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 南方的?!?/p>
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去了南方。
你信中說到空氣里海的氣味,使我想起了昆布、海藻、貝殼、牡蠣或魚族身上鱗片和濕滑的黏液。當(dāng)然,還有鹽,潮濕的、在空氣里就飽含著鹽的氣味,使一陣陣風(fēng)吹來,像一匹垂掛在空氣中飛不起來的、沉重的布,沉甸甸的,可以擰出鹽來。
你說,閉起眼睛,就能聞到風(fēng)里帶來一陣一陣海的味道。
我想象著你的樣子,閉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深深吸一口氣,鼻腔里的都是海的氣味。喉管里也是,那氣味逐漸在肺葉里擴(kuò)張,充滿肺葉里每一個小小的空囊,每一個空囊都因此漲滿了,像許多小小的海的氣泡。氣泡上上下下浮動著,像海浪一樣洶涌澎湃著。
你聞嗅到的海洋的氣味,是多么古老的記憶。是的,空氣里嗅覺的記憶,人類的語言和文字最難以描寫的一種感官,卻這么真實地存在著。
【故鄉(xiāng)與童年的氣味】
好多藝術(shù)工作者,是帶著這些氣味的記憶,去寫詩,去跳舞,去畫畫,去作曲,去拍攝電影的。沒有生命的氣味,其實很難有真正動人的作品。
通常藝術(shù)家要出走到無國界的狀態(tài),感官才有了自由,思想才有了自由,沒學(xué)也才有了自由。藝術(shù)家只屬于一個國度,便是感官的國度;藝術(shù)家只有一個國籍,便是心靈的國籍。
某一種意義上,好的藝術(shù)家都是叛國的——背叛他現(xiàn)實的國籍。
你說《詩經(jīng)》主要是米麥雜糧的氣味,《楚辭》就多了很多濃郁辛烈的香花。米麥雜糧五谷,使人踏實平穩(wěn);太多香花的氣味,人的感官便浮動了起來。你開玩笑地說:《離騷》的“騷”是非常嗅覺的感官。
年輕吧,可能有旺盛的、充沛的、不能被拘束的官能上的渴望,隨時要騷動起來。
【 生命一定還有其他可能】
走到哪里,或許并不清楚,但絕不要在原地踏步,在原地停滯不前。
我害怕生命成為固定的模式,接受僵化刻板的習(xí)慣,一成不變。我想從一切熟悉封閉的環(huán)境出走,生命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日復(fù)一日的原地踏步,只會增加生命的腐爛萎縮。只有不斷出走,不斷重新出發(fā),才能保有活潑,健康而年輕的生命力,你也才能感受到真正創(chuàng)造的快樂,感受得到真正的美。
你要勇敢地懷疑你的老師、前輩,包括我在內(nèi),如果他們貪婪于現(xiàn)實生活的安逸,他們的生命已經(jīng)開始腐敗,不可能教給你任何有生命活力的東西,你要大膽勇敢地捐棄他們,離開他們,超越他們,孤獨地走出去。
我們許多純粹觸覺的記憶,好像全然沒有意義,腳趾間的細(xì)沙,牙齒隙縫間的番石榴的一粒子,他們存在著,沒有道理,卻那么真實,沒有這些,生活會變得空洞而虛假。藝術(shù)并不只是看畫展,聽音樂會,高談闊論,藝術(shù)更應(yīng)該是回到自己真實的感覺。
一本談生物的書上說:生命存活,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痛的感覺。沒有痛,生命沒有思考,沒有反省,沒有修正與痊愈,生命也不會健全。
我們討論過,只有視覺,局限在視覺的畫家,很難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有大的突破;同樣地,只有聽覺的音樂,只局限在聽覺的音樂家,沒有生命全面的關(guān)心,畢竟無法創(chuàng)作出打動人的作品。
【 生命是不會有真正的黑暗的】
我何其幸運,可以聽到美的聲音,那些鳥雀的啁啾,那些蛙鳴,那些昆蟲欣悅的叫聲,那些漲潮與退潮時回蕩的水流靜靜的聲音。
我何其幸運,可以看到美的事物,看到一朵野姜花在濕潤的空氣里慢慢綻放,看到天空上行走散步的云一舒卷的緩慢悠閑,看到你眼瞳中充滿美德渴望時的亮光。
我何其幸運,可以嗅到一整個季節(jié)新開的桂花悠長沁人心脾的芬芳,可以嗅到整片廣闊草原飛騰起來的泥土和草的活潑的氣息,可以走進(jìn)結(jié)滿檸檬的園子,閉上眼睛,嗅聞果實熟透的歡欣熱烈的氣味。
我何其幸運,可以觸摸一片樹葉如此細(xì)密的紋理,可以觸摸一片退潮后的沙灘,可以撫摸心愛的人如春天新草一般的頭發(fā)。 我何其幸運,可以品味生命的各種滋味,在一口濃酒里,回憶生命的苦澀,辛酸,甘甜,也在一杯淡淡的春茶里,知道生命可以如此一清如水,沒有牽連糾纏。
生命是不會有真正的黑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