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剛
審美教育,是一種審美情趣的培養(yǎng)。受教育者正是在對于文學(xué)作品的鑒賞和品評中,接受文學(xué)世界給予我們的精神的滿足和情感的陶冶,通過自身的全部器官,認(rèn)識美、接受美、傳播美。在沈從文的整個文學(xué)思想中,他的審美教育思想無疑是占主要地位的。這源于沈從文作為一個作家,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無一例外是在讓人們透過其作品所描繪的理想世界,將人的心靈安頓在美的熏陶之中。
1 美在生命
1.1 “生命”與“生活”
沈從文在論及到“生命”的時候,往往把“生命”與“生活”這兩個范疇放在一起兩相對照。
人是特殊的動物,即眼前所謂生物的一種,也吸收陽光雨露,需要吃、喝與種族的繁殖延續(xù),努力在各種環(huán)境中適應(yīng)生存。這是人與其他生物所共有,人終不能完全擺脫謀求生活的“獸性”。人之所以為人,從生物學(xué)上說來,不過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動物。①
可見,沈從文所說的“生活”,是一種尚未脫離物性和獸性的生存狀態(tài),是一種極度追求物質(zhì)功利和性的滿足的生存狀態(tài)。人需要“生活”,但僅僅滿足于“生活”,而維持“生活”所必需的條件,這種“生活”便于動物無異。于是,沈從文引出了一個概念,那就是“生命”。
多數(shù)的讀書人,將生命與生活來做各種抽象思索,對于他的腦子是不大相宜的,……讀書一堆,知識上已成“專家”后,在做人意識上,其實還只是一個“單位”,一種“生物”,只要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滿足愉快,并無何等幻想或理想推之向上或向前,尤其是不大愿因理想幻想而受苦。②
在這里,沈從文所理解的“生命”,是超越“生活”層面的一種與動物存在著本質(zhì)區(qū)別的“生命”。他所說的生命,是一種屬于人生理想和審美訴求的精神活動。那么,究竟“生命”的真正意義何在呢?
1.2 美在生命
沈從文說,“我是一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③“生命”在沈從文的人生觀里被看得至高無上,通過對“生命”的獨特見解,提出了自己對美的認(rèn)識:
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rèn)識。④
在這里,沈從文提出了“美在生命”的美學(xué)命題?!吧痹谏驈奈牡奈膶W(xué)思想中,是一個含義相當(dāng)廣博的概念。他要求人對“生命”要有一種泛神的情感,以此來感受美,從而接近神。
這樣,我們就看到了沈從文對人生認(rèn)識的基本構(gòu)架:人生由“生活”與“生命”兩部分組成。人需要“生活”,更離不開“生命”。只有“生活”而沒有“生命”,便與動物無異。“生命”使人擺脫單純的動物性,它包含著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和超越具體人生形態(tài)的“神性”,即“理想”。“人性”與“神性”,是生命發(fā)展的兩個階梯。
1.3 “生命”的意義——“生命神性”
沈從文從對“生活”與“生命”的思考出發(fā),來探討“生命”的意義時,他首先明確的把“生命”的本質(zhì)限定在“人性”這一話題上。
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⑤
可見,沈從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人性不可分,對人性的表現(xiàn)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明顯標(biāo)志。但是,如果把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停留在人性的層面,那么,他與別的作家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在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不乏有書寫人性為主題的作家,沈從文的獨特之處就在于他將“人性”的問題上升到了“神性”的高度。
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需放棄當(dāng)前惟神方能得到的一切。⑥
首先,沈從文所說的“神性”是與“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rèn)識”。⑦
其次,沈從文所說的“神性”是“人性”的提升和優(yōu)化。沈從文與其說在他的“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不如說是“神性”。而這種“神性”是一種超越了“人性”的對于自然的皈依。
神的意義在我們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xiàn)象,不是人為的,由于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⑧
沈從文在這里把自然與神性聯(lián)系在一起,無疑是提醒我們,要追求生命中的神性,必須回歸到自然中去,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美。
由“人性”到“神性”是生命的一次飛躍,它是從與自然相契合的原始的生命形式向生命的最高形式的升華。它要求人與自然保持和諧統(tǒng)一的狀態(tài),以此去尋求生命的永恒意義與終極價值??梢?,我們有必要對沈從文所理解的自然之美做一個較為深入的分析。
2 自然之美
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zhàn)勝一切,孕育眾生縷蟻蛻蟀,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因新陳代謝,有華屋山丘。⑨
宇宙實在是個極復(fù)雜的東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蛻蚌峻蟻,一切分裂與分解,一切繁殖與死亡,一切活動與變易,儼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計劃向一個目的進(jìn)行。⑩
在沈從文眼里,自然就是“縷蟻蛻蟀”、“太空列宿”、“華屋山丘”等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同時,也包括人在內(nèi)。他認(rèn)為,這一切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無一例外的按照各自的秩序進(jìn)行著“分裂與分解”、“繁殖與死亡”、“活動與變易”??梢?,沈從文對于“自然”的理解,從一開始就把人與宇宙萬物放在了同一個層面。自然是任其本性而存在的,是消除了人的主觀意志對自然的各種限制而呈現(xiàn)出來的本真的自然。在這里,沈從文消除了人與自然那種主客體的關(guān)系,其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一種兩兩相照,渾然一體的關(guān)系。也就是人與自然的契合關(guān)系。
在沈從文描寫湘西世界的作品中,這種自然之美的動人情景比比皆是?!栋⒑谛∈贰分邪⒑诤臀迕髋c油坊之間、《三三》中三三與碾坊、《柏子》中柏子與辰州水上等等,都同樣展現(xiàn)出了這種人與自然的契合關(guān)系。在沈從文的筆下,人具有了自然的靈氣,從而獲得了自然之本。
可見,人的生命在沈從文看來,不是一種主動對自然的回歸與向往。而是,自然包含了人的存在,也是人生命的棲息之所。人正是在與自然的契合之中,獲得了那種素樸的、超然的審美感受。
與此同時,沈從文把“美”與“愁”聯(lián)系在了一起,展現(xiàn)了一種愁人之美的審美感受。通過這種美感的熏陶,從而獲得審美愉悅或是自我的心靈的感知。
3 “美麗總是愁人的”
3.1 “美”與“愁”并存
我喜歡那個辰州河灘,……小水手從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圓甕。那船載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紅挎褂,背景是黃色或淺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諧,那么愁人。
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fā)愁字樣。豘
“美麗總是愁人的”,是一種夾雜了自然之美與生命種種愛恨情仇的交響樂。在沈從文看來,“悲劇不一定是寫人類流血的事”,豙“神圣偉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灘血一把眼淚,一個聰明作家寫人類痛苦或許是用微笑表現(xiàn)的?!必\沈從文以自己的作品很好的實踐了他所認(rèn)識的悲劇,這些小說中都貫穿著一種略帶憂郁的對于美的感受,也就是這種愁人之美。
小說《漁》講述了一對孿生兄弟月夜放藥取魚的故事。故事中存在著像仇殺、寶刀、藥漁等神秘的傳奇,但小說有意將人事的殘酷與恩怨融于自然之中,月光、水蟲、灘水背后是世代仇殺的恩怨。這種人事的悲劇由于融于自然之中,反而充滿了一種憂郁的美。
可見,“美麗總是愁人的”,美麗、快樂與憂愁并不相矛盾,都因為熔鑄于自然之中,而展現(xiàn)出了物我一體的和諧之美。
3.2 在“美”與“愁”之間得到心靈的凈化
魯迅先生曾經(jīng)在他的《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提出了他關(guān)于悲劇的認(rèn)識:“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豜悲劇正是在美好的有價值的東西遭到毀滅的過程中,促使讀者產(chǎn)生憐憫和哀愁,從而達(dá)到對人心靈世界的凈化。對于悲劇的美,在學(xué)界看來,主要以崇高和優(yōu)美兩種。悲劇崇高的風(fēng)格是一種雄偉、渾厚、氣勢磅礴,以粗獷見長;而悲劇優(yōu)美的風(fēng)格則是一種哀婉、凄慘、纏綿悱惻,以細(xì)膩取勝。沈從文所說的“美麗總是愁人的”,正是這種悲劇優(yōu)美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
沈從文在他的作品中,以對于大自然那種田園牧歌式的抒情作為悲劇表現(xiàn)的大背景,將哀怨悲憫的感情貫穿于自然之中,呈現(xiàn)出一種憂郁之美。沈從文在《冬的空間》中對于其悲劇觀有這樣的描述:“悲劇不是死亡,不是流血,有時并且流淚也不是悲劇。悲劇應(yīng)當(dāng)微笑,處處皆是無可奈何的微笑?!必^
沈從文通過他的文學(xué)作品將那種散發(fā)在湘西世界中的淡淡的哀愁,用一種凝淚的微笑展現(xiàn)給世人。作者的情感在一種平靜的敘述中展開,雖然沒有那種激動人心的情節(jié),但在淡淡的憂愁之中常常帶有一個悲憫的微笑的影子。正如魯迅所說的那樣,“這些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言語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然而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必_
亞里士多德說過:“悲劇借激起憐憫和恐懼來達(dá)到這些情緒的凈化”。豟就沈從文來說,他的“美麗總是愁人的”這種憂郁之美,也正是為了達(dá)到化解現(xiàn)實的苦難,從而使人的心靈得到凈化。這正是沈從文從“美在生命”的命題出發(fā),通過從“人性”到“生命神性”的升華,在“愁”與“美”之間,通過那種飽含了美麗和憂愁在內(nèi)的憂郁之美,使人的心靈世界獲得審美感受。這就是沈從文審美教育思想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