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苗 業(yè)余創(chuàng)作小說多年,已在《廣州文藝》、《青春》、《福建文學(xué)》等發(fā)表小說多篇。
一夜醒來,村子鬧了。不是哪家辦喜喪的鬧,也非婦人吵罵的鬧,其實,這鬧也非鬧,卻有幾分滿的感覺。那些草啊,樹啊,田里的稻禾,都被感染了,它們有幾分起興;鳥,還有雀,大的鷹(好久沒見過鷹了),也來湊熱鬧,低低高高地,發(fā)出一陣陣脆的、喳的、銳的叫聲;繞過村子的溪水,前呼后擁,出了村口,還頻頻回頭……孩子們,他們歡快的身影倒沒見到。他們還在床上做夢,這鬧大概與他們無關(guān),這是大人們的事,大人們的鬧。
老童醒來就晚了會兒,站起穿衣,才看到木窗被他閉得緊緊的。那晨起的光,漏不進來,屋里的暗就有些深。老童急急地跨過門去,急急地穿過村子,來到村頭。有人遠遠就看到他,卻沒人打招呼。老童老了,左肩右膀別著,走路時,那心里的急與慢互相牽扯,身子就歪了。有個年輕人意氣跋扈,叫道:“老童,你的鞋讓誰偷去了?!边@聲嚷有如突然炸響的炮,站在村頭坪地的人,紛紛朝老童看過來。如炬目光,就落在他的腳上,大腳,黑褐色,光腳板。那腳板又長又窄,好似梭子。這對梭子,于大庭廣眾下,犁了過來,犁得顛顛簸簸的。
老童老了,這村子活著的最老的人。走到近前,老童喘著氣,胸腔里有拉風(fēng)箱的響聲。老童挪了幾步,一只手終于撐在坪地中央的那株老楝上。有風(fēng)跑過,躁動的苦楝樹葉推推搡搡,難以平靜。那個年輕人不再注意老童的腳,他干脆坐到坪地,跟他靠得近的幾個人也坐了下去。有人從口袋掏出一副撲克,撲克牌一張張蝴蝶樣在草尖上跳舞,隨之而來的叫嚷和唾沫,旋律樣飛了起來。
這邊打牌,那邊一撥中年人蹲著吐煙圈。還有人,各自站著,跟一尊尊雕塑差不多。老童眼睛花了,坪地上的人,到他眼里影影綽綽。他盯著某個人看好一會兒,心里跑出那人名字,沒等對上,那名字又跑沒了。一下子,這里的人,老童一個也叫不出名字來。老童覺得好久沒見過他們,平日他們都往城里跑,那些名字也跟著走南闖北。
老童等著有人開口說事,有人把這鬧打了,把事掏出來。這坪地上的人,都等著說事,可沒人說。有個人過來,跟老童說話。老童拿手搓眼,沒搓幾下,一滴濁淚自眼角滑下。睜開眼,老童還是沒看清眼前的人。那人聲音有些沙啞,老童側(cè)過耳朵,那人問道:“老童,壽鞋做好了吧?!崩贤犌辶?,他的光腳仿佛也聽明白,不由自主痙攣一下。老童沒言語,雙腳往地里抻了抻,土里有沙石,跟他的腳磕磕碰碰。
村頭往上,峰巒起伏,碧翠蔥蘢。有處人形山,伴隨蜿蜒山脈,背靠巍峰,面朝村子,四面八方敞豁通達。這兒是塊風(fēng)水寶地,云游居士時常光臨駐足,觀風(fēng)藏霧落。這人形山中有一片百年風(fēng)水林,雖有損毀,仍挺拔葳蕤,秀美可觀。林子是村子先祖種下的,今天的子孫常年外出,已無遐顧及。
這個早晨,村人們聊起了人形山。村里捎出去的口信,讓進城的村人大吃一驚。夜里,他們做夢,夢相不同,情志盡亂。夢醒時分,大伙紛紛趕往車站,千里迢迢地回來了。那個口信他們老早聽聞,只不過這回千真萬確:土葬取消了,人死后,要進城火化,那骨灰再安到村子公墓里。
坪地上終于有人開口:“公墓建哪兒呢?”有人接過話頭:“人形山百年林”,“百年林下有方空地啊?!边@事似乎不必拿來說,大家心中有數(shù)。坪地上的鬧繼續(xù)著,打牌、吸煙、閑聊,老童無事可做,他背靠老楝,雙眼渾濁。有人說,第一個住進公墓的人有福??!一旁的人應(yīng)和著。老童側(cè)耳,好像聽清了那說話聲,又像是什么也沒聽見。
世上的東西都得有個住所,那居無定所的,就是野鬼游魂,這老童幼時就聽上輩人說過。那上輩人走了,當(dāng)年的懵懂少年,已成耄耋老漢。
老童住在那幢舊木屋里。風(fēng)風(fēng)雨雨,木屋始終是老童的忠實庇所。那年,老童上人形山,林木蔭翠,令人心醉。伐荊劈草,百年林經(jīng)過梳理,愈發(fā)疏朗蒼秀。山林邊緣,老童遇見一株雨季遭烈風(fēng)摧殘而倒的杉木,胸徑足足斗笠大。老童叫人幫忙將倒杉請回家中。綁了紅布條的杉木,四人架抬著繞過村子。村子人知道,老童要用風(fēng)水林的倒杉做棺木了。
木屋前搭起棚子,那棵山上下來的杉木,躺在棚里,形狀安然。棺木匠掄起斧子,斬落聲如裂帛。棺木足足做了一個多月,頭闊尾夾,四塊板木,框出一方容身處,板木沿角刨得“檐飛壁峭”,走近看它,令人心生敬畏。最后一個榫處合上,棺木匠放下斧鑿,一身釋然。幾天后,一番飛紅著黑,那棺木儼然有了生命,靜靜地臥于木屋前。棺木匠走后,老童將棺木移至后廂房。后廂房有扇朝著屋后坡野的門,老童將它打開,陽光裹挾著翠綠紛涌而入,撲打在棺木上。
春夏秋冬,老童光著腳板。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老童挑擔(dān)在山路上飛跑。村子與山外隔著高山溪澗,鹽、油、醬、醋,都靠挑夫跋山涉水,擔(dān)運過來。老童喉節(jié)長突那年,跟隨村人踏上通往外面的山路,腳上穿了早逝的父親留下的舊草鞋。晨昏更迭,半個月后,老童回來了。守在家門口的母親一看,那雙腳光禿禿的,舊草鞋不知去向。
那以后,老童很少穿鞋。蜿蜒山路,年輕的老童光腳拾級,步履輕捷。年復(fù)一年,遠近鄉(xiāng)里都曉得有個光腳挑夫老童。老童挑擔(dān)必經(jīng)過叫桂福的村子,村子藏在兩座峰巒之間。一條向上山道,山高林密,左右盤旋。抬頭間,一簇松枝,朝外伸展,松針背后藍天高遠。轉(zhuǎn)過這棵松樹,豁然開朗,桂福出現(xiàn)在眼前。人剛邁出一腳,就有桂花的暗香游來。老童喜歡在桂福村逗留,桂花樹躲迷藏樣,走著走著,冒出一株來。它們細(xì)碎的花朵,真多啊,人數(shù)不過來。老童常在村中的廊橋上歇腳,廊橋頭有一株老桂樹,芳香馥郁。老童放下挑擔(dān),倚在橋欄上,橋下一溪碧水,自在歡暢。有風(fēng)拂來,有聲滾越,人神清氣爽,已然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年。經(jīng)一路踩踏,老童的光腳板,迎逢自廊橋板隙升騰而上的水氣,實在愜意。
那桂福村有位女孩叫阿英,那年第一次出遠門挑擔(dān),老童離開家一路跋涉,挑了擔(dān)返回到桂福村,已是暮晚。因他第一次出門挑擔(dān),遠遠地落在別人后面。堂叔伯幾人太陽落山前,就抵達桂福了。老童呢,緊趕慢趕,趕到時,村人們已吃過晚飯。叔伯們各自找到歇腳人家。進入村口,老童疲乏至極,實在不想再走。阿英的家就在村口,阿英在吃晚飯,端了盛米飯的碗在廳堂里,邊吃邊翻動晾在竹箕里的白菜干。灶房里燃著松明火,火光暖暖地照出房門,阿英家人走動的身影,長長短短地落在土墻上。那晚,在灶房里,阿英端出一只泡腳木桶,從鐵鍋里舀出滾燙的山泉水。那只漾著火光的木桶,放在老童跟前,老童臉?biāo)⒌丶t了。阿英蹲下來,一手握瓢往桶里添涼水,一手溫婉地在桶中攪動。老童一雙長腳踩進木桶里,心里有泉汩動。
第二天一早,老童挑擔(dān)啟程,出了桂福,才看見自己的腳板光著,那雙舊草鞋被他忘在阿英家里。
光陰轉(zhuǎn)流,老童成了阿英家的???。那一日,老童挑擔(dān)路過桂福,天色已晚,他借宿在阿英家里。第二天晨起,老童挑著擔(dān)子走出老遠,觸撫貨擔(dān)時,見布袋里擱了雙布鞋,鞋底針腳綿密,鞋形廓然大氣。老童找處陰涼,放下?lián)?,采蒿草擦凈腳板,試著新鞋,穿上,又脫下,脫了,再穿好,穿好了,再脫下。老童光著腳板,那布鞋被他放在擔(dān)里,啟程歸家,跋山涉水。
后來,阿英嫁給老童,洞房花燭,老童取出那雙布鞋。阿英不知老童藏了鞋,又嗔又喜,兩人高興地落下了淚。阿英一手好鞋藝,納的鞋一雙比一雙秀實。老童穿上阿英納的鞋,沒走幾步,就脫下,脫了穿,穿了再脫。阿英沒怪老童,老童依舊帶著阿英做的鞋,一雙光腳板,從山里走出山外,由山外回到山中。路上,老童還經(jīng)過桂福村,那些桂樹送來沁人香氣。老童走進阿英的娘家,灶房的火光將他的身影映得長長的,木桶里滾燙的山泉,多了幾分親近。老童撂下?lián)?,吃上松軟瑩潤的米飯,雙腳從木桶提起,挨上鋪了厚實稻草的床鋪,酣然大睡。
先是母親,再過多年,阿英也離開老童,到另一世。母親過完八十壽辰,那年冬至,躺在床上睡了過去。阿英,七十五歲吧,那日,她在木屋里納鞋底(老了,她還愛做鞋)。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過午時分,她叫老童:“我有些困,你抱我上床吧?!崩贤瘧?yīng)著,走過去,抱起她來。她睡下,老童替她蓋了被。午后,老童過來喊她,阿英已經(jīng)走了。老童鼻頭有些酸,睜著眼,眼光模糊了。他摸索著幫阿英穿上壽鞋,那壽鞋是女兒預(yù)備的,擱在箱底,新嶄嶄的。
女兒惦記著老童,好幾次要給老童做壽鞋。村子有做壽鞋的習(xí)俗,還有棺木,那鞋置于棺中,活著的那人,心便安了。老童沒接納,那雙光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村子四處走。那一年,村子往山外開個豁口,再往前,公路接了過來。那條蜿蜒石板路,隱入暮靄晨露,倒被人們漸漸淡忘了。
老童不再挑擔(dān),山里的田等著他。老童的雙腳頂過一副耙犁,春來暑往,那雙腳在田里騰挪。田地認(rèn)得它們,它們一到,田水嘩啦,山中的鳥雀,也來趕熱鬧,飛上飛下。老童的秧插得好。那年春天,老童到鄉(xiāng)里趕集,半路上,有一丘大田,三四人在插秧,手腳利索,水起苗立,過路人不禁駐足喝彩。田中人認(rèn)得老童,那人有意跟老童比試,高聲喊老童下田去。老童一看日頭尚早,挽挽褲腳,下田了。老童獨站一隅,前后左右看中間,眨眼間,人退秧進,秧禾在水土中寫出一個接一個“田”字,那路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老童在水田邊角直起身,抬眼看,跟他比試的人還在田中央。
老童的光腳也博得過山外人的掌聲。那年,老童到鄉(xiāng)里開大會。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代表來,老童光著腳坐在會場里,會開到一半,有人喊老童上臺。那人喊了兩遍,老童才聽清。老童光著腳撲通撲通地上到臺前,那人遞給老童一張紅獎狀。老童接過來轉(zhuǎn)身想走,沒想那人讓場上的人鼓掌,這下老童才聽清,臺上的人正說他的光腳。老童低頭看自己的雙腳,那腳上還沾了泥巴。
走親戚,老童也光腳。那年冬日,下了雪,山那邊有親戚做壽。老童挑著禮擔(dān)出發(fā)了,出村口,老童就脫下阿英讓他穿上的鞋,光腳踩在雪地里,一路趕到親戚家。那親戚遠遠見老童一雙鞋摞在挑擔(dān)上,光腳踏雪而來,有意怠慢。老童卻也隨便,腳踩雪泥上了親戚家廳堂。放好禮擔(dān),徑自坐到屋院里的烤火堆前,雙腳架上柴禾,泰然愜意。第二日,大雪封路,八方親戚無人敢返,老童收了親戚的回禮,一個人赤腳踩入積雪,逸然而回。
女兒又回來了。
女兒進村時,老童還在村頭的老楝樹下。坪地上,年輕人大聲叫嚷著甩牌。有幾個稍年長的,準(zhǔn)備鋤頭、鐵釬,一把鋤頭和鐵釬木柄上扎了兩大圈紅紙,紅得奪目。村人正午要上到百年林下方那塊寶地,縛了紅紙的鋤頭挖下,村里的公墓就算找到了地方。
村人沒喊老童上山,老童明白自己上不了山,最后一次上山,已過好多年。年輕人終于停下甩牌,有人朝老楝樹下點燃三炷香,一時樹影婆娑,青煙繚繞,一掛鞭炮炸響過后,那撥人相跟著往山上去。一晃,坪地只有老樹和老童。老童返回時,看見了女兒。女兒穿雙皮鞋,走在村路上,發(fā)出“咚咚”聲響。老童見女兒往一丘田里走,女兒找準(zhǔn)一棵稻禾,摘下一蘗。她揣著那管稻莖回到村路,往村頭過來接老童。老童聞見女兒懷里稻莖的氣息,絲縷青香,十分清凈。老童沒有言語,他知道女兒又想拿它丈量自己的腳板。那雙壽鞋,果真到該做的時候了!老童停下步子,回頭望向人形山,山上有云蓋著,緲緲幻幻,真真切切。
女兒回來后,進城做生意,打工的三個兒子也回來了。他們商量著給老童做壽,今年秋天,老童八十大壽。
離秋天還遠,兒女們走了,走向山外的世界。熱鬧的木屋,復(fù)又靜寂。村里那些回來商討公墓開址的人,也都走了。村子像個客人來了怕生躲到一旁的小孩,客人走后,孩子出來了,又有了可愛的面容和活潑的天真。那可愛和天真,老童讀得懂。老童搬了張矮木凳,坐在屋院門前,看著日光緩緩地流過村子,日光流過之后,村子就格外清楚了。老童是知道那個清楚的,那綠綠得快滿盈出來,還有溪水、田畦、坡野、高樹,一切都有了豐盈而滿實的形狀。老童揉了揉眼,目光有些模糊。老童干脆闔上眼,他明白越過那界模糊,那清楚自然一望鋪開,無遮無攔,廣闊無邊。
秋天說到就到。田里的稻子收割上來,老童的壽辰就到了。老童仍光著腳下田割稻,他割得慢,一丘田,割上大半天。稻穗搖搖晃晃在他手中捋住,鐮刀躲在稻葉下面,好一會兒,谷禾才栽了。谷子結(jié)得滿,掂在掌心,沉得踏實。布袋張開來,吞了大半袋子,老童弓開兩腿,光腳板吃進土里,谷擔(dān)緩緩起來。兒女們也回來了,他們埋怨父親一大把年紀(jì)還下田割稻。兒子說,那幾丘田,巴掌大,送人種算了。女兒端來熱水,欲給老童洗腳。女兒說,父親跟她進城住好了,到城里去,也有個照應(yīng)。老童沒說什么,院子里曬著剛從田里割回來的稻谷,金燦燦的。
老童的八十壽辰,給村里增添了熱鬧。村里不少人回來給老童祝壽,老童呢,心里過意不去,見人來了,就說擔(dān)待不起。他握著來人的手,好一陣寒暄,真是好久沒這樣的盛情了。來人高興啊,他們見老童穿上鞋了。過去,老童從不穿鞋的,孩子們還為老童不穿鞋煩憂呢。他們問自己的爹媽,爹媽只好應(yīng)道,那你要去問老童啊。
生日過后,老童穿著鞋在村里走。走著走著,老童坐下來,一手脫了鞋,讓腳板透透氣。透好氣了,再穿上鞋接著走。
有一天,老童遇見石頭的爹。老童好久沒見到石頭了。石頭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小時候常常往田里、河里扔石子。石頭爹告訴老童,石頭外出打工,兩三年沒回家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冬至。老童坐在村頭的老楝樹下曬太陽,有幾個人從村中走來。老童揉揉粘了眼屎的雙眼,看清是石頭爹他們。石頭爹手中捧著個陶罐子,罐子里倒豎著一雙鞋,邊上的人扛著鋤頭、鐵釬什么的。石頭爹他們繞過老楝樹,朝人形山上去。
老童好些日子后才知道,那天他在村頭看到的陶罐里的鞋,就是石頭穿的。石頭的人呢,永遠回不來了。那時,已春暖花開,村子里溪水淙淙聲響。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