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信芳

2008年10月，當陳凱歌的新片《梅蘭芳》正在全國熱映時，他的同班同學，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1978屆導演系的江海洋，正在黑龍江伊春市冒雪拍攝電影《高考1977》。這部由上影集團耗資2000萬元人民幣打造的“民生史詩片”，以30多年前“恢復高考”的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表達了對于中國改革和改革者的敬意。江海洋不僅合作編劇，且擔任總導演。影片作為建國60周年獻禮片，第二年一上映就轟動全國。影片由此榮獲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電影獎、第十三屆中國電影華表獎、第2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獎、美國第五屆中美電影節(jié)最佳故事片“金天使”獎等獎項。

1977年的恢復高考，改變了千百萬人的命運，這成為社會變革的前夜，也成為一代優(yōu)秀兒女成長與成熟的起跑線。江海洋曾親歷那場高考，拍攝這部電影無疑還是他的一個情結(jié)，而一部近兩小時的電影卻難以反映這場順應時代的重要變革。于是在電影全國放映后，江海洋重新操刀，再次編劇，不僅完成了30集的電視劇本，而且去年底他親任制片和導演，開始打造電視劇《我們的1977》。日前該劇制作已全部完成，作為上海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重點片，今年底或明年初有望與觀眾見面。

年初我就有意采訪這位“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怎奈江海洋一直沒有“檔期”。這回趁《我們的1977》完成送審的幾天空閑，那天，我們相約在永福路上的上影集團見面。這里原是上影廠文學部所在地，新中國電影史上不少經(jīng)典大作就誕生于此。江海洋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的上影南國影業(yè)有限公司也借駐這方寶地。然而當我踏進他的辦公室時，不由發(fā)呆：太舊的寫字臺，太老的沙發(fā)，如此簡陋在影視界似乎少見。

江海洋似乎看出了我的驚奇，不由介紹說，南國影業(yè)沒要國家一分錢，完全自負盈虧。他已經(jīng)十多年沒拿上影一分錢工資。然而當我知道，就在這間簡陋的屋子里，江海洋導演的電視劇《婆婆媳婦小姑》《生死臥底》《生死英雄》《一江春水向東流》《月嫂》等就在這里孕育。特別是當我得知中斷拍影13年后、他重執(zhí)電影導筒的《高考1977》的最初動議也發(fā)生在這里時，我不由感慨不已。江海洋將一本記錄《高考1977》電影拍攝前后的同名叢書送給我，我翻閱著，我倆的話題也由此展開。

《高考1977》的不期而遇

1977年的高考對于江海洋印象太深了，甚至是刻骨銘心的。當在考慮建國60周年獻禮片時，作為改革的受惠者和感恩者，江海洋很想反映這場大變革給社會帶來的進步，但他最初的動議是想拍一部電視劇。不過當選題上報后，上影集團總裁任仲倫卻建議“可先拍電影”。

當時有四五個劇本的方案開始競爭。志在必得的江海洋夜不能寐，“我那時靜心細想，首先想到的是劇中人老遲和不遠萬里送高考材料給自己女兒的陳浦德，一個是純粹組織化的，一個是純粹的人。過去的人都在組織里，如果有幸，組織的華麗轉(zhuǎn)身可以給到當時的年輕人很多機會。這是最有人性的突出表現(xiàn)。這兩個人物確定后，而后確定國營農(nóng)場的組織背景，再詳盡介紹小車站追車的場景。鄧小平在熒幕上的形象，是自己小時候的經(jīng)歷和感受，再融入知青留在農(nóng)場和考回上海的知青形象。”就這樣，江海洋初擬的一萬三千字的電影提綱讓他爭到了導演權(quán)。

從1985年獨立執(zhí)導《最后的太陽》到1995年拍完《小芳的故事》，江海洋拍了6部電影后從銀幕轉(zhuǎn)向了熒屏。所以，這次重執(zhí)電影導筒能否成功，這關聯(lián)到他的電影生涯?！爸辉S成功，不許失敗。說實話，很有壓力?！苯Ｑ笥洃洩q新。

江海洋回憶說，拍攝這部電影靠的是眾人智慧和大家的努力。一開始，他在廣西南丹縣找到了農(nóng)場和車站。后來陳道明知道了說，為什么不去東北？那里有白山黑水，這才氣勢磅礴?；厣虾：?，遇到殷一璀書記，她也說我們上海人拍片子一定要大氣。于是，主要拍攝搬到了東北。有幸的是，雖千辛萬苦，但在黑龍江伊春市還是找到了一個舊農(nóng)場，連當時的標語和房子都在。已經(jīng)消失的蒸汽火車是那個時代的標記，踏破鐵鞋也終于在鶴崗市一個礦區(qū)里找到了一列能開又有車廂的老式蒸汽火車，但車頭太老，不能上軌道開。最后找到了一個廢棄的車站，自己再搭出一個站臺。

江海洋說，戲里有一半是不需要雪的，但當?shù)匾呀?jīng)下了很大的雪。結(jié)果就想法組織鏟雪隊，用大型吹風機把場地打掃干凈。當晚還用大量的木屑蓋住地面，再覆蓋塑料布，第二天把塑料布掀開可繼續(xù)拍攝。然而，在我們需要雪的時候又沒有雪了，沒法只好又組織鏟雪隊到山里去一袋一袋地運雪。就此，滅雪、鏟雪、造雪，所有的苦這支隊伍都嘗了。

《高考1977》的成功，離不開演員的出色表演，孫海英、趙有亮、王學兵、周顯欣等老中青演員塑造的人物形象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對影片的連連獲獎，江海洋認為，在慶祝建國60周年之際，這部影片不期而遇，又如期而至，這是時代給予的眷顧，功勞應歸于全體同仁。

考入北影時年僅23歲

江海洋稱自己是幸運人。當1972年高中畢業(yè)時，家里有兩個姐姐在外地插隊落戶，他留在上海，考進了上海冶金機械學校，學的是機械設計，畢業(yè)后留校當了教師。但他心里一直想的還是自己最喜歡并且始終想從事的文藝事業(yè)。

因為江海洋的父母都是演員，特別是父親江俊，前輩話劇表演藝術(shù)家，曾任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話劇團團長。受父母的影響，江海洋酷愛表演。他笑著說，他首次觸電是20歲，在電影《難忘的戰(zhàn)斗》中當了個無名無姓的戰(zhàn)士。第二回演了個有姓有名的龍?zhí)祝呻娪皡s沒放。1977年高考恢復時，他已在做老師。到了1978年，看到身邊的人都紛紛報考各大院校，他才決定參加高考，第一個選擇的就是北京電影學院。很想當演員的他想報考表演系，但父親江俊卻認為，雖然他五官還端正，卻長得沒特點，當演員沒有優(yōu)勢。而他肯動腦筋，愛思考，所以建議他報考導演系。由于當過學生干部，又有教師工作的經(jīng)歷，初試需要的修養(yǎng)和素質(zhì)，他很快讓考官一眼相中。那時江海洋已看過很多電影理論書籍，復試時，他竟和主考官討論起巖崎昶的《電影的理論》，還講到愛森斯坦預言電影由理論到實踐的發(fā)展模式，就這樣，他被北電正式錄取，初入導演系時是班級里最小的，只有23歲。

四年的專業(yè)學習和實踐，北電給了他一個新天地。1982年畢業(yè)后，他如愿地分到了上影廠。在這里，“第四代導演”代表人物、著名導演吳貽弓成了他的導師。1982年至1986年，他跟隨吳貽弓，參加影片《城南舊事》《姐姐》《流亡大學》等影片的拍攝，從場記開始，當上了助理導演、副導演。

1986年，江海洋與人合作編劇的影片《最后的太陽》成為他第一部獨立執(zhí)導的電影。此片獲上海文學藝術(shù)大獎、優(yōu)秀影片最佳編劇獎、“文匯”新時期十年電影獎和最佳處女作獎提名。這對于江海洋來說，不啻是個鼓勵，更是鞭策。于是，1986—1987年導演了電影《匿名電話》，該片被評為1987年中國優(yōu)秀電影之一。1989—1990年導演電影《一無所有》，此片被列為1990年度中國電影上座前十位（名列第四）。接著以兩年一部的速度，先后導演了電影《三個女人一個夢》《奪命驚魂上海灘》和《小芳的故事》。

放下身架拍電視

遺憾的是，電影式微，“不景氣越演越烈”。雖然在江海洋的眼中，“電影是生命，電視劇是生活”，然而轉(zhuǎn)從電視劇身上來尋找自己的支點，也是一種不得不的轉(zhuǎn)變。但他個性使然，既然做了，就要把它做得最好。

1997年，江海洋接導他第一部電視劇《婆婆媳婦小姑》。諳熟于電影的他十分講究畫面。當他來到故事發(fā)生地，把整個場景用長鏡頭走了一遍，并做得很藝術(shù)，覺得可以做片頭，結(jié)果電視臺還是要將高潮花絮來做片頭。這時他明白，與拍電影時刻想到要用光影效果和自己心中所想要的那個效果不同，電視劇更多的是編劇與演員的藝術(shù)，是講故事的一個手段。這需要你“必須以觀眾為主，你就要做觀眾”。

畢竟是拍過多部電影的導演，當江海洋放下身架來拍電視劇時，很快就順手了。1998年，22集的電視劇《婆婆媳婦小姑》，開了當時家庭劇的先河，播出后當年就獲得收視全國第四的成績。隔年將中國電視“金鷹獎”優(yōu)秀電視劇獎、最佳女配角獎、優(yōu)秀電視歌曲獎等一一攬入囊中。

接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拍攝完成，2001年由陽光衛(wèi)視歐洲臺全片播出，成為中國首次在歐洲播出的電視劇。

由此一發(fā)不可收。2002年，由王洛勇、何賽飛等主演的25集電視劇《生死臥底》被50多個頻道多次播出，創(chuàng)下了2004年上海電視劇收視率第一的成績。接著，講述的仍是一個緝毒故事，姐妹篇28集的電視劇《生死英雄》拍攝完成，甫一亮相成為各地電視臺競購作品。后又經(jīng)廣電部電視劇司批準，成為涉案劇衛(wèi)視黃金時間上星劇目。

在江海洋拍攝的電視劇中，根據(jù)上海經(jīng)典老電影改編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可說是心血之作，演員陣容是近年來國產(chǎn)電視劇中最豪華的。江海洋說，改編《一江春水向東流》從有想法，到全部完成，大概經(jīng)歷了五年的時間。五年中他不知有多少次想推卻這件事情，因為經(jīng)典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拍不好就是糟蹋經(jīng)典。對他個人從業(yè)生涯來說也是一個打擊。所以五年來他將《一江春水向東流》老海報天天掛在身后的墻上，來提醒自己。

欣喜的是，借助電視劇這個藝術(shù)形式的優(yōu)勢，使其確立了新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故事。在實力派演員陳道明、劉嘉玲、胡軍、袁詠儀的加盟下，電視劇得到了廣大觀眾的認可和喜愛。“讓觀眾陪你30天不換頻道，確是一件很令我們應該感動的事?！苯Ｑ蟾锌卣f，“更讓我高興的是，此劇尚未制作完成，所有的播放版權(quán)已銷售完畢。后來結(jié)算盈利達1000萬元，這是我始料未及的?！?/p>

做藝術(shù)同做人：真誠

能作為一個電影人，江海洋感到很滿足，這或許是他在上影公司堅守至今的原因。一是他的感恩，他認為上影培養(yǎng)了他，是上海這所城市哺育了他。其二他認為，對藝術(shù)要存敬畏之心，做藝術(shù)同做人：真誠。

之所以有這樣的理念，他告訴我，這里有其父輩一代對他的影響。當年他考入北京電影學院，臨行前，父親江俊告訴他，北電有他兩個熟人趙明和張客，如果他們還在的話，請代之問好。然而當江海洋參加開學典禮時，把他驚懵。原來上臺講話的就是副院長趙明，而張客卻是導演系主任（后為副院長）。大會后，江海洋見到這位曾導演了電影《鐵道游擊隊》《年輕一代》的趙副院長，趙明連說，你父親為什么不讓你來找我？你知道我與他什么關系？你父親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原來當年江俊和趙明同在抗日演劇隊，那年趙明患上了肺結(jié)核，在一個多月里，江俊天天送粥與他，才使他慢慢恢復了元氣。而當江海洋見了張客后，更大吃一驚，他這才知道，原來張客還是促成他父母成對的“介紹人”。江海洋回到上海后，問父親，既然有這樣的關系，為什么他報考時，一點不漏風聲？江俊答道，藝術(shù)是純潔的，所以做藝術(shù)的人同樣要真誠。你是塊料，招呼不招呼，終會水落石出；如你不是這塊料，豈不是難壞了趙張兩位，又玷污了藝術(shù)？

父親的話讓江海洋一直銘記，并告訴了自己的女兒：“這就是你爺爺對我的教導”，希女兒也記住。

江海洋說，在他成長過程中，給他最大幫助的“良師”就是自己的“師傅”吳貽弓。畢業(yè)進上影，他跟的就是吳貽弓導演，從場記到助理，到副導演，吳貽弓的言傳身教讓他受益匪淺。吳導從不擺大架子，從不出言不遜，敬業(yè)的精神，儒雅的風度，一直以真誠待人，真誠對藝術(shù)?！皬膮菍砩希腋鄬W到的是他的修養(yǎng)和品質(zhì)。”

恃才卻不傲物，江海洋又從老同學身上不時汲取他們的追求精神。

“張藝謀的成功在于他的個性，他是我們班里公認最勤奮的人。前幾年他來上海做一個電影的后期，休息間隙我看見助手給他拿來了厚厚一疊雜志，公安、醫(yī)學、什么社會上三教九流的內(nèi)容都有，他就是這樣用功地搜集故事素材。”江海洋說張藝謀有個工作流程，每天晚上八九點拍完戲后，開會確定明天的內(nèi)容到十一二點，然后開始和剪輯師一起剪片子到凌晨一二點，第二天一大早照樣起來開工?！拔覀兺瑢W之中，張藝謀是活得最明白的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會順著這條路去走?！?/p>

“陳凱歌在讀書的時候看問題就站得高、很大氣。他的英文比我們班同學都好，對古詩詞也精通。他同時是個擁有豐富感情的人，崇尚親情，他對他的父母、妻子都有很深的感情，因此他的片子感情細膩，又富有激情?！?/p>

“田壯壯屬于那種后發(fā)制人的人，他的追求很獨特，喜歡的東西在一個小范圍里，但他會把它越摳越細。如果說陳凱歌是從一個高處往下看，田壯壯則是在平地上往前看，一個細致入微，一個高屋建瓴，結(jié)果是殊途同歸?！?/p>

對別人看得如此清楚的江海洋卻坦言自己做得不好。他對我說，“我們一幫同學，大家一塊畢業(yè)，共同在干，就像在風浪當中航行的一條船吧。因為干這一行不容易，做得不好，就會被淘汰下去。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顛簸，慶幸的我還是這個船上的一員，我不敢當舵手，但是我還是個水手，我很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