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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RY雪莉

2012-04-29 13:10:53桃里
南風(fēng)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梁衡

桃里

1

空氣焦躁不安的浮動,最后終于噴涌出巨大的爆炸聲,于是我又看到了她,她從渺遠處灰白的天空滑翔而來,像幽靈一樣飛過我的頭頂。當時我正背著皮包穿著風(fēng)衣,毫無表情的走過天橋,她就來了,我感覺到只屬于她的風(fēng)強勁地吹過我了,像西伯利亞冬季風(fēng),帶著堅硬和干燥,像她一樣。而幾乎是一瞬間,她就將我完全俘獲,我渾身僵硬顫抖,觸電般的不能再走一步路。有一股力量緊緊抱住了我的整個頭,她蒙住我的眼睛,也堵上我的耳朵,我就此失去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十方俱滅一樣的孤獨。被釘在人潮洶涌,傍晚的天橋上,直到月亮升起。

直到月亮升起,人生的悲喜交替都在這里,短暫的完成了輪回,因為她的到來于我來說是不可抗拒的周期性爆炸,她就是我隨身攜帶的炸彈,用以轟炸一切生活的滯重。

每當我突然想起她,明亮的世界就暗了——這正是我想她的目的所在。

2

讓我想一下,上一次sherry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很多年以前了,是在一次晚飯的餐桌上,我看到了她。

我有些驚恐,說桔一,你不該這時候來,不合適。喬桔一抿著嘴,微微笑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她飛過來,像從前的每一次,用全部身體包裹住我的頭,柔軟如同針織套頭衫滑過,然后我就失去了所有感官,再也看不見一個人聽不進一個字。喬桔一的聲音溫柔極了,她說,我不是桔一,我是sherry。

三十歲這一年的十月,我終有了屬于我自己的房子,搬進新家的那一天陰雨,我將潮濕折一折,在天將暗的時候做好了晚飯,女兒今天將第一次進新家。丈夫說,我們的新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了。

我點頭,投進他的懷抱。廚房亮著溫柔的瑩黃色光芒,傍晚的窗口望出去,是萬家燈火的溫情,甚至能看見對面樓里主婦洗碗的動作,但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覺。丈夫說,蘇錦,謝謝你。

這三個字打開了回憶的入口,讓我不禁失神,好像腦部被擊中一般,整個人瞬間失重,好像是入夢前夕猛然蹬了一下腿,恍惚的清醒。這些年,許多人致我以謝意,但我在紛至沓來的聲音中聽見了喬桔一,聽到那一年陰雨天的晚上十點,她穿著淺灰色的襯衣,在我家門前一邊穿鞋一邊冷涼涼的說,蘇錦謝謝你。那大概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距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喬桔一一旦出現(xiàn)就不會罷休,那個聲音從微弱的火苗燃成一個念頭,念頭擴大以后,如同血管割開以后潺潺流出鮮血,將整個質(zhì)薄而空虛的思想空間染紅,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喬桔一的出現(xiàn)幾乎是瞬間,卻也是一個結(jié)果,是她鮮活的開端和過程,她可短暫也可長久。她是一個念頭,現(xiàn)在。

現(xiàn)在她來了。每次在她要來之前,我都會有片刻的失神,在我站在這里眺望遠處燈火的時候,在我更加趨近圓滿人生的時候,在這一刻,我知道她來了。

她出現(xiàn)在我慶祝喬遷之喜的團圓飯桌邊,緊緊抱住我的頭,不允許我和其它人說話,自私和固執(zhí)都到了任性的地步。但我沒法責(zé)怪她,事實上無論何時我都愿意承受這種失常。

“恭喜你”。喬桔一拿起酒杯,微笑看我一眼,然后一飲而盡。

“我很想你。”我說,“上次來看我是好幾年前了吧?!?/p>

桔一卻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這其實是取決于你的,不是嗎?”

“對不起,這幾年我實在生活得太忙,變化太大?!?/p>

她沒說話,抬著下巴看著我。

“我不敢面對你,你知道。”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我喉嚨和鼻腔好像被水覆蓋,語音帶著哽咽,“你知道很多事我不敢面對你。”

她表情溫柔下來,低頭抿抿嘴唇,和從前一模一樣,但這個小細節(jié)瞬間使我熱淚滿眶。她放下酒杯,飄過來纏住我的腰,誠摯的說,“和我一起走?怎么樣!”

我搖頭,眼眶里的淚流下來,橫下心說,“當時不走,現(xiàn)在也不會?!?/p>

她有些楞,然后眉皺起來,逐漸堆積成川流,她還是十七歲的樣子,那么年輕,面色雪白,盡管表情無辜,但眼內(nèi)總有難以揣度的潛臺詞,這一次看起來是悲傷和憤怒。喬桔一流下了一行眼淚,又孤獨又絕望。

我心里其實有些害怕,畢竟女兒在對面坐著,盡管我現(xiàn)在不會趕喬桔一走,但也不希望孩子留下母親的壞印象,于是我搖搖頭,鼓起勇氣說“桔一,你晚上會再來嗎?”

喬桔一沒有回答我,她獨自游出飯廳,在客廳停留了一會,圍著青花瓷圓瓶饒了一圈,接著擅自進了臥室,我有點著急,急急忙跟著站起來跟著她去,不知為何,我不愿讓桔一看見我的床。

果然一進去就看見桔一站在我的大床前面發(fā)呆,窗戶開著,她的長頭發(fā)和窗簾一起都被風(fēng)吹起來了,月光也灑進來,桔一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覺得她在哭。

我一步步向前走,我說,“桔一,我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我的良。但除了他,我也找不到其它人了。”

桔一沒有回答我。

我走到桔一身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肩又瘦又窄,“你會不會接受他?”

我感覺到桔一的肩膀在抖。

“……桔一?”我試探性的問,此刻我理解到她是在悲傷,她感到悲傷,這讓我既難過卻又滿足,畢竟她是因為我而悲傷。我深吸一口氣,想從背后抱住她的腰。

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已經(jīng)滿臉是眼淚,我嚇了一跳,但她漸漸,漸漸的隱去了,就在我擁抱著的手臂里,像薄云消失在遠山盡頭,像要熄滅的燭火,像一顆隕落的星星,緩緩隱沒在我的臂彎里。她的憑空消失有如sherry,走失在我十八歲那一年的sherry。

再也沒有結(jié)局的sherry。

3

遇上老同學(xué)吳濤是上個星期的事,在心理診所的門口。

我太固執(zhí)的想要讓桔一回來,那一次悲傷的分別令我耿耿于懷,我想見她,可是她不再回來。

那幾年里我戀愛結(jié)婚生子,人生中的大事一一完成,雖然完成得并非完美無缺,但大體算得上順遂,此前一次桔一的出現(xiàn),是在我的產(chǎn)房里,因為她的鼓勵我才順利度過了痛苦。這一次她走后,最想見她的那幾天里我甚至請了假,在家里等她,整日睡覺,也希望能夢見她,但她再也不來。

有一天睡前丈夫突然想起來什么,從床上坐起來在包里掏了一會,拿出一張名片,告訴我說,高中同學(xué)開的心理診所,沒事的時候可以去拜訪拜訪,打個招呼。

他的閃爍其詞使人煩躁,但那一天我在傾心等待喬桔一,于是“嗯”了一聲后便翻身裝睡。我有點難過,仿佛是十七歲,沒人理解的年紀里,獨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期待遇上所有人都遇不上的奇跡,在自身的神秘里既獲得滿足也品嘗孤獨。

后來的幾天里喬桔一當然還是沒有來,我維持表面的平靜,重新上班,接送女兒上幼兒園,但內(nèi)里焦急得已經(jīng)快要崩潰。對喬桔一這樣的想念在高三出現(xiàn)過,大一出現(xiàn)過,懷孕那一年出現(xiàn),而最后都以她的到來而得到緩解。這一次桔一不再來,我知道和她離開時的失望有關(guān),所以迫切需要解釋,我需要她的諒解,因為仿佛只有相信我們之間有穩(wěn)定和諧的聯(lián)系,我才能接著去相信其它事情:生活、家庭、審美、認知……喬桔一是我對這個世界相信的底線。

但我能解釋什么呢?她來了,我如何讓她滿意著走?上個星期一的早晨我意識到這一點:桔一唯一的要求只是我和她走,但這正是我唯一沒法滿足的一點。

我永遠也沒辦法讓桔一滿意,也許正是我潛意識里的這一點認識阻礙了桔一的來路。我自尊自傲也自卑,縱情任性也脆弱的桔一。

所以還是拿著名片到心理診所,是想求助所謂專業(yè)人士,如何才能正確引導(dǎo)我的想法,使桔一的來時路順暢無阻。但整個過程是徒然,因為我沒辦法告訴醫(yī)生“抑郁”的真實原因,所以醫(yī)生那一方也無法給出正確的指導(dǎo)。走時他告訴我不必擔(dān)憂,這只是單純的焦慮,還不能稱為病癥,但近期最好還是休假去旅游散心。

遇見吳濤就是“看完病”后在診所的等候區(qū),他拿好幾盒藥正要出去,我先認出他,盡管他和高中時相比變化了很多。我沒想太多,直接叫他的名字,他皺著眉看了很一會,才略興奮的開口說,“哦,蘇錦啊。”

多年不見,和吳濤吃飯談話,說了很多回憶,但我怎么也不能記起梁衡的臉,后來吳濤說,梁衡一直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那個城市。

“去年他出獄了。”他說。

那么這是sherry再也不出現(xiàn)的原因嗎?我想起那晚桔一臉上的悲傷,原來竟是要與我訣別。

所以,sherry找到了良?

那么我呢?

那么我呢!

4

喬桔一曾對我說,如果以后會有個小孩子,一定要把它放在離自己遠遠的地方?!叭绻以诼迳即墸鸵阉诺较つ?;如果我在越南,那它就得在冰島長大?!?/p>

喬桔一總是有悖于常理的念頭。那一年我將近十六歲,遇上喬桔一才幾個月,我很困惑。但喬桔一一臉平靜而認真的樣子于我來說實在是太美太迷人,因而盡管我困惑,依舊誠摯的點點頭,說,的確是這樣的啊,孩子和我們都需要自由。

喬桔一轉(zhuǎn)過臉來,皺著眉頭沖我無奈的笑了笑。

我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喬桔一是在一個黃昏的天臺上,即將大雨,天臺上狂風(fēng)亂作,喬桔一穿著校服站在天臺上。夜和雨都即將壓頂了,而她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著,目光平視前方,好像站在天與地的邊緣。那場景使我聯(lián)想起很小時候看過的蜃樓,灰暗但立體,蜃樓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仿佛整個海面都消失,蜃樓要消失時仿佛整個世界都將隨之消失。我背著書包打開天臺的門,立即遠遠看見灰黃天空下一個藍白色的小點,那就是喬桔一,好像她就是那個位于蜃樓最中心,所有陽光聚集的焦點;也更像是海市開始消失時最初模糊的光點,一瞬間之后就要離開我的視線。

將近十六歲的我背著沉重的雙肩書包,背著我當時生活中最重要的希望,失神般的向暴雨前夕的地平線走去,伴隨著天空中不經(jīng)意的閃電以及遠處沉悶委屈的雷聲。但我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走近喬桔一的一段路程里我與世界第一次切實的失去了聯(lián)系,空間和時間都失去了意義,世界在彼時只剩下我——路途——喬桔一,剩下開端、過程和結(jié)果這樣極度抽象到我無法理解的澄澈的概念上。

但我記得很清楚,整個過程里我都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走過去,從容地從背后抱住喬桔一的腰,我能感覺到她被嚇了一跳,她的肩膀突然抖動了一下。我說,我沒有惡意,只想這樣靠著你呆一會。

她被我抱著腰,艱難的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會,我閉著眼睛,頭靠著她的后背,節(jié)奏規(guī)律的呼吸,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又轉(zhuǎn)過了頭。

后來我想,我們這樣的相遇是多么纖薄易碎,帶著厚重的運氣成分,如果我們互不理解,如果我們成績順遂,如果我們不曾失敗與絕望,或許就永遠錯過了彼此。我們背靠扶欄坐著,身后就是滾滾車流和人群匆匆,那里埋葬了欲望,無助,悲傷和眼淚。

喬桔一先開的口,“這真安靜,特別是現(xiàn)在?!?/p>

我剛才哭過一場,眼前猶是濯濯一片水霧,我抽了一下鼻子,附和道,“是啊?!?/p>

喬桔一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轉(zhuǎn)過臉目光閃閃地問我, “你為什么哭?”

我不知道怎么答她,總不能說就是因為物理沒考及格,回家怕交不了差這樣的話。但其實我最怕的是無法對自己交差。

“你也在一中?”她問,“不常??匆娔??!?/p>

那是自然,無論是我所在的班還是我這個人,與整個年級或整個學(xué)校都低調(diào)到了自我忽視的地步。我對喬桔一點點頭,“但我認識你,你在1班?!?/p>

她無奈遙遙頭,不經(jīng)意間上唇略微嘟起,說,“全班都很自以為是是不是?”

我有些驚訝她會這么說,喬桔一表面看起來文弱安靜,但這話說得這么刻薄。1班里智商超群的同學(xué)向來被崇拜,這次物理不及格對我?guī)淼闹苯佑绊懣赡芫褪?,期末我申請調(diào)到一班的難度更大了一點。

“一班里的人前途會比較有保障吧?!蔽艺f。

喬桔一冷笑,“前途是什么啊?考上大學(xué)?”

“你難道對未來不在意嗎?”我驚訝。

喬桔一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臉揚起來,淡淡的說了一句,“怎么可能不在意?!?/p>

她的聲音和剛才完全不同,輕輕的,有點委屈和無奈,我心里也輕輕的動,好像有人用小錘子敲擊著。

低下頭來的時候她說,“下雨了,剛才有一滴雨掉進我的眼睛里了,不如我們走吧?!庇谑俏铱匆娝鄣子幸坏嗡飨聛?,小小的一股掛在右臉頰上。然后雨滴越來越大,真的就下起大雨來。

我一直覺得那場雨淋濕了我的心,淋濕了我的歲月,我在夢里反復(fù)回顧那個場景,我和喬桔一都是一張年輕朝氣的臉,我們在大雨中奔跑,像個孩子那樣奔跑。但是我每一次想起來都覺得難過,因為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再也回不到那個年紀,于是當時的一切都將凝固,如同被時間的松油包裹住的琥珀,喬桔一如同我隨身攜帶的時間,隨身攜帶的十六歲,隨身攜帶的困惑年華,她能千年萬年生生世世維持恒常不變的美態(tài),但我卻不停在變,不停行走。我羨慕她,嫉妒她,并不是其他方面,我只是真的不能接受,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她還能留在原地。

她也在等我回去。

好像用怎樣的形容詞來描述喬桔一都顯得生澀,只能淺淺描述出她的肌理來,卻無法表達出她的筋骨。聰明又偏執(zhí),敏感又粗糙,理性卻又感性,因此,無論是單一用聰明、敏感、感性來描述她,還是用既聰明又偏執(zhí),有時敏感有時粗糙,感性和理性并存來形容她,都是不足以概括的,喬桔一是各種情緒各種矛盾的綜合體,盡管表面上看起來她素凈平凡的一張臉,總是老老實實穿著校服,上課時一絲不茍,從不逃值日。誰都覺得她是再乖巧再努力不過的標準好學(xué)生。

過了十幾年以后的現(xiàn)在,我回過頭去再想那時的喬桔一,突然覺得她仿佛是一個來自未來的人,帶著三十多歲,我現(xiàn)在年紀的靈魂在度過青春期,放縱自己的時候清醒萬分,越矩時明白越矩的后果,并不擔(dān)憂也不害怕。她那時對我說,我們這個年紀做什么都是可以收拾的,我們有資本你懂嗎?

高二那年的圣誕節(jié)我第一次看喬桔一抽煙,我們在公車站和梁衡說了再見,喬桔一拉著我的手飛快的跑到一棵樹下,兩只手抖動著拿出一根煙,急急忙忙的點上,像電影里那樣,兩只手夾著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白煙緩緩從她的唇齒間溢出。她就面對著我,我憋了一會,終于忍不住小聲的咳了幾下。

桔一掙開眼睛看見煙霧繚繞中的我,抱歉道,“對不起,實在是忍不住了。”

我“嗯”了一聲,挽住她的手,頭靠在她的肩上,問:“癮很大了?什么時候開始的?”

桔一也把頭靠在我的頭上,兩個人的頭發(fā)輕輕婆娑,很快我感覺到了她頭皮傳來的暖意,“上個月開始的吧,也沒有什么原因,有一天半夜怎么也睡不著,看見家里有煙,就拿起來抽了,沒想到很快就睡著。結(jié)果就一直抽到現(xiàn)在?!?/p>

“那上課時煙癮犯了怎么辦?”我問。

桔一狡黠的笑笑,“這幾天上課總是請假出去上廁所。”

“啊,原來是這樣——”我突然想起sherry,“怪不得上個月sherry開始抽煙了……”

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始寫sherry的故事。我和喬桔一如同兩顆急速相遇的星球,軌道交叉以后迅速開始一段形影不離的伴隨運動。心里最深處的秘密的一旦交換,兩個人之間的信任就越來越堅固,思想也越來越趨向于一致。Sherry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有一天晚上我們打電話,桔一告訴我她正在偷喝母親的酒,一種叫做雪莉的酒,當天晚上我為sherry寫下來開頭的故事。

Sherry的故事如同交換日記,她的生命交給我們每人各自塑造幾天。我筆下的sherry謹小慎微,恪謹?shù)纳睿欢垡还P下的sherry終日流連歡場,在各路男人之間周旋。我們在交換的過程中用筆達成關(guān)于sherry命運的共識:sherry并不屬于這個世界。

但sherry自我們開始寫她的那一天,已的的確確存在了,被賦予了生命。

5

良在一次迷路中搭救了sherry,良首先愛上sherry,但sherry始終不安惶惑,既擔(dān)心辜負良也擔(dān)心辜負自己。

“良代表著一種善的力量,也許他能帶領(lǐng)我進入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家?!垡?,3月5日”

“可我是否真的做好了準備,進入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親密接觸?良屬于這個世界,但這世界本身即是惡,良的“善”到底還是來源于“惡”,要清醒。——錦,3月8日。”

“我已找不到來時路,歸家在哪?善的世界入口在哪?除了良,有誰可以拯救我?!——桔一,4月2日?!?/p>

“你自己!你自己就是你的戀人,不需要這個世界的其它人!——錦,4月3日?!?/p>

“我已決定,自私的聽從一種聲音,我要投入良的懷抱,暫時或是長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不能再讓自己麻木的容忍下去?!垡?,‘錦,我前天和梁衡在一起了。請原諒,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也沒有當面告訴你。4月8日?!?/p>

Sherry的故事變成sherry與良的故事,我盡管難過,可沒有辦法。如果果真如同桔一所說,善的入口根本找不到抑或不存在,良也許真能救她于水火。

可我呢?誰來救我于水火?

多年后我回想梁衡出現(xiàn)的每一個時刻,回想我與桔一的每一次分離,我都會禁不住問一句,“那么我呢?”長久以來這句質(zhì)問是我刻意忽略梁衡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我總不愿意想起他來,但關(guān)于他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清楚的記得。事實上,sherry和良的故事是兩個人的故事,但我、桔一以及梁衡卻是三個人。我不可避免的要問,那么我呢?我是誰?sherry是桔一,梁衡是良,我在整個故事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和梁衡認識的時候,正值最焦灼的一段時期,高二分科前夕,桔一固執(zhí)的要選理科,但我心知肚明自己必定是非文科不選。我們一方面想進入同一個班,實現(xiàn)一直以來的形影不離的心愿;但各自又有各自的想法。在選擇文理科這件事情上,我們的初衷相同,都是為了減少壓力,但實現(xiàn)初衷的途徑卻出奇的相反,桔一認為,理科毫無疑問是主流是強勢,在這樣光芒的蔭蔽下,壓力會小很多;但我卻這么想,文科才是我們真正所愛,與愛的東西相處,是毫無壓力可言的。

桔一一邊抽煙一邊笑著說,“毫無壓力?我們真正愛的在這里,在現(xiàn)在是找不到的?!蔽译m然覺得她的悲觀很不必要,但也覺得不無道理。

因為文理分科的問題,我和桔一僵持了一段時間,在那一段時間里,sherry的人格分裂也特別的厲害,有一次桔一為sherry打好包已經(jīng)登上了去雅典的飛機,尋訪畢達哥拉斯;但我卻讓那架飛機在新德里迫降,sherry在新德里遇見了算命的老婆婆,告訴她,你終身是要以文為伴的。那時候我們真可愛,對嗎?

那一年的五四青年節(jié)我慌慌張張的朗誦完一首革命詩歌,在臺上我緊張得渾身發(fā)抖,表情僵硬,下臺時指導(dǎo)我的語文老師說,沒關(guān)系的,今天就是有點緊張了。桔一坐在臺下,她告訴我,我的語速驚人的慢,好像是按下了錄音機的慢放鍵。

她沒有擁抱我,只是笑笑說,為了安慰你,今晚我可以給你唱歌。

我雖然當時既丟臉又窘迫,但聽見桔一這樣說還是忍不住笑了,桔一是五音不全的人。

這時候梁衡從我身邊走過,他穿著白襯衫步伐穩(wěn)健的向臺上走去,沖我微微笑了笑,我才聽見臺上已經(jīng)公布這次朗誦比賽的第一名是梁衡。

我告訴桔一,這個人剛才在后臺和我聊了一會,我問他文理分科的事情,他說他雖然喜歡文科,可是最后還是選了理。

桔一根本沒有聽進去一樣,她說,我們的事情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接下來的事情,連我也并不清楚了,除了一起和梁衡吃過一頓飯,說了一些如何學(xué)習(xí)物理上的事,我和梁衡基本上就毫無交集。直到桔一在sherry的故事里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良,我才意識到有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們之間,但也從未想過這個人是梁衡。直到桔一在故事后告訴我,她和梁衡在一起的事,我反應(yīng)了一段時間,梁衡的臉才漸漸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無論是當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認為那時的梁衡是美男子,但越是美男子我就越覺得不真實。

再次和桔一相見已經(jīng)是七月,分班考試前后我經(jīng)歷了翻山越嶺般的情緒變化,我以為以梁衡為節(jié)點,我會和桔一漸漸走上另一條道路,時而我覺得這是好事,一定的距離可以讓我們繼續(xù)保持對這段友誼的依賴;但我卻又感覺從沒那么孤獨過,想到桔一離開我是為了投入梁衡的懷抱,就更加委屈。桔一是在利用我嗎?我這么問自己,接著往往會推出那個長久不衰的問題:那么我呢?

但盡管我們并沒有見面,sherry的故事卻仍舊保持規(guī)律的進行著,sherry在那段時間里平淡而孤獨的生活著,我妥協(xié),所以sherry一邊在良的懷抱中感到溫暖,一邊懷念家鄉(xiāng)。桔一讓sherry說了這樣的話,“良那里越是幸福越是美好,我卻越覺得恐慌,我擔(dān)心沉溺在這里我會再也找不到從前的自己,也擔(dān)心,擔(dān)心現(xiàn)在的好總有一天會有最壞的報償?!?/p>

看見這句話的那個晚上也是我物理終于及格的晚上,我懷著欣喜也失落的心,終于等來物理的及格,在我即將永遠告別它的時候。時間快得讓人害怕,之前與桔一的時光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般,模糊又渺遠,具體細節(jié)都很難想起來,喬桔一對我來說是什么呢?喬桔一因談戀愛而疏落我的日子里我只想把物理考及格,就這么簡單??晌掖蟾乓仓挥羞@個選擇,因為當有一天我看見桔一和梁衡在傍晚的走廊盡頭擁抱,突然間我明白,我對桔一從來是崇拜,而她對我,卻從頭到尾實實在在,是一種青睞啊。桔一于我是遠懸天際的月華如水,但我于她,哪怕是地上星、掌中雪?俯拾即是,怕也難。

那天的故事里,我刻意寫了sherry的一場夢:sherry在一場暴風(fēng)雨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她赤腳走至懸崖盡頭。

那晚的我為什么這么邪惡?像個滿心仇恨只想復(fù)仇的女巫似的,惡狠狠的詛咒喬桔一。我寫sherry在極度驚恐中縱身跌入懸崖。我以為我和喬桔一可以以sherry的死去為終點,永恒的,結(jié)束這個越來越古怪的故事,我想告訴桔一的很明顯,這樣的報償終究是會來的。

我很想告訴她,sherry已經(jīng)該死去了。我含著淚眼。

但桔一很快回寫,極淡極穩(wěn)的筆觸,sherry在下降的途中被樹枝絆住,經(jīng)歷生死之痛后恍然明白,如不能縱情墮落的愛一場,如不能不顧一切的憎恨一次,如不能瘋狂,如不能親歷此人世間之奢求和妄念,如不能將自己扔向滾滾紅塵,即如同枉自生而為人。

七月末的一個陰天,桔一突然給我打了電話,時值正午,桔一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熱烈,像墜在枝頭的紅柿子那樣沉甸甸地幸福,她興奮的說,“錦,錦,我已經(jīng)看見分班名單了,你在文科實驗班!”

我先想起了自己深夜里俯首書桌的身影,然后才意識到桔一的聲音,我有一點興奮,可并不意外,“是嗎?!”我說,“那真太好了。”

桔一“嗯嗯”了好幾聲,似乎并沒有察覺到我的失落,接著說,“還有還有,我和梁衡在一個班!”

“嗯?!蔽艺f。

“多么好?!苯垡坏穆曇粜腋5妙濐澋模瑹熁鹨獩_上最高空似的能量十足,“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第一時間把這事告訴你,梁衡我都沒說呢?!?/p>

“嗯?!蔽一卮穑行┰?。我那時候有些出離失落。她和梁衡,梁衡與她,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桔一這時終于有些察覺,電話那邊她沉默了一會,從聽筒里我聽到她仿佛有點窘迫,我也不知說什么好。

“錦,不如我們見見吧。”桔一突然沒來由的說,聲音也低軟了很多,這比較像從前的她,“很長時間沒見你了,有點想你?!?/p>

掛下電話時我又有點想哭,喬桔一為什么無論何時都擁有主導(dǎo)權(quán)?

但我依舊是神思恍惚的前往南樹街15號了。

時至今日,我已十多年沒去南樹街了,不知南樹街是否還在?不知十五號是否還在?也不知那里是否仍有一家賣舊書的店,叫做何來書店。南樹街是桔一發(fā)現(xiàn)的好地方,它在距離我們學(xué)校五條街遠的地方,我和桔一愛何來書店,正愛它的遠,從一中到何來的一路上,我們要經(jīng)過兩個天橋和五個人行橫道,穿過最繁華的市中心,然后再漸漸走向安靜。從看起來安靜實則暗潮洶涌的一中走向看似喧鬧實則內(nèi)心平靜的商業(yè)區(qū),然后順理成章走向表里如一真正安靜的舊書店,我和桔一一開始說個不停,到最后大都漸漸沉默。和桔一最親密的時候,我們大概一周去三次,我還記得第一次去何來書店的時候我買了一本衛(wèi)慧的書,但現(xiàn)在這本書已經(jīng)燒給了桔一。

桔一那時穿著大紅色的連衣裙,是十幾年前最流行,現(xiàn)在看起來很復(fù)古的那種柿子紅色,裙子掐腰,又穿著一雙高跟鞋,顯得腿更長。這和桔一平時太不一樣,但我仍舊在人群中一眼將她認出??匆娝粋€人時,我舒了一口氣,還好她沒帶梁衡來。

她拿著兩罐可樂向我走來,真是不知何時,桔一已經(jīng)變成這樣貼心的女孩了。

她背著手走在一排排的樹邊,紅綠交織美得可以入畫。我叫她,桔一,她就回過頭來,笑的時候露出牙齒,其實她笑的時候不如安靜的時候好看,桔一也甚少笑,但那一天她幾乎是始終露著笑容,見她這樣,我既是高興又是難過。

桔一挽著我的手,半個身子靠在我的胳膊上,黏黏的說,“我覺得時間快了很多,這樣真好?!?/p>

我點點頭,但并不知道說什么。

桔一又說,“錦,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對吧?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見過我最狼狽和真實的樣子?!?/p>

“嗯?”我疑惑,“梁衡沒見過你狼狽和真實的樣子?”

桔一斜暼我一眼,帶著點假裝的嗔怪,又漫不經(jīng)心,“真是的,那個樣子怎么可能給他看?他都不知道我抽煙?!?/p>

我“嗯”了一聲,接下去又無話。

沉默走了一段,經(jīng)過天橋時打了一個雷,有一兩滴雨墜落下來,算命的老人正在收攤。桔一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十分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不要介意?!?/p>

“那你告訴我,你和梁衡之間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話大概在我心里思忖了太久,脫口而出。

桔一皺起眉頭,嘆了一口氣,挽過我的手繼續(xù)向前走,“問題不在你,是我,我說過我覺得我不能同時把心都掏給你們兩個?!?/p>

我心中沉沉的有感動,桔一說曾掏過一顆心給我。這樣的情誼我之前從未遇上,這樣的禮遇我之后還能遇上嗎?之后的人生證明我果真再也沒遇上,但當時我并不知道,只是單純的也想掏出一顆真心,用血淋淋的誠摯證明這段友誼的赤誠,我所付出的真心。我想剝開我自己給桔一看,我對這段友誼前景的堅信。

盡管在心臟最深層的陰影處,梁衡如同被壓制的暗涌般存在:桔一畢竟不止對我一個掏心。雖然說真的,我不想獨自占有桔一,但無法分心的桔一,此后也只能是我“曾”對我掏心的朋友了。我遇不上再一個桔一,因為我一顆心已經(jīng)掏給桔一。

我停下腳步,對桔一說,“你知道我的。”

桔一嘴角上抿,對我充滿理解的微笑,繼而點點頭。

后來就下起大雨來。

又下起大雨來。

6

“遠行的人歸來告訴我,sherry正在一條布滿眼淚和荊棘的長路上無法回頭。他們問我是否要營救她,我回答不,因為我所在的這條路未必就金光燦爛?!\,11月2日?!?/p>

我曾經(jīng)看見過一次桔一和梁衡成雙入對的樣子,上課之前,兩個人匆匆忙忙的跑過我教室的窗口,我正看著書,但桔一跑過時卻下意識的把頭伸出窗外,看見了走廊上他們背著雙肩包跑步的樣子,盡管手沒有牽著,但桔一顯得安全而安定,桔一的馬尾巴規(guī)律的甩,梁衡與她之間的身體距離很近,兩個人幾乎是擦著身體在跑了。我印象里的桔一,渾身上下都是不合作與批判,她時刻在抗拒,但那時刻,我伸出頭所見的桔一,她如每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安靜平和,散發(fā)穩(wěn)重的力量。

高二那一年,桔一和梁衡的美麗時光里,我覺得桔一已逐漸趨于正常,融入了這個世界的懷抱,只有我還不肯妥協(xié),依舊對抗,一個異于常人的奇怪的存在??晌壹攘w慕桔一,也為她遺憾。

因此更加感覺孤獨。

偶爾會出現(xiàn)三人行的情況,桔一夾在我和梁衡中間,我說不學(xué)物理的感覺其實很奇怪,竟然有點想念那些電磁動力。桔一“哈哈”笑說,“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問梁衡,我這次物理考得有多糟!”

梁衡尷尬笑笑,沒有說話,像那個年紀男孩愛做的一樣,伸出手在桔一頭上揉了揉。

這樣的動作當時使我厭惡至極,但桔一并非,她瞇著眼睛對梁衡笑。

時而我會和他們兩個在上學(xué)或放學(xué)的路上遇上,這兩個人手牽著手,周圍的空氣也憑空柔軟了許多。大多數(shù)時候我刻意避開,避不開時,桔一會喜滋滋的說“我們一起走吧?!蔽覀?nèi)司鸵宦窡o言的走向教室去。梁衡有時會突然說起一個笑話什么的,然后我們那都淡淡的笑笑。

就這樣櫻花也落了滿地,接著夏天的下午一場又一場的雷雨,那一年核桃樹結(jié)的果子格外多,據(jù)老師說,是這一屆會獲得高考成功的好預(yù)兆。

大多數(shù)時間我背著雙肩書包臉色晦暗的走過學(xué)校里的老槐樹邊,兜里還揣著寫滿單詞的小本子,我已固定每月去南樹街一次,去南樹街的那天走路時我并不會背單詞,那段時間留給我自己。也是那時,我開始習(xí)慣獨自穿過鬧市區(qū)前往南樹街,走在車水馬龍的人潮之中覺得安全無比,甚至覺得自己是這所有人之中的最高貴者,盡管真心的朋友疏遠了我,此刻我亦絲毫不能預(yù)見未來是何模樣,人生會走向何方,我因恐懼前方而夜晚失眠,可至少我堅強坦蕩的承受住了這一切。

Sherry繼續(xù)在那場愛情里醉生夢死,偶爾才會有所擔(dān)心,但很快就陷入新一輪的享受與滿足??伤坪踹@樣的sherry也很好。

那么我呢?

桔一的變化其實我一直都有所察覺,在我和他們兩個在一起的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里,我能感覺到桔一在刻意將自己塑造成另一個人。平和、溫暖、善解人意、易滿足、對自己及未來在意。桔一在梁衡面前看起來非常表里如一,但真實的桔一是什么樣的?時間長了之后我迷惑不已,我所認識的桔一最大特征就是表里不一,她的美麗在于,用那樣溫和的外表說出那么尖利瘋狂的話。然而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喬桔一,也或者哪一個也不是真的她。

深冬的十二月我獨自一人看完了《花與愛麗斯》,窗外沒有下雪但是極冷,我突然有想和桔一一刀兩斷的想法。

那個下午我獨自關(guān)在暖氣很足的房間里,展開一張信紙給桔一寫長信。那一年那一天,我毫無理智可言,下筆千言。在那之后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過那樣果斷的時刻,如此相信,沒有任何根據(jù)的相信自己做下的決定,一刻也不想停留的要完成這個決定。

我寫,桔一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好像一個人走在雪地上,看見你跳上了遠行的火車,我知道你不會再回來,所以現(xiàn)在的你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活在記憶里的人,我們之間真實的時光其實已經(jīng)隨你而去。不如,sherry的故事也到此為止吧。

我坐在溫暖的房間里寫信,不知不覺哭起來,現(xiàn)在想起那時做下決定后我的心情,真是山崩地裂一樣的難受,可我心中清楚,長痛不如短痛。后來有人敲門,打斷了我,我腫著一雙眼睛前去開。是桔一,滿臉是淚。

這封信最終也沒有寫完。

桔一穿著厚重的棉衣,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雙手插在兜里,一半臉被紅圍巾遮住,眼淚冒著熱氣流過她的臉,迅速被紅毛線吸收。她看著門里的我眼眶紅腫,沒有說話只是走上前來幾步擁抱了我。

十七歲那年冬天,那是最暖和的一個下午,我和桔一隔著不斷吹過冷風(fēng)的門相互擁抱,桔一的熱淚流進我脖子里那種滾燙的感覺我至今銘記,那瞬間我抱著桔一突然張開了眼睛,暖意從脖子迅速擴散到了全身,桔一的啜泣聲夾雜著遠處車流的聲音以及我房間里傳出來的S.H.E的歌聲,轟隆不止,綿長深刻的環(huán)繞住了關(guān)于桔一的全部回憶。如果現(xiàn)在你問我,關(guān)于桔一,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不是她站在天臺,不是后來她死了,于我來說,桔一給這世界留下最寶貴的禮物,是眼淚。

眼淚是純粹的,沒有表里之分,一眼澄澈。是真實的桔一。

“你說我們二十歲的時候會是什么樣?”桔一和我蓋著被子坐在床上,她雙手抱著胸,這樣問我,“我們?nèi)畾q會怎樣,四十歲五十歲,我們老了以后會怎么看現(xiàn)在的自己?”

“會很傻?”我笑。

“也許吧,這幾天我壓力巨大,不知道將來會怎樣?!彼f,“你知道我物理這次考了多少嗎?就從沒及格過……”

我點了一下頭,表示理解,“我也一樣,根本不懂馬克思究竟想表達什么,什么也背不下來。”

“是因為物理成績你才哭得那么慘啊……”我嘗試著問她。

桔一沉默了一會沒說話,窗外傳來卡車經(jīng)過的一陣轟隆隆的聲音,突然間有冰條掉下來,“咣當”一聲砸在窗臺上。

一瞬間非常沉默,桔一把頭仰起來,看著天花板,深吸幾口氣,全世界只剩下她喘氣聲音的那個時刻,我覺得自己像在水底望著天空,桔一可望而不可及。

我在被子里伸手去抓住桔一的手,桔一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我,自嘲似的說,“我懷疑我的物理成績再這樣不及格下去,梁衡就要拋棄我了?!?/p>

我一愣,沒想到桔一會這樣說,于是將桔一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勸解道,“哪有人會這樣啊,他喜歡你又不是喜歡你的物理成績?!?/p>

沒想到桔一很認真的搖搖頭,很不安,“不是的,真的,梁衡認識我時我的成績那么好,那時我和他多般配,可現(xiàn)在我無能為力,梁衡對我越來越失望?!?/p>

我有些難以置信,看著眼前忐忑的桔一,一時之間仿佛不認識她。從前的桔一唾棄一切,現(xiàn)在被她唾棄的所唾棄。

我看著她半天張口說不出話來,混亂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zhuǎn),桔一悲傷的表情里漸漸浮現(xiàn)出梁衡的臉,我定了定神,還是決定從源頭入手,幫桔一紓解。

“……嗯”我頓了頓,疑惑道,“梁衡跟你說了什么?”

“沒有,他什么也沒說,是我自己這樣感覺的?!?/p>

“什么樣的感覺?”

“就是,就是梁衡對我開始不滿,漸漸冷淡我的感覺?!?/p>

“會不會是你敏感了啊?!蔽倚πΓ耙苍S人家梁衡沒這么想呢。”

桔一嘆了一下,撇撇嘴,有一點無奈的說,“但愿吧,蘇錦,我跟你說,我覺得我不能和梁衡分開了?!比缓笏碜勇南蛳驴s,縮進被子里,把頭靠在我的腿上,我很快感受到了她耳朵上的涼意。

我右手輕輕撫她的頭發(fā),屋子里非常溫暖,窗戶上的水汽匯成一股股溫暖的水流。我那時刻突然間就覺得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母性之愛。

過了一會兒桔一在被子里安安靜靜的說,“我最近太累了?!?/p>

“那不如先把那些煩心的事先擱下?”

“能挽留住梁衡的話,怎么做我都愿意的?!彼蝗徽f。

我十七歲那一年的冬天里,桔一還沒滿十七歲那一年的冬天里,有一天學(xué)校里突然有了一條爆炸性的傳聞,理科實驗班有人私奔了。

他們不是慣常意義上那種偷偷摸摸的私奔,他們竟然給父母和班主任都寫了信。

一定是喬桔一的手筆。

這個消息傳至我耳的那個下午,我發(fā)現(xiàn)整個班都顯得興奮異常,我和這種興奮異常格格不入,最后終于崩潰爆發(fā)。我記得那是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數(shù)學(xué)老師是個慈祥而善良的中年女人,課上不知她是不是故意,講到一半突然自我打斷說你們干什么這么興奮啊,私奔的又不在你們班?!?/p>

班里異乎尋常的爆發(fā)出笑聲,坐在前排的女數(shù)學(xué)課代表用尖尖的小聲音撒嬌,“老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p>

老師拿著粉筆,點了點講臺,嚴肅的拒絕了我們,只說,“太可惜了,兩個人都那么優(yōu)秀。”

我猛地站起來沖出教室。

我將不安與疑惑忍耐了整整一個下午,數(shù)學(xué)老師仿佛將我點燃了,我無法再按捺,整個腦子,整個身體都像要燒起來一樣焦急,我想著“不要是桔一,不要是桔一”,發(fā)瘋似的跑過安靜的走廊,穿過冬天蕭索的紫藤架,走廊外是雨夾雪的肅穆,但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我自己,我推開理科實驗班充滿光輝和睿智的大門,推開我從前走過,卻怎么都不敢向里望的大門,失聲的喊,“喬桔一!桔一!喬桔一……”

教室里的目光齊刷刷望向我,沒有人回答我,我的眼淚幾乎是噴涌出來,失態(tài)的癱軟在門邊。

他們都覺得我瘋了。

桔一和梁衡在新一年的元旦剛過不久私奔了。私奔,我咀嚼著這個詞,覺得非常美妙,竟然很羨慕喬桔一。Sherry的故事留在桔一那里,我甚至難以追索,她是怎么做出了這個決定。

她渺無音訊。

幾天后我在理科班門口第一次見到桔一的母親,穿猩紅色的呢子大衣,長至腳踝,頭發(fā)是及腰大波浪,盡管隔得遠遠,但直覺仍告訴我那就是桔一的母親,她正和桔一的班主任爭執(zhí)著什么,走過她身邊時,濃郁的香水味游蛇一樣鉆進我的鼻子里,很刺鼻,但不知為何我的嗅覺緊抓著那游絲狀的氣味難以放手,以至于走得很遠了,那味道還是纏繞住我,直到十幾年之后的今天,我還是記得那天不經(jīng)意間攜帶的喬桔一母親身上的氣味,若有若無的蕩漾著。

我嘗試給喬桔一寫信,整晚整晚的寫信,加起來寫了十幾頁,喬桔一走了以后我沒有再學(xué)習(xí),像是有一只多動的兔子在身體里時刻不安跳動,拿起書時每一個字都幻化成喬桔一。

可我不知道寄往何處,只好拿上我和她第一次擁抱的天臺上燒掉?;鸸庠邳S昏的天色里微弱的燃燒起杳渺的絲煙通往第一顆亮起來的星辰,我燒到一半才突然發(fā)覺我所干的這件事情里寓意著的詛咒,我不敢再動,最后幾張紙也被扔進了火堆,藍綠色的火光里全是我的擔(dān)憂和憤怒。

是的,我多憤怒。

我曾以為和她是同一個生命的兩個部分,可她徹底背叛我們之間的友誼,她離開的訊息我從小道消息得知,我給她寫信不知寄往何處,而我卻時刻為她擔(dān)憂。有一天半夜里我驚醒,眼前是逼仄的小巷,喬桔一穿著大紅色連衣裙向我走來,小巷狹窄的天空中突然掉落下了一個花盆,將桔一正正砸中,她笑著倒在我的前面,血一直流到我的腳邊,迅速爬上我的腳,將我的全身都染紅了。

我憤怒自己依舊擔(dān)心她。我不希望她死,但我確實失望至極,她回來的那一天我就把一切對她說清楚,我不會再陪你玩下去,你在這里沉淪吧沉淪吧,我要離開你,你得把sherry還給我,必須把她給我。

你不是她了,我來扮演這個角色。

很多人都看出來了我的失常,因為夜里失眠,每天早上我都顫抖著雙腿去上課,又堅持不肯喝咖啡,每一節(jié)課都昏昏沉沉,下課了趴在桌子上,但始終睡不著。后來漸漸就養(yǎng)成了睡眠焦慮,不想喬桔一時也睡不著??晌也槐┰辏瑘猿植辉趯W(xué)???,成績一落千丈。

于是我等著,我在心里惡狠狠的說喬桔一我等著你回來,你有什么臉回來見我。

有時也哀求,說喬桔一只要你回來就好。

那一段時間我和班上一個成績不太好的女孩子漸漸熱絡(luò)起來,桔一在的時候我們曾和她在南樹街偶然遇上過,那一年她帶著發(fā)箍,額頭光潔,而眼袋深重。有一天下午她上黑板寫一道數(shù)學(xué)題,演算到最后幾步時怎么也進行不下去,她舉著粉筆,身體僵硬不知所措,我觀察到她另一只手在發(fā)著抖,下課后她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我經(jīng)過她身邊時,不小心將她擺在桌角的一摞書全部碰倒,書嘩啦啦的掉下來,在安靜的教室里爆發(fā)出巨響,我撿著書連說對不起,但她依然把頭埋在胳膊里,我以為她只是睡著,卻發(fā)現(xiàn)她肩膀在發(fā)抖。我搖搖她,說對不起,她艱難的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眼淚,哽咽著低聲懇求我,“在這呆一會好不好,就一會兒,別讓人家看見我這樣。”

我站在她身邊,從上向下看著她,就像一件毛衣胡亂團了一下就扔在桌子上,柔軟而卑微。那一刻我想起喬桔一,可是艷陽高照啊,傍晚沒來,不會下雨,這里沒有喬桔一,只有我。

只有我,漸漸我和那女孩子同進同出,手挽手,一起吃飯,也分享學(xué)習(xí)心得,批判老師,也在考試時比成績,說同學(xué)小話……像任何一個平凡高中生一樣,生活平淡乏味,期待每月的期刊雜志,發(fā)英語報紙時期待頭條會是孫燕姿,但總不是;回家的路上我們討論是否要參加英語學(xué)習(xí)班,我想想說,“還早吧,高三再說吧……”。太不可思議,喬桔一跑了之后,我意外的獲得了一份普通平凡的友誼,莫名其妙的作起了正常人。我的朋友個性羞怯,不善言辭,個性里還有很大一部分因為成績不佳而引起的自卑,任何人對她的任何事情她都可以與她成績不佳這件事情聯(lián)系起來。幾個月里才能有一次鼓起勇氣問老師題目,和男孩子說話會緊張得臉通紅。私下無人時她對我提起的很多人露出過鄙夷神色,說,不就是學(xué)習(xí)好點嗎,有什么了不起。

喬桔一也說過這樣的話,但喬桔一說的時候用漫不經(jīng)心的俏皮語氣,而這個女孩卻是用極其認真的表情看著我,眼睛里的妒忌被人輕易看穿。我突然覺得她有一點可憐,于是第一次去擁抱了她,在她耳朵邊上悄悄說,“來,我教你抽煙如何?”

她吃驚地用力甩開我,純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眉頭皺著說,“你瘋了!”她撫撫自己的劉海,試圖使自己平靜一些,“這樣對身體多不好?!?/p>

我沒理她,從容的在書包里一陣翻騰,終于掏出一盒萬寶路,接著又從另一個拉鏈里掏出打火機。我“嗒”的一聲打出火,將煙湊上火苗,她兩三步?jīng)_過來,大義凜然的打掉我手里的打火機,像一個最真誠的諍友那樣,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你不要這樣,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抽了就不能回頭了。”

我看著她,說不出來一個字,我默默過去撿掉在地上的打火機。彎下腰的時候我聽見她難過又焦急的聲音,“不就是一次沒有考好?!你至于嗎!”

我看著她,心里對喬桔一的所有想念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喬桔一微微笑著眉頭微微皺著的臉漸漸覆蓋了我的全部視線,我蹲著顫抖著點燃了煙,在劇烈的咳嗽里看見桔一飄飄然然的就像一縷煙,自由熱烈瘋狂,伸長著優(yōu)美的少女的頸敬獻太陽。我想念桔一的懷抱,想念不已,像每一個失眠之夜里渴望睡眠那樣劇烈和失去理智。

大年三十敲鐘的時候,我聽著客廳里的歡聲笑語,躲在樓道間偷偷抽煙,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我自己就是喬桔一了。突然電話鈴想起來,我神經(jīng)質(zhì)的猛然站起來,甚至沒來得及熄滅煙就沖進屋子里,拿起電話時緊張得手都開始發(fā)抖,是桔一嗎?這時候了,她該來電話——每一個節(jié)日和特殊日子里我都在等待她的消息。

我拿起電話,那邊女孩聲音甜甜的說,“祝你過個好年啊,今年里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你這個好朋友,我們是知己你知道嗎……”

聽筒從我的手上滑下來,落在地上哐當一聲響,和窗戶外的禮花聲以及鞭炮聲重合起來,混淆了歡樂和悲傷,希望和失望,慶祝與懷念。時間在所有的維度里囊括大喜與大悲,但此時此刻的當下,既不能談大喜,也不至于到大悲。大人們開始下餃子,新一朵禮花在天空中爆炸開花的時候,我流下了新年的第一場眼淚,掩面痛哭時我想到,這個預(yù)兆是多么不祥啊。

果然那一年,我在眼淚中泡過了青春期最后的春暖花開和夏雷滾滾。

7

三月到來之后喬桔一和梁衡已經(jīng)被人迅速遺忘。如同隆冬季節(jié)大家狂熱討論和崇拜鄙夷他們一樣,將他們迅速拋入了高中時光里諸多傳奇的一個,可能很多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才會有人重新提起。連我,也要把喬桔一忘記了。

喬桔一走了之后,我時常仔細回想從前那個冬天的下午,我們坐在床上手握手的那段對話;很多很多年冬天的下午,我會想起桔一那時義無反顧的樣子,漸漸想通,桔一其實并未如我所想的那般,被梁衡改變,走向一條正常的道路,而是,梁衡將她的執(zhí)著牽引至了另一個更加偏激的極端,盡管并不是刻意。桔一這樣的女孩怎么會對梁衡似的正經(jīng)八百的男孩義無反顧,特別是在那樣的年級里,這種迷戀相當危險。

我想起過桔一為了梁衡,下課時認認真真坐定在書桌前的樣子,那番專注我見過,在我們看電影和小說的時候,在我們一起研究穿珠子和十字繡的時候,在我們談起將來自由穿行撒哈拉,住在煙雨烏鎮(zhèn)的時候。

我還想起桔一認真寫作的樣子,桔一筆下的sherry熱烈美麗,愛上良之后的sherry甚至更加瘋狂,sherry的故事就快要結(jié)束了,到盡頭了。

那一年我面容平靜的每天走過一中的校門,心中有一份驕傲,小心翼翼的尋求所謂夢想,追逐友情,還沒有遇上讓我動心的男孩,每周六晚定時坐在電視機前看快樂大本營,笑得真心誠意,周末到書店里一本一本的看小說,不學(xué)習(xí),晚上習(xí)慣性的失眠,瞪著眼睛等待星期一早上的語文課。

和桔一交換sherry的故事的那一年,忽然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三月時我突然收到了桔一寄來的寫sherry故事的筆記本,那天春雨綿綿,像每一個普通的傍晚我懷著絕望的心情經(jīng)過收發(fā)室——永遠也不會有喬桔一的信??赡翘旌诎迳嫌形业拿?,我的心怦怦跳,隨之拿到桔一用藍色鋼筆寫著“蘇錦收”的郵包。我覺得它和我的夢想一樣沉。

郵包從北京寄來,帶著從北向南風(fēng)塵仆仆的咸澀。我不用猜,我知道那里面肯定裝著sherry,不知她現(xiàn)在如何,好久不見。

這一次,桔一寫了有史以來最長的故事,足足二十頁,出乎意料的,盡是sherry和良的沖突,良要求sherry不再出入歡場,被sherry強硬的拒絕,于是良威脅sherry即將離開她,sherry傷心欲絕的挽留他,良說,我也希望永遠在你身邊,可你不能總是辜負我。

不知為何,我覺得她越寫到后面越是焦灼起來,筆跡潦草并且用力過度,直要把紙戳穿似的。

桔一將這段爭吵寫了二十頁,這太出乎我的意料,盡管我心中對桔一和梁衡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抱了悲觀態(tài)度,可桔一直接將這種消極代入sherry還是令當時的我大為意外。在長久的觀察中,我發(fā)現(xiàn),sherry是桔一最希望成為的自己,所以在故事里,sherry總是能滿足桔一的愿望,從前,桔一的筆下,良曾為了sherry死過,良愛sherry愛到發(fā)瘋的地步。事實上,良對sherry的愛是支撐sherry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大原因,這一點是我和桔一都認可的。

桔一這一次寫得混亂而瑣碎,發(fā)泄一般的描寫sherry與良的爭執(zhí),有時聲淚俱下,打了無數(shù)個感嘆號。我仿佛能看到桔一披頭散發(fā)像電影女主角崩潰的那個樣子,我心里覺得不妙,但還有另一種奇異的感情。

十七歲的我看完故事,下意識的覺得,也許這是桔一要重新回到我身邊的預(yù)兆,心中有一份自己不能察覺也不愿意承認的竊喜。

那一年一定是太寂寞了,所以這樣自信。

我展開本子,思索了一番還是決定要這樣寫,“良既然已不能使我在這個世界覺得幸福,那么或許我應(yīng)該在他離開我之前,先離開他。不要怕殘忍,無痛即無愛。”

小說后我附信,“不管你是否回來,我都永遠在你身邊,sherry,我永遠選擇相信你的任何決定。只要你活著,好好照顧自己?!?/p>

之后桔一沒有回信,春天便這樣過去了,春天的最后我終于交了男朋友。

還接了吻,男朋友和梁衡桔一在同一個班,我一次次去理科班填補喬桔一離去之后的空白,總能看見他;我獨自穿過五條街去何來書店,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我們同路。我們接吻的那一天我發(fā)覺是他在跟著我。男朋友的唇讓我想起喬桔一,我抱緊他,問他,喬桔一你認識嗎?

他楞了愣,含糊說,當然認識。

我第一次和男人距離這么近,我靠著他的肩說,他是我的朋友,這輩子最好的朋友。說著說著我哭了,談戀愛的時間里我表現(xiàn)得像個賢妻良母,傍晚時分我站在天臺上看操場上男朋友打籃球,在打籃球這件事上他還是個新手,我們在一起之后他才開始這項愛好。我站在天臺上看他,他漸漸變成了模糊的光點,夕陽就像大雨,傾盆落向塵世的庸碌,閃閃發(fā)亮像點燃一個煙的火光?像深夜還亮著的臺燈?或是海市蜃樓。我終于明白喬桔一其實就是我的海市蜃樓,沉浮于波濤洶涌的我,飄蕩在蒼茫灰暗的我,為我展開一幅藍圖般的畫,然后漸漸消失,消失成夕陽里光點似的大雨,無影無蹤。

喬桔一連同了那個年紀里我所有的不安、否定,盲目與自我發(fā)現(xiàn),張開迷蒙睡眼瞬間的恐懼,還有以自身去驗證生活的多種可能性,假想里的成長,刻意的成長。她走了,一切都無可逆轉(zhuǎn)的中斷了。喬桔一就算此時回來,也沒有任何辦法拯救我了。

高二下學(xué)期的期中考試我淪落到了三百名之外,此前班主任找我談話的頻率從一星期一次到一月一次到再也不找我,這一次是歷史老師找我,曾經(jīng)我的歷史成績是全班第一,他說高三時是一定會重新分班的。面對他的那一刻我打從心底感到愧疚,我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狀態(tài)特別不好,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一陣狂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我突然又一次感覺到了喬桔一。

我低著頭對歷史老師承諾,我一定一定會調(diào)整過來,不會離開尖子班。

晚上我嘗試著做一張數(shù)學(xué)卷子,一整個晚上連十二道選擇題也沒有做完,我想念喬桔一,但此時此刻憎恨起她來,甚至也有點憎恨自己。我別無選擇,唯一的對抗方式只有哭。午夜時分不知從哪里傳來火車的轟隆聲,聲音近得如同它就從我的身邊穿過,那聲音竟莫名的使我振奮。有一天我也會坐上那輛火車,我想,就像喬桔一。

睡前我洗干凈臉,雙腳干燥著鉆進被窩,我想我得給自己賺一張車票,起碼能距離喬桔一近一點,再近一點。那么也許我們還有再見的可能。

可是那一天的夜里我失眠了。喬桔一走后失眠對我是常態(tài),但那天的夜里我那么絕望,在夜的中間,向前看不見12點向后清晨還遠,黑夜遙遙無邊,我恐懼黑夜,但更害怕這夜就這樣迅速過去。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晚,我一次也沒有想起喬桔一。

我裹著被子渾身是汗,害怕得渾身發(fā)抖,我在害怕什么?我想,我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失眠,以后上大學(xué)了,工作了可怎么辦?后來的日子里我常想起這個絕望的夜里,我完全是在為自己而焦慮,竟然一次也沒有想起喬桔一,也許這就是心理意義上的一種成長,我終于意識到,哪怕我和喬桔一再心心相印,我們也永遠是兩個人。

我下定了努力的決心,要用實際行動拯救我自己。在剛拿起書,試著不去想喬桔一的那幾天,我總是想起高一那時,還在平行班的我自己,每天焦灼的學(xué)習(xí),心心念念要進實驗班,那時我還沒有認識喬桔一。接著,我迅速的和男朋友分了手,我在日記里寫,我發(fā)自真心的不愛他??蛇^了很多年,上大學(xué)之后,再想起那段日子,總覺得這個決定十分草率,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愛那個男孩嗎?他高大,愛聽音樂,學(xué)習(xí)好,對我好,我是一點兒也不愛他,還是我太愛自己了呢?不過至今為止,倒是從來沒有后悔過那時的決定,男朋友和我分手之后,很快有了新的女朋友,他為了她學(xué)下棋,我站在天臺上看著球場,打籃球的人里再也沒有那個回過頭來沖著我招手的人。他根本也是發(fā)自真心的不愛我吧,我對著空無一人的天臺說,我期盼著,哪怕是幻覺,喬桔一也可以出現(xiàn)一小會兒,安慰我一下。

年末的一天,陰濕的城市里竟然下起雪來,盡管我一次次的下定決心要好好學(xué)習(xí),但這一天還是起晚了,我背著沉重的書包,像個活動的肉包子,熱氣騰騰的走在遲到的路上。幾粒雪鉆進我的脖子里,我惡狠狠地想,我總有一天要永遠的離開這里。可是我很難過,我壓根沒有一丁點兒的自信。

其實我知道,我對喬桔一的一切想念都是我對自己的想念,我對喬桔一的一切期盼,都是我對自己的期盼。雖然我時刻深知,我永遠也不是她。

在那之后不久喬桔一就回來了,在我就快要習(xí)慣沒有她的時候,她像是一只鳥,撲閃著翅膀,如同走的時候一樣,毫無預(yù)兆的又回來了。真的是毫無預(yù)兆,那天我拿著一摞資料去復(fù)印,冬雨綿綿,滿目都是呵氣,喬桔一就從我的身邊走過,我們竟然誰也沒有將誰認出來。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那么扎眼,我竟然都沒有把她認出來,可見我們真的是生分了。后來想想,那一天我們之所以沒有彼此認出,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們都已經(jīng)變了,我們再也不是從前那樣做伴隨運動的星球,我們的軌道早已遠遠分離。更也許我們本來就是兩個方向完全不同的軌道,那短暫的相交伴隨,是億萬分之一的偶然。

他們的歸來并不像出走時那么轟動,那時已經(jīng)是高三,大多數(shù)人都在埋頭苦讀,徹底的隔絕了和真實世界的關(guān)系。我也是。那天課間我正喝著沏在運動水杯里的咖啡,突然聽見他們說喬桔一,我苦苦的想,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她,隨后sherry的日記本到了我的手上,桔一在我的面前,我覺得真像是做夢。

我毫無準備的看著她,此前歲月中所設(shè)想的一切關(guān)于再相見的想象——責(zé)備、追問、哭訴——都付之東流,她好好的站在那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感到一陣心疼,我抱著她,她瘦了嗎?沒有,可是我還是覺得心疼她,比之前為喬桔一憔悴的日子里心疼自己還要心疼她。但很奇怪的,我抱著她,并沒有像設(shè)想中的那樣,感到太多的興奮和快樂,仿佛我早就知道她會回來,早已為此做好了準備。

回來之后的桔一,全身心都放在了學(xué)習(xí)上,沒什么時間管我,其實我也不太有時間了。我們十分庸俗地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好像就是為了給雙方一個交代。我遠遠的站在走廊盡頭,悵然若失的看著她,突然間很為自己可悲,我那醉生夢死、渾渾噩噩的一年,也不過是他們的一場夢。他們?nèi)缃駢粜蚜耍覅s還不知道歸途何在。

Sherry的故事,不外乎是穿行撒哈拉,夢游桃花源之類的幻想經(jīng)歷,我們越來越?jīng)]有時間去管她,我看著桔一越來越短的描述,覺得我們完了。但一年之前那樣天崩地裂的傷心難過,再也不會有了,我沒有時間去想是誰將我變得這樣鐵石心腸。我捧著語文書,背到“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想到了喬桔一,她就在距離我不遠的那間教室里,可我們之間真的“情隨事遷”了。

我終于達到了自己對自己所期望的那個狀態(tài),清晨聽著英文廣播刷牙,吃完早餐喝下一大杯咖啡,擠公交車時背單詞,課間時間背地圖,每天中午一張卷紙,學(xué)習(xí)到半夜一點睡覺。高三那一年我非常的高興,甚至是高中三年里我過得最快樂的一年。沒入了大多數(shù)人的海洋之中,我感到安全,我睡得香甜,不想再去回憶之前那一年我為喬桔一所付出的感情,現(xiàn)在的我對那時的我來說,就像是一個夢,那時我覺得我將永遠停留在失去喬桔一的悲傷里,而如今,那時的我卻更像是一個過去的夢了。那天月考成績公布,還是習(xí)慣性的去看了理科榜,瞬間就找到了喬桔一的名字,喬桔一,我看著那三個字,寸步不能再移動,操場的風(fēng)從我的背后吹過,熱淚忽然涌入眼眶。然后我穿過鬧市,又去了何來書店,我已經(jīng)將近半年沒有去過那里了。

高中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新學(xué)期來的春天,桔一最后一次把小說給我,那次是梁衡陪她一起在我們班門口等我,桔一把本子遞給我,手有一點抖,我拿過本子的時候桔一竟然愣了神,呆呆的抓住本子不放手,我疑惑的叫,“桔一,桔一?”然后梁衡推推她的肩,說,“桔一,桔一?”

桔一放了手,對我呆呆一笑,我拍了拍她的手,對她點點頭,表示理解。其實我理解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理解,我看著桔一那神魂不一的樣子,只覺得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帶著眼鏡一邊抽煙一邊背單詞的桔一,那年冬天她流在我肩膀上的眼淚還是熱的,但她已經(jīng)徹底遠離了我,離開了我們的世界,而那個世界也因為她的離開而徹底崩塌了,我也因此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我表示理解,喬桔一因為梁衡的改變,我祝福她。她皺著眉頭,眼神困惑不解,梁衡拉著她的手走了,很明顯她不能理解我。

8

“就是這樣吧,我們誰都不會知道你的結(jié)局,當你日后越過高山潺溪,感受人世美滿時,別忘了捎信通知我,就是這樣吧,sherry,你先走吧?!垡?,3月2日?!?/p>

也許我從來都錯解了桔一,我看著這樣一句話,知道是喬桔一在跟我告別,卻從沒想到這是最后一次的告別。春天來了,到處春光明媚,鳥鳴和著蟬叫,我就快要18歲了。我并不責(zé)怪她,那時候的我已成長了很多,再也不會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寫訣別信,喬桔一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次春天,來過卻最終還是要走,我挽留不住她,只能看她走遠。

發(fā)黃的紙頁上,停留著永遠的“3月2日”,桔一寫的字,并不娟秀文雅,卻格外用力,夾帶了很多情緒,當時我看不出來,現(xiàn)在卻能一字一句的全都讀懂,桔一不是在跟我告別,她是在跟我訣別。

四月時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年假回家,光在桔一那里就待了好幾天,但其實我本來就是回去看她的。她已經(jīng)漸漸被銷蝕,雨水、大風(fēng)、春夏更替以及歲月,快要將她徹底帶走了,當年那紅潤的臉色如今已經(jīng)變成大理石的灰白,再過幾年,也許就再也不辨眉目。我摸摸自己的臉,我知道,成長、生活、歡喜傷悲以及歲月也已經(jīng)改變了我,倘若此刻桔一就站在我面前,也再不會將我認出了。我哭著哭著,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可恥的慶幸,幸好桔一她死了,否則如今的我們會是怎么一個樣子呢?對面不識?難道我們要在融入生活的滾滾洪潮之后,把那段真摯干凈當成一段年少輕狂的笑談嗎?還好,還好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

我靠著冰冷堅硬的她,沒有聞見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只有腐朽而潮濕的霉氣,已經(jīng)不像早幾年那時,因著這凄涼的環(huán)境,我為桔一難受,現(xiàn)下我更相信她早就已經(jīng)離開,她去的那個世界是我所看不見的。

她真的是sherry了。

在桔一那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一遍又一遍翻著sherry的故事,對桔一朗讀,sherry跳舞唱歌寫詩,愛著良。從一個春天到另一個嶄新的春天,sherry的一生只有僅僅兩年,可卻并不短暫,它不被時間縱向的節(jié)點束縛,恣意奔放地向四面八方發(fā)散,沖破一切事實層面的阻礙,那兩年,像是幾百個一生那么長,那么豐富。就像桔一。

出事的那天,具體細節(jié)我已經(jīng)幾乎忘光,不是歲月的問題,而是那天之后不久我就大都想不起來了,記得的只有一種強烈的情緒。一瞬間失去所有知覺,四肢麻木的那種感覺,對,就是每次喬桔一來時,我的感覺。喬桔一是火藥是手槍,讓我高中的最后幾個月徹底爆炸了,更或者是余下來的整個青春期。那天下午走廊里一片混亂,我混在人群之中,我跟著他們跑,上氣不接下氣,奮力的跑,拼命的追趕,每個人都是那么慌張,那么恐懼,怎么了?夕陽要消失了?傍晚就要下大雨了嗎?沒有帶傘就會渾身濕透,連內(nèi)衣也不放過。

我到那里時,已經(jīng)沒有了桔一,我親愛的同學(xué)們將那里層層包圍住了,我真想讓他們都滾開,可我沒有一絲力氣,我就那樣,失去所有知覺的坐在一邊,我不能去印證什么,因為我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我不需要去印證什么,因為我已經(jīng)完全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瞪著眼睛坐在那里,一抬頭,就能看見桔一從天臺不斷的落下,不斷地,不斷地。

前一天晚上,都十點了,桔一突然敲我家的門,來找我。我當時就應(yīng)該有所警惕的,桔一雖然神色如常,但眼內(nèi)無光,烏擦擦的好像玻璃臟了。她好像剛洗完頭,頭發(fā)還濕漉漉的。那天說了好多不相關(guān)的話,彼時滿腦子都是學(xué)習(xí)的我一個勁兒的對桔一抱怨成績,桔一雙手疊著放在大腿上,很乖順的點點頭,說“嗯嗯,我知道。”我覺得這樣的桔一是那么不對勁,但我沒有說,我想,大概是她為了梁衡,已經(jīng)徹底將自己改變了吧。我的抽屜里還藏著幾盒煙,我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拿出來。我根本忘了問桔一為什么要來,她來了,我既高興又難過,各種感情糾纏著我,根本昏了頭了。什么時候開始,面對桔一,我竟會這么的緊張。

她本來已經(jīng)出門了,卻突然回頭對我說了聲“謝謝”,單薄的她站在門邊,風(fēng)一吹就要飛走了似的,我柔腸百結(jié),想擁抱她,但她已經(jīng)走遠了。

傍晚果然下起大雨來了,人都走光了之后,大雨沖刷著地面,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我看見那溫柔而猙獰的紅色,緩緩暈開,仿佛真的聽見了“轟隆”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坍塌在了那里。一切都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我伸出手試探,果真黑得不見五指了。那個和我一起在大雨里跳著唱著,帶著我抽煙,讓我肝腸寸斷的喬桔一徹底離開了,那么突然,好像這場傾盆大雨,瞬間就來了,瞬間澆熄了所有,十八歲時我的所有,勇氣,信念,愛。

這件事情至今仍被我的很多同學(xué)們記得,每遇同學(xué)聚會時必談,它讓人痛心疾首之處不在于桔一的死,而在于梁衡。他們?yōu)榱汉夂徒垡簧钌顕@息。

那之后幾天,梁衡歸案,起因于桔一在日記中鑿鑿地說,梁衡多次要求她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可她并不想。是的,她寫的是“并不想”,為此我困惑了一段時間。想通這一切的那天我正在上地理課,抽著煙的桔一在黑板上不斷飄蕩,環(huán)繞著我,我想她從來也沒變,依舊是那個敢愛敢恨,情緒激烈的桔一,我懂她的故意。

但我淚如雨下,桔一最終選擇的那個人不是我。

可笑的是梁衡竟然承認了,對謀殺的行為供認不諱,他蒼白著一張臉,下巴上星星點點,短促柔軟,年少的胡須。他對著我點頭,一臉平靜,多可笑,多可笑!桔一也想不到如今的結(jié)果吧,她大概只想讓梁衡永遠想念她,她怎么舍得讓梁衡一起離開呢?我背著沉重的雙肩書包,隔著鐵窗和梁衡相見,只有兩個月就要高考。我發(fā)瘋了,對他大吼大叫,而他已經(jīng)成熟,他很平靜,我真想掐死他,我知道他為什么平靜,他所滿意的即是我所失落的。

我悲傷而狂躁,把sherry的本子摔在桔一面前,問她,為什么為什么,如果是我,我就去找你了,絕不會像梁衡現(xiàn)在這樣膽小。

作為桔一的好朋友,我在公安局指證了梁衡,我說是的,梁衡是她的男朋友,可是桔一并不怎么喜歡他。

我很憤怒,思念桔一,更怨恨她,我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在報復(fù)誰,是被我和桔一聯(lián)手送進監(jiān)獄的梁衡,還是被我和梁衡聯(lián)手逼死的桔一。我憤怒得眼淚也流不出來了,我大概是在報復(fù)我自己吧。

但事實上梁衡膽小嗎?即使在那時我也覺得梁衡并不怯懦,雖然我嫉妒他,可也很佩服他。換做是我,我,我真的能像自己說的一樣,毫不退縮嗎?我看著梁衡,微微攢著眉那悲傷的樣子,突然想起桔一對我說的“為了梁衡,怎么做都可以”的話來。我終于可以坐下來跟他談一談,我們認識了兩年,這是第一次,桔一不在場時我們的談話。以后桔一再也不會在場了。

那之后我有點懂得了桔一為什么會愛上他,他滿臉不在乎,但眼神又是那么認真誠摯,他像桔一,像我一直想念的那個桔一,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我們促膝長談,交換了桔一的歲月,兩個桔一重疊在一起,成為了一個完整的桔一??勺咴诨丶衣飞蠒r我很后悔,我覺得自己突然變得那么那么的輕,剛才我好像把我的桔一送給了別人,就此,她真的離開我了。

“那時候你為什么會跟桔一一起走呢?”

“因為她想走啊?!?/p>

“那后來為什么又要回來了呢?”

“因為我想回來了?!?/p>

我突然很為那時因為梁衡努力改變自己,扭曲自己的桔一而不忿,梁衡的理由是這么的簡單,典型理科生的思維,簡直就是物物交換。而梁衡告訴我,他說你根本就不了解桔一,你不知道桔一為了迎合你,做了多少她做不來的事。

那個年紀的我們都真正理解了桔一嗎?我們都很幼稚的在揣測她,過了很多年之后,在我多少體會了一些人事之后,我漸漸理解了那時的桔一,她那么做,其實并不是想懲罰誰,也許只是想解脫我們。桔一就像現(xiàn)在的我自己,追求的并不多,一份單純一份干凈,一份即使是物物交換的感情,那些都是我和梁衡當時擁有,但現(xiàn)在失卻了的。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桔一該不會是穿越回來的吧?她其實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我照著鏡子,看著我自己的臉,突然間產(chǎn)生了一個更可怕的想法,也許當時的桔一就是現(xiàn)在的我自己。

梁衡從不愿見我,這一次也照例不肯見我。我千辛萬苦打聽到他的住址,他當然不在家,他的媽媽接待了我。老人穿淡乳色的羊毛開衫,說話溫和沉穩(wěn),對我細細講述梁衡近幾年的生活,其間我?guī)子錅I,但那山間松濤一樣安然淡薄的聲音安撫了我。拋去細節(jié),他的生活概括起來很簡單,只寥寥幾句:他去年刑滿,由于在監(jiān)獄里自學(xué)了會計,現(xiàn)在一家印刷廠當出納員。

“他過得很好的,你們不要再找他了?!崩先苏f,然后從容的抿了一口茶水,茶幾上擺放著筆墨紙硯,還沒畫完的一張白菊。

梁衡媽媽給我做了一頓飯,蒜茄子和土豆燒牛肉,我吃著味道過淡的那些菜,覺得那些清淡的水墨畫好像都化在了嘴里,齒間縈繞菊韻茶香。我看著她,一而再地想起梁衡,我曾經(jīng)認識的梁衡,微微笑著,站在燈光柔和的舞臺上念一首詩,他讓所有的人都陶醉了。

我問,梁衡今后可有什么打算?老人很誠實的說,不知道。

我低下頭黯然夾菜,有一種歉疚之情,我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呢?在時過境遷的現(xiàn)在,面對梁衡的母親,我和桔一代表著同一種情感,那個將梁衡剝奪了的情感。此時此刻我和桔一是統(tǒng)一的,想到這一點,我又突然感到一陣無恥的竊喜,我原來還是這么的糟糕。

“對不起?!蔽艺f,那時刻我頭腦一片混沌,簡直以為自己就是喬桔一,“請代我向梁衡道歉?!?/p>

老人眼睛都不抬一下,“這是他們之間的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要太掛心。”

sherry和良,良和sherry,他們?nèi)缃穸家巡恢ハ?,長長的長路之上,高高的高空之中,只剩下黯淡星辰的背影。我是誰?一瞬間我?guī)缀鯚釡I盈眶,喬桔一,喬桔一,我是誰?你已經(jīng)不能再回答我。我突然意識到誰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卻終于了悟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喬桔一和梁衡一起講完了一個故事,我?我只是那個看故事的人。一切都是他們的故事,與我完全無干。

是不是在我和梁衡之間只能選擇一個呢?如果對桔一來說,我算得上一個選項的話。僅僅如此,僅僅如此我就已經(jīng)很寬慰了。但也許,我永遠都只能是那個看故事的人,是ABCD的E,如同天地星辰歷時規(guī)律,每個存在都有它既定的位置軌道,站在喬桔一身邊的我,永遠不是喬桔一,更無法成為喬桔一的梁衡。

后來又去看喬桔一的時候,我和梁衡竟然偶遇了,又過了幾天,我離開了這里。幾天里我只干了一件事情,和梁衡做愛。那感覺催人淚下,站在傍晚的天臺之上,遙看遠方大海滾滾而來的潮汐。浪潮席卷了我,擁抱著我,我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叫喊,不能做任何事情,只能等待溺斃。那溫存,曼妙,熱烈的海市蜃樓出現(xiàn)了,閃耀著熾烈的光芒,讓人暈眩,其中那沉浮不定的光點,那是桔一,桔一,桔一。

我只能一遍一遍的重復(fù)這個名字,我一遍一遍的在潮汐里翻滾,翻滾著,以期無限的接近她,我看不見一切,只感到桔一就在身邊,她回到了我的身邊,我們抱在一起,仿佛可以永遠不分開。

梁衡閉著眼睛,我也閉著眼睛,我們誰都不說話。沒有什么好說的,整個世界整個宇宙只剩下那唯一的途徑可以通往喬桔一。我們心照不宣,我們心知肚明。

就是這樣吧,sherry,我們誰都沒有權(quán)利知道你的結(jié)局。

9

天橋上狂風(fēng)亂作,又是一個即將大雨的傍晚,我站定在原地,淚水在一瞬間盈滿了眼眶。

我的身體,我的腦子,我的心,變得那么滿又變得那么的空,我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她,我也許能確定生活當中的所有事情,卻唯一不能確定她。現(xiàn)在她要來了,她終于來了,我從干澀枯燥的時間里伸出頭來,喘一口清新的空氣。喬桔一是我的過去,我的回憶。她就是我。

我六神無主,四處的尋找她,我叫“桔一,桔一!”我看不見天橋上的人來人往,馬路上的紅綠車流,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華燈初上的夜晚,我忘了我要去給女兒開家長會。

桔一在哪里呢?

她遠遠的走過來,背著雙肩書包,穿著一身藍白的運動衣校服,帶著一副眼睛,臉色略顯蒼白,看起來是個多么上進、聽話、優(yōu)秀的好學(xué)生。她走近了,平靜地看著我,我在那雙眼睛里看見了被壓抑的不安分,隱隱的熱烈。

她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問我:“媽媽,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沒去開家長會?”

我的女兒今年上高一了。

雨一滴一滴的落下來,我突然非常想跳起來,和桔一一起。我說“我們一起淋雨好不好?”

她愣了愣,然后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聲音雀躍而俏皮,“就這樣,就這樣!”

又是大雨,就這樣,就這樣好了。

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感情,但絕對不是愛情。我知道,不是愛情,但是依然想說,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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