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最近,多位學者向新聞出版總署和國家語委遞交了聯(lián)名信,舉報第6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錄“NBA”等239個西文字母開頭的詞語,違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國務院《出版管理條例》等法規(guī)。要求保護語言的純潔性,這種“語言純潔主義”(linguistic purism)并不是一件新鮮事,在其他國家也屢有發(fā)生。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次維護純潔性語言的保護主義有過成功先例。
語言保護主義是一種文化封閉心態(tài)的產(chǎn)物,但往往又是弱勢文化很自然的下意識自我保護手段。就在理智告訴人們語言保護主義不會成功的同時,他們還是會在情感上期待用純潔的本土語言來維護文化的獨立和尊嚴。外來的語言影響常被想象成對本土語言和文化的污染和侵蝕。語言或文化之間的影響確實存在由強往弱的流動特征,但這是由交流需要自然形成的流動,并不帶有污染或侵蝕的傷害意圖。
現(xiàn)在人們一想到破壞中國語言純潔性的外來因素,首先想到的就是英語。其實,在歷史上英語也曾經(jīng)是不同語言之間影響和流動的弱者一端。1066年諾曼底公爵渡海征服英格蘭后的數(shù)百年,法語一直是影響英語的強勢外來語。今天,英語教師在講述英語的盎格魯·薩克遜語(本土英語)和羅曼斯語(外來語)詞源時,常會用19世紀英國小說家沃爾特·司各特的《薩克遜劫后英雄傳》為例。這個故事發(fā)生在12世紀,其中有這么一段在鄉(xiāng)下牧豬人和俏皮人物汪巴(Wamba)之間的對話。
汪巴是一位領主大人豢養(yǎng)的弄臣,他看不起像牧豬人這樣的鄉(xiāng)下人。他問牧豬人,你趕來趕去的那些四條腿的畜生叫什么?牧豬人說,叫豬(swine)。汪巴說,這是一個薩克遜字,是下等人的語言。當這些畜生被剁成一塊塊,成為食品的時候又叫什么?牧豬人說,叫豬肉(pork)。汪巴說,你瞧,這是一個羅曼斯法語字,是上等人的語言。
汪巴的意思是,下等人養(yǎng)豬,上等人吃肉,人有高下之分,語言也是一樣。但汪巴是個滑稽人物,他的話不能當真。八百多年前的這種本土語與外來語的區(qū)別,包括它們之間的俗雅區(qū)別,如今已經(jīng)早已淡化消失,若不是作為語言學的例子,誰還會去在意其中的差別?
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語(主要是宮廷語言)成為強勢語言,為此,法國學者埃地安那在《關于意大利化和其他偽裝新法語的兩個對話》中,首次提出了維護法語純潔性的問題。到了20世紀后,英語在世界上成為經(jīng)濟、科技、文藝、大眾文化等多種領域中最有影響力的語言,更有不少法國人把英語看成是對法語的主要外來威脅。早在1960年代,法國比較文學家艾田伯的《你說“法英”語嗎?》就強烈地表現(xiàn)了對英語外來語的文化憂慮。
法國是一個有集中權威傳統(tǒng)的國家,這也表現(xiàn)在文化語言上。法蘭西學術院是法語詞匯、語法和慣用法的權威解釋和規(guī)定機構(gòu),負責編纂正式的法語詞典。它成立于1635年,是獨立的非官方的學術團體,與中國的國家語言文字委員會不同。該學院只擔負咨詢之責,它對語言的規(guī)定對民眾或政府都沒有法規(guī)的約束力。這是因為,正如有論者指出,法蘭西學術院的語言規(guī)定,并不能維護一種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語言純潔性,只不過是用語言作為文化象征,表達民族情感和文化驕傲而已。
現(xiàn)在常常有國人援用法國語言保護主義來作為漢語保護主義的依據(jù),然而,這么做的時候,一定不能忽略實際使用的漢語與文化象征的漢語之間的區(qū)別。漢語接納外來語,包括像NBA這樣的拉丁化“詞頭縮寫”(acronym),是一種正常的語言變化,滿足的是語言交際的實際需要,沒有必要引起民族情感和文化驕傲受傷的感覺。有一天中國文化成為世界的強勢文化,漢語自然也就會對別的語言產(chǎn)生影響。比起今天的法語保護主義,從12世紀到20世紀的英語變化也許反倒能為我們提供更有用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