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南京東路“捻”號，和平飯店的地址?！冻蔀楹推斤埖辍防铮惖ぱ嗍褂昧恕澳怼边@個上海話里“20”的叫法，因為從前，和平飯店的門牌上就是這么寫的。

整本小說由 5 個短篇、4 組照片和 1 篇后記組成。小說有 4 個獨立的故事，但兩兩之間總有些共同的角色或場景，為它們建立了似有若無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第一個故事《勺子》里，當(dāng)情節(jié)主線發(fā)展到主人公夏工之一家在和平飯店的咖啡座喝咖啡時，邊上坐著的是最后一個故事《私人生活》里的男主角孟建新。他并不和夏家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這位歷史學(xué)家所研究的上海本地史，卻與夏工之的家族命運息息相關(guān)?！秱髡妗酚涗浀氖窃?jīng)轟動一時的貝拉·維斯塔舞會，故事通過負責(zé)翻譯的季曉曉的視角展開，她因為這項工作而認識了和平酒吧的調(diào)酒師阿四?！豆鸹ň啤穭t寫阿四最后一天當(dāng)班的事情。用“非虛構(gòu)小說”的形式來表現(xiàn)和平飯店，無疑是高明和妥當(dāng)?shù)?。像是由不同的?dāng)事人重述歷史現(xiàn)場，第一個人講完，你還有點不知所以，等到最后一個也退了場，大致就明白了。其中有些讓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作者便借筆下數(shù)人之口反復(fù)提及：陰暗的走廊里，人們總是覺得創(chuàng)辦人維克多·沙遜隨時會出現(xiàn)；10 樓的沙遜閣尤其是個神秘的地方，傳言沙遜因患腿疾，不許任何人進入他的私人浴室，他走后，這間套房挪作他用，但是沒有服務(wù)員敢在晚上獨自進去打掃；站在飯店朝南的窗口向外望，能看到對面海關(guān)大樓樓頂?shù)拇箸?，那只英國鐘用《東方紅》樂曲報時；1991 年，160 位賓客在和平飯店參加盛大的貝拉·維斯塔舞會，這是飯店歷史上榮耀的一筆；尼爾·考沃德曾在和平飯店的一間客房完成了劇本《私人生活》……《成為和平飯店》不是由故事的進展推動的，而是由這些交叉點推動的，猶如和平飯店豐字形結(jié)構(gòu)的大堂，隨著光線的變換呈現(xiàn)出或輝煌璀璨，或灰暗低沉，或柔和溫馨，或詼諧幽默的色彩。

盡管如此，叫人吃驚的是，小說竟然是以冷冷清清的葬禮開場，勉勉強強的做愛結(jié)尾。翻開第一頁，“天上斜雨霏霏”，靈車駛過一條對此“毫不知情”的馬路，帶走一位見證了上海的資本家，還有他講不完的故事。因為“毫不知情”，也因為“見怪不怪”，那條馬路沒有任何表示。但在作者的筆下，這種習(xí)以為常卻被表述為“竟是無動于衷的樣子”。與這座城市波瀾壯闊的命運相比，一個人，一座飯店的故事當(dāng)然是可以渺小平淡到足以無動于衷的，這正是悲涼惆悵意味深長之所在。

我想陳丹燕寫《成為和平飯店》，表面上是寫和平飯店，實際上是些寫歐洲文化和美國文化進入上海后，跟原先的上海，江南氣質(zhì)發(fā)生的某種關(guān)系。上海對于外來文化的吸收、交融和咀嚼能力之強大，會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變成自己的文化，甚至要比原來的歐洲還要歐洲，比美國還要美國，也比中國更中國，這是世界上的任何城市都不可比擬的outstanding出眾的上海文化。

那是1843年開埠以來，由包括沙遜這樣的外國人在內(nèi)的全體上海人共同養(yǎng)育的。他們從四面八方涌進這個口岸城市，帶來各自家鄉(xiāng)的氣息，也接受海風(fēng)的吹拂，創(chuàng)造出一種嶄新的異于帝都、古鎮(zhèn)和邊關(guān)的城市文化，然后小心翼翼地加以呵護。這其中包括大飯店地板的光可鑒人，也包括亭子間棕繃床的平平整整，是老年爵士酒吧調(diào)酒師阿四“翹起雪白的小指，用食指與中指在吧臺上輕輕一抹發(fā)牌似地排出兩張杯墊”，也是放了紫菜、蝦皮和蛋絲的小餛飩。

有一種說法，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那些忘記了具體的說法，而你還被它所影響的東西，這是非常復(fù)雜的，同時又是無所不在的，好像魂靈頭，那些活在和平飯店的沙遜閣，豐字形大堂，Art Deco的黑鐵吊燈，底樓酒吧間，在過道、浴室和箱子間里似有若無地留下痕跡，還有那些魂靈頭般的人物，也活著，1933 年就死于賽馬的艾格乃爾德·沙遜，為《字林西報》撰寫專欄的退休船長約翰，1949年的50多個國民黨士兵，猶太人維克多·沙遜……這些魂靈頭，怎么就揮之不去呢？

1991年，一個上海的清晨，7年后在倫敦出版了Shanghai（《上?！罚┮粫腍arriet Sergeant站在和平飯店朝向黃浦江的長窗處，她推開窗，隔夜的風(fēng)立刻鼓起了白色的長窗簾，好像維多利亞時代小說里的插圖。她是這次和平飯店貝拉·維斯塔舞會的非正式要人。后來她在《周日晨刊》上描寫這一刻。這一刻她也不得不想起1935年在這間舞廳里舉辦過的著名的沙遜的馬戲團化妝舞會——他們在這間窄長的舞廳里跳著舞，從那里俯瞰外灘和黃浦江，黎明時分，他們打開窗子，讓江面上那些船只深長的汽笛聲和上海獨一無二的空氣中的氣味充滿房間，那是海草、煤渣和下水道泛上來的污水流在一起的氣味。我在凌晨三點鐘時候，從當(dāng)年相同的窗戶處向外探出身去，似乎這六十年來，此地什么都沒有變化過。

也據(jù)說，和平飯店在1949年之前的資料居然什么都沒留下，連一張信紙都沒有。于是《成為和平飯店》也不得不說，1949年以前的任何事情都相當(dāng)于背景，作者感興趣的是飯店最后回到中國人手里是什么樣子，是它怎么變成上海人的地方的那些細節(jié)。

所以看到書名，所有人都會想，為什么是《成為和平飯店》，而不是《和平飯店》。我想是因為看到了變遷和流逝，知道主角是有生命的，在往前走著，所以要有個動詞給它。“從華懋飯店到和平飯店，換個名字很容易，兩個小時就把招牌拆下來了。但是改名不代表事物的本質(zhì)會產(chǎn)生變化，對上海來說，和平飯店變成標志性建筑，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有一個完成的儀式在里頭。而我更關(guān)心的是它對上海歷史的記述，關(guān)于無法回避的“改造”二字。改造就是割斷歷史，和平飯店在1956年重新開業(yè)的這個其實是一個新的和平飯店，同和平飯店沒有關(guān)系，所以是《成為和平飯店》。

很多年來，“上海”終于從隱學(xué)變成顯學(xué)，上海故事成了賣座的利器，但我還是在喧囂之處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寂寞。在這之前研究上海是大家避之不及的，覺得是沒有前途的。

上個星期在北京的書攤看見一本《舌尖上的上?！?，下午回到上海便按圖索驥去吃了吃才知道是糟糕透頂?shù)男吕槲鞑宛^，小餛飩里是沒有蝦皮和蛋絲的。憤惱之余同北京過來的朋友一路沿廣元路走到靜安寺，經(jīng)過烏魯木齊路五原路口，我指著一幢難看公房上的某個亮了燈的窗口介紹說那是作家陳丹燕家。

我想她早已經(jīng)不應(yīng)該住在那里了吧。不清楚，總之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里陳丹燕自己也“成為和平飯店”，“成為上海”了。

“外面下雨的時候”，陳丹燕講和平飯店，“呆在里面最舒服了。夏天落雷陣雨，看得到閃電?？於斓臉幼?，外灘經(jīng)常全是霧氣，真的很戲劇性，四點天就黑乎乎了，喝了咖啡人很暖很適意“。

我想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家的感覺了。記不起上一次在和平飯店聽老年爵士樂隊演奏是哪一年了，或者我從來也沒有聽過那樣的演奏，總是進來喝一杯咖啡就離開，趁著樂隊還沒有登場的時候。請原諒，我是個爵士迷，和平老年爵士樂隊演奏的不是爵士樂，只是舊時代拉丁節(jié)奏的流行金曲，當(dāng)然這一點沒有太多人知道或在意，也決不妨礙新開張的費爾蒙特和平飯店放棄使用底層酒吧最初的名字——雙獵犬，而以老年爵士酒吧命名，這就是上海，就像在西餐店里的Menu上也有小餛飩。

而你所知道的事，就在和平飯店的對面，陸家嘴高樓林立燈火輝煌。一座座摩天大樓次第拔地而起，巨大而堅挺。有一天它們會成為新上海經(jīng)典的樣子，而舊外灘則只剩下博物館的意義。

那時候我們會慶幸和平飯店的魂靈頭們還在只言片語的細節(jié)中活著。和平飯店，不會是最后的上海；陳丹燕，不會是最后的上海人；上海，不會是任何人最后的家。它永遠在做著的，應(yīng)該是 “成為上?！边@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