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泉
1943年,高梨痕導演了一部名為《丹鳳朝陽》的影片,他找來了王丹鳳與另一位可塑性極強的男明星姜明分任男女主角。高導演選王丹鳳來演這部影片果然使這部作品風靡海上并在全國打響。這是王丹鳳從影以來主演的第七部影片了。王丹鳳這時在觀眾心目中的地位,用“大紅大紫”這四個字來形容是十分確切的。
“丹鳳朝陽”作為我國的成語,源出《詩經(jīng)·大雅》,是比喻賢才得遇良機。王丹鳳這位影壇“賢才”在她的一生中確實遇到過多次“良機”。
她的“處女作”《新漁光曲》,由大成影業(yè)公司于1941年攝制并公映。導演為名噪一時的屠光啟,與王丹鳳配戲的是已在銀幕上占有獨特地位、為全國觀眾十分喜愛的“瘦猴”韓蘭根。王丹鳳那種清新、秀麗、帶有那么一點天真的外在形象,和她沒有做作、令人感到樸實無華的表演,贏得廣大觀眾的喝彩,認為在眾多華麗現(xiàn)身的女演員中出現(xiàn)了一位如出水芙蓉般的新人。因而她一炮打響,開始馳譽上海影壇。我們不能不佩服屠光啟導演的眼力,而王丹鳳也沒有辜負屠先生的好意。從此,她在自己影藝生涯的第一個十年中,先后與朱石麟、李萍倩、楊小仲、?; ⑧嵭∏?、方沛霖、吳永剛、岳楓、陳鏗然等導演合作,與顧也魯、嚴俊、黃河、姜明、韓非、喬奇、嚴化、張伐、馮喆、梅熹等人分任男女主角,共拍攝了《靈與肉》《浮云掩月》《新生》《教師萬歲》《鵬程萬里》《民族的火花》《無語問蒼天》……等十九部影片,這是她的第一次“丹鳳朝陽”!
1948年,她去了香港,曾在長城影業(yè)公司、南國影業(yè)公司,主演了《瓊樓恨》《方帽子》。1951年她與香港的許多愛國影人一樣,奔赴新中國,返回上海參加人民電影事業(yè)的建設(shè),先后在《護士日記》《家》《女理發(fā)師》中飾演女主人公,并應西安電影制片廠之邀,在《玉色蝴蝶》中擔任女主角。
也是在這一期間,她被評為上海市的“三八紅旗手”,1985年,她受美國總統(tǒng)里根之邀,赴白宮參加了里根的就職典禮。
藝術(shù)上的豐收與政治上出現(xiàn)的“亮點”,組成了她的第二次“丹鳳朝陽”。
在上述時期中,我看過她的電影,成了她的“影迷”之一,但與她的接觸不多,在我進入電影界以后,與她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這種狀況,到了1984年便有了徹底的改變。
1984年,上海市電影局為舉行國際電影節(jié)提供活動場所,決定興建上海電影藝術(shù)中心(后更名為上海影城),并吸引外資籌建一座銀星賓館(后定名為上海銀星假日酒店)。這家酒店既然是中外合作建造、經(jīng)營,就必須成立一個董事會。負責這項工作的我擔任了董事長,考慮到藝術(shù)家與上影廠在今后與酒店的密切關(guān)系,我們請導演謝晉,上影廠負責人遲習道和表演藝術(shù)家王丹鳳擔任了董事。他們在酒店的籌建過程中都發(fā)揮了重大的作用,通過長達五年多的合作,我近距離地了解到丹鳳大姐的人品、風度和才能。
我們在招商引資的決定作出以后,香港一家名為華力器材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林靄才先生打算與我們合作,經(jīng)過兩次談判以后,他帶來自己的設(shè)計方案并交付了14萬美元的籌建費。1984年底,在經(jīng)過反復磋商后起草了雙方同意的合同文本,并在市委宣傳部秘書長徐湘、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吳祥明、市電影局老局長張駿祥、黨委書記馬林發(fā)、導演謝晉等人的見證下,我與林先生簽下了《合作建造、經(jīng)營上海銀星賓館合同》,此后董事會也開始了自己的活動。
在初步匡算中,賓館的總投資額為3600萬美元,除中外雙方自有資金外,其余2500萬美元須向國際銀團申請貸款。但根據(jù)國際上通行的規(guī)則,這筆貸款必須由中國銀行擔保其中的70%左右,當賓館無力按期還款時,則由擔保人——中國銀行來償還。
就在尋求中國銀行擔保的問題上,我們卻遇到了麻煩。
當時,以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秦怡為董事長的上海影視公司,正在籌建一座藝術(shù)宮,并擬采取中外合資的辦法來建造。她和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劉泉多方奔走,不僅已經(jīng)請到鄧穎超同志寫了“上海電影宮”,并已與外方進行引資的談判,還從中國銀行上海分行負責對外擔保事務的周夢熊副行長處獲得了同意擔保的口頭承諾。周副行長坦率地告訴我們:中國銀行既然同意了為上海藝術(shù)宮擔保,就不能為同為上海電影系統(tǒng)的電影藝術(shù)中心擔保了。
我們雖然向周副行長解釋,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項目。藝術(shù)宮是民營事業(yè),將要辦成一個娛樂性較強的小小迪斯尼樂園。而電影藝術(shù)中心與賓館,是為國家舉辦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服務的電影放映、資料供應和接待國際友人的設(shè)施。它們在體制、功能、投資主體等方面都有極大差異,可以并行不悖,但還是沒有能說服周副行長,只有再去找一找薛鏡澄行長了。
由誰與我一起去見薛行長呢?我想,請丹鳳同志幫我去做說客,一定會事半功倍。我了解她的“外交”才能,深信她那不疾不徐的、充滿真情的話語,一定能打動中國銀行的同志。
在此以前,我曾面見她,請她擔任銀星賓館董事,記得她問我:“我們有哪幾位擔任董事?”在我告訴她有謝晉、遲習道、沈訓詩和我后,她反問我:“我行嗎?”我說:“怎么不行?”她微笑著答應了。這一次,在我向她說明來意后,她也是毫不遲疑地問我:“哪一天去呢?”我告訴她:待我與薛行長聯(lián)系,確定日期后,便會接她一起去。
1985年春夏之交的一個上午,我們來到了外灘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大樓,薛行長在小會議室接待了我們。我說明了來意后,丹鳳作了情真意切的發(fā)言。
丹鳳告訴薛鏡澄行長,上海是中國電影的發(fā)祥地,人們贊她是中國電影事業(yè)的“半壁江山”。這么多年來,我們向全國觀眾貢獻了數(shù)以千計的優(yōu)秀影片,不少電影在國際上也享有盛名,獲得了許多獎項。但遺憾的是:我們只能參加人家的電影節(jié),卻沒有自己的電影節(jié)。多少年來,我們這些人都巴望著能夠在上海舉辦屬于中國的國際電影節(jié),但這就需要建一座電影藝術(shù)中心——不然,就沒有一個同時可以用幾個場子放映電影的地方,也沒有一座與電影節(jié)各項活動場所緊密相連的、可以接待國際大牌明星的賓館?,F(xiàn)在,我們找到了境外的合作對象,也和國際貸款銀團掛上了鉤,但如果沒有中國銀行的擔保,這一切就會完全落空。丹鳳用了“薛行長,你要幫幫我們呀!”結(jié)束了發(fā)言。我觀察薛行長的表情,發(fā)現(xiàn)他已被王丹鳳的這番話打動了。
于是,我們幾個人“趁熱打鐵”,向薛行長系統(tǒng)地介紹了中國電影、特別是上海電影在國內(nèi)外的影響,介紹了包括戛納、威尼斯、莫斯科……等國際電影節(jié)的情況以及所產(chǎn)生的影響后,我補充說,上海電影界的許多人士,像桑弧、沈浮、陳鯉庭、白楊……等人盼望有個舉辦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場所盼了多少年,?;〉葘а葸€專門找到我,將一份打給電影局的報告請我轉(zhuǎn)交局黨委,說明他們的向往與愿望。如今,這些同志都年事已高了,我們多么迫切地希望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一個高水平的國際電影節(jié)在上海舉行呀!
薛行長分明十分同情我們的想法,他找來秘書,命他馬上給信托咨詢部打電話,請他們派負責人來參加會議。
在等待信托咨詢部同志的過程中,丹鳳又進一步向薛行長介紹了上影的情況。不久,咨詢部的戴襄理來到會場,薛行長向他介紹了我們認識后說,他聽取了電影界同志們對銀星賓館項目的介紹,同意接受擔保貸款的申請,要戴襄理將這個決定帶回咨詢部,對這個項目進行調(diào)查研究并妥善辦理。接著,薛行長轉(zhuǎn)過臉來對丹鳳和我們說:這方面的工作由信托咨詢部劉經(jīng)理負責,具體業(yè)務你們可以找他直接聯(lián)系。
由于丹鳳與薛行長的交談奠定了辦理此事的基礎(chǔ),后來雖有一些波折,但中國銀行為項目融資擔保一事終于得到總行批準。在這個問題上,由于丹鳳同志在關(guān)鍵時刻出馬,得到了銀行主要領(lǐng)導人的同情和理解,這個項目才能在獲得貸款后順利推進。賓館與已更名為上海影城的中心能夠于1991年建成迎客,王丹鳳功不可沒。
作為賓館的董事,王丹鳳認真地履行了職責,工程上有什么有求于她的事情,她都會盡力去完成。這類事不勝枚舉,這里我舉一件難辦的事情加以說明。
當電影藝術(shù)中心與賓館的土建工程上馬以后,我們明顯感到工程隊積極性不高,投工量不足,工程進度受到很大影響。
我們詳細地分析了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原因:
我們這個工程是根據(jù)國務院的指示精神進行工程總承包的試點工程,即由上海國際總承包公司負總責。而承包的標書是按照施行多年的“八五”定額制定的,用這樣的國家標準和工程的實物量去結(jié)算的工程承包總價,與實際價格相比顯得低了一些。加上合同簽訂后,市場物價就開始波動,但合同必須執(zhí)行,施工方的利潤就受到一定的影響。不言而喻,參加施工的工人的收入也因此受到制約。這么一來,被市建工局指定土建施工單位市建四公司的下屬單位都因“油水不足”不愿接這個任務,四公司無奈之下,只好把任務硬性壓在406工程處的頭上。而工地上的施工人員的積極性自然不會高昂。對于這一情況,我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卻又無法采取經(jīng)濟手段來突破合同規(guī)定的承包總價。怎么辦?
我請籌建處的同志就此情況進行了專題探討,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只是說明了情況,講了大家的憂慮,似乎一時還拿不出一個妥當?shù)霓k法。不知誰冒了一句:“電影局沒有別的優(yōu)勢,只有請大家看看電影進行慰問,也許會有點效果?!蔽衣犃耸仲澇?。接著,好像是工程部經(jīng)理張養(yǎng)中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他說:“不要單純地看電影,可以把電影招待會辦成一個聯(lián)絡感情、相互交心的會,最好能請到謝晉和王丹鳳,讓這兩位董事出出場,與大家談談心,效果一定會更好?!?/p>
這是一個“金點子”,會后,我親自出馬向兩位藝術(shù)家說明情況,請他們以董事身份和建筑工人們見見面,談談心。我要求一提出,他們都表示愿意做這個工作。
謝晉和王丹鳳在會上的講話,是以兩種不同的風格達到打動人的同樣效果。
謝晉的發(fā)言有著火一般的激情,富有號召力和煽動性,在場的406工程隊的工人們已經(jīng)有點“摩拳擦掌”了,而接著發(fā)言的王丹鳳則另有一功。
她以委婉、輕聲慢語、質(zhì)樸而實在的發(fā)言,先講到上海電影界老一輩的藝術(shù)家如何期盼中心與賓館的早日建成——“他們希望在他們還健在的時候能親眼看到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成功舉辦”,而后以商量的口吻說: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是靠在座的諸位,我們知道你們這個工程隊是一支打硬仗的隊伍。我們相信,你們努力一下,就一定能夠把脫下的工期趕回來的,我代表電影界的藝術(shù)家們拜托你們大家了……這一番情理并重、委婉動人的精彩發(fā)言,得到在場工程隊全體的熱烈響應。
果然,在這次會議后不久,工期就趕上去了,后來,不但月月完成計劃,而且總是提前超額完成任務?;I建處的同志樂壞了,大家都說:這個會開得好,謝晉和丹鳳兩位董事“交心”式的發(fā)言起到關(guān)鍵作用。這種評價是絕對符合事實的。
在中心和賓館施工的過程中,我與丹鳳又有了一次深度合作——上海電影明星藝術(shù)團赴新加坡訪問演出,與她朝夕相處了21天。
她的參團,是新加坡中僑集團主席林日順先生特別提出的。當時,林先生提了一批上海電影界老藝術(shù)家的名單,并告訴我說:王丹鳳女士是新加坡觀眾十分熱愛的電影藝術(shù)家,在聽取觀眾意見時,有人還要求丹鳳女士能親自唱一段《小燕子》,這支歌在新加坡幾乎人人愛聽!我答應了,當我將這個要求轉(zhuǎn)告王丹鳳時,她說這是多少年以前唱的了,現(xiàn)在到新加坡唱能行嗎?我則表示:怎么不行?她欣然同意了。
在新加坡的演出,有好幾個高潮,當王丹鳳穿著護士服,用不加修飾的嗓音唱這支歌時,熱情的新加坡觀眾熱情迸發(fā)了,她獲得的掌聲可用“經(jīng)久不息”來加以形容。
丹鳳在新加坡,施展了她的外交才能,在與新加坡政府官員、企業(yè)界大亨見面交流時,她的大方、從容應對,為藝術(shù)團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形象,縮短了雙方的距離。因此,我深深感到,這次訪新成功,與王丹鳳等在新享有盛名的藝術(shù)家在臺上、臺下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九十年代初,王丹鳳與她的愛人柳和清定居香港,但她作為全國政協(xié)第六屆、第七屆委員,我們曾在熒屏上看到她與其他委員們一起縱談天下大事,不由地產(chǎn)生了濃濃的崇敬之情。
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她在香港十分低調(diào)。起先,柳和清在尖沙咀創(chuàng)辦了一家素食館“功德林”,我們?nèi)タ此龝r,她居然坐鎮(zhèn)在“功德林”協(xié)助柳和清處理一些業(yè)務上的事情。不久,“功德林”因為具有特色頗受港人的青睞,他們夫婦倆又在銅鑼灣開了一家分店。我與幾位電影界朋友和上海銀星假日酒店的合作方——華人銀行的經(jīng)理李文藻和另兩位董事朱國輝、吳光豐一起去拜訪王丹鳳,并打了電話通知了他們夫婦倆。
我們到了銅鑼灣的“功德林”,王丹鳳和柳和清已在店中等候多時了,談了一會,便請大家入席。
我們落座后,飲了幾杯茶,柳和清就吩咐上菜了。菜的品種很多,但那份冷面特別能讓我們食欲大增,時值夏令,看來是為我們專門準備的。大家一看,不禁向主人豎起了大拇指。這份冷面,可謂“色、香、味、形、具 ”都達到頂尖水平,圍著冷面的各種調(diào)料就有八九種之多。柳和清還介紹了玉米須也能入菜,我們則稱贊柳和清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祝他在提供健康食品方面更上層樓。丹鳳則在一旁微笑著聽我們交談,這笑容中充滿了幸福感。
柳和清見我們夸贊他的創(chuàng)意,便興致勃勃地與我們談起創(chuàng)辦“功德林”的體會。我覺得都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概括起來有如下幾點:1、素菜絕對是健康食品,但搞素菜館,就一定要按照素齋(即出家人用的齋飯)的要求來做,不可馬虎;2、每項食品,要保證燒出原味,保持每個品種的特色;3、絕對不能用味精,要從福建專門采購來的鮮蘑等作原料熬成高湯,以保證菜肴的鮮香可口;4、要有創(chuàng)造,立異標新,比如:玉米全身都可以做菜,玉米須不但有營養(yǎng)、可以入藥,而且可以炸成素肉松,枸杞葉可炸成片狀,都很可口,對人體健康也有好處。
寫到這里,不妨離開一下丹鳳,說說她的夫婿柳和清。
他曾經(jīng)是上海灘上一家電影制片公司的“少東家”即人稱的“小開”。但他不是紈绔子弟,而是一位才藝雙全的青年人,他對電影的廣告宣傳和攝影更是行家里手。解放后,他進入上影,長期搞宣傳發(fā)行工作,他不僅參加了籌辦《大眾電影》,而且將自己擁有的高級攝影器材貢獻給這份刊物和電影宣發(fā)事業(yè)。大概由于他的出身吧,在“左”的路線下,他是不可能得到重用的,他的聰明才智是難以得到充分發(fā)揮的。這當然是很不公平的!
王丹鳳擔任了兩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在參政議政方面作出了應有的貢獻。我想,這應該是她又一次的“丹鳳朝陽”吧。
晚年,他們夫婦倆丟棄了香港的一切,又返回了上海,可見他們對這個城市懷有多深的情感。但由于他們處世十分低調(diào),知道他們現(xiàn)在寓居上海的人并不多。
兩年多以前的一天,我特地到丹鳳的寓所探望她。只見洗去鉛華的她步態(tài)輕盈,充滿了活力,就像過去一樣慢聲細語地和我拉起了家常,她的“精神頭”真的不減當年。
當我對她說:很少人知道他們的行蹤時,她告訴我,已經(jīng)歇影多年了,沒有必要讓人家關(guān)注自己。自從返滬后,堅持不接受采訪,不參加文藝界的活動,不在熒屏上“出鏡”……這些成了她晚年生活的“準則”。
王丹鳳如此低調(diào),反倒從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她的社會責任感——她是用行動證明自己需要過一種平民的生活。在一般人看來,與“紅”極一時的大明星簡直劃不上等號。
然而,這就是王丹鳳,一位超然于她曾經(jīng)獻身的影壇與政壇卻不愿驚擾他人的、極其務實的電影藝術(sh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