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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行

2012-04-29 08:28:04吳文君
上海文學(xué)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吳文君

飛機(jī)晚點(diǎn),算好的時間全亂了套,林琴下了出租車,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她覺得餓,不想等會再出來一趟,叫司機(jī)把車停在了肯德基門口。箱子的四只輪子咕嚕咕嚕響著,她恍然覺得自己像匹疲憊的、受盡了苦的老馬,走在很久以前的一條石板路上,塞在她饑餓的身體里的,就是那么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排隊(duì)的人不多,她點(diǎn)完自己要的往橫里走開一步,把位置讓給身后的人,赫然掃到一張熟悉的臉——還是那張圓圓臉,笑起來的樣子都沒有變——眼睛微微瞇起一點(diǎn),平平靜靜地說了聲,“早?!?/p>

怎么也是她大驚小怪了,熱氣從頭發(fā)根子里冒出來,化成紅暈爬了半個臉,人中以下仍是雪白的,像被風(fēng)吹落的桃花花瓣。

“你這是哪里回來???”他付完錢,注意到她手里拖著的箱子,箱子上的航空標(biāo)簽還沒撕掉。

在機(jī)場她就可以撕掉了。俯首的霎那,她整個暗了一下,再抬起頭,已平靜如初,微笑道,“廣州?!?/p>

“哦?!彼粲兴嫉卮蛄苛怂谎?,沒再問下去,笑道,“兒子沒肯德基不肯吃早飯?!彼膬芍皇侄紦卧诠衽_上,柜臺后面,頭戴棒球帽,只穿著短袖汗衫的服務(wù)員忙碌地穿梭著,不知道為什么,同樣的連鎖店,這里的速度比廣州慢得多,足足五分鐘后,才從服務(wù)員手里接過她要的蛋堡和咖啡。

“再見!”她笑著看著他。

“再見!”他朝她偏一偏頭,依舊是那張出于習(xí)慣而平心靜氣的笑臉。

她推開門,又像一匹老馬那樣拖著箱子來到人行道上,朝不遠(yuǎn)處一幢灰紅相間的樓房走去,那一聲“早”仍硬硬地梗在心里。她原來不是這樣的,她一直有些傻呵呵的,什么都不會認(rèn)真地放在心上,認(rèn)識她的人都這樣講,包括她母親。只有父親叫她“我的公主”,“我的寶貝”,不過也不稀奇,他是什么樣的女人都叫寶貝的。她收起箱子上的拉桿,走進(jìn)黑黢黢的樓道,一級一級向上走著,心認(rèn)真地感覺到了痛。

她開了門,放下箱子,房間里看不出有人住過,一切都和走那天一樣。實(shí)際上,走那天究竟怎樣她毫無印象了,理箱子理到半夜,七點(diǎn)不到就出門了,坐上直達(dá)機(jī)場的大巴太陽剛鉆出來。

她揪掉床單上拖下來的一個線結(jié),站在淡淡的陽光和塵埃里,希望找到別人居住過的痕跡。母親在電話里告訴過她,姨母的女兒要在這里住一陣?!拔乙呀?jīng)答應(yīng)了,”母親說,“又不住多久,”想想,又說,“我問過,她沒有男朋友?!?/p>

母親任何時候都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論,倒掉她剛泡的茶,扔掉她記著地址電話的紙片。她不想在電話里高聲說話,她的面前擺著高腳酒杯,正和同伴聚會,四周坐滿了興致勃勃的人,她喝了三杯了,說好以后每個禮拜都這么聚一次,而且直到那時,她仍以為自己要在廣州呆下去的,隨便吧——如果她的床變成了別人做愛的場所。

她低下頭,在光影里看到自己的手,她還戴著手套,適合廣州的天氣,而不是這里的薄紗手套。她拽掉一只,又用沒手套那只拽掉另一只,手裸了出來,長時間悶在手套里有些灰白,手腕上的兩道紅印淡了一點(diǎn),誰會注意這手呢?她自己也不過淡淡地看了一眼,把手套擱到了床頭柜上。

在衛(wèi)生間墻上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不是自己的東西,那是一面心臟形狀的鏡子,包裹在一只蕾絲做的套子里,仿佛被許多朵粉紅和雪白的小玫瑰花簇?fù)碇?,她拍了拍,拍下些灰塵。衛(wèi)生間有鏡子,不過有些酒店也有兩面鏡子?也不拿走。忘了?不要了?留給她了?她走到那面大鏡子前,不知為什么,這面鏡子里的自己總比別的鏡子照出來的好看一些,跟兩年前,不,跟一年零九個月以前相比看不出特別大的不同,還是父親形容的林黛玉式的罥煙眉、含情目,她在廣州過得還不錯,不是因?yàn)椤矍百康亟迪乱粓F(tuán)黑影,她急忙低下頭,擰開水龍頭洗了手,臉也洗了洗,在窗前的地毯上坐下——著地的一瞬,酸疼從骨頭、肌肉以及一個無可名狀的深處一齊透出來,可這是她自己的地方了,盡可以松撲撲軟塌塌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打開紙袋,取出蛋堡和咖啡,她又想起了米文。她咬下一塊蛋堡,慢慢地嚼著。她今天早上遇到他了。他很平靜。他跟她說,“早?!本拖袼麄儧]有發(fā)生過任何事??伤灰矝]說,“米文,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p>

我愛你。我愛你。她把剩下的蛋堡全填到了嘴里。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就去睡了,沒去管掉在地上的蛋堡的碎屑,像匹氣力用盡的老馬,蜷在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床上。

那是什么時候了,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她穿著玫瑰紅的毛線小開衫,一副春天打扮,站在花園里。她看著米文從辦公樓里走出來——肯定是他,灰毛衣,藍(lán)褲子,皮鞋又厚又重,走路人朝前傾,樣子不大好看,有點(diǎn)像小老頭。放在過去,她不會留心他的,那一時,她的眼睛就像黏到他身上去了,看他穿過走廊,上了旁邊那幢樓,走到最里面一間,推門進(jìn)去。

門隨之關(guān)上了。她收回目光,走到花園中央的小水池邊,看著水中自己布滿波紋的臉。她有一種直覺,他就會出來的,說不定會來花園轉(zhuǎn)一圈再回那幢寂靜的辦公樓。她平靜地等著,又因?yàn)椴恢肋@個直覺究竟對不對而焦慮不安。就在她半俯著身,像是被池中的睡蓮吸引住了的時候,身后的枝葉簌簌地響了兩下,果然是他,大概沒想到有人,一下子有點(diǎn)傻。

“怎么?我嚇了你一跳?”她笑起來。涌起跟他開點(diǎn)什么玩笑的欲念,那是有點(diǎn)怪的,她并不愛開玩笑。

米文定一定神,含笑道,“噢,是你,今天不上班么?”

“你認(rèn)識我?”她笑,不知道自己想揶揄他什么,幾日來的萎靡一掃而光,剛被老板炒了魷魚,也不想提上不上班,隨口說,“哎,這里的花太香了,過來聞聞?!?/p>

可能這話太假了,表示她不打算認(rèn)真說什么,米文躊躇一下,說,“怎么不認(rèn)識?你是林琴。你爸爸是曲藝團(tuán)的林小天。”

“你真知道???”這下是她有點(diǎn)傻了。

“當(dāng)然了。”米文還是笑,仿佛笑她問得笨了,底下藏著的意思也就出來了——你這么漂亮,誰還不知道?他透露了這一層,非常地難為情,要甩掉她似的徑直朝前走去。

“哎——”她沖著他的后背問,“那你叫什么?”

米文回頭一笑,說,“米文?!?/p>

米文回來了,她聽何麗娜說的。米文所有的消息都是從何麗娜那里而來。米文同濟(jì)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基建隊(duì)不到一個禮拜就被派到上海,負(fù)責(zé)上海的那部分工作。他父親在老家開廠,家里很有錢,他又是獨(dú)子,只有一個妹妹——這都是米文去上海之后何麗娜告訴她的,那時她跟何麗娜混得很熟,雖然她們可以說是兩代人,興趣也不一樣。讓她們一見如故,而且相交甚篤了兩年,就是因?yàn)樗齻兌紣墼诨▓@里流連,都愛在花園里做夢,以后的路上鋪滿鮮花的夢,盡管何麗娜的夢更容易碎,那時就會發(fā)出自己已經(jīng)老了,而她還年輕的感嘆。

她當(dāng)時還問何麗娜,“為什么不去他父親廠里呀?”

“他非要來基建隊(duì)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廠里是他妹妹妹夫管?!?/p>

林琴想了想,說,“他是不是有點(diǎn)傻?”

“他才不傻,一個小廠的老板怎么能跟國家干部比?米文這個人,以后要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

何麗娜仿佛往她心里注入了一股氣,回到家,心仍飄飄忽忽的。母親約了鄰居在打麻將,一個鄰居看見她,喜出望外道,“正好正好,我這里正急呢,你替我?guī)兹?,去去就來?!?/p>

她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為了父親的緣故,母親心情常常不好,三十幾歲就迷上了麻將,三缺一了,搭子臨時有事,都是她頂。這日她心思不在這上頭,一盤也沒贏到,好在鄰居急火火地回來了,她把牌推倒了說,“你們來吧。”繞過在墻上突翹著的一把二胡,回了房間。

二胡是她父親林小天的。他是曲藝團(tuán)的第一把胡琴,靠著琴技結(jié)識了本地的許多名人要人,后來人走出去了,關(guān)系還在團(tuán)里,團(tuán)里分房子,也給了他一套。那時他還沒同后來同居的女人搭上,雖然對家里向來只有半個心,畢竟那半個心總歸還是實(shí)足的,她的房間墻、家具都是粉紅的,照他心目中“閨房”的樣子布置,等到房子裝修好,他突然松了勁,再往后,就夜不歸宿了。母親一發(fā)狠就說要親手捉到他們,到底不過是句氣話。父母是近親,真離了婚,也脫不了親戚,又何必呢?近五十歲的林小天仍是風(fēng)流倜儻,靠一張臉,一張嘴,一把二胡,照樣在外面吃得開,兜得轉(zhuǎn)。她母親呢,這兩年家里不適宜,工作上也跟著不適宜,老得尤其快了,就是出去嫁,又嫁得了什么人?不如守著自己一個窩,林小天畢竟還有回來的時候。

家里的關(guān)系就像舊絲綿,林琴在家里覺得討厭,出去了,卻免不了替這團(tuán)絲綿包著點(diǎn),只怕它露出烏黃發(fā)脆的底子來。

她坐在床沿上,腳后跟像往常那樣轉(zhuǎn)著,在床板上打著拍子。外面亂烘烘的聲音里,母親很響亮地說,“有什么好工作輪得到她?”一會,又是一句,“碰著合適的,記得我們呀?!甭曇衾锾砹藥追钟懞玫囊馕?。

這群眼光短淺的女人,怎么就知道她不會嫁給一個國家干部,一個以后的領(lǐng)導(dǎo)?她的眼睛從墻上、家具上,移到窗上。吹進(jìn)的風(fēng)里隱隱有股花香,曲藝團(tuán)宿舍跟基建隊(duì)只隔了一道樟木林,她怔忡地望著,眼前擺不脫他最后回頭一笑的樣子。他的笑里有一種意思,這意思就是他對她有好感的。她突然有了一個念頭,這男人,她是可以花點(diǎn)心思的。

以后,她去基建隊(duì)就很勤了,何麗娜無意中說米文有兩抽屜CD,她立刻聽了進(jìn)去,問米文都有些什么,張學(xué)友有嗎?克萊德曼有嗎?

米文說有,“你喜歡聽哪個人的,自己過來挑?!?/p>

黃昏的光還投在花園高大的樹木上,低矮處花影憧憧。她剛剪了短發(fā),舒爽地露著藏了一冬的脖頸,渾身清新地跟在米文身后上了樓。她還是第一次走到那幢樓上,走廊窄窄的,數(shù)過去有六間房。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只鐵皮柜,兩把椅子,還有那臺音響。桌上攤著一本書,拿起一看,卻是英文的,笑著放下,說,“你真用功?!?/p>

米文按了播放鍵,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響了起來?!皦糁械幕槎Y?!彼隙ǖ卣f。米文撳亮臺燈叫她坐,自己先坐到寫字臺前那把椅子上。她看了看另外那把椅子,上面擱著個紙箱,看上去不像擱了一天兩天了,也不方便把它拿下來似的。

米文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想把它搬下來,她已經(jīng)坐到了床上。她在家也經(jīng)常坐床上的,過去房子小,沒那么多椅子,來了客也是坐床上。不過坐姿和家里還是有點(diǎn)兩樣,為了端正一點(diǎn),只淺淺地坐了半個屁股。她的裙子本來是很短的,站著還行,坐下就縮上去了,兩條腿全露到了外面,燈光中小鴨一般嫩黃。

米文騰地站起來,結(jié)果只是說,“給你倒杯水?”她平常沒有多喝水的習(xí)慣,吃了飯,是有些渴了,而且米文已經(jīng)拿了玻璃杯走到門口,拿起熱水瓶,說不也來不及了。

倒是把杯子捧到手里時,她感覺到一陣異樣,仿佛間接地在跟他握手接吻了,是握手接吻的前奏。眼神迷離地仰起頭,他坐得那么近,很深的雙眼皮,胡子淡淡的仿佛很軟,再往下看,腳尖都快碰到她的腳尖了,忽然笑了起來。他一怔,也笑了,腳羞臊似的往后縮了縮,離她遠(yuǎn)了一點(diǎn)。

先還隔三岔五,不久她就天天造訪第六間房了。幾個單身漢都知道她來找米文米工程師米大哥,她當(dāng)他們同事看——結(jié)了婚,他們不也是她的同事了,她就是他們的大嫂。看來他們也是一樣的想法,還沒喚她大嫂,招呼起她來已是對待大嫂的姿態(tài)了。

一日何麗娜突然說要給她做媒,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漲紅了臉,及至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一頭一腦血才流回去。何麗娜給米文也介紹了女朋友,說好事成雙,她是篤定有三十六只蹄髈吃了,到時候兩人乖乖送上來,一只不準(zhǔn)少。

她問米文,米文說是的,“她跟我說過幾次了,不過——”他緩緩地說,“我沒答應(yīng)?!彼ь^看他,他也正看她,不覺同時會心一笑,眼里,都升起模模糊糊的霧氣,朦朦朧朧的有了一點(diǎn)相知相守之意。

天氣熱起來,一個晚上,她從米文那里回來,見墻上的二胡不在,問母親,“爸爸回來了?”母親正給新抱來的獅子狗洗澡,水盆,肥皂,攤了一地,狗很不配合,按進(jìn)去跳出來,母親弄得蓬頭散發(fā)。跟幾個過去的同學(xué)出去過一趟,母親也迷上養(yǎng)狗了,說同學(xué)說的,“跟人說話不如跟狗說話呢?!?/p>

她默默地看著水一柱柱澆到狗身上,門開了,父親躬著背,拎著二胡進(jìn)來了。她從小怕那把琴,怕上面的蛇皮,怕拉到高音時太撕心裂膽。叫他,“爸爸?!彼斑怼绷艘宦暎讯鷴斓綁ι?。她知曉父親拉胡琴不是好事,有幾年了,只有做生意失了手,欠人家錢還不出,才記起這把二胡。但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卻帶著笑,“聽別人講你有男朋友了?是基建隊(duì)的米文?”

“誰講的?”

父親“嘿”地一笑,“這你不要管,你爸爸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床怀鰜砟氵€有這點(diǎn)眼光,米文這人不錯,你嫁給他,也算嫁著了?!?/p>

她得意地說,“還早呢?!庇终f,“他有這么好!”

到了米文那里,她也這么反問他,“你有這么好?連我爸都說你好?!辈铧c(diǎn)把父親答應(yīng)給她嫁妝的事也說出來,咬咬嘴唇,忍住了。

米文只朝她笑了笑,其實(shí)是苦笑,似有難言之隱,她卻一點(diǎn)沒看出來。連他近來時常神態(tài)不自然地拿眼睛溜門口,到了她眼里也成了他這人老實(shí)可愛的一面。他的床,鋪著格子床單,也是松軟可愛的,時間久起來——雖然只有三個月,熱天還沒來,她早早地穿上短袖襯衫,齊大腿根的牛仔熱褲,細(xì)搭襻的別致的涼鞋,舒坦地斜靠在被子和枕頭上,兩條腿時而勾起一條,時而并攏伸長了,像兩根柔軟,又韌勁實(shí)足的藤,有意無意和他的腿勾著,夾著,進(jìn)著,退著,糾纏著。他如果按捺不住過去摟住她,或者吻了她,那就一切OK了。

一連三天,她除了去一次超市,買了兩包速凍水餃,一盒四只裝的蘋果,兩節(jié)七號電池,兩節(jié)五號電池,一卷淡紫色的垃圾袋,始終呆在家里閉門不出。

那是日夜顛倒的三天,夜里一兩點(diǎn)鐘起來煮水餃,翻手機(jī)里的未接電話和短信,留心內(nèi)褲上的分泌物,而后再度患了嗜睡癥似的昏睡過去。

不管在夢的邊緣,還是進(jìn)入到最深沉的夢的中心,她都會不由自主想到米文,想到十年前的春天,二十五歲的自己毫無羞恥心地坐在米文的床上,做著和他結(jié)婚的夢,并不知道她和米文的傳言在基建隊(duì)一日盛似一日,懷疑和莫名的恐懼使得他病急亂投醫(yī)地到處問別人,“林琴這個人怎么樣?”苦惱不安地告訴他們,“她現(xiàn)在天天到我這里來?!彼^去那些事牽扯了出來,讀初中就談男朋友,輕浮,濫。

五月的最后一天,她一無所知地穿了一條孔雀羽毛花形的拖地的長裙,拽著裙子的兩個角,款款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經(jīng)過激烈的斗爭之后終于克服了性格中軟弱的那一面,告訴她不可以再坐到他床上去,讓別人看見了很不像樣子。

他并沒有過去搬走另外那把椅子上的紙箱的意思,于是她只能站著問他,“你怎么了?聽到什么了?”她的聲音很柔和,她也沒有生氣,愈加顯得陰險(xiǎn)而機(jī)心重重。

“你這樣我很為難。我真的很為難的。請你以后不要再來了,不要再走進(jìn)這里?!?/p>

他的臉和嘴都是青的,眼睛里積著慍氣,他很不高興,過去的柔情一點(diǎn)也看不到了。她想說,去她那里呢?卻說不出來,怔忡了幾分鐘,說,“那,那些CD……”

“不要給我了,算我送給你了?!泵孜臄嗳徽f。

她茫然地看著他,坐在鏡前梳妝打扮的快樂已經(jīng)受了驚,不知逃往哪里了,只剩下裹在大得可怕的裙子里的自己,也是大得可怕。她拽著裙角,卻走不出款款的步態(tài)了,下樓鞋跟踏到裙邊差點(diǎn)滾下樓去,她咬牙站起來,拽著裙角下到最底下一級臺階,在樓上出來看熱鬧的男人的注視下直挺挺沿著車道走了。

她又羞又怒,卻發(fā)不出火,把那條磨破了一個小洞,給她帶來厄運(yùn)的裙子橫豎剪了幾刀,塞到角落里,發(fā)誓再也不走進(jìn)基建隊(duì)半步,什么花園,什么米文,滾開吧。

母親遛狗去了,她翻箱倒柜找出紫藥水,忘了應(yīng)該先洗澡再涂藥水,結(jié)果,她洗了澡,只得蹲在廁所里又涂了一次,穿了件長睡衣?lián)踝∠ドw。母親牽著狗回來了,臉就像被刀砍過似的,應(yīng)該圓潤的地方全都起著棱角,除了對世事淡淡的不屑之外再無表情,臉上籠罩的灰色,給這個家,給她懊惱的心情也籠罩了一層灰。她也如被刀砍過,只是這一刀尚是頭一刀,因之她的臉仍是柔和的,稚氣的,遠(yuǎn)比不上身經(jīng)百刀的母親。

她冷眼看著母親立在幽暗中脫下連衣裙,露出松弛的肚皮,吊鐘一樣的兩個乳房,恍然想起讀小學(xué)時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曾經(jīng)沖到家里,指著母親罵她騷女人,一身騷味道。她不知道什么是騷味道,聞母親脫在盆里的衣服,只聞到淡淡的汗味和花露水味;問外婆和阿姨,外婆瞪眼呵斥她小孩子瞎說什么,阿姨則說母親笨,自家丈夫那么多人睡過了不去罵,自己睡了一個——還不知有沒有睡到,倒被人家罵上門了。母親是不是就是那次被罵之后老的?不知不覺她就老了。

她剛才經(jīng)歷的風(fēng)暴母親一無所知,一坐下就撳著了電視,此后,這個家里所有的聲音就是電視機(jī)里的聲音,偶爾夾雜幾聲小獅子狗的咕噥。

回到粉紅的閨房,她掀起睡衣,曲起膝蓋,讓眼睛最近距離地觀察這塊突如其來的傷疤。她希望自己從這里得到點(diǎn)教訓(xùn),長點(diǎn)記性。不過她的決心并不堅(jiān)定,特別是瞥到那兩盒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枕邊沒看完的書——他只有這一本小說書,她翻開書,就像翻開往日溫馨的一頁,便動搖了。而且痛楚拂開后,露出的是深深的不服氣。她為什么被他趕出來呢?就算真這樣結(jié)束了,她也應(yīng)該好好地走出來,不是被他趕出來。再說花園又不是他的,他還能不準(zhǔn)她去?

她究竟還是耽擱了一些時日,剪時齊耳根的短發(fā)長到罩住了脖頸,才穿著新做的開滿嫩黃小花的夏裝,在燠熱的黃昏里又緩緩地走向了花園。

春天里開的花已經(jīng)凋落了,濃綠中只有月季獨(dú)獨(dú)地開著。米文的門關(guān)著。不僅是門,窗也關(guān)著,窗后垂著墨綠的絲絨窗簾。

直到今天,她仍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對這個人是處心積慮的算計(jì),是愛,還是像兌了牛奶的咖啡,兩者皆有,只是比例上的不相等。等她醒過來,無法再睡著,看著天花板發(fā)呆,或者干脆下了床,她就不怎么想他了,仿佛他是鍋底粘的一滴水,在煤氣的火焰里蒸發(fā)了。

不然怎么說真正的醫(yī)生其實(shí)就是每個人的身體呢,睡覺是最好的修復(fù),這一日到了近中午,她上了廁所,欣喜地發(fā)現(xiàn)折磨她許多天的分泌物沒有了,說明她體內(nèi)的某種斗爭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回到床上,她徹底醒了,凝視床頭邊的電話機(jī)半晌,撥了母親那邊的電話。

“幾時回去?”母親問。電話里,母親的聲音略微帶著些磁性,比她本人的聲音柔和許多。

“不準(zhǔn)備去了。”她說,聲音竟有些發(fā)抖。

“噢。那你準(zhǔn)備做什么呢?”母親說。

“還不知道,想想再說吧?!鳖D了頓,“我給你帶了兩支香港產(chǎn)的面膜。你過來拿?”

“你自己用吧。我用不著?!蹦赣H說。

“很不錯的。我自己也在用,效果……”

“我真用不著。你自己用吧?!蹦赣H打斷她,聲音突然之間高了許多。

霎那間,她閉了閉眼,把話筒從耳朵邊挪開了一點(diǎn),然后說,“那好吧?!?/p>

母親頓了頓,“咯托”一聲,掛了電話。

她也把聽筒擱了回去——母親一定是徹底看輕她了。有一時,灰心喪氣的感覺籠罩著她,什么也不能做,窗外,是成排的房子,房子之間生出來的樹和路燈,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點(diǎn)耀眼的白光,是河水在太陽下的反光。她久久地望著那點(diǎn)白光,模糊地起著一個念頭,直到門鈴刺耳地響了起來。

她看了看身上的睡衣,正想換一件,門鈴又急促地響了。她只能披了件毛線衣,攏攏頭發(fā),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郵差。

“包裹!”

她點(diǎn)點(diǎn)頭,像她母親慣常的那樣沒有內(nèi)容地微微一笑,接過包裹單,關(guān)上門。

包裹單上是她自己的字跡。她掃了一眼,順手?jǐn)R在了吃飯的桌子上,進(jìn)了浴室,把頭發(fā)全披到前面,比畫著剪去幾寸好。幾分鐘前模糊的念頭已經(jīng)清晰了,她一定要找些事來做。

弄堂口就有一家美發(fā)店,她過去喜歡的七號還記得她,調(diào)侃她說,“阿姐,怎么回來了?廣州不好混?”嫻熟地給她掏著耳朵,吹氣樣地在她耳邊說,“回來也好。外面的錢不是那么好賺的。”

她說受夠了廣州的地道,冬天花多得像白菜,到處都有穿得像叫花子一樣的人,調(diào)侃道,“只要樣樣肯干,還是賺得到的。誰叫我們不是那種人?只好回來啦?!?/p>

七號笑了,他是個很帥氣的年輕男人,粉臉,五官標(biāo)致,即便一句話不說,光是靜靜地坐在身邊,已經(jīng)是一種享受,手藝也好,走出店門,老馬的疲憊沉重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代之以小馬的機(jī)靈輕盈,而后直奔“H·M”而去。那是家開在菜市場附近的服裝店,賣超A版的阿瑪尼、范思哲,也賣假耐克、阿迪達(dá)斯,老板是姐妹倆,姐姐比妹妹能干,拿主意的也是姐姐。

推門的一瞬,她全身的線路都調(diào)動了起來,一種神奇的氣色降臨到她睡得太足的臉上,可惜姐姐不在,她只看見妹妹,和一個上點(diǎn)年紀(jì)的女人坐在一起。衣架、衣服的擺放還是那樣,兩只帶金色弧形飾條的落地?zé)粢踩苑旁谠?,金紅色的燈光給店堂里制造出迷離誘人的氣氛。

她進(jìn)來后,妹妹就一直看著她,問明白來意,含笑看了身邊的女人一眼,“在廣州好好的怎么回來了?”

“只要你樣樣肯干,還是賺得到的。我們不是那種人,只好回來啦?!彼χ?,問姐姐呢,去哪了,拎出一件衣服,往身上比了比,放回原處,又拎出一件,是香奈兒的短大衣,黑底,白圓點(diǎn),仿佛許多只細(xì)白的圓眼睛,她悚然望了片刻,把它也放了回去。

又逗留了一會她才走,把名字和電話寫在一張舊報(bào)紙的角上。店里暖氣太足,陡然之間,外面的風(fēng)又寒了幾分。她緊了緊圍巾,心里并無失望,找一個當(dāng)?shù)陠T的事對她來說不難。她是個很好的模特,運(yùn)動型職業(yè)型她都能穿出很好的味道,而且她知道什么樣的人適合什么樣的衣服,不會愚蠢地稱贊一個肉粽一樣的女人苗條,都撐得走了形還說正好。

她又去了另外幾家店,在“MOCO”里,差點(diǎn)談妥了。女老板四十來歲,杭州人,一看她就很喜歡,最后沒有說定還是她的緣故,總覺得姐姐會給她電話。她對自己為什么更想去姐姐那里并不十分清楚,姐姐關(guān)系好?打假從來打不到她們頭上,安然無恙開了許多年,晚上關(guān)門早,工資也過得去?應(yīng)該還有點(diǎn)別的原因,但她不是喜歡深究的人,寧愿自己的情緒停留在“就要有事做了”的愉快里。

天將暗未暗時,她又回弄堂里了,美發(fā)店已是燈火通明,隔著玻璃,她看見七號彎著腰,在給一個中年女人盤發(fā)髻,粉臉笑得發(fā)紅。那笑是有感染力的,她浸在暮色里的臉不覺也帶上了笑容,貼著玻璃窗過去,拐到另一頭的超市買了牛奶、雞蛋、麥片,拎著回家了。

“H·M”服裝店的姐姐打電話來時,她剛把包裹——一個笨笨沉沉裝過甜柑的紙箱從郵局領(lǐng)回家,剪開封口的膠帶。她纏得太多了,因之拆得很費(fèi)力。

她放下剪刀,拿起手機(jī),看到號碼的一瞬心里一動,果然是姐姐,叫她這幾天就過去。電話里姐姐的聲音很爽利。她合上手機(jī),覺得電話線路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可以把聲音篡改得跟真人完全不一樣。其實(shí)姐姐說話低沉,鵝蛋臉,長頭發(fā),給她的感覺很溫柔——有一次,妹妹說,“你根本不知道她狠起來什么樣子?!薄笆裁礃幼??”她猜,猜不出,姐姐沒狠給她看過。

一個盒子掉到了地上,翻了個底朝天,一堆紙片掉了出來??吹郊埰膭x那,她愣了一下,蹲下去,揀到手里,是她在廣州過圣誕節(jié)剪的一堆雪花。標(biāo)準(zhǔn)的六角雪花,每片都有足球大。十來片,用繩子穿成兩串。

今年的圣誕節(jié),她一個人在租住的房子里收拾要帶走的東西,不方便的裝箱寄回來。現(xiàn)在,這只紙箱確鑿無疑就在她眼前,提醒她“去廣州重新開始生活”的意愿已經(jīng)確鑿無疑地成了泡影,鏡中花,水中月。

她拎著兩串雪花惘然地轉(zhuǎn)了兩圈,給它們找到了去處:長的一串掛到了陽臺上,短的一串掛到了臥室窗前。這一天,直到晚上,她都是黯淡的,像一堆毫無光彩的煤灰,把紙箱內(nèi)的東西不動聲色地一樣樣安插妥當(dāng),刷去或拍掉各處的灰塵,由著振奮火核一樣在煤灰的底部積聚著。

第二天鬧鐘叫響之前她就起來了,輕快地跳下床,她給自己做了雞蛋麥片粥,穿著粉色短大衣,圍著白羽毛一樣的圍巾,在肅寒的空氣里,清潔,很有精神地緩緩下了樓,在若有若無的鳥鳴聲里朝“H·M”走去,神奇的氣色又降臨到了她的臉上。

她沒有變。她就是去了趟廣州又回來了。不一樣的是她現(xiàn)在再不想著去哪里,不要說廣州、上海,就是香港、美國,聽了也不會激動了。

那天正把剛運(yùn)到的圍巾一塊塊抖開了掛到架子上,拖長的袖口不知什么時候縮了上去,妹妹突然說,“你這兒怎么了?”

她迅速地縮回手,接著就語塞了。她不想說自己不小心弄的。因?yàn)榇_實(shí)不是她自己弄的。但也不想說這是怎么來的。

這一天到了近四點(diǎn)天全黑了,雨點(diǎn)打在玻璃窗上,妹妹關(guān)緊了門,泡了奶茶,也給了她一杯。她們坐在紅色的燈光里,講著這場雨會下到幾點(diǎn),突然,妹妹緩緩地說,“你肯定不相信,姐姐從前為一個男人自殺過?!?/p>

她自然大吃一驚,看著妹妹,妹妹仍緩緩地說,“我還在杭州讀書,姐姐來杭州看我,她還有朋友也在杭州,那天下雪,我們準(zhǔn)備看雪景去,七八個人,一起吃了飯,吃的時候還好好的,吃完突然說她不去了,問我拿了鑰匙就走。她就是那樣。以前她這樣我肯定也不去了,那天我很討厭她,不想理她,到了湖邊,看到湖中白茫茫的突然很不安寧,他們還想去孤山,我說不去了,回到宿舍,就看見地上丟著空藥瓶,搖搖她,已經(jīng)人事不省……后來她開了這家店……”

她等著妹妹再說,妹妹卻不說了,一口一口,默默地喝著奶茶。

可是,怎么告訴妹妹呢?她從來沒有想過死。是不是她跟姐姐并不一樣?

那個傍晚她吃了飯,呆想了一會,又去花園了。米文的門窗依然關(guān)著,她正沮喪,一個人上樓來了,不高,厚墩墩的很結(jié)實(shí),走到第五間房門口好奇地看看她,“米文去上海了。”她看著他沒說話。他又說,“我不騙你的。他是去上海了,還得兩三個月才回來?!彼€是沒說話。最后,他說,“我叫宋杰,你進(jìn)來坐會吧?!彼谓芤彩腔?duì)的,也是工程師,不如米文的地方是沒讀過大學(xué),沒一個開廠的父親。再后來,她去宿舍就不找米文,找宋杰了。

米文回來那天,她和宋杰正在床上說話。有人過來了,宋杰說,“米文?!眱扇遂o靜地聽著米文開門進(jìn)去,一會又出來了,拿了桶下樓打水,打了水又上來了。聽著是在揩桌子椅子,半年了,都積滿灰了。

她一定夢見過那個場景,夢見過許多次,跳下床,渾身繃得緊緊地捧著CD和書開了門,突然站在米文面前,還有點(diǎn)高興——她真恨過他,那么就是那一刻了,微笑道,“你回來啦?這是你的,還給你——”他驚奇,卻也早有預(yù)料地看了她一眼,兩手在褲子上抹了抹,接了過去。

結(jié)婚那天基建隊(duì)的人都來了,宋杰寫了請柬請來的,他結(jié)婚,怎能不請同事?還說,到處說她讀初中就談朋友的是何麗娜,叫米文的母親千萬別找她這種女人做媳婦,那又怎樣?他不在乎,愛說什么說什么。她那天很想辣辣地打何麗娜一個耳光,最后她當(dāng)然并沒有打,無論如何她沒打過人,何麗娜要是該打,就讓上帝打吧,雖然她也并不相信上帝。氣氛始終有些尷尬,基建隊(duì)的人早早簇?fù)碇孜淖吡?,他們消失在鑲著金邊的門口的樣子久久刺激著她,母親的臉從頭到尾都是晦氣的,也刺激著她,以致那天晚上,人走光后她忍不住哭了一場。

妹妹拍拍她,抽出她手里的紙杯。

那幾個月她總是八點(diǎn)半就到了,開了門,把水燒上,打掃一下泡杯決明子茶。決明子茶清熱,一到夜里她就皮膚發(fā)燙,仿佛積了很重的熱毒。她把茶泡在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喝著,看著外面。對面的花店把花木一盆盆擺出來,店主有點(diǎn)口吃,她買過一盆常春藤,一棵據(jù)說夏天會爬到幾米高的藤本月季,她不是很相信,因?yàn)榭瓷先ツ蔷褪且豢闷胀ǖ脑录尽?/p>

不過反正隨便,她現(xiàn)在不大想什么,以前那些事,以后如何。她的臉胖了點(diǎn),姐姐說胖點(diǎn)好,女人是要有肉的,可惜多數(shù)女人不懂。姐姐正往臉上涂一種日本產(chǎn)的雪白的油膏,長期使用可以讓臉蛋保持細(xì)膩柔軟。姐姐按摩拍打著秀麗的臉蛋,接下去卻毫不客氣地說她不如以前了,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的時候像掉了魂。莫非,姐姐側(cè)過似笑非笑的臉,你把魂丟在廣州啦?

她漲紅了臉,讓她心驚肉跳的卻是一個晚上赫然看見手臂上——就在臂彎那兒,突然長了一片鮮紅的斑點(diǎn)。這是什么?梅毒?熬到第二天上網(wǎng)去查,卻似是而非,晚期梅毒腳底面孔全身潰爛的照片讓她作嘔,回到店里,讓別人拿走了一條打底褲,卻忘了收錢,過后雖搪塞了過去,她不如以前的事實(shí)又確鑿了幾分。所幸她還在慘烈地自己跟自己做去不去醫(yī)院的爭斗,那片斑點(diǎn)已褪去,留下淡淡的一片銀光,提醒這塊皮膚曾經(jīng)的不正常。

時間又過去一些,對面的花店擺了許多郁金香出來。幾月了?郁金香都開了?望著那些鮮紅的鮮黃的花朵,她終于想,就是普通的濕疹也不一定,弄得這樣緊張,但也想,她是不適合再做這個行當(dāng)了。這是個讓她灰心喪氣的念頭,她還能干點(diǎn)別的什么嗎?她想到“MOCO”,那個女老板,又很明白去“MOCO”不見得就會好。

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從“H·M”前面走過,沒拉拉鏈的外套在風(fēng)里一搖一擺晃著,像這一陣天上常有的一種風(fēng)箏。她原來還想再等一等,突然覺得等不下去,撥了宋杰的電話。

“喂?”宋杰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回來了?!?/p>

“噢,幾時來的?”

“來了……幾天了?!?/p>

“什么時候走呀?”

“不準(zhǔn)備去了。我想看看阿樂。”

“你想接他回去?”

“不,就是看看他,我想晚上來,你們在家里嗎?”

“我們吃過飯回家里。你過了六點(diǎn)半來吧?!?/p>

下了班,她草草吃了點(diǎn)就去了,弄口的松樹仍斜倒著,這樹她和宋杰離婚前一年刮臺風(fēng)吹倒的,原先并沒有斜得這么厲害。宋杰已經(jīng)在等她了,剛按門鈴,門就拉開了,門口端端正正擺著一雙拖鞋,是她過去洗了澡穿的一雙粉紅的舊拖鞋。

一個跟她下午看到的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拖著咯嘰作響的米奇拖鞋,抱著一輛玩具車探一探頭,跑出來,想拉她,又不敢,坐是坐著了,屁股和腳仍一顛一顛動著。

“很帥嘛?!彼念^,又問他,“讀一年級了?”他是兩邊都像,一看就是他倆的兒子,逃都逃不掉。

宋杰給她倒了杯柳橙汁,也坐了下來。阿樂蹭著她,“媽媽,廣州好玩嗎?”

“嗯,還可以吧。”

“你下次能帶我去嗎?”

“當(dāng)然了……不過,阿樂還太小了,等你大一點(diǎn),我們再去?!?/p>

她從拎袋里掏出一只紙盒,里面是一只綠的鐵甲金龜。阿樂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了,這一只型號正好還沒有,拆開了,立刻趴到地毯上玩去了。

她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宋杰還記得她喜歡柳橙汁,這讓她有些感慨,過去她是不會為這種小事感動的,看到茶幾上的藥瓶,說,“你還吃這藥?”宋杰說,“還不是一天三頓?!彼@病要好也是不可能的了,維持著就不錯了,突然,他說,“你這兒怎么了?”眼睛直盯在她手腕上。

不知什么時候,拖長的袖口卷了上去,她下意識地去摸手,苦笑一下說,“還不是在廣州弄出來的。有人綁了我的手,打我……”

宋杰像是鼻子突然齆住了,按按鼻孔,朝阿樂那邊看了一眼,小聲說,“什么人干的?抓住沒有?”她黯然道,“抓什么,報(bào)了警自己也難看。算了?!甭曇粼絹碓叫 K谓茳c(diǎn)了支煙,悶悶地抽了幾口,問她現(xiàn)在怎么樣,她隨口說起了那對姐妹,沒想把姐姐說得很壞,只揀不愉快的說,還是把她說得又狡猾,又小氣,又尖刻,末了,說也還算好吧,喝掉杯里的柳橙汁,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相對無言了一會,宋杰掐滅煙,叫她先干著,他想想辦法,有消息給她電話。

宋杰有嚴(yán)重的膀胱的疾病,興奮了容易尿失禁。忘了結(jié)婚后第幾天夜里,她在睡夢中被一陣濡濕的感覺弄醒,手伸過去摸到一大團(tuán)濕跡,大吃一驚。有一瞬,她以為那是自己尿的,叫了起來。宋杰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迷糊了一會,先把她抱到沙發(fā)上裹好,被子被單一股腦兒抱出去,又從她嫁來的新被子里抽出一條藕荷色的緞子被子,一條彩條的被單,重新鋪了床,半抱半拉地把她弄回到床上。她不知道抗拒什么,身體變得很硬,很重,七八步路走了好兩分鐘。不久,他又微微地發(fā)出了鼾聲,她卻直到天色淡白才蒙眬睡去,心里充滿了說不出來的驚懼。

不過,第二天看到被單被面在陽臺內(nèi)外迎風(fēng)招展,她并沒有特別重的挫敗感。房子和婚禮把他們的口袋掏空了,就在家里度蜜月。宋杰有一個禮拜婚假,她上班的廣告公司正等待破產(chǎn),根本就不管她去不去。她父母很不滿意女婿由鳳凰降格成了草雞,從不邀宋杰過去吃飯,她一個人去無趣,再怎么宋杰也是她的丈夫,也不去了,跟宋杰一道曬著太陽,討論以后有了錢去哪里玩,買什么東西,化過妝的臉洋溢著光彩。那不過是個意外吧,準(zhǔn)備新房,操辦婚禮,他累壞了,又喝了那么多酒,她還不知道這樣的事以后每個月,每隔幾個月,就會出現(xiàn)一次。

等到她終于被那些定期不定期到來的“午夜驚魂”弄得心灰意懶,阿樂七個多月了,醫(yī)生告訴她這樣大的胎兒引產(chǎn)很危險(xiǎn),子宮破裂,大出血,再也生不出小孩,什么可能都有,她嚇住了,猶猶豫豫失去了拿掉他的最后時機(jī)。他的出生倒異乎尋常順利,別的產(chǎn)婦的痛苦沒怎么降臨到她身上。不知是不是太沒受折磨,她對阿樂始終也沒有產(chǎn)生過太深的感情。

三年前她和宋杰離掉了婚,一身輕松地坐搬家公司的汽車走了,自由得不知怎樣好,不久就和一個追求她的男人同居了,把推銷電話卡賺來的錢拿出來跟他一起用,給他買煙買酒。和這個男人分手后,她一個人悶不過,把阿樂接來住了一陣,再后來她就決心去廣州了,廣州那時多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寶盒啊,沒一點(diǎn)猶豫就把阿樂送回到宋杰身邊。

出來天還有些亮光,松樹黃槲樹已經(jīng)黑了,到了弄口,頭一抬,一彎極細(xì)的月亮,一只孔明燈飄著,像要墜落下去。她上了車,這條線通家具城,坐滿了下晚班的女人,吵得耳朵痛,一個抱在手上的孩子定定地看著她,兩只漆黑骨碌的眼睛里什么表情也沒有,不知看她什么。她后悔坐車,一到站立刻跳下來,昏暗中,只有一雙腳發(fā)出嚓嚓的響聲,好像四周再沒有別的聲音了,她有些懊惱,她還是說了,本來只以為把它裹上蠟,放到密封的玻璃瓶里了,可是這絲懊惱的下面卻是輕松:每到她走不下去的時候,宋杰總能給她沖開一條路,這一次也會是的。她在交織的兩種情緒中拐進(jìn)樓道,終于有了另外的聲音:克萊德曼的《夢中的婚禮》,突然如夢寐一般,是她的手機(jī)在響。

她按了接聽鍵,剛把手機(jī)貼到耳朵上就聽見宋杰迫不及待說他剛給米文打過電話,米文現(xiàn)在是基建隊(duì)的領(lǐng)導(dǎo)了,答應(yīng)她去基建隊(duì)上班。“叫我去基建隊(duì)?”她反問,陡然看見自己坐在基建隊(duì)的一間辦公室里,穿著時髦的衣服皮鞋,正跟幾個同事談笑風(fēng)生。

宋杰說,“喂?喂?你聽到嗎?”她說,“我聽著呢?!彼麕е^續(xù)說,“你別看不上食堂,就是吃飯時間忙一下,一禮拜跟我們一樣休息兩天,工資不會比你現(xiàn)在干的這家少。我看你還是去。真的,多少家屬想去都輪不到呢?!?/p>

她沒想到宋杰會去找米文,也實(shí)在沒想到這工作是食堂服務(wù)員。掛斷電話,眼前清清晰晰站著他,背后是肯德基明亮的燈光,頭戴棒球帽、穿短袖汗衫的服務(wù)員影子似的走來走去,也許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完全明白了,她不是去玩,她混得很差,她被騙了,她老了,他還在她心里。

幽暗的樓道幾乎看不清臺階,聽著電話,慢慢騰騰倒也爬到自己住的這一層了。一道紅光從窗外打進(jìn)來印在墻上,仿佛在墻上又開了一扇窗,她去摸鑰匙,半天沒摸出來。

說好面談這天宋杰要陪她一起去,她說不用,自己去就行。宋杰說自己好心沒好報(bào),又說,“別管他們?!彼浪甘裁?,莞爾笑道,“沒什么,我不怕?!?/p>

基建隊(duì)一年前搬到城北了,公交車跑了四十分鐘才把她帶到那兒。下了車,又問了一個掃地的才找到。眼睛在辦公樓、幾扇弧形的玻璃窗、草坪上稀稀拉拉種著的樹之間游走著,想找出一些熟悉的東西來。

在二樓一間辦公室門口,她作了自我介紹,一個男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起身招呼她坐,用胖胖的手指給她泡了茶,彎腰擺在旁邊茶幾上。他的臉也是胖胖的,滿臉訓(xùn)練出來卻讓人很舒服的笑容——以后管她的就是這個人了,略略問了幾句,說了幾項(xiàng)必須遵照的注意事項(xiàng),就叫她填表簽字。她很后悔把字寫得過長了,說以前從沒在食堂做過,不知具體叫她做什么。他說知道知道,食堂這點(diǎn)事,做半天就熟練了,沒那么復(fù)雜,沒那么復(fù)雜的。他點(diǎn)燃一支煙,抽著,叫來一人給她量了尺寸,說上班必須穿工作服??戳丝此伤赏煸谀X后的頭發(fā),叮囑她把頭發(fā)扎緊點(diǎn),這樣不行,吃飯的人對頭發(fā)很敏感的,不能讓頭發(fā)掉到菜里去。

走廊很幽暗,有一扇門微微開了道縫,傳出女人的說笑聲。她走得不快,其實(shí)卻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中,想著會遇到誰。十年了,她又來這里了。隔了十年,第一個打照面的人一定跟她有著奇特的緣分。但她并未遇到誰,胡思亂想中走錯了樓梯,出去才知不是她上來那扇門,門外有一塊長方形的水泥地,一個水斗,一根又粗又軟的黑皮水管,是洗車的地方,再過去是草坪,一棵玉蘭樹上還有幾朵快干癟的紫紅的玉蘭花,還有幾棵開著粉紅的花,像櫻花,又不是櫻花,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花瓣。她看著花瓣站了會,背上越來越灼熱,仿佛許多雙眼睛盯在上面。抬頭,只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靜寂的窗,遠(yuǎn)處有人走過,朝她這邊望過來,她緩緩穿過草坪,在下車的地方的斜對面找到車站,拿出手機(jī),告訴宋杰已經(jīng)OK了。

幾日后她就正式上班了。

食堂在辦公大樓后面,是一幢獨(dú)立的兩層樓,粉紅的外墻,巧克力色的屋頂,可以同時擺十桌酒席。這幢房子,她沒有什么不滿意,衣服也同樣,絳紅的小西裝,同色屁股開衩的短裙。

吃飯的人先只是三個兩個,沒一會排起了長隊(duì)。嗡嗡地說話聲中,她機(jī)械地往不銹鋼餐盤里舀上他們點(diǎn)的菜,有時她得頓一下,才知道他們要的菜在哪兒,還得留意勺子伸進(jìn)菜里角度力度一樣,別一勺過多,一勺又過少了,過去有人為這個吵過架,根本沒空留意面前的人是誰,不過偶然一抬眼,還是會認(rèn)出一兩張相熟的臉,對她在這里毫無感覺,何麗娜看到她卻渾身一震,宋杰說她丈夫嫖娼被抓,受了處分,她的日子一落千丈——上帝打過她了嗎?上帝不會打人耳光。從她手里接過肉末蒸蛋,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走過去,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的臉一瞬間如同被鐵鉤剜過,熱烘烘的感覺從背上躥上來一直躥到頭頂。

窗口終于空了,跟她同一個班的三個人松弛了下來,交叉著站累的腿,閑散地說著話。她想問她們每天都這樣嗎,看了她們一眼,仿佛她根本不站在這里,站在她們邊上,又不愿意問了。大廳內(nèi)坐滿了吃飯的人,在藍(lán)色椅背上轉(zhuǎn)動著頭,她的眼睛突然要沁出淚水來,十年前拆開她和米文的人就在這里。就在這里。有一顆頭朝這邊張望了一下,好像是何麗娜,她一動不動站著,再也不會讓那兩只鉤子剜去什么了。

米文也來吃飯了,好像剛開完會,身后簇?fù)碇鴰讉€人,和那天在肯德基里碰到的他有些不一樣,可能那天他只是替兒子買早點(diǎn)的父親,今天卻是這里的主人。他也要了一個肉末蒸蛋,朝她微微一笑,也可能不是給她的笑,他根本對誰都這樣,她的笑容卻是明明白白給他的。

宋杰問她還干得下去嗎?她說挺好的,干得下去。她去領(lǐng)加班費(fèi)看見米文,也問她怎么樣,她也說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

她聽到一些閑言碎語,想想她們也沒說錯,她是米文以前的女朋友,宋杰以前的老婆。那么愛說什么說什么吧,米文、宋杰都不怕,她怕什么?

這里不需要她多熱情,也不需要她做多少事,她更喜歡趴在廚房后窗上悠然地看草坪上的樹。時間換了一茬,樹也換了一茬,但是她過去的愛戀還在里面。

一日,她突然聞到一陣清香,是桂花開了,也不知隱在哪里,只有香味在風(fēng)里濃烈地飄著。

禮拜天,她洗完頭,頭上纏著毛巾,還在滴水,母親突然來了,坐下,拿出一卷錢,說姨母的女兒給的房錢。她沒有推,也沒有接,知道母親不會全給她,看著母親把錢放在茶幾上。

母親坐下說,“你姨母單位有個男人,叫我問問你怎么樣。和前面的老婆離婚了,一個兒子跟著他,讀初二,房子車子都有,就是年齡大一點(diǎn),比你大八歲。”她想著那個男人,大八歲,不知長得怎么樣。老不老氣。能談成倒也好,一個人,究竟是孤單的。

母親兀自絮絮地說,“男人,還是大點(diǎn)好,你爸爸比我小一歲,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我?我倒過來關(guān)心他他還要往外跑……”

“爸爸有消息嗎?”她打斷母親。

母親嘆道,“有什么,我是早當(dāng)他死了?!?/p>

比她去廣州略早幾個月,父親突然失蹤了。他的車行剛開不久,他是卷走了所有的錢走的。大部分是借的。討債的人全跑家里來了,親戚勸母親躲一躲,母親說,“我不躲,死也死在這里。”父親始終不回來,便也不了了之了。

母親走時又說,“那男人,你去看看吧?!?/p>

隔了兩天,她跟著姨母在茶室里見到了那個男人,果然老氣,出了茶室已經(jīng)想不起是怎樣一張臉。禮拜二見的,禮拜四就打電話來約她吃飯了。禮拜五又打電話來約她喝茶。那天晚上食堂有招待,她說改天吧,他說不要緊,到時給他短信,過來接她。下了班,走出大門,他的汽車果然等著。

鉆進(jìn)車,聞到車內(nèi)淡淡的煙味的一霎那,她突然生出點(diǎn)對這個男人的依戀。這個世界上,她并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也沒有那么一個陪她吃飯喝茶的男人。就這么談下去,結(jié)婚也不是不可能。

開到一條大道上,他忽然停了車,惱怒地指著前面的一個男孩說,“我兒子?!彪S后,他下了車,沒關(guān)車門,走到那個男孩面前不知說了什么,男孩瞟了車內(nèi)的她一眼,不情愿地上車了,坐在后排右側(cè)。他告訴她,“我先把兒子送回家,我們再喝茶?!彼哪樕屗f不出不同意的話。車子往前開,拐進(jìn)一個小區(qū),到了一幢房子跟前,他熄了火,叫男孩下車,男孩下去了,他也下去了,走到男孩面前,突然一個耳光打到男孩臉上。她僵在座位上,不知怎么辦,又一個耳光,她坐不住了,下車勸他別打了。鼻血從男孩清秀的臉上滴滴嗒嗒流下來,她遞過去紙巾,堅(jiān)持讓他陪兒子回家,自己走到小區(qū)門口,準(zhǔn)備叫車回家。那個地方很難叫車,她回到家里已近十點(diǎn)了。

一禮拜他都沒有出現(xiàn),又是禮拜五了,她正做早班,收到他的短信,“那天真抱歉,孩子不學(xué)好,不做作業(yè)在外面亂跑,還騙我?!彼肓讼耄貜?fù)他,“以后還是別打他了。”還沒發(fā)完,一條短信又來了,“晚上一起吃飯。”

她想了想,回復(fù)他,“不了。我們還是別再見面了?!?/p>

一整天,她都有點(diǎn)氣喘不過來的感覺,怕他再來短信電話,她實(shí)在不敢卷到這樣一對關(guān)系復(fù)雜的父子中去。然而他的號碼自此在她手機(jī)里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這件想起來有點(diǎn)陰暗的事,給她以后的幾次相親帶上了陰暗的調(diào)子,那幾個男人一個也沒談成功。

陽歷年過了,再一轉(zhuǎn)眼,陰歷年也快到了。食堂空前地忙起來,炸肉丸,炸爆魚,炸排骨,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坐在油鍋前拿了長竹筷子撥著翻騰的肉丸,淡忘了相親帶來的不愉快。然而隨著年夜的逼近,開了許多天的大油鍋熄了火,家在外地的回去過年了,她們這班人也提前放了,又要一個人過年的壞感覺也新鮮地回來了。

她不知道要不要跟母親一起過,母親沒提,她也不想提。跟母親一起過年照例不會愉快的,越到這種時候母親越要發(fā)泄。積了一年了,不能帶到第二年去。

放假前最后一天下午,她正望著花園里的樹,菊美走過來,跟她趴在一起看了會,突然說,“米文的老婆。”

“哪里?”她一愣。

“喏,那邊廣玉蘭邊上。”

一個瘦削的燙著卷發(fā)的女人正從一棵玉蘭邊上過去,是抄近路去米文那里吧。對米文的老婆,她始終有一種奇異的猜想,他們沒結(jié)婚時她見過幾次,結(jié)婚后也見過,都是很遠(yuǎn)望過去,朦朦朧朧一個輪廓,沒有一次清楚的。米文的老婆從來不來食堂,否則她就看清楚了。

其實(shí)看清楚了又怎樣,只是看不清楚始終是一個疑惑。宋杰說米文的丈人是機(jī)關(guān)的老領(lǐng)導(dǎo),名氣很大,倒好像米文貪圖丈人的權(quán)勢才要了這個老婆。她父親,一個落魄的拉二胡的,名聲又壞,怎么能比?即使這樣,她還是把米文的老婆想得很美,因?yàn)?,米文既然不要她,要了這個老婆,那肯定很美,至少比她美得多吧。

菊美上班路上被人搶了包,包里的錢準(zhǔn)備給她父親做壽的,手機(jī)也在包里。陪菊美去派出所報(bào)案,做完筆錄,她不服氣地問,“錢拿得回來嗎?”警察驚疑地看看她,“你懷疑警察的辦案能力???回家等著吧。”她仍不服地說,“別讓我們等太久?。 甭曇糸L了許多刺。到了外面,菊美說,“你膽子還挺大?!彼f,“大白天搶錢,還不是他們沒有用?!?/p>

不料隔日下午她們就又見到那個警察了,問她,“怎么樣?等得久不久?”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仍帶著一點(diǎn)刺說,“都像這種速度就好了。”

“你對警察意見很大啊,哪個警察得罪你了?”

走到門口,菊美壓低聲音說,“嗨,你發(fā)現(xiàn)嗎?那警察很帥。”

“帥嗎?”她恍然回頭,他還在那里,正和一個同事談笑風(fēng)生——的確有張很有男人味道的臉,的確。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第三次在銀行里。她去取錢,他也在取錢,一回頭,兩人一怔,她想著一句話,冤家路窄。去推自行車才知道她的車就停在他的摩托車邊上,小鳥偎著大鳥似的。兩人又是一怔。

跟他一起吃火鍋,櫻花正好開了。西山旁邊的傳奇火鍋。她許久沒有約會了,上次給她介紹的男人不肯說自己哪個單位,叫什么,說的是網(wǎng)游名,微博名,博客名,QQ名,說了一大串,她一個沒記住。

他卻是確定的,姓名,年齡,警司證,也有結(jié)婚的可能,分居一年了,兒子跟他,只等老婆從國外回來辦手續(xù),但這或許還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

窗外就有一株櫻花。賀兵說他很喜歡櫻花,因?yàn)闄鸦ㄊ亲顮N爛,最不妖氣的花。

“是嗎?”她瞥一眼窗外,怕那滿樹粉紅云朵似的花,把目光轉(zhuǎn)了回來,停在自己手里的一雙筷子上。她從沒想過自己喜歡櫻花什么。花總是美的,不是嗎?花總是美的。今年開敗了,明年再開。“是很美的?!彼f。他沒看出她的敷衍,兩只眼睛似乎在說,“你也美,你也很美?!彼荛_他的目光,說起離婚的經(jīng)過,總結(jié)不是膀胱的問題她也要離婚的。她說的時候他一直向前探著身,他沒多談自己的事,他根本不想離婚,同意離婚為了成全她。

“你很愛她?!彼f,莫名其妙有些妒嫉,妒嫉那個她沒見過,在國外的女人?

他笑笑,抓起打火機(jī)玩著,說,“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感到無話可說,于是去了洗手間。風(fēng)從開著的窗子吹進(jìn)來,她仍被包圍在一股淡淡的臭味中,她洗了手,瞥了一眼窗外深藍(lán)的天,突然很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這里的,有人在外面敲門,她理理頭發(fā),眼睛閃爍著,抑著些欣喜似的,不是從前那一段,她會開心得多,她現(xiàn)在也還是開心的,抑不住地要溢出來。開了門,收緊腰,夾著臀——從廣州學(xué)來的最漂亮的姿勢,慢慢往回走,他孤獨(dú)地坐在座位上,看到她的一瞬,漠然的眼睛忽然一亮。他似乎真愛上她了。

結(jié)了賬,他說,“我們走會吧?我沒有事。你有事嗎?”

她想到寂靜的家里,早上沒來得及洗的碟子和碗?!白甙?。”他說。

前面就是西山,山坡上有一些人,他問她,“你在廣州做什么?”

“推銷一種VIP卡?!?/p>

“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有。它是一種生活工作萬事卡,比如,打官司找律師,汽車拋錨了,想吃某種進(jìn)口食品,找家政,這張卡都能辦到?!笨纯促R兵,“聽上去很像假的吧?可我們有兩百多人。”

“靠這些錢夠過日子?”

“當(dāng)然夠。不然吃什么?拿什么付房租?”

“買你們卡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笑,“你搞調(diào)查?”

“不。我不相信這種卡,你告訴我你相信嗎?”

“我也不相信。可它能讓我在廣州過下去,過得很不錯?!?/p>

“但你還是不相信,不然為什么回來?”

她張了張嘴,這不是她回來的理由,不是。她要說嗎?她為什么回來?大衣的下擺挨著他,不是走在坡上,而是走在刀山火海上。前面就是那棵櫻花樹,方才他們看到的那棵,他的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

她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從廣州回來?”又是那種長了刺的聲音,看著他,直通通地說,“我上了三個男人的當(dāng),他們說帶我出去,我想賣出去幾張卡,跟他們?nèi)チ恕!?/p>

他的手機(jī)突然響了,“等等,”他說,從口袋里拿出手機(jī),按下接聽鍵之前,用了然一切的語氣匆匆地說,“結(jié)果他們沒買你的卡?”走開兩步接電話了。

她聽不出打電話的是誰。山坡上散步的多是情侶,帶孩子的一家三口,燈光給眼前的一切披上了溫暖的紅紗,北坡入口處掛著克萊德曼來此地開音樂會的大幅海報(bào),海報(bào)上仍是他年輕時的照片。他沒有老嗎?她望著他富有魅惑力的眼神,心痛苦不安地怦怦地跳著,她要說嗎?一上車,后排的兩個捆她的手,拿膠帶黏她的嘴,她知道上當(dāng)了,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車到半山上,他們就在一塊石頭上推倒了她。三個,一個接著一個,完了,再來一遍……

賀兵過來了,說,“我哥?!?/p>

“你哥?”她軟弱地重復(fù)。

“是,我哥,我們就兄弟兩個,比我大五歲,在消防隊(duì)……”他好像忘了剛才的話了,絲毫沒注意她蒼白的臉,發(fā)抖的嘴唇和牙齒。因?yàn)樗龁??還是因?yàn)榛??因?yàn)檫@樣一個微風(fēng)襲人的晚上?“我就住在那邊,下次等我兒子上學(xué)了不在家我?guī)闳??!?/p>

她遙遙望著那幢樓房閃著燈光和別的燈光連成一片,半天沒有說話?!澳闶遣皇呛芾??”他問,手臂伸過來攬住了她。她搖搖頭,只覺得步伐踉蹌,她剛才差點(diǎn)就說了,還是不要說吧,讓那些事永遠(yuǎn)成為過去吧。永遠(yuǎn)不說。

賀兵住的公安局宿舍很寬敞,就是有點(diǎn)舊了,裝修也有點(diǎn)老,厚重的護(hù)墻板把客廳的光線弄得很沉悶,不如她這里精致舒適,他們見面都在她這里,賀兵離婚手續(xù)還未辦妥,宿舍人多眼雜,以后結(jié)了婚還是住過去,或者干脆賣掉,這里的也賣掉,合在一起新買一套。

并排躺在床上說著類似的話,兩人心情都很安適愉快,從前那些亂糟糟的東西都過去了。有幾個晚上賀兵睡在她這兒沒回去,她為他準(zhǔn)備了過夜用的睡衣拖鞋,替換的內(nèi)衣褲,襪子,牙刷毛巾。開始她堅(jiān)持要他用避孕套,后來便不再要求了。她并沒有得什么病,不相信梅毒、艾滋病毒潛伏期有那么長。

眼看春節(jié)近了,她的期望還是落了空。賀兵跟她說好年初三再見面,年夜飯他帶兒子去父母那兒吃,初一去親戚家,初二哥哥妹妹要來。她沒說什么,但那點(diǎn)不高興和余下在一起度過的三天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賀兵說他們開車去武義泡兩天溫泉,最后一天呆在家里睡個懶覺,出去買點(diǎn)菜,他來燒。

年前食堂照例很忙,隊(duì)里今年的年夜飯自己燒,職工加上家屬,有八九桌人。她去看阿樂,宋杰說今年上面規(guī)定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一律不可以在酒店公款吃年夜飯。她嘴上說“我反正無所謂?!毙睦飬s一陣一陣莫名地高興。

年夜飯和往年一樣定在小年夜,提前三天食堂就忙碌起來。那日中午,她正折餐巾,手機(jī)響了,賀兵的短信,“現(xiàn)在能出來嗎?”

她回復(fù)他,“正忙呢。”想想不放心,又發(fā)了一條短信,問他什么事。

短信回了進(jìn)來,“她回來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指也笨拙了,問他,“有什么事了嗎?”

“你出來再說吧。”

“你先去家里。我就來。”

她告了假,趕回家里,賀兵坐在沙發(fā)上,看到她就說,“怎么辦?我們的事現(xiàn)在麻煩了,她現(xiàn)在不準(zhǔn)備離婚了。”

這正是她路上想到的最壞的結(jié)局,反倒鎮(zhèn)靜了,問他,“你怎么跟她說呢?”

“我能說什么?要過年了,還有兒子呢?!?/p>

她想問,“那我呢?你準(zhǔn)備怎么辦?”卻開不了口,無言地坐到沙發(fā)上。

“林琴,”他依過來,撫著她的頭發(fā),“過了年,我再跟她說。我會跟她說的。你放心。初三我不過來了。你不會怪我吧?”他捏著她的手,但她只覺心煩意亂,這變化來得太快了,沒一點(diǎn)準(zhǔn)備,但她也不愿說什么,這種時候,她為自己說的任何話都是在給他添亂,“你早點(diǎn)過去吧,我也要走,今天實(shí)在走不開。”

“那我走了。她,還在等我。要我送她去她媽媽家?!彼裢D菢釉陂T口做個怪笑,碰上了門。轉(zhuǎn)眼,房里只留下他撳滅的三只煙頭,丟在他自己帶來的一只銀色的煙缸里。房里淡淡的還有些煙味。

她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不知什么時候,她的一只眼睛仿佛腫了,睜不開了,只留下一條縫,她只能透過那條縫看著四周。太陽透過玻璃照在地上,好久不擦窗了,上面已經(jīng)蒙了一層灰塵。

她覺得累,縮起腿,蜷在沙發(fā)上睡了?;秀敝?,她睡在一叢灌木里,用了很大的勁才坐起來,他們把她扔在那兒了,擺成奇怪的姿勢,她的一條腿還在石頭上,另一條腿架在旁邊的一棵樹上。那三個人也許以為她死了。她緊閉著眼睛,猜想他們弄錯了,不知把她當(dāng)成誰了,或者他們眼睛里,她們這些人根本都是一個樣子,無情無意,婊子,只知道錢。她不敢說話,不敢求饒,他們哈哈地笑著,推著你來,你來,她不知他們還想干什么,最后有樣什么東西擊在了她太陽穴上,她暈了過去,醒來腦子仍脹得厲害,兩手撐地坐了一會,天有一點(diǎn)亮了,慢慢地往山下爬。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同租的女孩看見她叫道,“嗬!你干嘛去了?”

房間里還有三個女孩,其中有一個不是她們這伙的,不知道是哪個的朋友。她走進(jìn)去,她們都看到了她,露出驚奇的神色,不過誰也沒有問她,隨后不約而同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整整一個禮拜,她走不動路,一轉(zhuǎn)身,渾身的骨頭就像鈍刀鑿著,她懷疑自己會死掉,染上什么臟病,流掉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小孩,天曉得那三個是什么人,后來她就好了,那幾天不是危險(xiǎn)期,她也沒有懷孕,除了手腕上的勒痕,仿佛什么傷害也沒有受到過,就是那兩道勒痕,她曾經(jīng)掩掩飾飾,以為永遠(yuǎn)褪不掉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得幾乎沒有了,只有她的眼睛才能看見它們。

她只當(dāng)自己昏睡了不知多久,起來才知時間只轉(zhuǎn)過去半刻,仿佛她身體里還有一個人,鐵打的小人,燒不化,打不爛,她的腿又能動彈了,而后是她的腰,她的兩只手。她慢慢地站起來,洗了臉,涂了點(diǎn)口紅出門了。

等她影子似的避進(jìn)食堂,圓桌已經(jīng)擺開了,鋪著奶黃的桌布,碟子上的餐巾像粉紅的貝殼,也像粉紅的皇冠。燈全打開了,明晃晃地照著。

阿樂從人叢中鉆出來,在她腿邊粘了粘,鉆走不見了。宋杰遠(yuǎn)遠(yuǎn)地朝她笑了笑,身上還是那件舊棉茄克,她給他買的。她忽兒轉(zhuǎn)念,明天去商場給他買件衣服吧。進(jìn)來的人都三個兩個攜著,打扮得花團(tuán)錦簇,這是夫妻兒女同臺亮相的日子,相貌好的,拿得出手的,恨不得滿場轉(zhuǎn);相貌差的,拿不出手的,一到就縮到角落里,恨不得披上隱身衣藏起來。

嘈雜中米文進(jìn)來了,她飛快地朝他身邊看過去,就是她,綠的呢大衣,卷發(fā)籠罩下小小的黃臉,慢慢地過來了,越來越近,她僵在原地,不理解怎么是這樣,面前這個人,洗衣機(jī)滾筒里滾了不知多少遍滾出來的柔和與舊,和她想的全然的不對,不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聲音在她腦子里叫道,他不愛她!他不愛她!

一只酒杯在一個小孩手里“咣”地碎了,一旁的母親高聲說著什么,小孩銳聲哭起來。過年,連哭聲也是喜慶的,引來很多笑聲,和“好啦好啦”的安慰。她過去收走碎玻璃片,另拿了一個酒杯過來,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兩下,有短信進(jìn)來了。她的心不由一緊,會不會是賀兵呢?到處都有人催促“開酒!”“開酒!”她忍耐著沒把手機(jī)拿出來。萬一不是呢?還是等一會,等到這場筵席散后無人的時候再看吧。

每一圈人都是一朵花,極盡地開著,顫動著,她高高地聳立其間,拿出全部的力氣抬起胳膊,把開瓶器深深地扎到紅酒的軟木塞里,舉著酒瓶,優(yōu)雅、沉著地朝著一桌人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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