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詞貴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所以詞的結(jié)尾是極重要的,好的結(jié)尾要余韻裊裊,宕出遠神。但有些詞開端便突兀而起,出奇制勝,意蘊無窮,誘人探其源頭。梁啟超在《飲冰室評詞》中說:“歐陽修(引者注:應為馮延巳)《蝶戀花》‘誰道閑情拋棄久、稼軒《摸魚兒》起處從此奪胎,文前有文,如黃河伏流,莫窮其源?!绷菏蠌脑u論歐、辛詞中提出“文前有文”、“莫窮其源”之說,極精辟,總結(jié)了唐宋詞人在詞的發(fā)端即力求含蓄蘊藉的藝術(shù)經(jīng)驗,豐富和發(fā)展了古代詞論,對詞人創(chuàng)作與讀者欣賞都有指導意義。下面擷取幾個“文前有文”、“莫窮其源”的例子,與同好者共賞。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南唐詞人馮延巳《鵲踏枝》詞云:“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边@首詞抒寫長期郁結(jié)在詞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閑情”,并藉以營造出一種個性鮮明的情境。開篇“誰道閑情拋棄久”,起勢突兀。句中“閑情”,是一種來之無方又難以擺脫之情,作者沒有明白指出,但從詞的后文“惆悵”、“瘦”、“愁”、“獨”等詞語看,詞人的“閑情”,其實包蘊著孤獨、寂寞、惆悵、愁苦等強烈、深永情感,把他折磨得憔悴、消瘦。起句為反問,似有人誤解他早已將閑情拋棄,詞人便以反問作答:誰說我已把閑情拋棄很久了?“拋棄”,正表明詞人努力掙扎、想擺脫、拋棄這種閑情而不能?!熬谩?,則強調(diào)其不能解脫之久、掙扎之久。前加之“誰道”,既是反問,同時又見出詞人難以道出、也無人可解的心靈之劇烈痛苦,又表達其努力徒然落空的出乎意料。因此,這起句直如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震驚;又如黃河伏流突然涌出,不知其源,造成懸念,誘人索解。開端發(fā)問之后,筆勢稍緩,但筆筆都是對起句的呼應與發(fā)展。上片寫每到春來,惆悵依舊,日日花前病酒;攬鏡自照,見容顏瘦損,雖驚心而猶不悔改。這都是閑情揮之不去的具體描寫。下片起句宕開一筆寫春景,并未抒情,但這萋萋青草、纖纖柳條,正是極易牽動乃至象喻詞人綿遠纖柔閑情的景色。繼之寫新的憂愁年年有,也是于舊的閑情上增添,是上片的推進。這里“為問新愁”的疑問,正同開篇的反問呼應。結(jié)拍兩句,寫詞人滿袖風寒在小橋上獨立,直到平林上新月升起,行人無蹤,這十四個字人景合寫,情融景中,將詞人孤零無依,寂寞凄苦之情表達得形象而含蓄。全詞發(fā)端的莫測其深與結(jié)尾的余韻不盡,可謂清代陳洵所說“結(jié)與起應,神光離合”(《海綃說詞》)。唐圭璋論此詞起筆云:“此種起法,是從千回百折之中,噴礴而出,故包含悔恨、憤激、哀傷種種情感,讀之倍覺警動。”真是破的之論。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詞云:“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彼翁骈_寶八年(915),宋軍攻破南唐國都金陵(今南京),李煜出降,被俘到汴京(今開封),封違命侯。據(jù)說他在生日七夕于寓中作樂,又作《虞美人》詞,中有“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宋太宗便用牽機藥把他毒死。所以,此詞可說是李煜的絕命詞,抒寫亡國的深悲巨痛。此詞上下片都采用自問自答旬式。起筆“春花秋月何時了”,奇語劈空而下,問得出奇。詞人怨問蒼天:春花秋月,年年花開,歲歲月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完了呢?“春花秋月”,是美好的景物,一般人都是欣賞不已的。詞人竟然見而心煩,厭其無盡無休??梢娫~人由一國之主跌落為階下之囚,失去了自由、歡樂、尊嚴,也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由此引發(fā)極度悲苦之情,乃至對人生完全絕望。詞人的慘痛經(jīng)歷,以及他的深深感受到人的命運巨大變化,人的生命短暫無常,都蘊蓄于這一問中。首句問天,次句問人?!巴轮嗌佟敝械摹巴隆?,自然是指他在南唐國當皇帝時的事,但這一切美好的事情、日子,都沒有了,像煙云般消逝了,所以他不堪回首,最怕看見春花秋月。清代陳廷焯評此詞:“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云韶集》卷一)近代王國維日:“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人間詞話》)此詞確是血淚凝成的文章。俞平伯先生評此詞開篇:“奇語劈空而下,以傳誦久,視若恒言矣。日日以淚洗臉,遂不黨而厭春秋之長?!?《讀詞偶得》)唐圭璋先生論曰:“起句,追懷往事,痛不欲生;滿腔恨血,噴礴而出;誠《天問》之遺也。”(《唐宋詞簡釋》)又云:“問春花秋月何時可了,正求速死也?!?《詞學論叢·屈原與李后主》)對此詞起句濃厚的感傷與豐富的意蘊作了精切的評價。
有-隋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蘇軾《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時在巽亭》詞云:“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贝嗽~作于元祐六年(10g1),時蘇軾由杭州知州召為翰林學士承旨,將離杭州赴汴京。參寥子,即僧道潛,於潛(宋杭州屬縣)人,俗姓何,著名詩僧,與蘇軾肝膽相照,友誼甚篤;當時住在杭州智果精舍,常陪蘇軾觀潮。是年三月六日,蘇軾在杭州東南的南園巽亭見到海潮,想到即將與參寥相別而作此詞,當日參寥不在巽亭,故題中言“寄參寥子”。蘇軾是因為受到新舊兩派的夾擊,無法立朝,才申請外放來杭的。此詞向知己友人傾吐自己心中極深重的矛盾心情。上片借寫巽亭所見錢塘風物,表明他無意計較功名利祿;下片抒寫他與參寥的深厚友誼,表達他歸隱之后,惟以晉朝羊曇與謝安的生死之交相期。全篇寫景、用典、議論、抒情融于一爐,感慨深沉,蘊含人生哲理。開篇“有情風”兩句,突兀而起,寫他在巽亭所見的錢塘風潮萬里涌來,又倏然退去,筆力雄放,氣象壯闊,真有席卷千軍之氣勢。近代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熱烈評贊說:“突兀雪山,卷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shù)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杰?!钡屑氁魑?,“有情”與“無情”的對照及“潮來”與“潮去”的感嘆,可以領(lǐng)悟詞人表面是寫風潮之來去漲落,卻暗寓著豐富深邃的意蘊。在蘇軾看來,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執(zhí)政后,本來大好有為的政局,卻因舊派諸人偏執(zhí)僵化,不問是非,互相爭斗,很快就葬送了,正如這江潮來勢洶洶,去也匆匆;而人世間的盛衰禍福瞬息變幻既“無情”,也無常,就像風潮那樣絕情歸去,彼毫無依戀,人則不可阻遏。因此,這兩句看似雄放豪宕,其實感慨深沉,無限蒼涼,真是比興婉曲,意蘊豐厚,令人玩味不盡,亦可謂“文前有文”,“是從千回百折之中,噴礴而出”。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辛棄疾《摸魚兒》詞云:“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
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贝嗽~作于辛棄疾四十歲時,即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暮春。上片主要寫春意闌珊,下片主要寫美人遲暮。表面是借傷春抒發(fā)作者個人遭遇的感慨,實際表現(xiàn)他對南宋政治黑暗腐敗、奸佞當權(quán)打擊愛國志士、王朝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擔憂與怨憤。全篇風格,于婉約流麗中極沉郁頓挫之致,是辛詞的代表作。此詞開篇也是“文前有文”。“更能消”三字,暗示前此已有風雨襲擊春色,如今已是暮春天氣,這片凋敗的春色再也禁不起幾次風雨的摧殘了。次句無可奈何地感嘆春天真就這樣匆匆地歸去了。這里的風雨、春色,有豐富、深邃的比興寄托意蘊。作者無限惋惜、哀傷的,絕不僅是大自然的春色,而是自己浮沉不定的遭際命運,更是風雨飄搖的南宋王朝。因此,這用問句的開篇筆勢突兀,出奇制勝,扣人心弦!正如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所評:“起句‘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zhuǎn)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p>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
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詞云:“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一杯酒,問何似,身后名?人間萬事,毫發(fā)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自鷗盟?!鳖}中“壬子”,指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這一年春天,辛棄疾在經(jīng)過十年落職家居的生活以后,出任福建提點刑獄。是年底(1193年2月),由三山(今福建福州)奉召赴臨安(今浙江杭州),當時正免官家居的陳峴(字端仁)為他餞行,這首詞是在宴席上作的。通篇感時撫事,強烈地抒寫作者悲憤、幽恨,其中有憂慮國家危殆而自己不能建功立業(yè)之恨,也有自己如屈原般的高尚情操志節(jié)卻無人理解之恨,還有與新結(jié)交的知心友人的別離之恨,寫得沉郁蒼涼,跌宕頓挫,非常感人。開篇兩句,就如熾熱的火山熔漿,從作者胸中噴薄而出。作者不只傾吐“恨”,更是“長恨”,又連疊兩個,加一“復”字,表明恨之深巨,恨之綿長無盡。這一句可謂語直意曲,言簡意賅。辛棄疾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奉表歸宋,將近三十年中被趙宋朝廷猜疑,不得重用,反而屢受壓制、打擊乃至誣陷迫害,他要北伐中原統(tǒng)一祖國的壯志無法實現(xiàn),他怎么能不朝夕擊唾壺、拍欄干、舞長劍、仰天長嘯,宣泄出他的滿腔怒火呢!所以這陡起的一句,蘊蓄著近三十年來的委曲,牢騷,怨恨,悲憤。恨如此深重綿長,在餞席上不能盡言,所以詞人要用極精煉的語言,把它“裁作短歌行”。“短歌行”是古樂府相和歌辭中的《平調(diào)曲》名,多用作飲宴席上的歌辭,作者信手拈來,自然而巧妙地點出題面“席上作”,“長恨”與“短歌”對照強烈,顯示長期郁積的恨,不得盡言而又不能不言。清代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一評:“怨憤填膺,不可遏抑?!边@不可遏抑突然噴出的起句,同樣是“文前有文”,源流深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