾箱,多半是些枯枝敗葉,連垃圾也跟著一起蕭索。年底,南江城罕見的下了場雪。張如安站在雪地里眼光發(fā)直,可奇異地安詳:如果父母的墳地也是一片雪白,那該是什么景致呢?經(jīng)過他身邊的南江人,看見這個頭發(fā)編成了辮子的拾荒男人,正在淚流滿面。

……

張如安就這樣在這里活著。在這里懺悔,在這里贖罪,在這里過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這時候張如安造型奇異:那件大羽絨服不知已經(jīng)縫補(bǔ)了多少回,羽絨服本來的料子已經(jīng)不見,估計他是把撿來的布或者把舊衣服全拆成布料,都縫在這衣服上了,左一塊右一塊,大大小小,橫七豎八,毫無規(guī)矩,于是變得很厚重,而且長,是地道的百衲衣,能保暖御寒。夏天抱在手上,春秋披在肩上,冬天穿在身上。他的頭發(fā)長但不臟,披肩長垂。鞋子是雙旅游鞋,也是補(bǔ)過很多回了。褲子是條膝蓋上磨破了的牛仔褲。旅行袋已經(jīng)不見了,肩膀上掛著一個破舊的黑黃色大皮包,有皮扣子但沒扣上,口袋口就敞開著——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怎么也不像個落魄失魂的拾荒者,倒像是個不修邊幅落拓不拘的藝術(shù)家。

故鄉(xiāng)的一切逐漸邈遠(yuǎn)——被燒毀的老房子,姐姐、姐夫,還有上小學(xué)的小外甥女劉芳。父母的遺像,老家的燒烤攤。張如安甚至都忘卻了自己何以來到這里,下意識間只覺得自己本來就該這樣生活,本來就是個拾荒者、外鄉(xiāng)人,一個被所有人視而不見的孤獨者。

張如安獨自活著,但也僅僅是活著而已。

整個世界仿佛與他無關(guān),他甚至連逃到這里來的前因后果都正在逐漸淡忘,但那個罪感還在。每想起父母的慘死,他依然心痛,依然有讓他疼痛的心情生起,但他想不出表露給誰看,于是呆若木雞,或者深深地埋下頭坐著,或者呆望著西天的流云,殘陽或飛鳥,并不回避什么,平靜地讓那吞噬一切的苦楚一點點地侵蝕消溶著自己。他想,反正自己活著就是用來被消溶的。那天下午,夕陽下陰霾混濁,張如安大步匆匆從安瀾橋上經(jīng)過。神情寂寞、眼光迷茫,心思不知停留在了何處——肯定不在人間。夕陽下,百衲衣襟向后飄著,長發(fā)飄動,整個身影透著無邊的蕭瑟荒涼。張如安就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心境下被人偷拍了很多張照片。

那年夏天,網(wǎng)絡(luò)上一個叫犀利哥的流浪男人的照片被不斷轉(zhuǎn)發(fā),受到網(wǎng)友關(guān)注熱議,轉(zhuǎn)眼間就成了網(wǎng)絡(luò)紅人。南江城的這個偷拍者,也在南江論壇上發(fā)出了被他起名為“南江寂寞哥”的張如安照片。網(wǎng)友在跟帖中紛紛描述了他們所見到的“南江寂寞哥”,又不斷挖掘“寂寞哥”眼神的內(nèi)涵,拓展“寂寞哥”衣著打扮的外延,又貼出圖來與世界各種可望難及的名牌服裝款式相比較,倒像是張如安在刻意扮酷似的。有人甚至為他寫了一首歌《你的寂寞如此鋒利》,彈唱視頻就放在了網(wǎng)上。有關(guān)寂寞哥的帖子也被不斷轉(zhuǎn)發(fā),雖然不如犀利哥有名,卻也已經(jīng)逐漸溢出了這個論壇。更有好事者每天在南江城里搜索張如安的蹤跡,在回帖中描述張如安拾荒細(xì)節(jié),展示他的最新照片以博網(wǎng)友點擊率。這些人或遠(yuǎn)或近跟蹤拍攝張如安,嚇得張如安幾天不敢坦然露面,以為得罪了什么人將對自己不利,甚至想到可能是新的天殺厄運(yùn)又將來臨的征兆。搜索“南江寂寞哥”,百度、谷歌上竟然也有數(shù)千條相關(guān)頁面了。

張如安對這些渾然不知。

網(wǎng)絡(luò)上的事,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多久,關(guān)注的人逐漸少了,張如安也就驀然間感到了自己身邊的安靜,但他還是沒法判斷那些人為什么跟蹤他。他們好像也沒惡意,但還是讓他心有余悸。但是,再不出去工作就要餓肚子了,于是他鼓起勇氣,在忐忑不安中恢復(fù)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在南江城里到處撿拾廢物廢品,稍有點異樣的動靜都會讓他膽戰(zhàn)心驚。于是,他走路,撿拾廢品都會警惕地左看看右瞟瞟,結(jié)果就瞟見了五年不見的姐姐張如貞。

張如安一抬頭,目瞪口呆,站在眼前的這個女人確確實實是張如貞。他看見姐姐嘴巴癟著,一臉憂戚,又急又氣,又驚又喜,又恨又愛,飽含熱淚的樣子,不禁心中一熱,于是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訥訥地叫了一聲:姐!

張如貞卻很動情,她一把死死緊抱著張如安,生怕他再跑掉似的,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又使勁捶打著張如安的肩膀叫喚:你咋要跑這里來,過這樣的日子???啊……

張如安的眼淚也就簌簌地下來了。

他們身邊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大群人,甚至把警察也招來了。有人辨出了張如安,順理推測是家人找來了,于是又發(fā)了一組照片——感人一幕:親人來尋,南江寂寞哥與姐姐當(dāng)街相擁大哭~~南江寂寞哥或?qū)㈦x開南江……照片是姐弟倆淚水漣漣相認(rèn)大哭的連續(xù)畫面。這簡直是南江論壇里面爆炸性的新聞,發(fā)貼者博客的點擊率、轉(zhuǎn)載率迅速攀升,這個幸運(yùn)者博得了一陣眼球。姐弟兩個這一天是在警察的幫助下才擺脫了那些層層圍觀的人群的。

剪了長發(fā),剃了胡子,穿了新衣服,張如安不再是南江的張如安,也不再是昨天的張如安。他對自己的這副新行頭一點都不習(xí)慣,甚至有些忸怩不安。張如貞早已氣急敗壞地發(fā)了狠話:你要不回去,我就死在這里。張如安知道自己的逃亡生活結(jié)束了。小時候他就只有聽話的份,現(xiàn)在也是一樣。

我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生活了。真的,姐。平時極少說話,張如安已經(jīng)有些結(jié)巴了。

人會習(xí)慣過好日子,哪有習(xí)慣了過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的?

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呢。每天自由自在,也沒什么不好。

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天曉不得有沒有明天。還沒什么不好?你說說這是什么人過的日子?又不是沒見過,我們那里像你這樣生活的人也不少。

張如安沉默著。張如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直氣乎乎的。張如安出走以后,且不說每天的擔(dān)心、傷心、難受,她可費(fèi)了不少心思到處尋找。直到找得身心疲憊,最后終于絕望了才罷了手??梢策€是一直希望奇跡的出現(xiàn)——某一天忽然接到一個弟弟的電話——她一直晚上都不敢關(guān)機(jī),更不敢換電話號碼;某一天弟弟忽然站在自己面前,低聲地叫一聲“姐”;或者某個人會忽然告訴她一點弟弟的消息。她就在這種擔(dān)驚受怕的心情中過了這么多年,很難讓她不生氣??匆娏说艿埽屗肫鸶改?,又擔(dān)心張如安會弄出什么事,只好竭力忍住泛濫的情感。張如安卻沒這些心思,也許是看見姐姐高興了,一直都是笑嘻嘻的樣子??吹降艿苓@樣,張如貞也稍稍安心:弟弟好像沒那么重的負(fù)罪感,至少正常多了。這樣一想,也使她稍稍心喜。

對了,姐,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張如安很好奇。

芳芳在網(wǎng)上看見的!張如貞沒好氣地說。

網(wǎng)上?

你的照片那網(wǎng)上到處都是。南江寂寞哥!

南江寂寞哥?

就是你吶。人家都說你穿那破長衣服瀟灑得很,帥得很,酷得很,個個喊你南江寂寞哥噢,還編成歌在唱呢——《你的寂寞如此鋒利》。

張如安不明所以地“嘿嘿”憨笑了幾聲,又說,對了,芳芳多大了?她會上網(wǎng)了?好幾年沒見過她了。長高了吧?我見這里到處都是網(wǎng)吧,那些孩子晚上都不回家。可別去網(wǎng)吧。

初二了還不會上網(wǎng)啊?你還曉得別去網(wǎng)吧!

張如貞再三追問他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張如安卻不愿意多說,只是“嘿嘿”笑著說,好混,幾年么,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我都忘掉了。好幾年了,爹媽的墳頭上草怕老高,老高了……

他忽然講起父母,姐弟兩個就沉默了。張如貞連忙岔開了話題。

面對著姐姐,張如安一點點回憶起了家的感覺。“家”這個詞驀然出現(xiàn)在腦海中,嚇了他一跳。家,家,家是什么樣的?他才真切地意識到,孑然一身的他,家的感覺已經(jīng)久違了。

張如安回到他出生的這座城市。他忍不住一下火車就要到地處城郊的“村里”看看。村,其實已經(jīng)不存在了。村落跟城市已經(jīng)連成一片,大青樹也不見了——據(jù)說已經(jīng)移栽到一個大公園里去了——標(biāo)識不在了,村子已經(jīng)徹底消失。張如安悵然若失地在那一片區(qū)域轉(zhuǎn)了一圈,又心有不甘地回頭望望,回到了他的新家。新家是一片居民小區(qū),據(jù)說所有村里人都被安置在了這里,這是些排列整齊、新建不久的單元樓房。

張如安去看父母,父母的墳地果然已經(jīng)荒草萋萋。張如安燒紙叩拜祭奠了一回,跪得累了,就坐在墳前,想跟父母說幾句什么,但也想不出要說什么,于是獨自垂頭神傷,又抬頭看看周圍柏樹上鳴叫的鳥,看看遠(yuǎn)處煙塵迷蒙高樓林立的城市。就這樣一直坐到下午,獨自黯然回家。

張如安分到了一套房子,還有一些補(bǔ)償款。這些事都是姐姐幫他辦的,姐姐甚至把他的房子做了簡單的裝修,粉刷了墻壁,衛(wèi)生間一應(yīng)俱全,還添置了幾樣家居必用的電器。姐姐說,這些一共花了三萬多塊錢。老宅算是父母的遺產(chǎn),姐弟兩個平均繼承。張如貞把所有帳目給他算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才用三萬多塊錢裝修,可見裝修得簡單。張如貞說,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再裝修就是了。裝了,到時候就不時新了。現(xiàn)在,能住就行。張如貞還說,之所以這樣裝修是不想閑置著這套房子。要是再找不到你,也許我就把它出租了??罩灰彩强罩??張如貞說。

不裝修他也能住。住過橋洞的人,什么地方不能住啊。其實,張如安也就是聽著而已,怎么分配,怎么安排那些補(bǔ)償款,張如安毫不在意,有姐姐打理,他更省心。

之后的日子,張如安陸續(xù)見到了大部分昔日的村人,多半是老人。年輕人手中有了本錢,都忙著干別的事賺錢去了,或者就孩子上學(xué),到臨近學(xué)校的地方住去了。他們都不再是農(nóng)民。失去了土地,他們搖身一變都成了城里人,又慢慢融入這個城市,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不見了。

幺老叔跟幾個老頭坐在小區(qū)的花園里聊天。據(jù)說這些老人都不愿意搬開,他們要時常聚集在一起,繼續(xù)保持當(dāng)年在村子里的感覺。幺老叔先看見張如安,他用拐杖敲著地,大叫“張如安”。張如安忙一路小跑過去見他。幺老叔更加蒼老,滿頭銀發(fā)。他瞪著張如安說,你個小崽子性大得很呢,一走就這么多年、還跑那么遠(yuǎn)。你跑了這些年,咯是在天天懺悔?現(xiàn)在懺悔完啦?

張如安安靜地笑了一下。

幺老叔哈哈笑著說,現(xiàn)在瞧你好像正常了么!還“南江寂寞哥”,瞧把你能耐的。

張如安又笑了笑說,我個人可一點都曉不得。連你老也曉得啦?

他們都在電腦上一張一張地打開給我看了。唉……夠了,夠了。幺老叔又用拐杖敲著地,合著節(jié)拍地?fù)u著頭說,你爹媽看著要心疼了。別折磨個人了,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聽幺叔的話,啊……人生在世也沒幾年,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你都三十老幾的人了。

張如安依然不置可否地安靜地笑了笑,說,好,好,好。

謝居士一家就在同一幢樓,另一個單元,倒是常遇上他。第一次碰上他的時候,謝居士奇怪地盯著張如安看了好一陣,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倒是……倒是什么,謝居士沒朝下說。但他讓張如安到他家去喝茶。這一天,張如安就去了。

謝居士家在四樓。走在樓梯上,張如安想,他們都說我那時候瘋了,瘋了是不用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的。他們拿我的罪過是毫無辦法,一個個都只能嘆息。可我知道自己的罪過,即使那時候是個瘋子,也是要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瘋子的行為也是罪過,我拿我自己的罪過,其實也是毫無辦法,只有一輩子承受著這個悲哀。洗刷我的罪過,我已經(jīng)試過這么多方法了。我且聽聽謝居士的說法。

落座,謝居士坐在斜對面的沙發(fā)上看著張如安,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倒是……謝居士頗費(fèi)躊躇地選擇著詞語,看來這么多天了,他依然沒選擇好這個詞。沉默了一下,謝居士終于說,你這個人倒是頗見自省的功夫!別人說自省,多半是嘴巴上說說,最多心里想想,你是既在嘴上說,心里想,還付諸行動,而且一動就這么多年,難得,難得。說不定你是個有佛緣的人。

張如安說,我只是想還債,把我欠下的都還了。

謝居士說,因果么,欠下的總是要還的。還就是了,用不著急焦火燎的。

張如安說,那,我跟我父母,誰是因,誰是果?

謝居士頓了頓,緩緩地說,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三世因果,并沒有先后。不切斷這個鏈條,它就永遠(yuǎn)都互為因果,然后永遠(yuǎn)輪回。

張如安看看他,沉默著。

謝居士又說,你試了好多辦法,要贖罪,要懺悔,這些我都曉得。還是覺得不管用,是吧?

張如安說,是。我就是那回被人打,躺了好多天。晚上睡在橋洞下面迷迷糊糊地數(shù)星星,我想我快死了,所以就想,是不是我欠下的債還完了,老天來收我了。那時候我倒是感到點高興。結(jié)果老天也沒收我,只是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我以為我這輩子就那樣過了,結(jié)果還是得回來。

謝居士說,債沒還完,即使是死也用不著高興。欠下的,下一世還是要接著還。其實你不用老掛在心頭。因果,并不一定全是惡緣。有的也不一定有果報。比如你那時候神志不清,又不是故意的。所造成的惡業(yè),叫不故思業(yè),不故作業(yè)。不故思業(yè)不故作業(yè)并沒有果報。這世界,反正公平得很,絕不會虧待哪個人,但我們眾生懺悔,也倒不是為了一時一事。無量劫來,我們所造的業(yè),那可是無法言說了的,多懺悔也沒什么壞處。你現(xiàn)在回來了,說明你的緣分還是在這里。其實跑到哪里都是一樣,你的心不會因為你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安了,業(yè)也不會因為逃離這個環(huán)境就消了。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去跑來也是在這娑婆世界里么?

可像我這樣,發(fā)生的是這樣的事,該怎么還呢?

懺悔。為他們祈福!

我每天都在懺悔。可我安不下心來,一想起就難受。

那就繼續(xù)懺悔。

懺悔能安心?

不能,因為人本來沒有心。

沒有心,那我又為何不安?

那是因為你怕。你怕別人議論你,怕別人罵你,怕別人用眼光、用言語折磨你,反正你怕面對別人……讓你不安的,是這個心。

要是我沒有這個心呢?

人人都有這個心。你要沒這個心,那就……了不得啦。

我睜眼閉眼都是父母的影子。我寧愿遭到因果報應(yīng)。

你有這個心,那就繼續(xù)為他們懺悔,為你做錯的所有事懺悔。

除了懺悔,我是無路可走了?

你本來無路可走。我們都無路可走,眾生的路就是在輪回里轉(zhuǎn)圈圈。

你的話我可不懂。照你這么說,我竟然可以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放而不放,不放而放。放就是不放,不放就是放……你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的話,我不懂。

不懂就多想想。等你哪天可以將你自己連同這些事都能放下的時候,你就懂了,也可能就懺悔完了。那時候,你的那個所謂的心就安了。

你這樣說,我更不懂了。

謝居士說,不懂就喝茶吧。慢慢去想。

茶也喝不下。

那就下回來喝。我這里可是有上好的普洱茶的,專門托人從西雙版納、臨滄的茶廠買的,生茶熟餅都有。你想喝的時候就來,我泡上好的茶給你喝。謝居士說著,朝張如安笑了笑。謝居士的笑,讓張如安感覺很溫暖。

前前后后,張如安幾乎都見過了村里的人了。善良人們的善意,使他感受到了一些溫暖,給他的印象是,仿佛大家都覺得到此得可以告一段落了似的。該懺悔的懺悔了,流浪這么多年,還能叫他怎么辦呢?那悔恨,那自我責(zé)罰,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既然不是個個都能做到的,難道大家還會不諒解么?感受到了這一節(jié),倒是讓張如安稍稍心安。只是那痕跡還在,像手背上一道閃亮的疤痕,終將畢生存在。它存于張如安的心里,留在周圍人眼里,橫亙在數(shù)千年來的人的行為中。又像一根刺,戳在人內(nèi)心深處,張如安沒法自己挑掉,別人也沒法視而不見,任何人都沒法剔除。張如安想起謝居士的話,隱隱覺得自己之所以心不安,恐怕真的是因為害怕??晌覟槭裁匆庥鲞@樣的事?而別人沒有?如果這就是命,那又為什么偏偏我是這樣的命,而別人不是?這依然讓他感覺心痛,難受。這又讓他悔恨不已。不過,這倒與他原來的自責(zé)無關(guān)了。

這時候,張如安才知道自我救贖的路其實前景茫茫。即使是瞎了一只眼睛,人世間的一切依然盡收眼底??磥砑词故且浑p眼睛都瞎了,耳朵照樣能聽,鼻子照樣能嗅,皮膚照樣能感覺,舌頭照樣能嘗,意識照樣能想像,所以也無濟(jì)于事。于是,更深深感覺自己的無路可走,但我還活著,并非是因為覺得還有希望,而是因為我無法處置自己。絕望處又想,反正這一輩子是還不清了。如果有地獄,我愿意在地獄里受苦受難,償還這筆人世間最沉重的債務(wù)。如果有來世,我愿意再做他們的兒子,用我的一生償還。

你知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打動了別人,成了網(wǎng)絡(luò)紅人?老弟,你的寂寞牽動了別人的寂寞,你拾荒者的自由自在,對比著那些被鋼筋水泥房子禁錮著身體的白領(lǐng)們的按部就班,你的一無所有,讓別人想起了一無所有的淡然瀟灑,也讓他們想起了他們擁有或者正在擁有房子車子票子時候的無窮煩惱。你哪里是個拾荒者,你簡直就是他們的影子,是他們的鏡子。影子,他們一低頭就看見了。他們看見你,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鏡子,你反照著他們所有的不如意。所以你紅了?,F(xiàn)在,你依然孑然一身,一無所有,但你擁有別人所沒有的,你知道是什么?名聲!名聲哪,老弟,多少人想出名都快想瘋了。為什么,名聲可以帶來利益嘛!誰不想利益???一把一把的鈔票啊。我們一輩子忙的,不就是那個嘛……

馬戲團(tuán)老板忽然就找上門來了。老板到處打探張如安,找不到,于是就到派出所找,一問就問到了王深海。面對王深海警惕的眼光,他們只說張如安成網(wǎng)絡(luò)名人了,要他加入他們的馬戲團(tuán)。王深海將信將疑,想不出馬戲團(tuán)跟張如安這個網(wǎng)絡(luò)名人之間能建立起什么聯(lián)系,但有一種可能打動了他——工作。于是王深海就把張如安剛剛啟用的電話號碼給了馬戲團(tuán)老板。

馬戲團(tuán)老板把張如安約到一個茶室,那言語,如重磅炸彈向張如安一陣亂轟:老弟,你忽然就成了別人低頭就見的影子,成了他們面前的鏡子——日子還可以這樣過。讓他們想入非非。誰能夠成為成千上萬人的影子???別人不能,但你已經(jīng)是了。你就是他們的影子。當(dāng)然,也可能是你讓他們想起了他們的幸福生活,這也正好是你的財富。所以你要利用它,挖掘它,善待它,因為能給你帶來更大的名聲,給你帶來更大的利益,讓你活得更瀟灑自如……所以,你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要活回去。不要現(xiàn)在這個平凡的生活,要活回去,回去,活回去。老板揮揮手,像是一揮手就把張如安拽回到了從前,活回到以前那個樣子啦。頭發(fā)要長,胡子不要剃掉,穿著以前的衣服,最重要的,你的眼神要跟照片上的一樣。一個字,酷……

馬戲團(tuán)老板講得吐沫橫飛。

老板說,你以前穿的鞋子還在嗎?

張如安說,丟了。

你那件酷斃了的大衣還在不在?

丟掉了。

你那條皮帶……也不是皮帶啦,是拴褲子的布帶子,還在不在?

早丟了。

老板失望之極,怒道:你怎么能全部丟掉呢?那些是你的歷史,應(yīng)該留著做紀(jì)念的嘛。

張如安說,誰會留那樣的紀(jì)念品啊?

老板想了想又說,不過不要緊的啦,只要你的眼神像就可以了。道具,是可以制造出來的啦。老板說著,又仔細(xì)地打量著張如安,然后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說,可惜了,你的頭發(fā)剪掉了……可惜了,你的胡子也剃掉了……不過也不要緊的啦,養(yǎng)一陣子就會長出來的,但是要養(yǎng)很長時間哎。老板有點焦躁地走來走去。

逐漸地,張如安終于猜出老板打的什么主意了,心里卻連懷疑都懶得懷疑:能把稻草說成金條,你的話我還能信么?樹上的麻雀都怕被你哄下來了。我也不怕你哄,反正我光棍一條,一無所有,你愛咋整就咋整。于是,張如安無可無不可地跟這個馬戲團(tuán)老板簽訂了演出協(xié)議。協(xié)議規(guī)定每天演出四場,張如安打扮成以往流浪時候的樣子,如模特般在臺上表演他的“酷”勁。每個月工資兩千元。如果加場,另計出場費(fèi)。協(xié)議前三個月為試用期,合同期一年。

看到簽訂的協(xié)議,王深海后悔不已。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稍微讓他心安的是張如貞沒反對,但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財大氣粗的老板竟然在這個城市大肆營造起了輿論攻勢。網(wǎng)絡(luò)紅人“南江寂寞哥”還鄉(xiāng)。時尚新潮者的生活“潮度”。寂寞哥的“酷”容,可以丈量你心靈的潮水。“南江寂寞哥”加盟猛拉奇馬戲團(tuán)。大小報紙的娛樂版面上都是類似這樣橫七豎八的斗大標(biāo)題,配發(fā)的是網(wǎng)絡(luò)上曾經(jīng)流行著的那些從南江論壇上下載的照片,特寫、近景、遠(yuǎn)景照片,直把張如安渲染成一個游離在邊緣之外看破滾滾紅塵??釘[潮不要世俗生活專心求個自由自在超脫于所有紅男綠女之上的寂寞哥。張如安果然又在這個城市紅了。

馬戲團(tuán)老板叫小工找來一堆五顏六色的舊衣服,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收來的,叫兩個女人仿制“南江寂寞哥”的行頭,張如安在旁邊指導(dǎo)??桃夥略飚吘共煌谝郧暗暮翢o心機(jī)。兩個女人每朝那件半新不舊的大衣上縫上一塊布就要問一問,這樣對么?直問得張如安煩不勝煩,我怎么知道對不對啊,那時候我只是因為破了朝上縫補(bǔ),可沒想過對不對。實在不耐煩了,就說,對了,對了??衫习逡槐葘φ掌?,勃然大怒:看看照片再縫啦!要縫得跟照片上一模一樣,難道這個也要教你們嗎?紅的就再縫一塊紅的,黑的就再縫一塊黑的,斜著的就斜著補(bǔ),豎的就豎著縫。大小,方向,顏色都要一模一樣啦。嚇得兩個女人慌忙到處去找布片,比照著昔日照片上的最外層顏色模樣,再縫了一層。

鞋子也找來了,褲子也找來了,掛在肩膀上的破舊大皮包也找了類似的來。

女人說,這衣服,也太臟了,是不是洗洗?她們的主意,又引來老板一陣憤怒:要原汁原味啦,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啦,知不知道?你嫌這件衣服臟,那時候他穿的衣服更臟啦。你以為觀眾聞不到這個衣服上的臭味???他們是上帝,他們聞不到,但是他們看得到啦。你洗了,不是原汁了,也沒有原味啦,那還算什么一模一樣?你們這些人就是死腦筋啦。

張如安把百衲衣、旅游鞋、露著膝蓋的牛仔褲穿在身上,生出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置身夢中,又像是回到了從前,聽聽周圍的議論聲,分明又不是這樣。一陣茫然里忽然就迷失了自己。等抬眼周圍看時,見老板臉上露著滿意的微笑,這才又回過神來。他聽見老板不停地搓著手說,是啦,是啦,就是這樣的啦。小伙子,你要在我們馬戲團(tuán)紅得發(fā)紫嘍……

張如安懶得理他,走出辦公室,朝臺后的飼養(yǎng)場走去。

馬戲團(tuán)的臺后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動物飼養(yǎng)場。大象、熊、獅子、老虎、猴子,一應(yīng)俱全。全都在飼養(yǎng)場里。白天幾乎都有馴獸員陪著玩,訓(xùn)練。大象在一個角落里拴著,正在咀嚼甘蔗,馴象員一只手撐著象鼻,一只手拿著半截甘蔗舉著,大象閉著眼睛等口中的甘蔗嚼完,一卷鼻子把馴象員手中的甘蔗卷過去,喂進(jìn)了嘴里。獅子和老虎都懶懶地躺在籠子里,張如安走過,只是睜開眼看了他一眼。一個馴獸員正在場院的另一個角落訓(xùn)練那四只猴子鉆火圈。張如安走近猴子,個兒最大的那只猴子看著張如安的手,其他幾只也都停下了動作,看著這個新來的人。馴獸員朝張如安笑了笑,說,歡迎來馬戲團(tuán)。張如安也朝他笑了笑。

看著這些動物,忽然心里驚了一驚:這么說,我就是要跟這些動物一起表演了?猛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張如安變得目瞪口呆。這個人是馴養(yǎng)動物的,指揮這些動物乖乖地反復(fù)做些有秩序的動作,然后上臺表演。那么,我在這個馬戲團(tuán)里到底是一頭動物,還是一個馴獸員?馴獸員?訓(xùn)的就是我自己;動物?可我分明是個人。那么我到底是人還是動物?這些動物表演的是它們的特殊動作,我表演的是我的“寂寞”??磥?,我跟這些動物并沒有多少差別。這么說,我已經(jīng)是一只動物了?張如安猛然意識到跟馬戲團(tuán)簽訂協(xié)議,是他人生當(dāng)中犯下的另一個巨大的錯誤。

其實,“南江寂寞哥”加盟猛拉奇馬戲團(tuán)的消息已經(jīng)讓這個城市的人不明所以,議論紛紛。人們難以尋找到這兩個名詞之間的聯(lián)系,哪怕是丁點的必然聯(lián)系。唯一可以聯(lián)系起來的就是一個詞:表演。難道“南江寂寞哥”就是個表演么?難道寂寞是可以表演的么?這不僅挑戰(zhàn)了網(wǎng)友的情感,還挑戰(zhàn)了他們的智商,讓所有網(wǎng)友都變得太不舒服。于是有人譏諷,有人大罵,有人表示理解,有人不屑……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都是錢鬧的。

但這些議論都沒有阻止這件事的演繹進(jìn)程。議論紛紛中,“南江寂寞哥”在猛拉奇馬戲團(tuán)如期登場。大張旗鼓的宣傳之下,馬戲團(tuán)老板提前三天賣票,盡管銷售量比他預(yù)期的要差很多,但還是吸引了一些想一探究竟的人,想要看看這個“南江寂寞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神雀怪鳥,又是怎樣來表演人們的流行通病——寂寞的。

馬戲團(tuán)售票處,人們排成了一條長隊。馬戲團(tuán)老板臉上的笑容變得越來越燦爛。

九點,節(jié)目將正式開始。

自早晨起來,張如安就越來越惶恐不安,比圍著他搶奪食物的那幾只猴子還要焦躁。

張如安穿著那身寂寞的衣服,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仿佛是在去天國的路上,又像是在回到動物的途中,臉上的肌肉在一陣陣抽搐。他想模糊這兩者之間的界線。他想,也別管是在哪里,這也就是一份職業(yè),是我掙錢吃飯的方式。可這安慰在他對自己的強(qiáng)烈質(zhì)問中變得蒼白。我不是寂寞,我從來就不寂寞,我是難受,是要贖罪。張如安想到這里,委屈得要流下淚來。我背負(fù)著巨大的罪衍,我想從這里脫離出來,變成一個干干凈凈的人,一個清清白白的人,一個良心安順的人,可他們卻說我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們不僅說我寂寞,而且要來觀賞我的寂寞。如今,這一切已經(jīng)變得勢在必行,騎虎難下。有的錯誤是絕對不能犯的,否則,一輩子都將不得安寧??晌揖头赶铝四遣荒芊傅腻e。那么,我該回到過去,回到他們以為的寂寞里為他們表演,還是做現(xiàn)在的自己,繼續(xù)張皇不安地過屬于自己的平凡日子呢?

哐……一聲巨響,嚇得他一激靈——開場了。場下的大人孩子在嚶嚶嗡嗡說話,場上的擴(kuò)音器音量已經(jīng)開到最大。人們興奮著,好奇著,等待著。這一切足以將張如安完全淹沒。

一陣鑼鼓喧天,大象上場了。聲音安靜下來,大象下來了。

一陣安靜,是老虎上場了。過了一陣,老虎也下來了。

還是一陣安靜,是獅子上場了,然后獅子也下來了。

又一陣鑼鼓喧天,是猴子上場了,然后猴子們也坦然自若不屑一顧地下來了。那只最大的猴子不懷好意地看著張如安的手,馴獸員拖都拖不走。張如安喂過它們幾回食物,它們就牢牢地惦記上了。張如安攤開手,空空如也,猴子這才心有不甘地走了。

背景音樂響起,是那首南江網(wǎng)友為張如安譜曲編詞的《你的寂寞如此鋒利》。隨之而起的是主持人昂揚(yáng)激越的聲音: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天表演的最高潮時候到了。下面要進(jìn)場表演的是名震網(wǎng)絡(luò),紅透互聯(lián)網(wǎng)的“南江……寂寞哥……”。

那個馴獸員牽著猴子又回來了,他推推張如安說,到你上場了。張如安看他一眼,滿臉都是莫名的急切、惶恐,別人給他設(shè)計的亮相動作,表演路徑、動作全忘得一干二凈,弄得那幾只猴子也滿臉同情地看著張如安。這不是懺悔的路,也不是去天國的路,張如安想。我這是到底在哪里了?我好像真的陷進(jìn)了一個爛泥坑中了。張如安變得莫名悲憤。張如貞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拍了拍他的肩頭,面帶微笑,那微笑是鼓勵,不,更像是慫恿。張如安知道簽訂了這個協(xié)議,讓她很感意外簡直都笑得合不攏嘴來——不僅能拿工資,還能出名,何樂而不為的事啊。張如安異樣地看了姐姐一眼,慢吞吞地站起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朋友,“南江寂寞哥”為你表演的是他的寂寞。你們想必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經(jīng)歷。他曾經(jīng)在外省流浪了五年之久。五年時光,他的心情融匯成了兩個字,寂寞!他的眼神聚焦成了兩個字,寂寞!他的神態(tài)雕塑成了兩個字,寂寞?。ǚ拍愕墓菲?!張如安罵道、馴獸員又扯扯張如安的衣領(lǐng),說,老板來了!老板真的來了,一臉威嚴(yán))寂寞是種心情!寂寞是種生活!寂寞是種態(tài)度!寂寞還是我們的人生!誰沒有寂寞?誰沒有寂寞過?讓“南江寂寞哥”帶我們一起寂寞,讓“南江寂寞哥”的寂寞喚起我們的寂寞?。ㄒ苍S,他說的對,向上?向下?站在中間?不上不下?去?不去?寂寞?不寂寞?猴子?還是大象?也許可以是獅子。到底是寂寞還是不寂寞?懺悔還是不懺悔?活著還是不活著?東霽橋、安瀾橋、姐姐、火光、懺悔不完,父母的墳頭……)下面,有請“南江寂寞哥”閃亮登場!

張如安瑟縮著,像是很冷,顫抖著,像是高燒了,怕冷。臺下面安靜著,看他。前面像有一堵墻,無法逾越。張如安拽著衣袖,腰有些貓著,但不是走貓步,而是舉步維艱。他不知道該看誰,也不知道眼睛朝哪兒看。他不知道該朝哪兒走,該走去哪兒。他也不知道怎么走。沒有安瀾橋上的大步流星,也沒有東霽橋下的悲憤莫名。他想找個地方藏身,那里沒有懺悔,沒有精神的重壓,也沒有寂寞,更沒有表演,臺下響起了一片噓聲。張如安想我還是逃走,這念頭無比強(qiáng)烈,可周圍都是欄桿,這里是老虎、獅子和大象曾經(jīng)表演過的地方。我得逃,逃,逃。張如安開始在場地上走動,但不像是表演寂寞,倒像是在醞釀逃亡,搜尋逃亡的機(jī)會。觀眾場上開始混亂。什么聲音都有,哄笑、嘲弄、噓聲,用礦泉水瓶子敲凳子的聲音……

我得逃,逃,逃。逃得越遠(yuǎn)越好……

對了就是這里。一根鋼管連接著另一根鋼管,只要幾個起落,像猴子一般,就可以逃出這里。像猴子一般,喔,喔,喔……幾聲吼叫,張如安開始在場地上奔跑,越來越快。手舉起來了,像猴一樣,勾著前爪,腳也彎下去了,像猿猴的后肢。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一圈。臺下的人不明所以,開始安靜地看著。喔……喔……喔喔……張如安長嘯了幾聲,一個縱身,躍上了一根鋼管,又一個縱身,躍上了另一根鋼管。那中間,至少有兩米寬,他像猴子在樹枝間的蕩漾。場下觀眾席里響起了一陣掌聲。他們知道,這是馬戲團(tuán)的表演。這時候,大象掙脫了鏈子,跑到臺上來了,那幾只猴子也在后臺門口處探頭探腦。獅子和老虎也陸續(xù)聚集到前臺上,不知道是馴獸師帶來的,還是它們自己逃出來的。

臺下開始有驚呼聲:要同臺演出么?

臺上也有點亂了。

臺上的“南江寂寞哥”繼續(xù)在鋼管之間接連縱躍,十足是只長臂猿,幾聲長嘯,兩臂有力地墜著,一手伸出去,下半身隨即蕩起,悠然晃蕩出一道弧線,動作協(xié)調(diào),攀援有力。那身影在腳手架上幾個起伏,忽然落在了大象背上。追出來的馴象師手里還拿著一截哄大象的甘蔗。見那個影子轉(zhuǎn)眼就落在了大象背上,不禁怪叫了一聲,好半天沒合上嘴。

大象對忽然落到背上來的人好像毫無感覺,只是搖了搖巨大的耳朵,發(fā)現(xiàn)了馴象師手里的甘蔗,長鼻一伸,就卷過去喂進(jìn)了嘴里。這時,那只最大的猴子見“南江寂寞哥”站在大象背上,也“喔喔喔”地怪叫了幾聲從后臺跑過來,像是找到了同類,忽然也在腳手架上一蕩,悠然蕩到了老虎背上。老虎正圍著前臺的邊緣轉(zhuǎn),憤怒地齜牙悶悶地咆哮了一聲,猴子又一躍,也站在了大象背上,大象抬了抬腳,像是不舒服。其他幾只猴子見狀,也開始興奮地尖叫著東蕩西晃。馴象師忽然見張如安一巴掌扇出去,將那只猴子打下了象背,又一聲長嘯,幾個起落,悠然蕩上了腳手架的頂端,又一晃,已經(jīng)在圍欄外面了,又幾個起落,就逃離了演出現(xiàn)場,不見了蹤影。

場子里的人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懵了,沒有聲息,好半天才統(tǒng)一地叫了一聲“啊”——漸漸恢復(fù)了平靜的動物們這時候又吃了一驚,紛紛抬頭看周圍。然后場子里稀稀落落響起了掌聲,對可能發(fā)生的危險卻毫無知覺。絕大多數(shù)人搞不清這是表演還是意外,只是繼續(xù)回想剛才發(fā)生的情景,不知道“南江寂寞哥”何以變得像猿猴一樣絕塵而去。

馬戲團(tuán)老板大喊大叫著指揮演職員們趕快收聚動物們,匆匆結(jié)束了這場表演。他自己則沿著剛才“南江寂寞哥”奔逃的路徑左看右看。他是怎么翻出去了的?他怎么能像猿猴一樣一蕩老遠(yuǎn)?他要是每天來這么幾場,我豈不是會天天爆滿?老板大喜,匆匆跑回辦公室,翻出那份協(xié)議興奮地抖得嘩啦啦亂響,他要敢不來,我就去告他。我們可是法制國家……

張如貞雙手捂著驚恐的臉,露出眼睛看著這一切變故,淚如雨下。場子里面,同樣驚訝不已的還有身著便衣的王深海。他悄悄來看張如安的第一場表演,目睹的卻是這樣一場變故:這猴子變?nèi)耍瑤浊陙頉]再聽說過了,可這人變猴子,咋說變就變回去了呢……他媽的,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還“南江寂寞哥”!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再變回來!得趕快找到他。

王深海拔腿朝場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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