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宇
6月中考過后,我用了一個夏天的時間無所事事。當身邊人的告別因那場離別而顯得毫無氣力的時候,自己便覺得三年的日子,教會我們的不過是愛極恨極的態(tài)度,因而遠不能如沉穩(wěn)之心所呈現(xiàn)的,于靜默的傾訴中,于分離狀態(tài)下微涼的心愛的雙手,成全出最無言但銘心的依戀和不舍。自然,我沒有投入到那些對歲月的告白里,于是也沒有隨波逐流放大自己哪怕是最由衷的感觸,沒有賣弄高歌過去的時光,亦不曾寫下過一句畢業(yè)箴言。
夏的深夜里,濕漉漉的月光融化在一場夜雨中,失眠被無限拉長。頭枕著床,幾次潛進被窩不成,我便靜下來冥想,注視著隔著一層紅木窗外的雙層玻璃上,那雨水的影子。它們一道一道的在窗上孤獨地流淌,然后彼此交集,最終成股隕落,頃刻間我感到視線里有無數(shù)染著夜的藍色的河流如此般上演著消逝的循環(huán),沒有不安卻有著憂愁,像繁盛的記憶那般,于流淌中亦走向著消逝。
2011的夏天,帶著微微的疲乏,開始浸染我非喜非悲的面龐。一場夜雨之后,不曾有彩虹,夏,就這樣與我突兀相對。
書房里擺著許多我日夜渴求吞下的皇皇大著,翻開書時,我便開始出奇地陶醉了,嫉妒并羨慕著梭羅、伍爾芙、川端康成、普魯斯特,這一個個活在過往的憂郁的天才筆下的字句。孤獨的念想,曾幾何時,如我身體中被驀然驚醒的一部分,長久以來如蜻蜓點水泛起的漣漪般的微小動容,此時此刻,終究掀起了些許波瀾了。于是,我開始質(zhì)問自己:孤獨里有自己的真實嗎?我坐在書房里的藤椅上,同漫長的時間面對面,鐘表里的時針轉(zhuǎn)動得那樣的無力,仿佛在重大的思考面前,時間也顯得無奈而蒼白了。所以,我始終無法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檢索到一個答案。
自己是在害怕真實的孤獨,還是在害怕被刺穿的不安的內(nèi)心在某一刻所呈現(xiàn)的惶惑呢?讀過這里,讀過那里,終是沒有答案的。畢竟,這孤獨,已相隨我多年。
7月,我一邊在思索著我指尖流淌過的那些疑問,一邊選擇在大街上走動,漫無目的的穿梭在樹影下斑駁的暗影間。然而時間恰恰選擇在此時經(jīng)營了一個簡單的遇見。
那時的我只不過是行走在歸家的途中,他背著碩大的包,腳踏自行車,從鋪滿陽光和灰塵的馬路上匆匆而過。第一眼的注視我便發(fā)現(xiàn),他,曾是那記憶中的人兒。他面對著我,似乎并未打量出歲月的痕跡,然后那不知是否帶著微笑的神情轉(zhuǎn)瞬就模糊在自行車疾速行駛而去的畫面之中了。熱風(fēng)從我身旁吹過,獵獵作響,袖口里被灌滿了風(fēng),肺腑之中逐漸納入了7月酷暑的氣息和那年7月時節(jié)的記憶。
……
置身在舊樓房的光線里,安詳靜坐,相疊的雙手置于腿上,任由光陰游走,自由來去的思緒穿梭洗禮。那種孤寂之中升騰出的高貴的愉悅的記憶于我而言清晰如昨。五年前,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在經(jīng)歷著一場離別,稚拙的童心在那時無法著陸在燥熱的喧囂中,看透悲傷不能夠如同看透流水般坦蕩。于是我焦急地給歲月貼上標簽,那些堆在角落里的螳螂標本、月季花書簽、水洼里的圓石頭都被我一一收入口袋里,并預(yù)備將它們隨那幾輛搬運家具的大車駛離舊處,抵達新家。
家門外,是那些比我年長的孩子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笑,自有記憶開始,多少次我眼底沉淚,似乎都和這有關(guān)。而今,一個要離開這歡聲的人,自然是不稀罕那些簇擁和慰問的了。彼時,我懷著一份小小的桀驁,照舊安坐在家里,執(zhí)筆潤色那些不堪的文字,還一邊把老式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直到屏幕上布滿雜亂的雪花也不休停。外祖母在忙著些瑣事,但還是唯恐我太過無聊,便把一顆顆悉心剝好的堅果,如同傾灑星星一般倒在我的手心里,我永遠記著那時外祖母的神情,她是有些欲言又止的,但我猜想得到,她是想說,過去她的身旁也有一個如我一樣的孩子,喜歡偎依著親人,偎依著孤獨。
不曾料想的那一刻來得突然也來得平靜。他來了,和平日里一樣,從從容容地走進了我的家門,沒有多余的眼神示意,便走到了我的面前。 那一刻覺得自己應(yīng)是獨處的,潛意識抵觸著外面的一切。于是我用對待陌生人的眼光朝他冷冷地望了一眼,回頭繼續(xù)做自己的事。
“沒想到這么快就要走了啊,以后很難見面了吧”。
“怎么不說話呢?”
“和我們出去玩吧。嗯……?”
偌大的屋子里就他一人自語??吹贸?,他很尷尬。我暗自嘲笑著他,那份冷冷的空寂,如同海水般潑灑到他的身上,我歇斯底里聽著白色的墻反射他的那一聲聲很清脆很悅耳的聲音,心里有著快意。
他也不說話了,從身后遞出一個用狗尾草編織成的小盒子,里面還別出心裁的放置著幾顆大小各異彩色的彈珠。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8顆。
“這是什么?”
“聽說彈珠敲在不同的石頭上會有不同的聲音。這里8顆彈珠,就會有8種聲音”。
說完,他笑了笑,見我一臉疑惑,又補充說:“你忘了嗎?這是我們自制的八音盒。”
我忽然記了起來,兒時在一起玩耍的時候,我們常常將一袋彈珠由高處投落在石頭上,讓彈珠敲擊石頭時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找出能夠發(fā)出不同聲音的8顆彈珠后,收集在紙制的盒子里,我們戲稱那是八音盒。 我便再問:“這狗尾草的盒子又是怎么回事?”這時的他默然不語,像小時候?qū)ハx的問題倍感疑惑那樣搖了搖頭。我低下頭去,開始玩弄起毛茸茸的狗尾草來。
童年的記憶被定格在生命的這一幀上。我接受了他的那個奇怪的送別禮,盡管在搬家之前它便不知去向,于是它不曾伴隨我日后的成長,并讓不少與之相系的記憶的潮汐退卻。
搬家之后,我就再未見過那少年了。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動過聯(lián)系他在內(nèi)的其他孩子們的意愿,但還是怯懦了。時間向前走,我們身上的故事都變得越來越多。試想當一個人懷著忐忑的心情,于久未相逢的人面前提及一段卑微又略顯淺澀的過往,盡管滿心的質(zhì)疑,但還是期待著一切如故吧,但人都是如此,一旦記憶整飭叢生,一旦心靈羽翼豐滿,過往的歲月,也便形如蒸發(fā)在烈日中的一支羽毛,與己無關(guān),更無珍貴可言。
親眼目睹著他從我的眼前閃過,雖有對視,但互相對峙的兩個心靈,已然不再是曾經(jīng)。目送而去的優(yōu)美的身影,親近熟悉,又遙不可及。 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了,于是過去的事情都羞于啟齒了。 若我在你面前揮手致意,笑臉相迎,你卻以一臉詫異,張皇無措的神情以待,那我何以承受這一份默然?
時光回轉(zhuǎn)到另一個過去,冥冥之中,我變得開始相信命運的安排。我甚至覺得太過明亮的記憶的顏色,令自己有些眩暈。12歲那年,我進了一所陌生的小學(xué)。頃刻間我收攏了自己過往中所有的桀驁不馴。在學(xué)校一株株參天的古木里,還有一張張格外刺眼的帶著戲謔的面孔中,我照見了自己的孤獨,它,把我著實嚇了一跳。
我被孤獨害得面色慘白,盡管心懷著小小的倔強,可我仍希望過去的他或是他們,能夠來幫我一把,掃去我的忐忑。但是,這種空頭的念想,只能夠做些許的安慰罷了。
此刻我還是無法習(xí)慣孤獨的,更何況彼時呢?我在一片驚慌當中旋轉(zhuǎn),那一個個行走在綠茵場上的人,我覺得無法視他們?yōu)樽约旱呐笥?。然后我開始了一場場屬于自己的獨行,閱讀、走路、奔跑,所有的所有,都在這孤寂的籠罩之下,找不出半點色彩。也許就是因了孤獨,我變得麻木,竟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宛若整天袖口里塞滿的風(fēng),也是自己的朋友。
感覺好像在世界上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自己:永遠只會坐在角落看看別人熠熠生輝;在街頭行走,也會經(jīng)常被車輛的照明燈照得雙眼難開;在食堂或禮堂里排隊,十分輕易地就被別人排擠出去,被左一個人右一個人撞得四處顛倒。 在越浩大的人流里,我心里反而覺得越無奈空虛,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定量的緊張。
莫名間,我開始試著覺察這種感覺,或許說咀嚼來得更真實一些。我覺得,這所謂的孤獨之癥,應(yīng)該就是如此定義的。
同樣在那年,我寫了一部書。洋洋30萬字的背后,藏著我如泉涌般的疑惑。我不明白我何時寫了這樣的一些文字,我不明白為何一個那樣快樂的童年世界,會包含在這些渺小的句段里,還顯得出奇的淡定自然。這一切,是因為本身就流動在血液里的孤獨造就的,還是潛藏在空氣中的孤獨呢?以前的我無法回答12歲的我。與此同時,我在一片來得出奇耀目的光環(huán)下,笨拙的接受眼前的人流、言語,那一刻孤獨暫時緩緩?fù)W×?,我的身邊簇擁著的不止是面孔了,還有目光。我打量著那些不同角落懷著不同目的的神色,時而溢于言表,時而故作不知。
時間給予我美妙的饋贈。我默默地撫摸著我所擁有的過去。隨著那一年夏天的流逝,走完了小學(xué)時光的最后一年。畢業(yè)考試,每個同學(xué)的成績都優(yōu)異異常,于是分外高興,校園內(nèi)外,家長們和孩子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總是關(guān)于這個漫長的假期的,他們顯出前所未有的幸福。而我,只是趴在教室外的陽臺上,發(fā)現(xiàn)古樟樹的樹葉在陽光下似乎就是一顆顆閃亮的眼睛,我在它們面前擺出或柔軟或慵懶的姿態(tài),它們再洞察人心,想必也讀不出我那時內(nèi)心的感情。
走出校門的那一刻,驚覺自己好像長大了許多。不安和惶恐,已然不復(fù)存在,曾經(jīng)無處安放的情懷,仿佛明白了它們的去向,像是一股股巨大的暗流,紛紛在那一刻涌向無數(shù)個優(yōu)美的薄暮。我已經(jīng)確信,孤獨在我身上駐足過了10余年,但我的孤獨宛如一個靜坐在遠方的黑色少年般,以詭異的語調(diào)夾著血脈的搏動,以風(fēng)的形式,與我靜靜言說。長久以來,我和他靜待時間的成熟,看著憂愁蛻變成老成的感慨,看著沉默的傷口結(jié)痂為過往的顏色。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孤獨并不罪惡,并不可怕。只是它需要一個脆弱的身體和一個堅毅的內(nèi)心,去共同承載它,給予一些淡淡的溫暖,還有溫柔的依靠。我甚至詫異著,孤獨的面目,真和曾經(jīng)陪著我長大的那個少年,長得好像,好像。
內(nèi)心的閘門就此刻打開。像是迎接一個從蒼涼遙遠的地方到來的朋友般,我極盡歡愉的姿態(tài),擁抱著與我遙相言說的孤獨。然后,孤獨的眼淚片片滴落在心的土地上,化成種子,不斷滋生、蔓延。
光陰如此玄妙,穿盡一個人的一生,不多也不少。我一點點地長大,不論將來心靈的面目究竟如何,我知道,有一樣?xùn)|西是不會變的,永遠不會。
14歲如期而至,這個時候我開始越發(fā)喜歡回憶自己美好的過去。在乘車的時候,如果經(jīng)過自己曾經(jīng)的家附近的馬路,便會希望司機能夠從我家門口路過一下,于是坐車出去兜風(fēng)的時候,我常會要求從那里經(jīng)過,而且每每都是選擇在夜晚。黑暗里,星空還有黑暗漫長地臥在回憶的邊緣,呼吸永遠細如蚊聲。如水的月光照亮橫亙在過去與現(xiàn)實之間的荒草與碧石。在每一次簡單的路過中,我都會專注地看著我家的房子,還有門前的那幾棵樹,然后,無數(shù)的情愫開始流轉(zhuǎn)在心田里,無數(shù)歲月的隱喻還有生命的象征,簡直同我夢想中的未來如出一轍。 轉(zhuǎn)眼又是一個三年,我在對過去的顧首中,在一次次與孤獨的親密和對峙中,緩緩走了過來。最終是在這年夏天的最后一堂考試的一卷卷試題里,結(jié)束了三年的所有的喜怒哀樂。果斷干脆,不留痕跡。那時候,烈日把柏油馬路曬得出油,知了聲聲鳴叫,拖長著每一絲燥熱的不安,熱風(fēng)浮動著河岸的柳葉,我順著這些柳條兒獨自行走,一直走到幾公里外的我那曾經(jīng)的家里。
人永遠是依賴于過去的美好的,哪怕我再熟知孤獨的氣息,再習(xí)慣獨自行走的孤獨,我仍然是向往著過去的。我一邊行走,一邊這樣對自己說。但,回到那的時候,我沒有找到一個過去的孩子,于是便無果而終,在原地徘徊了一陣后,悻悻而去。
而后的那幾天,我竟遇見了那個少年,這是一個時間的玩笑。
記得曾經(jīng)讀到過三毛的一句話,“我們不肯探索自己本身的價值,我們過分看重他人在自己生命里的參與。于是,孤獨不再美好,失去了他人,我們惶惑不安”。
我很是喜歡,覺得自己因了這句話開始有堅定了孤獨的理由,于是面對各種聚散消逝亦不再計較,仿佛一夜間釋懷了不少。
現(xiàn)在,我不念及其他,我只是念著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還有那個他贈與我的,消逝在一個我所不知的角落里的,狗尾草八音盒。因為我知道,這八音盒,隱匿在一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中后,一直在我心里演奏著歲月這首孤獨的歌,是它讓我了解了我是如何去念想我的過往,是它喚醒了沉于我心底多年,而又無法察覺的一份份孤獨,而它最終的意義,是讓我在一次次的與孤獨的矛盾的親密和對峙中,實現(xiàn)了與孤獨的融合……
謹此,獻給陪伴我的少年,還有那孤獨的八音盒。愿所有的一切都能在那遙遠的緬懷中,得到新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