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侗
五爺好茶。但五爺?shù)牟枭儆腥讼硎艿闷?,五爺?shù)牟栳壎辔丁?/p>
五爺說閑茶悶酒那是瞎說哩,閑了悶了喝茶,不閑不悶照樣喝茶。茶是一個人的。
五爺不喝龍井、綠茶、鐵觀音諸如此類的茶葉。五爺喝的茶葉是五爺自制的,有蘋果葉,竹葉,白果葉,苦苦芽的葉子和嫩芽,嫩荷葉,被五爺隨便撕扯成條或者塊。
這些葉芽必須趕在早春摘下,幾乎每片葉子都經(jīng)過五爺?shù)氖?,手里多了抓不住,就放在旁邊的包袱皮里。包袱皮干凈而輕柔,包袱皮上堆成了小山,五爺把四角對系成活口,掮在肩上走回家。
芽葉被茶水沖開,舒展而綠。那種舒展是每一處的葉沿兒都自然展開,似卷曲而舒坦延展,那種綠也是恰到好處而穩(wěn)重的綠。
這幾種葉子是混在一起的,不注意分辨看不出來。鄉(xiāng)親們都說,五爺胡喝哩。五爺笑笑,并不與人爭辯。這些葉芽被摘下,都需要洗凈,晾曬。晾曬是不能隨便放在地上的,最好選無風的一天,門口的大青石板頭天用幾盆清水已經(jīng)沖洗過,第二天再用抹布擦凈。邊晾曬,五爺邊給那些葉子翻身。如果不翻身,青石板上就會留下葉子的形狀,像烙進去一般,浸染著綠黃色,或者綠褐色,需要幾場雨水才能把那些印兒沖刷干凈。晾曬葉子的一天,空氣中飄蕩著艾苦的清香,在屋前屋后凝聚,飄散,再凝聚。
荷葉不需要蒸煮,但需要嫩。摘下來放在陰涼處慢慢陰到葉子枯槁,一如歲月的面貌。
晾干曬好并不急于喝,五爺裝進大錫箔袋子里,扎緊口放在大紙箱子中。夏天來臨,池塘里荷花盛開。五爺每天黃昏搖上船,慢悠悠地把下午用細紗布包裹著的如嬰兒拳頭大小一個個的包,放進每一朵盛開的荷花中。包里結結實實放了那些葉芽。第二天,晨光如魚苗般在水面上跳躍,五爺依然搖著船不緊不慢把細紗布包從荷花中取回來。五爺說荷花荷花,早開夕合,會合住的花才叫荷花。開了一整天的花,再合攏一整夜的花,儲存了多少天地的精華。那些葉子被包裹在里面,夕放朝取,五爺要忙碌半個多月。取出來的葉芽,又被五爺放進另一個大錫箔袋子中。五爺喝的茶葉都是從這個錫箔袋子里取的。
從荷花盛開到敗落,是五爺最忙的時候,他要把一整箱子的葉芽這樣零碎地放進去,再零碎地取出來。一年的茶葉就有了。五爺說歲月給的東西是最天然的,更是最養(yǎng)人的。心急喝不了好茶。
喝這樣的茶最好在夏天,荷花盛開的時候。五爺說喝這樣的茶清火,你能喝出多種多樣的味道。荷香味,青蒡味,苦澀味,草腥味……現(xiàn)在社會,體內(nèi)莫名儲存了那么多的火。只有喝這樣的茶敗火祛熱。鄉(xiāng)親們說五爺顯擺賣味兒哩,五爺說一個人生活,有什么味可賣。再說了即使有味兒,自己藏著掖著還不夠用,哪有可賣的。
鄉(xiāng)親們喝不慣這樣的茶。有好奇者抿一小口,在舌尖上涮來涮去,停住,再涮來涮去,呸一口吐出來,連忙說著舌尖都累苦了,澀得一天品不出味道。有豪爽者端起來大口灌下去,只見喉結快速蠕動著,瞬間卻憋住不動了,到底還是沒有憋住,瞬間把喝下去的恨不能都嘔出來。五爺笑笑說,喝茶就是喝茶,抿不行灌更不行。抿太小家子氣,而灌是飲驢呢。五爺說生活甜膩的人悲苦的人都喝不得這茶。人們奇怪五爺怎么能喝得下去,而且喝慣了,仿佛離開這茶五爺就沒法活下去一樣。五爺說我喝香著呢。五爺把嘴緊閉起來,仿佛漏出一絲一縷的味道,都是多大的罪過。這茶的苦被清香裹著,裹得嚴絲合縫,水嫩而一觸即破,喉結千萬別有多余的蠕動,香糯溫潤,咕咚咽下去,滿嘴的清香啊。鄉(xiāng)親們再問,五爺笑笑,瞇縫著眼假寐起來,只是戲匣子的音量被五爺撥大了。鄉(xiāng)親們看著五爺喝醉一樣,訕訕離去。而有些醉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有味道,與其說是歲月的饋贈,不如說是人自己迷醉在別一樣的味道里。
喝這樣的茶,或香或苦的味道就不再只是植物的成分了。這樣的茶不需要咂摸,不需要品味,就是一口一口喝下去,看太陽東升西落,朝去暮來。
在夏日的黃昏,一朵荷花上落下一只蝴蝶,另一只蝴蝶落在另一朵荷花上。兩只蝴蝶不急于離開,翅膀輕合,翩翩起舞,落在每一朵花上。他看得癡迷,情不自禁輕聲唱著:請了,梁兄,請了——梁兄啊——恰巧一陣風來過,撥動了塵世里的絲絲縷縷,艾艾怨怨。
五爺喝茶舍得放茶葉。被泡開的茶葉往往侵占了大半個玻璃杯,一葉一葉舒展,沉浮,忽而上下,喝這樣的茶會讓人想到節(jié)氣,還有恩愛;更讓人想到冷,或者暖。一葉一葉互不遮蔽,互不相侵,其實誰的香或者苦都沒有被壓住,被淹沒。壓住或者淹沒都是一場災難。每一種葉芽都不相融合,在塵世中顯出自己的孤獨。茶水說不出的顏色,似綠似黃,似褐似青,似濃似淡,似清似濁。苦苦的,呈現(xiàn)出滄桑;澀澀的,呈現(xiàn)出荒蠻;香香的,呈現(xiàn)出清醒;甚至還有些微的辛辣,呈現(xiàn)出清高而出世。
沒有經(jīng)歷過孤獨與痛苦的人是喝不慣這種茶的,五爺在心里說。而真正的孤獨是不顯眼的。
五爺說這是男人茶,適合男人的味覺。沖這樣的茶,水要活,把壺嘴撩高;度要猛,滾開的水砸下去,而不要細水長流似的緩慢,散去一絲一毫的熱。瓦藍的天空下,玻璃杯透出琥珀色,青綠色,昏黃色,仿佛一段擱淺而素凈的時光,在五爺身邊陪伴著。
五爺一個人過著日子,有些人看著五爺一個人進出,凄涼著哩。而五爺過得富足滋潤,有些富貴就藏在俗世里別人咽不下的悲苦中,只是不被外人懂得。
但是我分明見過幾次,五爺喝著這茶,喉結蠕動著,望著滿池的荷花,望著,忽然淚流滿面。
五爺最近愛打瞌睡。他說睡如小死哩。五爺坐在門口的樹墩上,喝幾口茶水,頭就瞌下去,再瞌下去,間隔正好是一次心疼的時間。
而茶杯里的茶水早已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