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本務(wù)

作為老同事老朋友，久別又重逢楊在葆，是在最近影協(xié)召開的一次張駿祥電影作品研討會上，他作為《白求恩大夫》中徐連長的飾演者作了一次即興式的精彩發(fā)言。這位“銀幕硬漢子”雖已年過古稀，但說話擲地有聲。他演過不少戰(zhàn)爭片中的英雄形象，既有《紅日》《白求恩大夫》中的普通連長，又有《從奴隸到將軍》中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一個個都鐵骨錚錚充滿陽剛之氣。“面對商品大潮沖擊下的銀屏，武打片、言情片、戲說歷史片層出不窮，才子佳人不斷翻炒，帝王將相近乎泛濫，在有點畸形的拍片大環(huán)境里，在錢字當頭的滾滾紅塵中，我也許是個‘敗將，但決不是個‘降將?！边@段話引起與會者的強烈共鳴，全場報以熱烈掌聲，更引起我的思索與回憶……

那是20多年前我對他的一次專訪，他說自己從小脾氣倔，性子強硬，認準的事不達目的不罷休，表演生涯則是從自己那時硬線條臉上的糯米鼻子開始的。他二歲喪父，與母親、姐姐在艱難中度日，母親從不委曲求全，教兒子學(xué)會堅強，要有“凍死迎風(fēng)站，餓死不低頭”的硬漢骨氣。姐姐則疼愛弟弟，寧可自己受凍挨餓，也決不讓弟弟委屈半分。他長大成了英俊的大小伙子，身材偉岸，濃眉大眼，嗓音嘎嘣兒脆，尤其那只筆挺的鼻子特有男兒派。考入安徽老家的宿州中學(xué)，他不僅成績優(yōu)秀，而且是文體骨干，作為學(xué)生會文體部長的他拿過跳高冠軍，把全校的文藝演出也搞得有聲有色。條件簡陋，他就自組草臺班子，與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搭草棚當舞臺；沒有照明設(shè)備，就點起一排煤油燈。最傷腦筋的是為角色造型，他們只能自己動手，扯一塊舊的被單來縫制“朝鮮老大娘”的服裝，嘴上用黑絨線粘上作小胡子就算是“日本鬼子”。他既演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也演過《民主青年進行曲》中的小特務(wù)。更難忘的是一出寫抗美援朝的活報劇中，鼻子筆挺的他理所當然地演“美國老爺兵”，但演“志愿軍”的同學(xué)仍嫌他的鼻子不夠高，試妝幾次都不行，先是用硬板紙用漿糊貼，不像，又用橡皮泥填高，要掉下，最后用糯米粘成高鼻子，才像模像樣上了臺。哪料一上臺即被“志愿軍”扔來的“手榴彈”砸中，全場師生一片叫好聲，可他的“糯米鼻子”卻遭了殃，糯米團被砸了個稀巴爛，鼻子則流血不止，留下個淺淺的疤痕，“糯米鼻子”的雅號很快全校聞名。高中畢業(yè)他與“志愿軍”同學(xué)雙雙報考“上戲”，唱歌、朗誦都通過，輪到考表演，他倆活靈活現(xiàn)演了這段小品，博得滿堂彩，考官發(fā)現(xiàn)了他鼻子上的疤痕，他一陣緊張，以為露了餡，一口氣說了這段“糯米鼻子”的故事，想不到引起了所有考官的興趣，聽得興致勃勃，并一致夸獎“糯米鼻子”對表演的癡迷與執(zhí)著，且富有創(chuàng)造性與想象力，結(jié)果兩人都被表演系錄取了。

疤痕印記了同學(xué)情誼，也不影響楊在葆上鏡演戲，因為疤痕很淺，一上油彩即無丁點痕跡，但這是一點小秘密，他就是帶了這只“糯米鼻子”演了眾多光彩照人的銀幕形象：《年青的一代》《紅日》《白求恩大夫》《從奴隸到將軍》《原野》《血，總是熱的》《代理市長》……有趣的是，他拍第一部電影差點上不了鏡，那是1958年謝晉執(zhí)導(dǎo)《疾風(fēng)勁草》，戲中有個右派角色，謝導(dǎo)到上戲找“右派”，從老師處聽到“糯米鼻子”的趣聞，一見他就拍板，還開玩笑說他真像“右派”。而他心里犯嘀咕，自我感覺不像右派，怕演不好砸了戲。但謝晉同他一樣，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主，好說歹說把他推進了攝影棚，他這才生平頭一回當了個“銀幕右派”。

誰也想不到，假戲成真，十年文革楊在葆果真遭了難，被“四人幫”爪牙誣陷為“現(xiàn)行反革命”，投入冤獄整整4年。說起這段坎坷經(jīng)歷，最感人的是他的夫妻情。結(jié)發(fā)妻子曾是他中學(xué)校友，又是他這位學(xué)生會文體部長手下的得力干將，在草臺班子里跌打滾爬，先后考取“上戲”，并進入紅極一時的“青年話劇團”，同臺演出過不少戲，同甘共苦了十多年。“糯米鼻子”的故事雖然已成典故，但她仍然難忘學(xué)生時代的純真感情，如今丈夫陷入困境，她深知冤屈終有雪洗的一天，精心縫制了一件老家常用的過冬棉坎肩，借探監(jiān)的機會送到丈夫手中。一針一線寄深意，暖暖和和夫妻情，棉坎穿在肩上暖在心，再硬的漢子也會落下感激的淚水。更想不到的是，楊在葆穿過一年后才發(fā)現(xiàn)坎肩里有塊妻子寫的布條：“想想肖繼業(yè)和肖奶奶的臺詞，望像他們一樣堅強樂觀，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肖繼業(yè)即丈夫在電影《年青的一代》中演的男主角，一個在挫折面前不低頭的硬漢子。楊在葆就是在這樣貼心的寬慰中度過了難關(guān)。

文革后他復(fù)出銀幕，如一顆璀璨的明星熠熠發(fā)光，片片爆響，連年獲獎?？墒?，正當他在北影主演《血，總是熱的》期間，妻子因操勞過度得了尿毒癥，這下輪到丈夫盡責(zé)了，他把一腔熱血不僅灑滿攝影棚、外景地，也溫暖了妻子那衰弱的身體。拍片的那段日子，他常常京滬兩地跑，一接到病危通知，他即刻來到妻子病床前，為之漱洗擦身，為妻子梳頭時悉心地將脫發(fā)都悄悄收藏起來，等到《血，總是熱的》拍成獲獎轟動影壇時，妻子已撒手而去。他作為“金雞”“百花”的雙料影帝要上臺領(lǐng)獎時，已窮得叮當響，只得臨時購了件最便宜的短袖襯衫，在臺上與其他西裝筆挺的嘉賓比肩而立，雖然寒酸了點，但他深感自豪，為中國電影自豪，也為默默奉獻的妻子自豪。之后，他在七尺白布上為亡妻揮墨寫下了副挽聯(lián)：“一生清白無媚俗，遇難時節(jié)有傲骨”，同時把收藏的妻子的頭發(fā)放進了骨灰盒，作為永久的懷念。

20多年前的幾次采訪讓我深刻了解了楊在葆的為人品格和處世之道，作為一個表演藝術(shù)家，他為自己如何做人和如何演戲作了定義：一個男人的所謂陽剛之氣不僅在外表更注重內(nèi)心，男人生來就是堵?lián)屟鄣?，要敢于承?dān)責(zé)任，擔(dān)當?shù)懒x，犯錯難免，但虧心事決不做。如何演戲，當今拜金主義盛行，每個演員都面臨嚴峻考驗，他的原則是：不拜倒在金錢腳下，演戲不沾銅臭味，角色更要講品味，決不為掙錢把人格丟了，也不閉著眼睛跟人瞎跑，去嚼別人嚼過的饃。故而，他拒絕拍攝商業(yè)廣告，并依法維權(quán)，保護自己的肖像權(quán)和銀幕形象。他不參加粗制濫造的走穴演出，盡管這樣做能掙很多錢。他也不是富翁，有時窮得急需錢，但他更需要人格。有一次他參加一部合拍片，得知中國演員的待遇要比外國演員低，立馬拒演，還有一次赴國外參觀，有記者請他手捧奧斯卡金像拍照，他也一口拒絕，他說要捧就捧我們自己的，人窮志可不能短。

遙遠的回憶又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面對研討會發(fā)言席上的楊在葆，我苦苦思索他關(guān)于“敗將”與“降將”的發(fā)言。我心中明白，他說的這個“敗”字，只是感慨和自我調(diào)侃，因為他沒有敗，雖然“廉頗老矣”，但憑他的純熟演技、陽剛氣質(zhì)和魁梧形象，不少人請他出山還來不及，只是他不違心去演，對一些不三不四的角色不屑一顧罷了。難道人們從熒屏上見到的男不男女不女的軟性形象還少嗎？說到“降”字，倒是他的由衷之言，“絕不做降將！”這句響當當?shù)脑?，是他在中學(xué)時粘了“糯米鼻子”走上舞臺的第一天起，就立下的誓言，即做人演戲必須守住底線，這底線就是在欲望與誘惑面前不低頭屈服！譬如對缺乏男子漢氣概的角色，他一概拒絕，難道去演戲說的乾隆、雍正？這與他《紅日》中的石東根、《原野》中的仇虎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難道去演軟綿綿的闊少爺甜膩膩的公子哥兒？這與他《年青的一代》中的肖繼業(yè)、《血，總是熱的》中的改革者羅心剛簡直風(fēng)馬牛不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