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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川河

2012-04-29 13:44:19修白
上海文學(xué) 201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奶奶

修白

第一節(jié)

1970年的夏天模糊而漫長,日光像白霜一樣顫栗。清晰的鏡像是穿大頭皮鞋、戴大檐帽的戶籍警來查戶口。我和弟弟正在地上玩耍,母親緊張而惶恐地在衣服箱子里搜尋那唯一能證明我們身份的戶口簿,如果找不到這本戶口簿,我們在大地的存在就顯得荒謬。母親的慌張導(dǎo)致的遲緩,給我們的存在蒙上了迷霧,穿大頭皮鞋的年輕男人開始不耐煩。我承接過母親的慌張,幼稚的心里印驗著一種未知的惶恐,這惶恐必然降臨,只見他飛起一腳把我踢到屋角,再飛起一腳,把弟弟踢到屋外。我們像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的過程中,母親終于抖抖乎乎地把戶口簿交了出來,戶口簿上的三個名字和地面上的三個動物沒有出入,空氣開始流動。

穿大頭皮鞋的人,去了臺階上面的那戶人家,那戶人家的萬媽媽,是居委會副主任,她的丈夫是部隊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在部隊練兵的時候,腿受過傷,轉(zhuǎn)業(yè)拿到了幾千塊錢。萬媽媽有了這筆錢,很奢侈地吃了好多年,所以,萬媽媽家的孩子,個個長得人高馬大。

萬媽媽的二兒子比我大,他已經(jīng)上小學(xué)高年級,個子老高,穿著他父親的大頭皮鞋,優(yōu)越地在家門口搖來晃去。在此之前的記憶里,我瘦弱的小手已經(jīng)開始洗碗,用一只豁了邊的小鋁盆,鋁盆的身體長滿皺紋,它的豁嘴還打了兩眼的補丁。我舀一瓢清水,蹲在紅磚頭鋪就的院落里。大頭皮鞋走過來,輕輕一腳踢翻鋁盆。我蹲在地上,不敢言語,低眉順眼,期待他走遠,再去打一盆清水,他卻轉(zhuǎn)身走了回來,又是一腳踢翻。一次,他踢翻鋁盆之后沒有離開,而是繼續(xù)把我洗過的一垛瓷碗踢倒,我生怕哪只碗被踢破,如果母親發(fā)現(xiàn)碗破了,挨打受罵的一定是我。

走吧,走遠吧,踢碗游戲快快結(jié)束,我祈求。內(nèi)心恐慌、憤怒,但我忍住了。那個時候的我不會哭,哭是要有資本的,哭,是一種示弱,這種弱,可能會招致更大的恐懼降臨???也可以是委屈,可是,沒有人會理會我的委屈,沒有人會同情、憐憫一個洗碗的瘦弱小孩。那么,收起眼淚,忍耐。以后,我看見大頭皮鞋過來,端起盆碗就躲。

如果,墻角里有一個灰姑娘,那我就是灰姑娘身邊的一只紅薯。我面呈菜色,大腦門下瞪著一雙惶恐的大眼睛,弱小的身子扛著一只大腦袋,像極了泥土里新挖出來的一只紅薯。

我剛剛意識到美,意識到自己是女孩的時候,萬媽媽家的小兒子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滿院子喊我山芋頭。他躲在墻根,用磚頭塊砸我,放學(xué)的時候,沖我喊:山芋頭來了,山芋頭來了!那時,我羞憤,心跳加速,比灰姑娘還要膽怯地跑回家,急促地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窗戶。山芋頭,會說話的啞巴;山芋頭,和我沒有關(guān)系。

第二節(jié)

金川河是內(nèi)秦淮河的支流,三棟青磚灰瓦的四合院沿河而建,是日本人在民國時期留下的建筑。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老宅里住了很多的普通住戶,門前是大片的菜田,菜田的北端,有兩間破舊的瓦屋,瓦屋的泥巴墻角搭了間草披,草披里住著一個啞巴,啞巴是生產(chǎn)隊的壯勞力,啞巴的哥哥也是生產(chǎn)隊的壯勞力,啞巴嫂子在那兩間破屋里哺育著她的幾個孩子。

啞巴歇工的時候,總是蹲在菜田最北端的大樹底下,看見小女孩兒過來,他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圈兒,右手食指伸進去又出來,然后低頭看著路過的小女孩兒,手指女孩的身體局部。啞巴邪惡地笑,不懷好意地笑。這時的啞巴是快樂的,開心的,笑容流淌到了耳朵根。踢毽子的小女孩兒感到了侮辱,朝地面吐口水,呸,呸,踩踏。啞巴突然就憤怒起來,憤怒的啞巴扭曲著臉,轉(zhuǎn)身四下里搜尋碎瓦片,撿起來就砸,令所有在場的小孩兒逃之夭夭。

星期天的午后,萬媽媽家的骨頭湯香氣在整個四合院上空盤旋。吃不飽飯的啞巴,隔了廣袤的菜田,聞到了空氣中的肉香。啞巴躲過哥哥嫂子,幽靈般地躥到萬媽媽家的臺階上。這個時候的啞巴是膽怯的,負有使命的,即便我們一群小孩跟隨著他,他也不攆,他右腿踏在萬媽媽家的第一級臺階上,左腿承受了身體的大部分重量,他面帶微笑,像一個隱匿在鄉(xiāng)間的紳士,虔誠地伸出他骨節(jié)粗大的黑手。

一向朗聲大調(diào)的萬媽媽,這個時候是安靜的,她正在洗碗,腰上系了一條藍布圍裙,不聲不響地把一碗骨頭湯泡飯遞給啞巴。我們幾個沒有吃過骨頭湯的孩子,圍在啞巴身邊,看啞巴狼吞虎咽,喉嚨里使勁往下咽口水。要是萬媽媽給我們吃一碗多好,我和弟弟有多少個下午都沉溺在給我們一碗的幻想中,能吃一碗骨頭湯泡飯,多好,轉(zhuǎn)而又想,母親知道,一定撕破我的嘴。

糙米飯,腌菜。腌菜,糙米飯。頓頓復(fù)頓頓。沒有油水的肚子,饑餓就像賽跑的兔子。萬媽媽家對門的兩個孩子,一定是餓急了,兄妹兩個用板凳墊著,踮著腳尖,偷吃了萬媽媽家碗櫥里剩下的油條。偷吃人家的東西不好,內(nèi)心卻羨慕偷吃的勇氣。

油條,焦黃香脆的,吃完把手上的油光抹到頭發(fā)上,嘴唇上油嘟嘟的,在一群小孩中很是耀眼。有人吃了油條,我們沒有吃的也能感受到吃油條的快樂。貧瘠中的一點滋潤,那么少,卻在一群饑餓的小孩中傳遞出歡樂和希望,希望春游的時候,自己能吃上油條。

冬天來臨的時候,雪花在大地上飛揚。我的小手凍得像胡蘿卜,腳底下也是冰涼的,鼻尖頂著窗戶的玻璃,仰臉看去,雪花啊,竟然是七彩的,她們透明的翅膀,歡快地跳舞,她們自由,沒有拘束。蒼茫的大地靜默,等待,好像一個新郎在等待他的新娘。新娘撒盡歡樂,屋頂上、枝梢上、黝黑的大地上,這些自由的靈魂,伸進每個角落,絲絲縷縷,沉湎大地。

我推開屋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昨晚還是漆黑的大地,變成了雪白的羽紗,踮起腳尖,輕輕踩下去,雪地上留下了細碎的足印。站在臘梅樹下,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雪花親吻的印跡。枝頭下,更令我驚訝的是,一個裸體的女孩蜷縮在那里,另一頭,蜷縮著她同樣裸體的哥哥。

兩個裸體的孩子,偷吃了萬媽媽家的油條。我聽見大人議論,偷吃油條的小孩,已經(jīng)挨過打,但是,打已經(jīng)不管用,有什么辦法呢。以后的日子里,我依然會在雪天的早上,看到他們赤裸地蜷成一團的身體,抱著頭,像球一樣。我去金川河岸的水池邊打水的時候,不敢看他們的身體,把臉扭向一邊,裝著無事人一樣。穿著棉襖的我很冷,下意識地捏了一下水桶的鐵絲把子,鐵絲把子又硬又涼,像冰一樣。他們一定更冷,寒冷是會傳導(dǎo)和加深的,這樣的冷,使我心里苦澀地難過。他們總是重演這一幕,沒有因此而記住,還是因為他們對饑餓的持續(xù)反抗?

第三節(jié)

“珍寶島事件”,“一打三反”。1970年,這多事的一年,激越、亢奮、咆哮的一年,我的不諳世事的心靈,漸漸聽到大人的一些私密耳語,這些耳語使我敏感地意識到,穿大頭皮鞋、戴大檐帽的人還會來查戶口。老遠看見那個查戶口的來了,四歲的我和弟弟轉(zhuǎn)身就跑,已經(jīng)無法從院子正門出去,跑到院子的盡頭,沿著金川河的河床,一直向東。少雨的季節(jié),河床干枯,落滿枝葉,我們在枝葉間穿行,緊張、神秘,像貓一樣狡猾。

如果金川河的河水漲滿,河床里的水會掩蓋了沿河的秘密。暴雨的季節(jié),夜里醒來,河水會突然漲滿大地,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鞋子漂浮到床面一樣高。我的伊表姐就是在那個河水上漲的夜晚,夢正在月亮背后飛行的時候,被震耳的敲門聲驚醒,睡眼迷朦中,沖進來一批穿大頭皮鞋的人,大頭皮鞋用手銬和繩子把她新婚的丈夫捆走了,她的丈夫是地主的兒子,地主的兒子還沒有來得及和她說一句告別的話,眨眼就消失了。

河床露出水面的時候,潮濕的樹葉散落在河床上,我們扒開腐敗的枝葉,知道了伊表姐的秘密。那天,母親把我們關(guān)在家里,不讓我們出去,兩個瘦小的身體爬在椅子上,望著高高的小窗戶外面,外面是廣袤的田野,隔著河流,隔著啞巴家的破屋,我們隱約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吶喊和口號的聲音。伊表姐和表姐夫被游街示眾。

我的伊表姐步履蹣跚,腹中懷了六個月的身孕,她的頭謙恭地下垂到凸起的肚子上。她的身邊跟著她的母親,我的二姑媽,這兩個女人被戴紅袖章的人前后管著,跟在一輛卡車的后面示眾,卡車上的男人正是我的表姐夫,他被五花大綁地反捆著,脖子上掛了一塊馬糞紙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謝XX??ㄜ囬_到主干道上的時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街道積極分子去了,居委會的主任去了,萬媽媽也梳妝整齊,帶著她的兩個兒子,莊嚴地去了。

有人朝母女兩個吐痰,扔石子。大頭皮鞋的石子真是準啊,總像子彈一樣射擊在伊表姐的肚子上,他一定對那個凸起的肚子有了好奇。平時,我們在菜田的路邊踢踺子的時候,他們兄弟兩個會到菜田里,逮一只很大的蛤蟆,把蛤蟆翻過身來,四角朝天,用棍子擊打蛤蟆的腹部,越打蛤蟆的肚子越大,直到蛤蟆的肚子大到爆裂,腸子流了一地。

一個老奶奶把痰吐在了伊表姐的臉上,呸,不要臉的婊子,老奶奶還跺了一下腳。伊表姐聽見了,所有的咒罵和憤怒的口號,她都聽見了,但她像一個啞巴,她抬頭去擦掛在臉上的痰跡時,偷眼看見了卡車上的表姐夫,表姐夫的頭始終是低垂的,無法抬起來,低垂的頭在這瞬間抬了一下,深度近視鏡片后面就生了一雙鉤子過來,勾住了伊表姐恐懼的心。

五個法官,奇數(shù),以示公正。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謝XX,執(zhí)行死刑,是否立即執(zhí)行,舉手表決。四個法官同意立即執(zhí)行,一個法官反對,這個反對的法官的個人意志,挽救了謝XX一命。我的表姐夫從此走進了牢房,他的矮小的身體每天要扛二百多斤重的物體。他不想死,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在母親的腹中等他回家,他在其他囚犯睡覺的時候,利用他北大物理系畢業(yè)的專長,潛心創(chuàng)造發(fā)明什么鍋爐節(jié)能,齒輪效益,諸如此類。一項又一項的發(fā)明,延緩了死刑執(zhí)行期,他在牢房勞動改造,他沒有死。

伊表姐死了幾次,卻一直沒有死掉。人在肉體的疼痛和精神的無比恐懼中,走向荒誕的崩潰,解脫是出路,至深的反抗就是毀滅肉體。唯有肉體的毀滅才能保持愛情的忠貞。伊表姐無法毀滅自己的肉體,她的毀滅是自絕于人民,她的母親、兄弟不允許她的毀滅,街道和居委會的叔叔阿姨也不允許她毀滅。他們總是輪番地來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必須和反革命丈夫劃清界限,別無選擇。

離婚是劃清界限的第一步,此外,必須根除反革命的孽障。她在看管人員的陪同下,無可奈何地去了附近的一家醫(yī)院,胎兒已經(jīng)越來越大,他們害怕孤單,結(jié)伴生長,想要快快來到這個世界,想要看看這個世界的色彩,聽到它的聲音,這個世界卻忽然間對他們關(guān)上了大門。

兩個雙胞胎引產(chǎn)是困難的,伊表姐在世界和世界之外徘徊。她不知道哪個世界能容下她那可憐的身體,如果人的靈魂不滅,那么,讓肉體毀滅吧。伊表姐求死,和兩個未曾相見的孩子一起去死,生是他們的母親,死,也要做他們的母親。母親無法割舍自己的孩子,死去孩子的出生,使伊表姐覺得自己是多么無恥、罪惡,她不能原諒自己,唯有和他們一起死去,才能解脫。

伊表姐躺在產(chǎn)床上,母子血肉相連,感受到兩個孩子呼吸的停滯,她的身體血流如注,輕飄飄的沒有了重量,她感到了飛升的自由和虛無,她想回到大地的懷抱,大地深處的沉默和律動,是寬厚的、仁慈的、溫暖的,像母親的子宮。

貓咪死去的時候,我們在河床邊的桑樹下,挖一個長條的坑,把它輕輕地放進去,像它睡著的樣子,期待它的身體變軟,動靜,跟我們一起回家。記得它剛生下來的那天早上,我還沒有醒來,它就死了,硬了,丟在了河床上。中午的時候,陽光普照,微風(fēng)輕撫,它竟然軟了,有些蠕動,跑回家告訴奶奶,奶奶叫我把它抱回家,我和弟弟的四只小手,那么隆重地把它捧回家,它像其他新生的貓咪一樣吸奶,長大。

可是,這一次,它沒有復(fù)活,終究是死硬了。它受了外傷,肚子上的黃毛染了紫顏色的藥水,奶奶小心地給它上藥,為它祈禱。它被奶奶家隔壁的新郎官打死。土坑里的貓咪死了,我們憂傷地看著它,悄悄道別,把它葬了,折了一些桑樹的枝條蓋在翻新的泥土上。河床上的野樹繁茂,桑樹的黑色果子被我們總是饑餓的肚子獵食。

月亮爬上枝頭,高高地掛在天上,我的二表哥黑著他饑餓的臉,裹了一床破舊的草席,像雨天里一把流動的油紙傘,悄悄溜到醫(yī)院。他像飄浮的幽靈,把伊表姐的兩個孩子抱走。一路上,左顧右盼,仿佛是小偷,行走在中山路上,出了中華門,大路上沒有一個人,他疾走,潛伏到雨花臺的一座荒山,外祖母的墓地上。確定四周無人跟蹤后,他在外祖母的墳地邊緣挖了一個土坑,兩個嬰兒埋了進去。墓地擁擠、孱弱,兩個純潔的軀體給大地積貯新的生命。

伊表姐告別了過去,回到地面,迎接她的依然是次第漸近的荒誕。伊表姐說她是世界上苦命的女人,這個苦命的女人一直沉重地活著,緩慢地行走在大地上,像她愛唱的歌一樣。

伊表姐在建筑聯(lián)社做油漆工時,被海政歌舞團招去,唱女中音。她的父親是油坊老板的兒子,在民國時代做過警察,伊表姐出生不久,父親就開始勞動改造。伊表姐政審不合格,被退了回來。但是,她的內(nèi)心一定有細微的歡樂,像金川河枯竭期的細流一樣流淌。

我的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伊表姐的女中音在院子里唱道: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金川河在流淌,一家人的眼淚在流淌,院子里的天空和院子外的河流,交織著人的歡樂和悲傷。

第四節(jié)

油菜花開的時候,大地的激動浮出了地表,呈現(xiàn)給我們燦爛的青色和黃色,黃顏色的細碎花瓣,塞滿了小孩子的心頭。我們喧囂,像焰火噴射到天空。風(fēng)一樣地追跑,在草地上打滾,嘶叫,想逃到天上。

啞巴的哥哥警覺地拿了扁擔(dān)出來,啞巴的哥哥沒有挑糞桶過來,他的扁擔(dān)是追著我們來的,我們像木偶一樣立定,轉(zhuǎn)瞬間,了無蹤影。趁啞巴的哥哥去河的對岸收菜,我們貓著腰,泥鰍一樣竄到菜田里,撇菜苔吃。

深秋的風(fēng)景是涼的,菜農(nóng)種小青菜的時候,心安氣靜,他們勤勞的手在梳理大地,撫慰大地。坐在四合院的后門口,看男男女女的菜農(nóng)在地里移動,背后,是一畦畦青菜的展露,像蝸牛爬過的痕跡。只兩三天的工夫,焉頭焉腦的青菜,吮吸了大地的乳汁,站立起來,我的心里拾起了散落的希望;菜農(nóng)澆過糞水的青菜,一夜間會變得枝葉肥壯,欣欣向榮,成長的歡樂流淌心田;菜農(nóng)收菜的時候,整齊的青菜一圈圈碼在竹編的大籮筐里,一青二白,像花朵一樣美妙。這是青菜的舞蹈,青菜的盛宴,青菜的富足。

季節(jié)更替,歲歲枯榮,農(nóng)人午睡的間隙,我佇立在菜田邊,一次次在心里想像,把那最漂亮的幾顆偷走,我在心里偷了無數(shù)次青菜,對菜農(nóng)充滿羨慕,他們擁有滿筐滿地的青菜,他們在大地上種出了美如花朵的青菜,他們是大地的主人,他們擁有大地上最多的歡樂。這歡樂在我心里流淌,在金川河流淌,我心里的小河,河堤上生滿茂密的樹枝,這河的源頭從這里來,流向哪里?

第五節(jié)

二姑媽在市中心的一家電線電纜廠工作。早晚間,她在金川河的河堤上開墾了菜地,種了幾畦青菜,幾畦白菜,這些菜地養(yǎng)育了我那些吃不飽飯的幾個表哥和伊表姐。唯獨大表哥,他在孤兒院長大。

一定不是為了劃清和父親的界限,大表哥才去孤兒院生活的。沒有哪個親生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孤兒院。也沒有哪個小孩愿意離開家庭。當(dāng)然,更沒有孤兒院會接受父母雙全的孩子。大表哥為什么去了那里,他是用怎樣的方法去了那里?我在成年以后才略知一二,真是一言難盡,只能說,一個人,要想活下去,那是唯一的一個生活和存在的辦法。一個家庭,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都有過一個信念,即便是全家覆沒,也要把根留住,留下一顆種子,留在世界上。人類世世代代,是不是這樣繁衍下來。人被逼到絕路的時候,所有不是辦法的辦法,都有可能成為辦法。

大表哥知道自己的處境,他讀書很用心,他大概覺得他那樣出身背景的人,讀好書,才有可能找到出路,他總是熬夜看書,點燃的蚊香燒著了蚊帳。上天總是眷顧那些愿意付出的人。大表哥像我的祖父、伯父、父親等等家里的男丁們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一樣,他如愿考取南京大學(xué),在物理系念書。

關(guān)于那頂蚊帳的事件,時間把它演化成了美談,成了激勵后人好好讀書的范例。蚊帳的故事在我們家里流傳,在鄰里間流傳。當(dāng)然是那些想要孩子好好念書的人家,不過,我們那里這樣的人家很少,我們那里的人家孩子都喜歡打架,打群架,我?guī)缀鯖]有在鄰里家聽過這樣的故事,除了隔壁的聞鵑姐姐知道這個故事,倒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何云英,聞鵑姐姐的媽媽,何大胖子對我說過這個故事。

那個時候,每個星期天,大表哥都要回來。奶奶窗戶外面的白楊樹,葉子嘩啦啦,貓咪仿佛是知道了小主人要回來,格外的高興,跑出跑進。大表哥和我的堂哥,也在南大物理系念書的大三學(xué)生,結(jié)伴回來,探望我的奶奶,他的外祖母。家孫子和外孫子,奶奶是涇渭分明的。家孫子吃面條的時候,藍邊大碗底下藏了四個雞蛋,外孫子吃面條的時候,面條底下還是面條。這個時候,家孫子很尷尬,他把自己碗里的雞蛋撥兩個到外孫子的面條碗里。我沒有親眼所見,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是盼表姐后來告訴我的。其實,奶奶的生活并不寬裕,她自己是舍不得吃雞蛋的,她是拮據(jù)的,已經(jīng)傾其所有。

大表哥畢業(yè)以后分配在外地工作,在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教書,他還沒有結(jié)婚,衣錦還鄉(xiāng)的樣子回來,心事重重地樣子回去。那個時候,我出生了,有了模糊的記憶,三歲時候發(fā)生的事情,依稀記得。父親從云南邊界、緬甸的山里,把我放在擔(dān)子里挑來,沿途的建筑,走到了什么地方,看見了什么牌坊,現(xiàn)在說出來,這些模糊的記憶和父親清晰的記憶是吻合的。

大表哥從金川河的東岸,來到我們居住的院子,他的年紀應(yīng)該和母親差不多吧。他在白天里來,頻繁地穿梭在母親和大姑媽之間,他好像有點討好母親,幫母親買了一架半導(dǎo)體收音機。后來大姑媽也買了一個,和我們家的一樣。他耐心地教母親使用,當(dāng)然,他在物理系學(xué)的就是這個,半導(dǎo)體。他給母親講半導(dǎo)體的原理,講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維護,陪母親聊天,大步流星地在我們住的院子里穿來穿去。他在母親身邊說一會兒話,就找一個借口離開,去大姑媽那里。在大姑媽那里說一會兒話,又找一個借口離開。他手上拿著電筆,小起子,忙忙碌碌的樣子,他當(dāng)然不是一個饒舌的男人。在母親和大姑媽的房子之間,要穿過陽臺,穿過院子,這一段路,他走得神秘,左顧右盼,有什么東西使他著魔?這是一個秘密,一個男人的秘密。關(guān)于他來我們院子的秘密,我是在成年以后,改革開放了,才聽說一點。

早春的下午,大表哥又來了,他是一個人來的。他總是尋找一切機會來到我們院子。這一次,他帶了一個新鮮的玩意兒來,是剛剛興起的不需要架子的照相機。他在菜田里選取鏡頭,吩咐我,去喊你盼表姐來,喊你爺爺奶奶來,喊你大姑媽、二表哥和小表哥。我瘦小的身體磕磕絆絆,興致高昂地在院子和菜田之間穿梭。

菜田的青菜剛剛收獲完畢,裸露的菜地坑洼不平。這個時候的農(nóng)人是清閑的,不需要關(guān)照菜地的。沒有啞巴哥哥的眼睛盯著,我們在菜田里歡騰。大表哥在排凳子,用瓦片墊凳子腳下不平的凹地,那塊凹地曾經(jīng)是某棵青菜的生長和棲息地。我和弟弟去聞鵑姐姐家,抬了一個長條凳子出來,我們的個頭比凳子還高不了多少,凳子很重,兩個小孩一頭一尾地抬,但是,卻抬得很高興,心里有個期待,暗自知道,所有的親戚都喊齊之后,大表哥就要開始照相了。在菜田里照相,多么新奇的事情,我還沒有看過人家可以在菜田里照相呢,想照相的人,都是去照相館,去那里照相的人,多是離別和惆悵。而菜田,菜農(nóng)的菜,從來就是生機勃勃,菜農(nóng),他們播種了無數(shù)的生命,菜田是生的歡欣和收獲的鼓舞。

等一大家子都到齊的時候,大表哥沒有把我們排在隊伍中間,連邊緣都沒有讓我們站立,他的快門“咔嚓”,“咔嚓”。我心里的希望升起又落下。最終,大表哥把我和弟弟關(guān)在了他的快門之外,“咔嚓”,“咔嚓”的聲音,把我們的童年關(guān)在了他的世界之外。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一個遭遇親情拋棄的小孩,她就是卑微,怯懦,無力反抗。

第六節(jié)

奶奶八十多歲的時候,總是背著我們洗腳,從來不穿襪子,三寸見寬的裹腳布,長長的拆了一堆,從腳尖一直裹到腳踝。裹成形的腳,像剛從鍋里撈出來的熟粽子,又小又尖,豐盈飽滿。

奶奶是北方人,三寸金蓮承受不住高大的身軀,腰背呈九十度彎曲,和客人談話的時候,雙手撐在木質(zhì)的大方桌上,慢慢豎起又彎又重的上半身,微微抬起頭,三四歲的我,這時才看清了奶奶慈祥的臉。

奶奶善做面食。餃子是過年才能吃到的美食。平時常做的是蘿卜豆腐卷子,豆腐卷子貼在鍋底上,熟透的底子又脆又香,托住上面鮮美嫩滑的餡子和皮。還在燒大灶的時候,鄰居小孩就躲在門外覬覦了,我和弟弟吃過豆腐卷子之后,一人拿一個出門,轉(zhuǎn)眼就被鄰居小孩爭相要走。偶爾,奶奶有了一兩顆果糖,她會包在紙里,悄悄地塞給弟弟,弟弟邊吃邊對我說,奶奶講的,不要給你和盼表姐知道。

干凈的早晨,幾乎每天,都有一個拎著長塑料袋吆喝的人,從奶奶家門口路過,塑料袋里有一分錢一包的兩種美食,是撕下的舊書或舊本子包成的圓錐體,圓錐體的空間藏著貓耳朵(炸年糕)和炒米,我們的眼睛盯著紙包看,心思在紙包里流連,卻沒有錢買,吆喝的人唱道:貓耳朵一分錢一包,炒米花一分錢一包……想有一分錢,一分錢買一包,慢慢吃,會有很長時間的歡樂,紙包的誘惑綿長而久遠。

我是怎樣爬到奶奶的床上,又是怎樣在她床上翻找到五分錢的硬幣。現(xiàn)在,一想到這個問題,我會不自覺地把思路引開,有時候,我會逃避,當(dāng)我自己面對自己的時候,也不能例外。有時候,我卻固執(zhí)地拽著自己回到那個下午,我和弟弟一邊一個坐在奶奶的床邊,她的大手牽住我們的小手,那些濕潤而漫長的下午,她目光迷離,若有所思,凝視著無窮的空間。窗外的光線折射進來,被鐵欄桿分割成兩片,我看見兩片光線中的塵埃在快速轉(zhuǎn)動,這些比分子要大得多的顆粒在快速運動,連接了奶奶的思緒,把她推到久遠的過去,奶奶在回憶什么,在想念她的小兒子嗎,我們的父親正在遙遠的南疆,此刻,他在做什么?他早年跟在國軍后面跑到那里做什么,是奶奶為了把根留下。奶奶的牽掛和思念,使得這個下午綿延了幾千里。

我在這個想念的時刻,會用我的兩只小手,撫摸奶奶手背上暴露的青筋,我在她的手背上,捏住青筋,再放開,看血液如何流淌。她的像男人一樣粗大的手,在我的手里安靜而木訥,我看看奶奶的臉,摸摸她的手,看看弟弟在干什么,他也在摸奶奶的手,我們無知而本能地在奶奶的手背上檢索她的生活時空,就在奶奶轉(zhuǎn)身去堂屋開爐門,準備忙些什么的時候,奶奶床頭的針線盒子吸引了我。

我不能抵制貓耳朵一天兩遍的呼叫。我在針線盒子里急躁地亂翻,意外的驚喜是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呈現(xiàn)在幾顆扣子下面,我把五分錢的硬幣揣在手心里的時候,驚喜和罪惡,糾纏不休,心跳到了門外,我很快地逃離了奶奶的小床。

好幾天,我都不敢去奶奶家,怕她發(fā)現(xiàn)了問我。后來奶奶沒有問我,奶奶的代言人,盼表姐也沒有發(fā)問。依我現(xiàn)在的判斷,她本來就不記得針線盒子里有五分錢。原諒自己嗎,有時候,我會原諒自己,原諒自己的理由是奶奶不知道,她壓根就忘了那五分錢。還有一個理由,善良的奶奶即使知道了,也會寬宥體諒我。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勇氣去向她懺悔,求得她的寬恕。我想像自己回到從前,坐在她的身邊,雙手放在膝蓋上,雙腿并攏,正襟危坐,笑不露齒。按照奶奶的一貫要求,表現(xiàn)規(guī)矩的樣子,等心定下來,等她注意到身邊的這個小人兒的時候,悄悄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把手放在她的大手心里,溫柔羞怯地告訴她那個秘密,她會一笑了之嗎?這個昔日的大家閨秀,她一定會的。

溫柔地對待她,是她最初給予我的溫存,日后長大的樹蔭。我藏在這片樹蔭下面,羞怯,即便是對奶奶說這樣的事情,也是難為情的。但是,那雙大手呢?金川河的老屋依舊,我童年記憶里最初的溫存依舊,它埋在淚腺里頭,大手卻不復(fù)存在。不能原諒自己,那一幕太清晰,清晰的時空,連顏色都是新的,無法被時間的塵埃遮蔽,它攤開在那里,隨時會被風(fēng)紋吹開,一次一次地展現(xiàn),愧疚就是這樣折磨人。

我沒有看過奶奶一步一步地走路,她只是靠移動碎步來挪動身體,打水和倒水都叫我和盼表姐。一天,我在外面玩得無影無蹤的時候,奶奶自己去倒水,滑倒了,無聲地躺在地上,爬不起來。聞鵑姐姐看到后,驚呼了好多人,把她抬到床上,奶奶再也沒有起來。她在床上躺了幾個月。隔了幾棟房子,我遠遠地就聽見大姑媽、二姑媽悲愴的慟哭,哭聲驚天動地,我知道,一定是奶奶死了,我沒有奶奶家可去了。

如果,那天我沒有出去玩,而是在奶奶家?guī)湍棠痰顾?奶奶就不會滑倒,就不會死了,是我害死了奶奶,我不敢告訴大人,心里不能原諒自己,我內(nèi)疚極了!

大人找來了住在鐵路邊的專門打棺材的木匠,為奶奶打了一副又厚又重的大棺材。打好的棺材放在堂屋的凳子上,棺材外面漆了一層黑亮亮的油漆,神秘而恐怖的樣子。我幼稚的心朦朧地感知,奶奶的床沒有了,她以后就睡在那個黑黝黝的大盒子里了。棺材封蓋釘釘?shù)臅r候,母親和盼表姐來帶我和弟弟,去見奶奶最后一面。我和弟弟害怕極了,弟弟在母親的懷里一邊掙扎一邊哭,身體呈弓狀,拳打腳踢,不肯去。

奶奶最疼你這個小孫子了,奶奶最疼你這個小孫子了。母親邊說邊強行把弟弟往外抱。恐懼和內(nèi)疚啃噬著我的心,我大氣不敢出,牽著盼表姐的手,跟在母親后面,到了奶奶家。

奶奶的棺材安放在木凳上,大人把我抱起來,我看見睡在棺材里面的奶奶,那么慈祥安靜,一點也不像姑媽哭得那么可怕。奶奶的左手牽了一掛銅錢,右手牽了一掛好吃的,奶奶身體的空隙放滿了像“貓耳朵”那樣一包一包的東西,但它肯定不是好吃的“貓耳朵”,它沒有“貓耳朵”包得光滑整齊。

我問大姑媽,放這么多紙包做什么?大姑媽說,紙包里的石灰殺菌,木炭防潮。我想不通,大人為什么要把這些平時不能放在床上的臟東西,和奶奶放在一起,紙頭破了,碰到奶奶干凈的新衣服怎么辦?

大人抱我的手略松了一下,往上聳了聳,重新抱緊我。我伏下身,去摸奶奶的大手,奶奶的手有點涼,沒有像平時一樣反牽我的小手,然后說,小狗汪汪咬,親戚來到了,床頭摸花鞋,褲子累掉了,噗嗵放個屁,親戚嚇跑了。我又去摸奶奶的前額,前額也是冰涼的。我想掙脫了大人的手,趴到奶奶身上,讓奶奶最后一次抱抱我??墒悄棠桃稽c都不曉得我的意思,動都不動,連鼻子都是涼的。我突然抬起身,告訴二姑媽,奶奶冷,蓋被子。二姑媽的眼淚噴涌而出,母親趕緊把我和弟弟帶走。

走到奶奶的窗下,踩在松軟的沙土上,我聽到錘子錘釘子的一下一下清亮的聲音,奶奶給他們釘在里面了,我再也看不見奶奶了。我哭起來,往回跑,母親來拽我,我緊緊抱住奶奶窗外的白楊樹,不肯走。

盼表姐和大表哥追出來。我看見奶奶窗下通氣的地板洞,平時奶奶養(yǎng)的大花貓被弟弟追急了就往里鉆,我順勢滾過去,往洞里鉆,大表哥拽住我的腳往外拖。情急之下,我操起一把沙土往大表哥砸過去,我?guī)缀蹉@到洞里去了,弟弟嚇得大哭起來,我聽見盼表姐在喊,頡柏,你出來,我?guī)闳フ夷棠?。我滿臉泥土爬出來,一把抱住盼表姐,我記著盼表姐是帶我去找奶奶,也搞不清她往哪里走,就聽見奶奶住的房子傳來一片驚天動地的哭聲……

連續(xù)幾天,我都在想,棺材蓋釘釘之前,二姑媽到底有沒有給奶奶蓋被子?奶奶到底要去哪里?走多遠?奶奶右手的那掛東西夠不夠吃?好在她的左手有一掛銅錢可以用。

第七節(jié)

奶奶走了以后,二姑媽來得少了。冬天的晚上,北風(fēng)呼嘯,不見行人,昏黑的路口,偶爾會出現(xiàn)她的身影,她疲憊而拖沓的影子,緩慢地移動在大地上。她的腳和我們不一樣,小時候,她的腳是裹過的,后來放開了,她走路的樣子,像電線桿的影子,歪歪倒倒的。我知道她要去哪里,內(nèi)心竊喜,拉上弟弟,尾隨著她。她從金川河的東岸里來,衣角上掛著我的小表哥,母子兩個來串門,在她的姐姐,我的大姑媽的小東屋里,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這一圈人都在等她,等她來說電纜廠的奇聞軼事。

昨天啊,我在三車間上夜班,夜里十一點多的時候,小學(xué)校的一個女教師走過來,她戴著眼鏡,頭發(fā)像蘑菇一樣潔白,整齊地抿在耳后。二姑媽告訴大家,白頭發(fā)的女教師是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她在家和丈夫吵架,氣急之后,把桌子上的領(lǐng)袖石膏像打掉地上,石膏像的頭摔斷了,她成了一個罪人。二姑媽的敘述,讓我們覺得她很不幸,她一定不是故意的。那個老師前兩天,在批斗會就要開始的時候,校長看她遲遲不來,派學(xué)生去她家里找她,結(jié)果,她吊死在自己家的門頭上。

難道,人死了還能復(fù)生?你看見了她的鬼魂?大姑媽神秘地說。她的樣子一點不怕人,跟活著的時候一樣。但是,她跑到電纜廠做什么?她要去找什么?我的腦子里裝滿了這些想法。后來,二姑媽又接著說,我聽到一個小孩在哭,回頭望去,原來是個大仙,它看到了我,它藏在電纜下面,兩個工友把電纜抬起來,大仙“唰”地一下,就沒了蹤影。小孩的哭聲還在,我們循聲找去,大仙帶了一個紅狐貍來了,夜里兩點鐘,嚇死我了……

上了煤的煤爐,煤氣濃烈嗆人,看得見空氣中的灰藍色,我嗆得咳嗽,想出去吸口新鮮空氣,又擔(dān)心二姑媽下面講的神秘事件,被我漏掉。電線電纜廠有多少大仙和紅狐貍的奇聞軼事,好像二姑媽的所有夜班,注定要和這些仙蹤相遇,她的表情神秘而詭異,敘述神奇,我在心里悄悄希望她和靈異能有更多接觸,靈異的世界使我的心里有一種無限的延伸和期盼。

成年以后的我,心懷好奇地去過一次電線電纜廠,干凈的廠房,整齊的車間,坐落在市中心的三元巷,壓根就沒有傳說中的草地和大仙可以駐足的地方。那些歌聲和哭聲,那些大仙和鬼魅,一定是二姑媽心里的,她心里藏著它們,她在夜晚降臨,她的孩子們熟睡的時候,一個人,飛臨它們的世界里。她困頓,迷茫,艱難地拉扯著一大家子的生活,藉此,有了緩釋的通道和對未來的希冀。

冬天來臨,第一場大雪。小表哥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上課鈴聲打過了,他怎么不去上學(xué),他跑到學(xué)校外面來干什么?小表哥神秘地說,昨天夜里,我沒有回家。我和弟弟仰臉看他,去了哪里?小表哥說,我去了南京長江大橋,夜里的大橋全是燈籠和劃船的人,有兩個人在船上唱戲,一個男的穿了黃顏色的戲袍,一個女的,頭頂上有金釵。我坐在船上,手摸到了長江里的水,我還看見紅顏色的大鼓,兩個長胡子的爺爺在喝酒呢,我都聞到酒香了,雪下到江里化了,江水很冷,一個浪打過來,船掀翻了,唱戲的人,喝酒的人,都不見了。

我急了,問他,那你怎么辦啊,你會淹死的,我每次走在長江大橋上都異常害怕,怕橋會突然塌掉,怕被淹死。我在橋上走的時候,看著滾滾的江水,在心里無數(shù)次想像,橋在哪里塌下,我掉在船上嗎,一定是掉在江水里,嗆水,淹死,我怕死,掉頭往回跑。我擔(dān)心小表哥會死,擔(dān)心船上的那些人會死,小表哥神秘地捂著我耳朵說,我不會死,我會游泳。

大橋建好的那年,父親探親回家,他和大伯帶我們?nèi)ラL江大橋,走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異常害怕,再也不肯往前走。這個時候,橋上的高音喇叭在宣傳,打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運動就要開始……正和父親談笑風(fēng)生的大伯忽然呆若木雞,立定在橋面,無心再走,率先掉頭回走?;氐郊?他拿了包裹就要走,去他在外省工作的地方。我看見奶奶盛好了飯菜,目光凄迷無奈,奶奶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飯是要吃的,吃過飯再走。

等我一下。背著書包的小表哥轉(zhuǎn)身就沒了蹤影。我和弟弟滿院子里找他,不見。突然,頭頂上,有一架好大的飛機飛過來,飛得好低啊,好像要落到房頂上了,要是把我們住的房子壓壞怎么辦,我和弟弟去拿竹竿,想用竹竿把它夠到院子里,然后爬到飛機里面,看看飛機里面的樣子。竹竿又長又粗,不容易拿出來,兩個小孩把竹竿抬到院子里,飛機已經(jīng)離開院子,飛到屋頂上去了,我們踮起腳尖去夠,夠不到,飛機沒有壓壞房頂,它飛走了,我看到那么長的竹竿,離飛機好遠呢,那個開飛機的叔叔,一定是看到竹竿來了,他就把飛機開高,竹竿夠不到了。

我們?nèi)ソ鸫ê影墩倚”砀?河堤上的雪又深又滑,黑色的河水像一條扭曲的大蛇,緩緩地移動。菜田里的青菜被大雪覆蓋,綠色的葉子尖尖露在雪的外面,像寒冬里的一個個孩子,裹著白色的羊毛圍巾。大雪不會把青菜凍死,大雪會把青菜里的青蟲凍死,青菜的葉子青青地浮在雪的臉上,生命的歡樂放在雪的臉上,多么漂亮,生機勃勃,我見了心里歡喜,開始打雪仗,在河床上打滾。小表哥他去了哪里?他一定去了那里。下課的鈴聲響了,這個時候,小表哥突然出現(xiàn)了,我坐在雪地上問他,你剛才去了哪里?

我去了玄武湖。小表哥神秘地說。記憶中的玄武湖有多遠?遠得必須是大人帶我們?nèi)ゲ拍苷业?。我們只認識金川河沿河的河堤與流水,岸邊的菜田和頭頂?shù)奶炜?。偶?小表哥會帶我們?nèi)ソ鸫ê訓(xùn)|岸的家,二姑媽的家依河而建,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柳樹,柳樹下的小池塘?xí)序蝌?蝌蚪引領(lǐng)我們,那是我們跑得最遠的地方。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一群小孩會匍匐著身體,趁對面的一所學(xué)校門衛(wèi)疏忽間,呼啦地一群散開,猴子一樣竄進去,我們總是這樣沖進學(xué)校,門衛(wèi)和幾個老師迎面追出,這些泥鰍一樣滑頭的小孩,風(fēng)一樣竄到綠色叢中,散落開,沒了蹤影。哪里有花朵兒盛開,哪里就有撒歡的偷花小孩。春天的花朵那么浪漫,紫荊花紫色的顆粒聚集在一起,一串一串地點綴在枝頭。有的顏色深一些,有的顏色淺一些,看深色的,看著看著,被深色著迷,看淺色的,又被淺色迷惑。迷戀和眷戀就這樣長出來。我在樹枝下凝望,想像那瓷實飽滿的顆粒會是什么味道,像糍粑的味道嗎?想咬一口。

后來,含苞的梔子花兒露白了,羞答答地露了一線,卻也是端莊地盛開了,飄香了,沁人心脾的香氣。這味道,這高貴的白色,叫人沉醉的絲絨一樣的華貴?;▋菏㈤_的日子是我們的盛大節(jié)日,丁香花兒梔子花啊,生活里沒有什么比這樣的美,激越,純粹,令我們著魔,它引誘我們,把我們變成一群歡樂而瘋狂的小獸。

而萬伯伯的哮喘病,總在這個時候發(fā)作。據(jù)說野生的蛤蚧可以治療。蛤蚧屬壁虎科,主要分布于亞洲北回歸線附近的亞熱帶地區(qū),包括中國、越南、泰國和老撾。萬媽媽多方設(shè)法去買,都沒有買到。母親知道后,寫信給她在云南行醫(yī)的哥哥,她的哥哥寄了一盒子野生蛤蚧過來。萬媽媽欣喜萬分地收下,她們在院子里打開竹編的盒子,像一對親姐妹的樣子,依偎在一起,借著夕陽的光,對蛤蚧指指點點,一只干硬的蛤蚧有大壁虎那么大。但我知道,只有這一會兒,她們是親密的,蛤蚧進了萬媽媽的家,母親就再也不會跨上那個臺階。

后來,我們就躲在家里,不敢再去學(xué)校偷花了。因為,我們時常會聽見救護車的叫聲,凄厲、急促地從干凈的天空中傳來。我們本能地在窗戶上,只露兩只眼睛,唯恐外面的世界發(fā)現(xiàn)我們。我們看到救護車風(fēng)一樣從學(xué)校大門里面竄出來,黑壓壓的人頭,肩膀簇擁著,潮水一樣漫出校門,漸漸形成游行的隊伍,浩浩蕩蕩的隊伍的尾端,跟了兩個抬著擔(dān)架的人,擔(dān)架上的人一動不動,他是死人嗎,還是受了傷?又出來一具擔(dān)架,我和弟弟去床底下找釘子,我們想把門釘死。大人的世界充滿恐怖,大人的世界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千萬不要被這些大人發(fā)現(xiàn)我們。多么擔(dān)心那個抬了擔(dān)架的人會往我們家里來,我們一直趴在窗戶上偷看,直到游行的隊伍不見蹤影,抬擔(dān)架的人走向大街的另一個出口,我們才放下心來,跳下椅子。

我去大伯的西屋里找報紙,用報紙把窗戶玻璃貼死,貼好一層,有些透光,再貼一層,光線被擋在了窗戶外面,貼到第三層的時候,外面的光線已經(jīng)鉆不進來。黑暗是恐懼的,此刻,我覺得,還有比黑暗更大的恐懼,就是窗戶外面那些大人的瘋狂。一個人的瘋狂使我們逃離,我們逃到河床上,茂密的樹枝遮蔽了我們瘦小的身體,藏在樹干里,墻縫中。可是,一群人的瘋狂,仿佛是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戰(zhàn)栗。

萬伯伯哮喘病好一些的時候,他會出門散步。他個子矮小,膚色黝黑,戴了一副寬邊有色眼鏡,腦門斜溜上去,很像現(xiàn)在的金正日。他出門的時候,多是我在洗碗的時候,他穿著黑布鞋,從來不踢我的鋁盆,不論有沒有人在場,萬伯伯看見我就唱,那曲調(diào)兒是他自編的,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像刻在門檻的青石頭一樣,兩句臺詞:頡柏好,那個頡柏好,頡柏那個就是好。像唱小曲一樣,掛在嘴邊,饒有興致地唱。這個時候,我不用東張西望,心里有了安全感,碗也洗得從容。

洗完碗,正要出門打水,看見萬媽媽失魂落魄地跑進院子,她嚎啕大哭,悲愴的淚水使我惶恐和不安,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股黑色的眩暈像龍卷風(fēng)一樣卷過來,弟弟神秘地告訴我,他在窗下聽到了槍聲,是兩顆子彈的聲音。

暴雨來臨前的黑暗,我們前后跑出院子,窸窣的聲音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小路上有一些奔跑的人影,穿過稀疏的灌木叢,彷徨的腳步,像一股無形的風(fēng),在黑暗里尋找著一個目標。于是,我呼喊著,順著那隱約的腳步追逐著,奔跑著,穿破無邊無際的黑色。那些人影張皇失措,盼表姐裹挾在奔跑的人影里面,大頭皮鞋在往家跑,啞巴的嫂子在河岸邊跑,老師們在跑,小學(xué)校的院墻邊,人像黑云,一朵朵卷過去,散開來,又卷聚到一起,我看見小學(xué)校的女校長,她莊嚴的樣子像一塊鋼鐵,她也在跑,然后,人群像墨汁遇到水一樣化開。那一條通往小學(xué)校的菜地田埂,我們終于擠了過去,前面的大人擋住了視線,盼表姐看到了我們,她從人堆里擠出來,半蹲在地上,把我和弟弟攬在懷里,帶回家,她告訴我們,那個地方有多么危險,你們兩個小孩,不要去那個地方。

她驚恐的樣子,把我們摟在胸前,我的臉貼在她的胸口,我聽到她的心跳,那么強烈和慌亂,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們,萬媽媽家的小兒子被槍斃了,他的腦漿迸發(fā)出來,噴射到卷心菜的葉子上面,人已經(jīng)死了。我問表姐,那顆卷心菜上面的腦漿怎么辦,會放回到他的頭腦里面嗎?盼表姐說不會,菜農(nóng)用土,把那顆卷心菜埋了。顯然,他的腦漿成了菜田的肥料,這樣的循環(huán),是多么殘酷,我不能接受。菜田一直是我心里的圣地,發(fā)酵過后的糞水并不骯臟?,F(xiàn)在,那個角落,裝了一點不屬于它的東西。很久,我都不愿意去菜田那里。

后來,盼表姐告訴我們,他為什么被槍斃。盼表姐的膝蓋頂在地面,兩眼閃閃發(fā)光地盯著我們的眼睛,她有些神秘地說,他把教室里掛的領(lǐng)袖像,畫了胡子,一邊一撇的八字胡。這是侮辱領(lǐng)袖,現(xiàn)行反革命,抓一個槍斃一個,你們記住。我們點頭,記住了。

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認字了,磕磕絆絆地開始讀厚書。我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偷偷地看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寫的是繆塞本人和喬治·桑的戀愛故事,我還不認識戀愛的“戀”字,我把“戀”字寫在紙上,偷偷去大伯的西屋問他。大伯一看就和善地笑了,是戀愛的“戀”字吧。揭破了真相,我的臉立刻紅了,腦子飛快地旋轉(zhuǎn),不能給大人知道我看的書,看這本愛情的書是多么難為情,我對大伯說,書上寫的是依戀兩個字。大伯說,那也對。第一次說了謊話,臉紅心跳,兔子一樣溜出大伯的屋子,好幾天都不敢去問他別的字。

后來,我們離開萬媽媽家住的那棟四合院,搬到河?xùn)|邊的一棟院子,原來奶奶住的那個房間。學(xué)貫中西的大伯,一個孤獨老人,落寞地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內(nèi)心對荒誕的反抗姿態(tài)和沉思,對人世的悲憫和寬容,認識生活世界的思想力,對現(xiàn)實世界的詼諧拷問,在我的內(nèi)心與世俗之間隔起了一道藩籬。

我自己選擇的托爾斯泰、雨果、巴爾扎克和莎士比亞,一本本在藩籬內(nèi)種下小樹,這些自由的樹林有一條與外界連接的通道,通道的源頭正迎接河流的到來。大伯的屋子里有新到的《國家地理》雜志?!秶业乩怼冯s志沒有什么好看的故事,有時候,會有好看的風(fēng)景,像畫畫一樣,我就翻看上面的彩色照片,稻子是金黃的,樹葉也是金黃的,我感到風(fēng)都被它們?nèi)军S了。他訂的《紅旗》雜志和《人民日報》我看不進去。大伯卻每天看得仔細。一天下午,他悄悄對我說,你注意到街上的變化了嗎?我茫然,街上的樣子,像墻面上的掛鐘,每天都是一樣的,我的世界就是家,家的隔壁就是小學(xué)校,什么變化也沒有啊。大伯神秘地說,你沒有看到街上有女人穿黑絲襪了。

第八節(jié)

這些日子以后,漸漸會有一些神秘的老人,像大伯一樣戴琇瑯架的老先生,來到我們院子,他們單個的來,拄著文明棍,目不斜視,生怕踩死地面上的螞蟻一樣,小心謹慎地邁進大伯的門檻,大伯很快關(guān)上屋門,半個下午,那些拄文明棍的老先生才會離去。

一天午后,對面那所大學(xué)的一個爺爺,他戴的眼鏡像酒瓶底子,他的孫女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沒有來往。大伯跟他也沒有關(guān)系,他卻謹小慎微的樣子,邁進了大伯屋子的門檻。我心里奇怪,他們不認識,只是在街上見過,為什么要找到家里來會面。后來想,他們是一種人,走在街上,能聞到對方的氣息,他們孤獨的靈魂會設(shè)法找到對方,聯(lián)通,交融。有時,大伯會騎上他的自行車,一天不見蹤影。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回訪他那些舊日的朋友去了。但是,他始終沒有去找酒瓶底眼鏡的爺爺,因為,那個爺爺?shù)恼Z言發(fā)音告訴我,他們不是來自某個共同地域,他們的接觸只是一種開始,去找酒瓶底眼鏡的爺爺,要等到街上有裙子出現(xiàn)的時候。

初一年級的時候,我的英語老師很盡職,每次上新課,他都要求我們預(yù)習(xí)課文。Sunday這個單詞我不認識,去問大伯,發(fā)音膽怯,羞羞答答。大伯說Sun你認識了吧,day你也認識,它們加在一起,就是太陽的天,有太陽的天就是星期天,你要大聲朗讀,不要害羞,昨天,我在茅房,聽到一個男孩蹲在茅坑上,大聲朗讀英語,這樣很好,不讀出來,發(fā)音就不會準確。原來學(xué)英語要戒羞,要勇敢,不能怕別人笑話,我趴在父親用粗樹枝打的粗糙的小桌子上,大聲朗讀我的新課文。

有人敲我的窗戶玻璃,我打開窗戶,一個陌生的北方大漢,笑起來臉上兩枚酒窩,臉色黑紅,聲音磁性中透著親切:請問頡柏家在哪里?我就是。我告訴他。我對這個陌生男人毫無戒心地笑起來,心里有些好感。你爸爸在家嗎?他有些激動,急促地問道。我說往前走,從后門進來,爸爸在家。我被這個叔叔的激動感染,他英俊的樣子真是迷人,我想接近他,站在父親的門外,想進去看看,有點不好意思,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在門口踢踺子,晃悠。我聽到父親和他熱烈地寒暄,他們鄉(xiāng)音已改,鬢毛未白,還能相見,甚是激動。

街上出現(xiàn)裙子的時候,父親告訴我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就是那個英俊的叔叔。他是爺爺器重的一個侄子,父親的堂兄弟。他的五官標致,高大英武,微黑的面孔總是抹著兩朵紅暈,他走路像風(fēng),走到哪里,姑娘們的眼神就會跟到哪里。他總是滿臉笑靨地看著我,和風(fēng)細語般地和我說話,舉手投足間,一派儒雅姿態(tài)。他本來和父親在一個大家庭生活,白軍逃亡以后流失,再也沒有音訊。

第九節(jié)

1977年恢復(fù)高考。準備高考的萬媽媽家的二兒子,那個穿大頭皮鞋,踢翻我洗碗盆的優(yōu)越男孩,瞅準大伯在家的時候,他拿著書本和稿紙來請教題目。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看到他朝我們住的那棟房子走去的時候,我飛跑起來??吹轿绎w跑,他的長腿發(fā)出了競走的姿勢。我比水流更快的速度和深度,沖到他前面,把院子大門“砰”地對他關(guān)上,有幾次,險些“砰”到他的鷹勾鼻子,插上鐵制的大插銷時,那些流淌到地面的洗碗水,從磚頭的縫隙中回流出來,一點一滴回流出來,帶著大地的溫?zé)岷蛽嵛俊?/p>

夏天來臨,星星布滿天空的時候,我們一群小孩抱了自家的小席子,鋪在草地上乘涼,我和弟弟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大伯告訴我,北斗星像一把勺子。我在找北斗星的時候,看見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比大地上的人還要擁擠,流動的,閃爍的,消失的,間或有一顆星星會突然劃過夜空,驟然消失,一個晚上,有多少顆星星在消失,這樣的消失,使我躺在地上的身體一次一次地戰(zhàn)栗,感到萬物的脆弱。我憂傷地去大伯的西屋問他,那些隕落的星星叫什么名字,為什么突然逝去。原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會消失,世界沒有永恒之物,循環(huán)或許是世界的真相,心里傷感和絕望。

萬媽媽家的大頭皮鞋在我們看星空的時候,盯上了菜田里的黃鼠狼,他已經(jīng)注意到它幾次,打算干掉它。他的兩只手各拿了半塊紅磚頭,在我們面前炫耀過幾次,他在黃鼠狼奔跑的時候,從這塊菜田竄到那塊菜田的間隙,準確地擊中了黃鼠狼的要害,黃鼠狼一命嗚呼,慘死在菜田里。死了的黃鼠狼,使乘涼的大人感到了惶恐,議論紛紛,有膽大的居民,拿鍬把黃鼠狼埋在了菜田深處。不幸似乎會投下陰影,被夏夜的熱風(fēng)裹挾,依然四處流竄。

奶奶去世以后,我們家沿襲了養(yǎng)貓的習(xí)慣,四合院的老鼠猖獗,沒有貓咪的日子就不是日子。貓咪失蹤以后,母親拿了一根長竹竿,我跟在她的身后,大街小巷地呼喚失蹤的貓咪,這呼喚的聲音,越過斷線的時光,越過碎片紛飛的記憶,此刻,還在金川河一帶播散。

母親用竹竿輕輕地捅,在貓咪有可能藏身的瓦礫,草垛,廢舊的鐵皮筒。她叫喚,我跟在后面,貓咪,貓咪,聲聲呼喚。貓咪是能分辨出主人的聲音的,不論它受了傷,藏在哪里,還是逮了老鼠正在炫耀,它都會呼應(yīng)我們,輕微地“喵”一兩聲,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從貓咪不同節(jié)奏的聲調(diào)里,我能判斷出它是受了傷,還是在逃離。它委屈的叫聲,耍嗲的叫聲,饑餓時的叫聲和被碗里才煮的魚燙了嘴的叫聲,我都能聽得出來。

但是,貓咪沒有回應(yīng)我們的呼喊,它在大地上的消失,成了我們最終的尋找,好像尋找一個丟失的孩子,絕望,蒼涼?;丶业臅r候,我看見學(xué)校外面的冬青樹上,停了一只金龜子,我無心去逮。母親有些沮喪,她丟了手里的竹竿,絆倒我,我心里難受,幾乎快哭了。但我沒有哭,忍住了那股難受的激流,我從小就不會哭??薜谋澈蠖嘤袐蓪?憐憫和愛,或許還有絕望,而我沒有,世人還沒有向我表達。我的生活還沒有開始,我在等待,等待那個會哭的自己來臨,她會來嗎?她會來吧。

第十節(jié)

清晨,金川河沿岸的居民還在熟睡,我已經(jīng)悄悄地從被筒里拱出來了。我和弟弟睡小床,上床的時候,腳底板頂著腳底板,頂幾下,看誰勁大,比完了,再把頭掉過去,拱在被子里拔河,鬧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早上,天是漆黑的,我醒來,穿好衣服,拿了桌子上的錢,躡手躡腳地開門,輕輕帶上門,不能吵醒母親,一個人挎了個大籃子去買菜。

買菜要經(jīng)過的小路叫鐵路北街,鐵路北街是鐵路改建的,路基很高,彎曲細長,路燈昏暗,搖搖欲墜的杉木電線桿影子,我自己的影子,不斷地在地面不安分地糾纏,變換,逃亡,除了這兩種影子之外的影子,是我極具恐怖的影子。我的腦袋不停地四下里張望,分辨地面的影子,小路兩邊低洼的民房,在夜色中的門前堆起的雜物,總讓我心驚膽戰(zhàn)。那一個凸起的草垛后面會有鬼的影子嗎?那個藏在黑影后面的爪子是大仙還是狐貍?它們會跑到路上襲擊我嗎?聞鵑姐姐晚上帶我出去看電影,路邊一個脫了褲子的老頭,正把他的下體露在街燈里,嚇得聞鵑姐姐尖聲怪叫。丑陋的老頭不要出來啊,越想越怕,竟然就跑起來,跑起來,耳邊的風(fēng),身后的影子,路邊的電線桿,都在追我,無法回頭,拚命往前跑,跑到拐彎口的大路,大路上的露天菜場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大人在排隊了。

我去得再早,都有人在排隊了,有人是頭天晚上把磚頭放在那里,有人把破籮筐放在那里,回頭再來,我站在這些磚頭和破籮筐后面,伸長脖子看遠處菜場的人運菜過來,她們從三輪車上把青菜、蘿卜、包菜、白菜之類搬下來,我夾在大人中間排隊,稍微排在后面一點,便宜的菜,好的菜就賣完了。

第十一節(jié)

十六歲的我和父親講一句話,母親都要罵我嚼蛆。父親是母親的唯一,我不能“染指”。不能發(fā)出言語,我是會說話的啞巴。母親從早上睜開眼睛一直嚼蛆到晚上閉上眼睛,她對我,擁有絕對的主宰權(quán)利。我童年生活場景留給我的畫面,好幾家的母親,在午后和晚上聚集在一起嚼蛆,嚼的內(nèi)容無非是自己家的小炮子子,詛咒自己家的小炮子子,以萬媽媽為首領(lǐng)的詛咒,嗓門最高,風(fēng)頭最大。母親們都跟在她的后面,管自己的兒子叫小炮子子,每到吃午飯的時候,萬媽媽喊小炮子子的聲音,響徹菜田上空。

沒有小炮子子的母親是不會出門的,出身不好的母親,也是不會出門的。我的母親,出身紅軍,她天天出門在外。大姑媽只有盼表姐一個女兒,她就不敢出門。她出身不好。何老師,何大胖子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她也不敢出門,據(jù)說她丈夫出身是資本家,當(dāng)過白軍的連長。二姑媽有好幾個兒子,她可以出門,像母親一樣,跟在萬媽媽后面,喊她的小炮子子。

但是,二姑媽從來不跟在萬媽媽后面。她的出身經(jīng)不起推敲。她一個人種菜,她對青菜說話,青菜是靜默的,內(nèi)心沉穩(wěn)的,青菜從來不會出賣人的秘密。二姑媽上班忙昏了頭,手上有一點時間,要去找鬼魅糾纏。她喜歡在孤單的沒有陽光的日子里,帶上我和弟弟,去祖父的墓地哭訴。她左手牽了弟弟,右手挎?zhèn)€小籮,小籮里有一碗飯,兩三碗菜,一副筷子,白酒和黃顏色的草紙。

到了墓地,她把飯菜端出來,進貢在墳前,倒上一盅酒,把草紙攤開,讓弟弟去點火。我們家的規(guī)矩是兒子、孫子點火燒紙,祖宗才能收到錢財,女兒和孫女是外人,外人點的香火是無效的。草紙燃燒的時候,二姑媽開始傾訴,她跪在土堆前面,揮動雙臂,上身像燃燒的火焰一樣扭曲舞蹈,哭訴的調(diào)子是一種上升的敘述,敘述她一個人在這個世間的凄苦,無助,她心里的閘門,關(guān)了無處可去的苦水,伴隨她帶來的一小盅白酒,灑在土堆上面。我看到酒和眼淚穿過泥土,流進墓地,流進祖父的棺材里面,祖父能喝到二姑媽的酒嗎?他至少能聞到酒的香氣。

這時,山下的火車開過?;疖囋谏介g的鳴笛短促,回音在崖壁間碰撞,立體的共鳴在溝壑間響亮地回蕩,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音沉重而綿長,仿佛是對大地進行的一次至深的叩問,這樣的聲音吸引了我,我跑到山邊,察看火車,怕掉下懸崖,頭伸出去,身體縮在后面,綿延不盡的鐵軌和移動的火車出現(xiàn)在我面前,山里的高音喇叭傳來一陣陣反復(fù)的歌聲: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

其實,二姑媽即使不上班,她也不會在院子里大聲說話。她和我一樣,悄無聲息,有些像啞巴,她和大姑媽只對自己家里人說話,對死去的親人說話。而我的母親,除了父親,她很少對自己家里人說話,她只對外面的人說話,她對外面的人說動聽的話,奉承的話;對姑媽和我說抱怨的話,離間的話,詛咒的話,是我們這些敗類,使她的紅色染上了斑點。

她時常罵我的一句話是,作孽啊,跟你大姑媽一個樣。大姑媽一輩子,只有一個遺腹子,沒有兒子,沒有丈夫,她的丈夫是白軍,潰逃到海的另一邊,不是她的錯。大姑媽對我說過她小時候做過的兩件錯事,一件是她在小學(xué)校上學(xué)后,回家睡覺,夜里在床上偷偷地把裹腳布拆開了,白天,丫鬟發(fā)現(xiàn)以后,稟報奶奶,奶奶命丫鬟給她裹上,結(jié)果,夜里,又被她拆開了。是小學(xué)校的校長鼓勵她們女生回家拆裹腳布的,不是她成心跟奶奶過不去。

南京的冬天陰冷,屋檐下,排列著劍一樣的冰梢。我沒有棉襖,凍得咳嗽,發(fā)燒,持續(xù)幾天以后,眼見得快要死了,大姑媽怕我真的死掉,她給我縫制新棉襖,回憶往昔的軼聞趣事,這個時候,她的從來沒有表情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幸福的神態(tài)。

我趴在大姑媽干凈簡陋的床頭,她的大床平整,從未有男人坐過的床單,已經(jīng)洗得掉了顏色,有一種肅靜的溫存。她給我縫制的棉襖里子是黃顏色的格子絨布,面子是藍色的底子綴滿七彩星星的花布。我伸出小手,觸摸這些漂亮嶄新的花布,這是我對花布的最初認識,黃布柔軟,摸上去是暖和的,藍布捏在手里有些涼,然后會變熱,像夏夜里的星空,深邃。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藍布看,注視久了,視線會穿過星空,仿佛看見蒼穹落到面前,那樣遼闊無際,使我戰(zhàn)栗,趕緊收回目光。

兩層花布之間,大姑媽小心翼翼地鋪展棉花,一層一層地攤平,均勻開來。耐心和細致就是這樣,在溫和與悲憫間,一層一層,一針一線,鉤織出一張細密的網(wǎng)。我看到大姑媽縫制棉襖的樣子,有些神圣,像一場溫柔的儀式,把我裹在棉花里面,這一團溫柔,駐足心底,像蠶繭一樣緊密,裹住了我。

大姑媽飛針走線,給棉襖定型的時候,說了她做過的第二件錯事。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不按先生教的書,背誦經(jīng)文,偷偷看了《聊齋志異》。我纏著大姑媽講,書里說了什么,大姑媽先是笑,然后臉色就變了,她小聲說,這是禁書,姑娘家是不能看的。針扎了她的布滿老繭的手一下,她用手捏了扎針的地方說,不要說你在我這里,你媽知道又要罵你了。我仰著小臉盤兒,看著大姑媽神圣的樣子,點點頭,知道了。

當(dāng)年,大姑媽被人關(guān)在牛棚里的時候,造反派逼她說出大姑父,一個白軍首領(lǐng)的下落,她不說,打狠了,她就交待兩個字,死了。多年以后,海峽兩岸溝通接觸,聯(lián)合會的人,浩浩蕩蕩地來了一群,來到我們陳舊的院子看望大姑媽,希望她站出來,做些工作。大姑媽坐在她依然干凈、一塵不染的床邊,沉默。盛情之下,推辭不過,大姑媽面無表情地告訴人家:死了。

現(xiàn)在,這件溫暖了我無數(shù)個冬天的棉襖,被我小心地不能割舍地藏在我的蠶絲枕頭里面。黃梅天過去,潮濕的南方,家家戶戶進入曬霉的日子,我打開枕頭,把它鋪展在初夏的日光里。時間穿梭,陽光溫柔,灑滿大地,普照著一切。一片一片的棉花再次鋪開,均勻。那個時候,大姑媽心情的一次次拐彎,被記憶的溫度和針腳細密的走線,再次勾勒出清晰的輪廓。那個時刻,大姑媽的臉,蒼穹,那些幸福的,神圣的,溫柔的,一一掉落在我面前,一個人的暗自世界,滿是陽光。

這么多年,我覺得母親有一句話說得是對的,我像大姑媽。很慶幸,我不像母親。如果,我是她的親生女兒,我不過是借了她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她是那樣地排斥我,她在家洗澡的時候,我和弟弟在家玩耍,她把我攆出去,罵道。你這個黑崽子,敗類,臭X丫頭。弟弟繼續(xù)玩他的,等到她洗完,穿好衣服,她喊我拿拖把進去,把地板上的水擦干。有時,她忘記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她的大嗓門吼我,叫我收衣服給她,我推開屋門,她雙手抱在胸前,唯恐我看到她的身體,好像我的目光有毒,不能觸及她的身體。她嫌棄的目光,憎惡,像布滿銹跡的鐵絲網(wǎng)。但我還是看到她像大提琴一樣裸露的脊背,渾圓的屁股。原來,大人身上有這么多肉,豐腴,布滿膏脂,不像我,除了一把小骨頭,只有一層黑瘦的皮。

三十年以后,我做了母親,我的小囡愛哭,她嘹亮的哭聲傳遍大地,驚動了周圍所有不知道她的鄰居。陌生的懷抱令她驚懼,惶恐。她必須時刻感受到我的心跳、懷中乳汁和溫度編織的柔軟絲網(wǎng)。她洗澡的時候哭叫,掙扎,怕水,怕霧,怕水流的聲音和霧靄的界限模糊了她熟悉的氣息,我把乳頭塞進她嘴里的時候,她立刻安靜下來,任流水從她臉上沖下,安靜得仿佛睡著一般。她幼小的身體躺在我的懷里,才會說話的時候,在我心情的每一次拐彎口,她會擔(dān)憂地問:媽咪,你在想什么?她年幼的心靈,好像承續(xù)了我在她這個時光的惶恐,驚懼,這讓我感到通靈,相承。想到蘋果的肉質(zhì),緊密,削了皮,咬哪里一口,都是傷痕。

第十二節(jié)

秋天的下午,樹葉四處飄零,銀杏樹像一把掛滿金片的大扇子在風(fēng)中搖曳。

后院的男孩,小九子溜到我們院子,他躲在聞鵑姐姐的窗戶下面。我在屋里看《安娜·卡列尼娜》。那時,我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我想,等我長大,要找一個戀愛的人,世界很大,會有很多男人供我選擇。這個男人是什么樣子的呢,他一定不是萬媽媽家的那些兒子,也不是那些動咋就打架的男同學(xué)。他藏在哪里?什么時候才能出現(xiàn),我時常會想象這個人的樣子,卻無法勾勒出他的具體形象,我在窺視安娜的生活中,不可抑制地愛上了沃倫斯基,這個人漸漸浮出水面,找一個沃倫斯基一樣的人去戀愛,這是一個十四歲少女的夢想。

忽然,我聽到小九子的聲音,他在喊我名字,我不理他。我在金川河岸的自來水池邊淘米洗菜的時候,小九子也會從家里出來淘米洗菜,他總是讓我先放水,從來不欺負我。有時候,他會主動問一句簡單的話,我不搭理。其實,我心里并不討厭他,只是有點矜持。如果是萬媽媽家的兒子問我話,我會立即翻白眼,走開,把我記憶里的所有憤怒全在白眼中表示一下。我不僅不討厭小九子,還有一絲欣賞,他的臉上有一條挺拔的鼻梁,有時,我會盯著這根鼻梁注視良久,這根鼻梁和兩眼之間的距離,高聳的眉骨,深陷的眼睛,英俊的臉龐,像電影里面的那個沃倫斯基。

可是,他離我心中的愛人多遠啊。他的眼睛下面,還是臉上的那個部位,我在并不確切的一個地方,能隱約感受到他打架不要命的兩個記印。他說話搖頭晃腦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我的堂兄、大伯,他們的從容,淡定,儒雅。我在看安娜的愛情,她的愛情是如此美妙,吸引著我的眼球,沒有什么吸引力比小說里的天空更遼闊,持久,迷人。現(xiàn)在,我還沒有愛人,我把書抱在懷里,仰望天空,心里說,愛人,你給了我多少歡樂啊,書啊,你就是我的愛人。

小九子的喊聲斷斷續(xù)續(xù),母親聽見了,母親沖到院子里大罵,小九子灰溜溜地跑了。母親轉(zhuǎn)身回來罵我,罵我是流氓,小紕漏,不學(xué)好,等等,諸如此類不堪的話。我表面上不敢有一絲反抗,內(nèi)心的憤怒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忽然,她從門外沖進來,揮起手臂,甩過來一個大嘴巴,抽得我的嘴一片麻木,一股咸咸的液體涌出,吐到地面,是一攤紅色的血。我把血吐在手帕上,夾在日記本里,那口鮮血,我是要記憶一生的。她罵完了,睡了,我在屋子里寫日記,想像她死的時候,我一定要把這句話刻在那里,我要給她立個墓志銘:你終于閉上了聒噪不休的嘴巴。

一個人傷心的時候,打開日記。我把夾在里面的手帕抖開,重新審視那塊紅顏色的小布,它的質(zhì)地,薄得像紗,顏色像血,四只角上印了對稱的黑色樹枝,現(xiàn)在,血把它洇成了暗紅色。以前,它不是我的,是母親在下班的路上撿到的,回來遞給我,要我去洗一洗。我在河邊的水龍頭下洗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是粘連的,一層一層的黏液被肥皂和水溶解,粘在我手心,泡沫溢到手背,我以為是哪個感冒的姑娘,嫌臟丟棄的。結(jié)婚以后的我,終于明白,它不是因為感冒的鼻涕而丟棄,它一定是哪個野合的姑娘,丟在了路邊。

那本日記保留的時間要比手帕長久,手帕上的血變成黑色的時候,我把手帕丟棄了。成年以后的我,經(jīng)常在想我的懦弱,我為什么要洗那塊手帕,為什么不把它丟掉。父親抱來十多本《東周列國志》,要我在一個暑假期間讀完。我不喜歡,還是一字不漏地讀完。其實,父親從來就沒有考核過我。我為什么不能夠像現(xiàn)在的孩子一樣,乖巧地應(yīng)允,想看什么,照樣去看什么。是對抗還是柔軟的反抗,一定有一個支撐的底線,那個瘦弱的小孩沒有支撐,她不能反抗,但是,她有記憶,金子一樣的記憶,這些記憶會不斷地跑出來找我,和我約會。我看到,現(xiàn)實和虛構(gòu)難以分解,遺忘從虛構(gòu)的河流中浮出水面,遺落的浪花,紛紛揚揚地浮上來。

冬至以后的天空,黑得真快,才晚上八點多鐘,已經(jīng)是伸手不見五指了。我們圍坐在大姑媽家的小西屋里,聽二姑媽說鬼怪的事情,正說到屋梁上居住的一對狐貍時,忽然,門,被推開了。小表哥從門外沖進來,結(jié)結(jié)巴巴,沒頭沒腦,他口吃:不、不好了,小、小九子死了。

這個多雨的初冬,金川河沿岸一場又一場的雨水,洗刷了一場斗毆的血腥地面,小九子死亡現(xiàn)場的再現(xiàn),是從他的幾個哥哥嘴里復(fù)原的。在紅狐貍還沒有出場的時候,他們和金川河?xùn)|岸一帶的幾個男孩,由于派別出身的不同,發(fā)生了群毆,在這場你死我活的群毆中,他被打倒了,趴在地上起不來,他奮力地抱著水泥電線桿子,剛剛抬起頭,對方舉起鐵鍬,狠狠一鍬下去,鏟到他的后腦勺,他的腦漿噴射出來。

小九子死去的過程和細節(jié)很是慘烈,我無法復(fù)述。暗自慶幸他不會再來喊我的同時,有些許的哀傷,這樣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殘忍,不是我要的結(jié)局,我心里想要的是,每一個人都不要欺辱與被欺辱,打人和挨打。什么時候,人與人才能不再打斗呢。

我時常坐在院子后門口的小凳子上想:我不想當(dāng)我。走過來一個人,我看看他的年齡,長相,衣著,神情,大概揣摩一下他的處境,我想我愿意當(dāng)這個人,他的處境一定比我好。走過去一個人,揣摩一下,他的命運也會比我好,他不可能有一個一天到晚咒罵他的母親,我寧愿當(dāng)他。后來,我很奢侈地想過一次,如果可以不當(dāng)我,我當(dāng)什么最好呢。這樣想的選擇真是遼闊,當(dāng)一個動物,會給人吃掉,當(dāng)一片樹葉吧,可是樹葉會掉下來,被我們撕破了做游戲,樹葉也可憐。大地上的所有物體被我想過一遍之后,都有自己的苦痛和難過處境,連空氣和水都被人糟蹋了。

地球上有河流,樹林,美麗的天空,飛翔的小鳥,本來是天堂的樣子,人把地球上的很多地方,很多人搞得像地獄一樣,人是地球上最邪惡的動物。我什么也不想當(dāng)了,如果,來生,一定要以物的形式出現(xiàn),就當(dāng)?shù)匦纳弦粔K堅硬的巖石吧,沒有情感,沒有苦痛,不被世人糟蹋。

第十三節(jié)

母親在馬蹄街上行走,我走在她后面,那一年,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正在讀葉芝的詩歌,內(nèi)心有些躁動。我跑過去,從背后一把抱住她。她回頭看到是我,一把將我推開,我跌倒在地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到了,馬蹄街上打馬掌子的人看到了,多么狼狽,從地上爬起來,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

盼表姐在馬蹄街行走的時候,也被我發(fā)現(xiàn),故伎重演,我從后面,一把抱住她,她回頭,我看到她的臉,有些陌生,我慢慢放松抱她的手,兩張臉對視,原來不是我的盼表姐,但很像,辮子,衣服和背影,一模一樣,我們相視一笑,彼此覺得似有緣分,那個女人似乎對我有了一絲眷顧,看我的目光,溫情脈脈。

馬蹄街的三角形地帶,有一些樹樁,是拴馬的地方,鐵匠們給馬蹄打掌子的時候,我上學(xué)放學(xué)路過那里?,F(xiàn)在這里是街心花園,花園的北角有一所學(xué)校,我去學(xué)校給女兒送食物的時候,路堵,難走。夜黑,風(fēng)大,卷起一地的灰飛,我蒙住嘴角,斜刺里頂風(fēng)前行。這時,那個怕鬼怕妖怪的頡柏不見了,那些個不能言說的黑夜不見了。我是頡柏的母親,去學(xué)校找我的小頡柏,我把她抱在懷里,吻她,撫摸她的頭發(fā),告訴她黑暗中有我,頡柏,你不要怕。我看見自己的童年,少年,茫然地站在那里,那么孤單無助。頡柏,我在心里說,媽咪是多么愛你,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把她抱緊,抱緊那個怕黑的頡柏。

第十四節(jié)

冬季,寒冷漫長,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洗過澡了。聞鵑姐姐的手,伸到我背后,給我撓癢癢,我再給她撓。菜田對面的電機廠,有個工人洗澡的大澡堂。澡堂在晚上八點鐘停止供熱水,但冷水不會停。我們倆約好了,在八點之前,學(xué)著工人家屬去洗澡的樣子,一人抱一只臉盆,趁門衛(wèi)不注意,溜進工廠,小心謹慎地穿過半個廠區(qū)。廠區(qū)的地面有機油、柴油、鐵硝混合,粘連在地面,發(fā)出金屬特有的味道。八點,看澡堂的阿姨下班后,我和聞鵑姐姐溜進去,運氣好的話,放一盆熱水出來,再用管子里的余水,洗一個熱水澡。有時候,會遇上下晚班的女工,用管子里的余水洗衣服,看見我們,也不攆。管子里沒有一點熱水的時候,我們就去澡堂外面的鍋爐房打開水,一個人在里面洗,一個人負責(zé)打熱水,熱水兌了冷水,也能把自己洗干凈,小臉洗得通紅通紅的。工廠道路兩旁的冷風(fēng)吹過來,從脖子鉆進干凈的身體,我聞到自己身體上一股清潔的氣息,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聞鵑姐姐比我大幾歲,個子也高出一大截,像個大人的樣子。她洗自己的衣服,還要洗她母親的,她姐姐的,姐夫一大家子的衣服,衣服泡在大澡盆里,她在搓板上搓。她的母親,粗糙的胖臉,肥壯的身體,像個黑磨盤在地面移動。

何大胖子,原來也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家里養(yǎng)不起她,把她送到戲班,學(xué)習(xí)唱戲。她先是在戲班里給師傅做飯洗衣,時常挨打,后來學(xué)跑龍?zhí)?她在跑龍?zhí)椎倪^程中迷上了武生,漸漸學(xué)會。一些日子,她在唱武生的時候,一個白軍的連長迷上了她,一來二去,最后,花了二兩白銀,把她贖了出來,收做小妾。

那個白軍的連長后來和其他戰(zhàn)犯關(guān)押在一起,在一個偏遠的農(nóng)場勞動改造。政府送何大胖子進了掃盲班,識得一些漢字后,把她安排進家門口的小學(xué)校,專教一年級新生。

何大胖子的兩個女兒,聞嬋和聞鵑,是她前后領(lǐng)養(yǎng)的一對姐妹。她不喜歡聞鵑,聞鵑長得漂亮,卻不能掙錢。而聞鵑的姐姐聞嬋有工作,掙的錢都交給了何大胖子,家務(wù)基本都落在聞鵑身上。聞嬋的新郎官掙的一份工資,也統(tǒng)統(tǒng)交與何大胖子支配。

聞鵑姐姐在洗衣服的時候,被何大胖子從澡盆邊拖了出來,何大胖子像騎馬一樣坐在聞鵑姐姐的身上打她。我躲在墻角,偷偷看到聞鵑姐姐的臉朝地面,黑亮的眼睛有水珠在閃,何大胖子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狠打,扯她的頭發(fā),用棒槌槌打她的后背。聞鵑姐姐不哭,也不說話,她的四肢修長,像一只受傷的白天鵝匍匐在地面,只是她的眼睛在對地面說話,眼睛里的淚水“叭嗒,叭嗒”流到地面,滲入泥土。泥土遮蔽了聞鵑姐姐的悲傷,這悲傷流到我心里,驚訝而難過,我不能夠看下去,躲開,內(nèi)心祈禱,希望不要有人看到這一幕。

第十五節(jié)

聞鵑姐姐挨打的內(nèi)幕,我是到了開春才聽說一些。大表哥幫母親買半導(dǎo)體收音機之前,已經(jīng)對聞鵑姐姐產(chǎn)生好感,母親的屋子和大姑媽的屋子之間,是聞鵑姐姐的家,他在院子里面走來走去,就是想引起聞鵑姐姐對他的注意。大表哥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羞于表達。但他以修收音機的名義,開始出入聞鵑姐姐家。那天,他修完收音機,坐在那里,沒有離開的意思,聞鵑姐姐就給他泡了杯茶,他和聞鵑姐姐搭訕起來。何大胖子心知肚明。她在竹籮筐中的破爛雜物中翻找,沒有找到她廢棄的一條舊棉毛褲。

聞鵑姐姐從來沒有穿過一條像樣的褲子,更沒有穿過棉毛褲。她所在學(xué)校的班級要去農(nóng)村學(xué)農(nóng),兩個女同學(xué)睡一張單人床,一個同學(xué)的被子墊在下面,另一個同學(xué)的被子蓋在上面。下雪的冬天,聞鵑姐姐只穿了兩條破褲子,一條是她姐夫在工廠穿過的勞動布的舊褲子,膝蓋和屁股上綴滿了補丁,另一條是何大胖子的舊褲子,膝蓋和屁股也縫了四塊補丁。

聞鵑姐姐想到晚上睡覺,脫褲子的時候,她的內(nèi)褲已經(jīng)很破了,光著腿鉆進被窩會很尷尬,穿那條打補丁的勞動布褲子,更難為情,怎樣才能不在同學(xué)面前丟面子呢?她在籮筐里找到了母親丟棄的那條棉毛褲,那條紫紅色的舊棉毛褲,已經(jīng)破得沒有形狀,褲襠裂開了一個很長的口子,但是,棉毛褲的兩只褲角是完整的,只要有兩只褲腳在腳踝上,她就跟別的同學(xué)一樣,她就不會在睡覺的時候,出丑了。

她晚上脫褲子睡覺的時候,事先把褲子松開,要脫下的樣子,可是,一直不脫,盯著前后左右同學(xué)的床鋪,趁大家都忙著往被子里鉆的時候,她飛快地脫下外面的褲子,里面的棉毛褲還是碎成了兩半,大腿全露在了外面,好在中間還有一些牽連,沒有完全斷開,她連忙鉆進被子。

聞鵑姐姐回家的時候,母親不動聲色地翻過籮筐后問她,棉毛褲到哪里去了?聞鵑姐姐只好如實說了。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這個小婊子,你這個天殺的不要臉的小婊子啊,你偷老娘的褲子,你找死啊,你今天偷老娘的褲子,明天還不出去偷人!

何大胖子罵夠了,就把聞鵑姐姐拖了出去,狠打了一頓。我在外面看到聞鵑姐姐挨打的時候,大表哥正輕松地坐在她們家里喝茶。聞鵑姐姐從挨罵的那一刻起,就盼著大表哥盡快離開。大表哥不知道,何大胖子的打罵,就是沖著出身不好的他來的。聞鵑姐姐不想別人看到她挨打受罵的樣子,她從小就被打習(xí)慣了,她知道自己是帶來的,不是何大胖子親生的,晚娘不親,戲里就是這樣唱的。

我和聞鵑姐姐坐在院子的后門口玩玻璃絲。春天的油菜花田枝葉茂盛,擋住了對面馬路的視線,油菜花看起來就伸向了遠方,連著天邊,天空是湛藍色的,蜜蜂在花朵上飛舞,這是一個好看的世界。我問她,你知道人是怎么來的嗎?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猴子變的。那我不想當(dāng)猴子,我想起父親探家的時候,帶我去玄武湖動物園看到的那些猴子,在猴山上跑來跳去,猴山上有一只猴王和另一只爭奪猴王的猴子打架,頭上和身上都抓破了。

聞鵑姐姐把玻璃絲還給我,摘一枝油菜花在手指上,捻碎了,擠出黃顏色的汁液,她說,頡柏,我想去死,不想活了,人活著沒有意思。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說什么好,呆在那里。聞鵑姐姐又說,沒有意思我也能活,就是太苦了。她目光幽怨,在油菜花中穿行,轉(zhuǎn)彎。我發(fā)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死是多么害怕的事情。聞鵑姐姐又說,太苦,我也能活,就是屈辱,屈辱讓我想死。

我把手伸過去,牽住她的手。女孩二十三歲就能結(jié)婚了,結(jié)婚就能找到幸福,你還沒有幸福過呢,我告訴聞鵑姐姐。我回家把大伯給我新買的書《茵夢湖》拿出來,借給她,德國的奧多·斯托謨寫的愛情小說,你看書里的愛情多好,你還沒有戀愛過呢,就是死,也要等戀愛過一次再死,那個時候去死也來得及,不然,人才沒有意思呢。

聞鵑姐姐在后門口坐了一會兒說,聞嬋病了,是肺結(jié)核,好久沒有上班了,我姐夫叫我回家烤貓肉給她吃。我突然想到我們家的貓咪,已經(jīng)兩天沒有看見了,我等了一會兒,估計她已經(jīng)開始烤了,就去了她家的廚房,想看看她在爐子烤的貓咪,是不是我們家的貓咪。

煤爐上有一只鐵架子,貓的頭和尾巴都不見了,皮也扒掉了,粉紅色的脊背,看得見肋骨,像搓衣板一樣。我就想起夏天,我去大姑媽家,一根頭發(fā)黏到胸前,有些癢,我低頭把那根頭發(fā)拽掉,看見自己的胸前也是一根一根的肋骨,像搓衣板一樣排列,忽然,我感到胸前一片疼痛,灼傷在蔓延,火烤得貓肉油滋滋的,往下滴油水,煤火一下子就把油水吞噬,廚房里飄散著一股燒焦的味道,怪異而誘惑。聞鵑姐姐把爐子上的貓翻了個身說,昨天吃的是烤兔子,明天要吃癩蛤蟆燉豬爪,你晚上陪我去逮癩蛤蟆好嗎?不好,我說,癩蛤蟆異怪死了,它身體上的白漿粘在哪里,哪里就會長出猴子來,它有毒。聞鵑姐姐卻說,就是要以毒攻毒,聞嬋才能好。

第十六節(jié)

一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聽到何大胖子的哭聲,像唱戲一樣,一些大人在她們家進進出出。新郎官往門外搬東西,他的衣服和帽子堆在門口,院子里有一堆火,他不時地把一些零碎的東西扔進火里。我有些好奇,探頭探腦,沒有看見聞鵑姐姐。晚上的時候,聽見聞鵑姐姐回來的腳步聲,還在橋上,隔了幾十米遠,我就聽見了。我拿了一本厚厚的泛黃的夏衍劇本集去找她,她看見我,從家里跑出來說,走,我們到河邊去。我們兩個一前一后,走到金川河邊,秋天的河邊有些裂隙,野花在悄悄生長,我們坐在河堤上,看見彎曲的河床,大石頭一塊連著一塊,石頭被水流披上的腐殖物,一縷一縷的,有些發(fā)亮,河水從一塊石頭流下,沖上另一塊石頭的時候,河水把自己變成了白色。

夜晚的河岸,靜悄悄的。能聽到流水的聲音,月光細碎地灑在河堤、彎曲的樹枝上的聲音。我們坐在一起,中間有點距離,她往我這邊靠了一下,肩膀挨著肩膀,不再感到孤單。靜謐的大地低沉地喘息,我感到自己正在變小,小到一粒塵埃,幽浮在河面上,我看到一雙大腳和一雙小腳,并排靠在一起,還有她的臉。我把夏衍劇本集遞給她。

她把書抱在懷里,低頭啜泣,聲音像游絲,前幾天,我姐姐聞嬋跟我說,她要死了,她死了以后,我就不要睡在地上了,我睡在她的床上。我瞪大了眼睛,你姐夫睡哪里?她說,我姐夫自從姐姐生病以后,母親就不讓他和姐姐睡在一起了,其實,唉,聞鵑姐姐深深地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我心里奇怪,問她,你說呀。河水在流,向東流去,我不知道河水為什么要向東流去,河水也有向西流去的時候,向西的時候,河水湍急,洶涌直下,好像要把沿河兩岸的秘密卷走。

一片翡色的云從天上飄過的時候,月光摸了我的臉一下。聞鵑姐姐看了我一眼,目光含著哀怨:其實,我姐姐沒有病的時候,母親也會讓姐夫睡到她的床上,我夜里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我趕緊裝成睡著的樣子,不然,會挨打的。

我姐姐說,要是她死在床上,我會害怕,她死在地上,我睡覺的時候就不怕了。我忽然想起來,那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剛放下書包,聞鵑姐姐就過來喊我,她說她姐姐死沉,她一個人抱不動她,是我們兩個人,她抱頭,我抱腳,她的腰身拖在床上,背后的衣服,都跑到肩膀上了,好不容易,才把她抱到地上。

上個禮拜一,聞嬋把她貼身口袋里藏的私房錢都給我了,她叫我不要給母親,不要給姐夫,自己藏好,餓的時候,買一個燒餅吃,饅頭也很抵飽。聞鵑姐姐把錢掏出來,我們兩個在月光下數(shù)錢,一共是十九塊七毛六。我們家很亂,這些錢,放在你那里,等我要用的時候還我。我把錢緊緊裹起來,攥在手心,我要把錢藏好,不能給母親發(fā)現(xiàn),不然,錢就保不住了。

聞嬋是昨天夜里死的,我在床上睡著了,只聽到她一聲長長的嘆息,我不知道,她那會兒是死了。聞鵑姐姐的眼淚一直在流,她的雙肩抽泣,顫抖。我低頭,看見一朵野花在月光下開了,我把它摘下來,臉埋在花朵中,眼淚打濕了花瓣,抬起頭來,看到大伯從遠處騎自行車過來,我無聲地哭起來,大伯在移動,自行車的影子在靠近我們,我看見自己在月光下無聲的大哭的臉,扭曲,變形。那一刻,我特別想要大伯看見我扭曲的痛苦,想要他知道我內(nèi)心的悲傷,我的潛意識里,是那么渴望他的安慰,但是,他根本就看不見黑暗中的我們,他快到院子大門口的時候,跳下自行車拐彎,回家,離開了我的視線。

聞嬋姐姐還留了兩張電影票給我們,是她們單位發(fā)的,工會送來的,羅馬利亞的電影《奇普里安·波隆貝斯庫》。這幾天,新郎官已經(jīng)搬走了。聞鵑姐姐帶我去看這部電影,渡江電影院。渡江電影院在下關(guān)的江邊,下關(guān),我不喜歡那里,在我模糊的記憶中,下關(guān),是一片黑色的煤場,馬路兩邊的水泥電線桿橫躺在道路的兩旁,電線桿堅硬的水泥和鋼筋,沒有阻止黑色的停頓,卻把黑色無限鋪展,空曠,荒蕪,那種漆黑的顏色產(chǎn)生出的無助和孤單,令人崩潰。三歲的時候,父親把我放在挑簍里,從緬甸的大山里挑來,從下關(guān)火車站走到金川河岸。夏日中午的日光曬得我瞇著眼睛,日光像白霜一樣顫栗。

而我眼里的世界卻是一片黑色,黑得戰(zhàn)栗,鋪天蓋地,令人絕望。電影開始了,電影里的音樂,流動的樹葉和人影,純潔的愛情,就像一場盛宴在等待我們。電影里面的光影流盼和電影外面的漆黑,就像兩個世界。現(xiàn)在,我在這個美妙的世界里穿行,第一次聽到那么好聽的音樂,我被深深打動,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細密和柔軟生出來,一種幸福的憂傷布滿全身。

回家的路上,我們誰也不說話,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快步行走。我的心里回響著電影里的音樂,眼前的黑暗世界被我往遠處推開,我仰臉望著街燈,湛藍的夜空綴滿陌生的星星。突然,聞鵑姐姐像踩到地雷一樣跳起來,她大叫,啊!流氓。就看見一個裸著下體的老頭,在街燈下,提著褲子,不急不忙地轉(zhuǎn)身離去。

第十七節(jié)

晚飯后,聞鵑姐姐來跟我要錢,她把錢全部拿走了。我問她要錢干什么,她有點神秘地說,明天告訴你。明天以后的明天,我見到了她,她告訴我,她要搬走了,她一個人走。你到哪里去?我問她,只告訴你一個人,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記得有時間去看看我。我點點頭,會去看你的。

學(xué)校開學(xué)的時候,全校師生都在瘋傳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個父親,強奸了他的兩個親生女兒。這個傳言是可信的,我們輪番跑到菜田對面的電機廠,傳達室的墻面上貼著法院的判決書,判決書上有他犯下的罪行和判決的期限,他被判處無期徒刑。他的大女兒已經(jīng)上中學(xué),小女兒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那個女孩發(fā)育得很好,個子高挑,體態(tài)豐腴,是個留了一級的女生。她們的母親長年病臥在床,哥哥在軍工廠工作,這是一對早熟的姐妹花,個子比一般女孩要高大,雪白的皮膚,漂亮的臉蛋,在校園里,比起一般的學(xué)生,要醒目得多。

父親坐牢以后,大女兒余弘不堪社會上的流言蜚語,下鄉(xiāng)務(wù)農(nóng)去了。聞鵑和余弘是同學(xué),她去余弘家寫作業(yè)時,認識了余弘的哥哥余維。那個時候的余維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正在和一個服裝廠的女孩談戀愛,海燕牌手表都買好了,打算結(jié)婚。見到聞鵑以后,突然對那個女孩改變了態(tài)度,他不喜歡那個女孩的手,她的手骨節(jié)粗大,拇指短小,手背上的皮膚皴得像鵝掌一樣。

聞鵑姐姐放學(xué)后,去他家做作業(yè),他把她的雙手捧在自己的手里,看得癡迷。你的手,多么漂亮啊,像圣母的手一樣嬌美,我要找個畫家,把你的手畫在我的吉他上,抱著吉他,就好像抱著你。他低頭吻她的手背,告訴她,她是多么純潔,你知道嗎,你有多么漂亮,你是一只降落到地上的白天鵝,他告訴她。她搖搖頭。是的,你就是白天鵝。他說得語氣堅定,目光不容置疑。他跟她談貝多芬,說起他的理想,他不想做一個平庸的人,好像他是有使命感的,生來就是要做大事情的。但是,他到底要做什么呢?我問聞鵑姐姐。她說,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他不平凡。

聞嬋去世以后,何大胖子一下子少了兩個人的工資,脾氣日漸刁鉆,對聞鵑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嫌她吃飯有聲音,吃了一碗還添一碗,稀飯煮得像干飯一樣,照這樣吃下去,她們家遲早要給她吃個大窟窿,這些年來,她們家就是多了她這張嘴,才這樣敗落,老天真是不長眼睛,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何大胖子的家,聞鵑是待不下去了,她給余維看她后背上的大片淤血,她的后背幾乎成了青黑色,大腿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瘀斑,屁股上更是沒有一塊好肉。何大胖子說過,打這些地方,才不會傷到自己的手,不然,聞鵑那么瘦,一不小心,聞鵑身上的骨頭,就會戳到她的手。聞鵑不能坐,睡覺不能平躺,要側(cè)身。何大胖子在戲班唱戲的時候,學(xué)來的一套,打小孩不要打傷內(nèi)臟,更不要傷到筋骨,揀有肉的地方,手掐準了,往深里轉(zhuǎn)一圈,小孩的肉是有彈性的,掉不下來。

余維坐在沙發(fā)上擁抱聞鵑,像撫摸巴比娃娃一樣愛撫她,理順她落到前額上的頭發(fā),用拇指輕觸她的嘴唇,感受少女唇上卷曲的線條和細密的絨毛,把她舉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吻她的前額和面頰,伸出舌尖。她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伸出舌尖,他試圖打開她,卻發(fā)現(xiàn)她還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一種悲涼、圣潔的使命感涌上心頭,他對著她的耳朵輕聲慢語:一只白色的天鵝/在河岸上飛行/純潔像天使 /暴雨打濕了羽毛/降落大地/不幸開始/我的熱情似火/溫暖你潮濕的羽毛/歡樂就要來臨/我們比翼雙飛。

在何大胖子下班之前,聞鵑收拾好了自己的書包和幾件衣服。小表哥在生產(chǎn)隊放農(nóng)具的大草房門口,看到一輛沒有上鎖的三輪車,他把三輪車偷偷騎過來。我和弟弟,聞鵑姐姐和她的行李,我們一起跳上三輪車,我們沿著金川河岸,朝余維家一路騎去。

正是金川河水的枯竭期,河床里的石頭,大大小小的,露出了水面。小表哥的三輪車騎得飛快,他和弟弟一路吹著歡快的口哨:“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陽光照耀在河岸邊的石子小路上,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也看不見天空,視線里全是一束一束的光,我們在光束中行駛,仿佛沒有了地面,沒有了天空,只剩下速度和光,還有像光一樣移動的時間,我感到時間還存在著,我們被時間存在著,存在于光速中,速度使我們迎著光,向前,飛行。

忽然,光丟失了,巨大的顛簸之后,一聲巨響,顫動,速度靜止,我們回到地面。準確地說,是我們回到了河床上,我們睜開了眼睛。三輪車在小橋上轉(zhuǎn)彎的時候沖下坡道,失去控制,沖下河堤,卡在河床上大大小小的石塊中。

小表哥依然坐在三輪車上,扶著車把手,回頭看到我們還坐在三輪車上,一臉茫然,神情恍惚,他瞬間清醒,試圖踩了一下腳踏,車輪已經(jīng)被卡死在石頭的縫隙中,顯然,他沒有能力把三輪車騎上河堤,意識到這一點,小表哥從三輪車上跳下來,弟弟也跟在他后面跳下車,他們兩個像兔子一樣,眨眼間,消失在河床上。

我和聞鵑姐姐回過神來,爬下車,拿起她的行李,爬上河堤。橋面離河堤很陡,聞鵑姐姐試著踩了一塊石頭,石頭有些松動,她換了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比較牢固,她爬上岸,接過我手上的行李,拽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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