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揚劍
熙寧六年(1073),蘇軾年近不惑,任杭州通判已期年。錢塘自古繁華,比起十六年后頂著“兩浙西路兵馬鈐轄龍圖閣學士”的官銜出任杭州知州來說,此時身為知州副手的蘇軾“優(yōu)游卒歲,且斗樽前”(《沁園春》),作詩紀行。
《陌上花》為蘇軾在臨安提點時作,小序曰:“游九仙山,聞里中兒歌《陌上花》。父老云:吳越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以書遺妃日:c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用其語為歌,含思宛轉,聽之凄然,而其詞鄙野,為易之云。”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陌上山花無數(shù)開,路人爭看翠軿來。若為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后風流陌上花。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教緩緩妾還家。
臨安是吳越王遺跡所在,九仙山,在臨安縣西,曾是葛洪、許邁煉丹之地。蘇軾有《宿九仙山》一詩贊此間仙境堪比桃源,游山時聞鄉(xiāng)里小兒唱歌謠,可能是因為用吳語歌唱,子瞻是外鄉(xiāng)人聽不太懂,覺得歌詞鄙野就重新為之填詞,另有記載此為“清平調”歌詞。現(xiàn)在已無法聞得當時婉轉動人的曲調,但是僅從“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一句便能感知濃郁的相思之情。歌謠背后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吳越王妃每年寒食節(jié)都要回臨安省親,有一年直至春色將老、陌上花發(fā),王妃還沒有歸來,吳越王錢鏐很是思念,便寄信呼喚王妃早日歸來,信中的其他內容早已消散,唯有這九個字含蓄委婉,飽含深情,隨時間沉淀留存下來。這里有對美的贊嘆,還有在急景流年中心靈敏感的悸動,面對良辰美景、如花美眷而發(fā)自內心的憐愛。春天是一個生命力躁動勃發(fā)的季節(jié),在這個季節(jié)里開遍隴頭陌上的鮮花,給心靈帶來微妙的觸動,梟雄如錢鏐者亦不能免。清代王士稹評價道:“二語艷稱千古。”(《帶經(jīng)堂詩話》卷九)這種“艷”絕不是蘇子所言的“鄙野”,是言辭的娓娓道來中感情的濃墨重彩。蘇軾重新填詞,把握住了情感的焦點。蘇子游九仙山時正值農(nóng)歷八月,花開繁盛蝴蝶飛舞,借詩詠懷感慨錢鏐一世英豪,成就吳越王國,傳國百年后終歸降于宋。江山仍在物是人非,讀此詩如聞其歌,使人凄然。生前的榮華富貴,皆如那草頭露、陌上花,轉眼即消逝“風流云散”(王粲《贈蔡子篤》);死后留下的美好名聲,也全如那路邊的花朵,很快就會凋枯謝落?!笆刮矣猩砗竺?,不如即時一杯酒”(《晉書?張翰傳》),一切塵世的虛名浮利都逃不過時間,遠不如丈夫想念妻子釀成的一句話,反而流芳百世。
冷冰冰的史書中的吳越王錢鏐是一個“少拳勇,喜任俠,以解仇報怨為事”(《舊五代史》卷一三三)的俠士,一個不受偽命、忠于朝廷的將領,一個窮奢豪享、妄自稱王的狂人。傳說錢鏐衣錦還鄉(xiāng)時,盡造華屋、錦衣覆蔽,蘇軾《錦溪》詩云:“楚人休笑沐猴冠,越俗徒夸翁子賢。五百年間異人出,盡將錦繡裹山川?!备毁F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如今錢鏐大張旗鼓的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卻令其父避之不及并告誡說:“吾家世田漁為事,未嘗有貴達如此,而今為十三州主,三面受敵,與人爭利,恐禍及吾家,所以不忍見汝?!碧K子一生顛沛流離、坎坷多難,何嘗不想宦途騰達、光耀門楣,無論多么蠻荒偏遠的流放地,他都克己盡忠、不畏權奸為民請命,可惜終究“飄渺孤鴻影”而“有恨無人省”(《卜算子》)。
錢鏐出身貧寒,雖勇猛善戰(zhàn),但是讀書不多?!度圃姟肪戆似湫髟疲骸昂靡髟?,通圖緯學,喜作正書?!陛d詩二篇:
三節(jié)還鄉(xiāng)兮掛錦衣,碧天朗朗兮愛日暉。功成道上兮列旌旗,父老遠來兮相追隨。
家山鄉(xiāng)眷兮會時稀,今朝設宴兮觥散飛。斗牛無孛兮民無欺,吳越一王兮駟馬歸。
《巡衣錦軍制還鄉(xiāng)歌》
讀之頗有劉邦還鄉(xiāng)作《大風歌》的豪情壯志。《湘山野錄》記載當時父老不解此歌,王復以吳音歌云:“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依心子里?!彪m不知是否確有雅風兩版,但是改為俗語后多少有點蘇軾所“鄙野”的味道,不過歡喜激動之情溢于言表,遂為“狂童游女”傳唱至今。
另一篇就更奇特了,名曰《沒了期歌》,有一軍士在公署的墻上題“沒了期,沒了期,營基才了又倉基”,管事者怒向武肅王稟報,王不僅不怒反而續(xù)詩云:
沒了期,沒了期,春衣才了又冬衣。須將一片地,付與有心人。黃河信有澄清日,后代應難繼此才。傳語龍王并水府,錢塘借與筑錢城。
吳越王當朝時,好大喜功、大興土木,軍中有怨發(fā)泄于壁,不料被王得知,“沒了期”三句是錢鏐對軍士的戲言,營造之事如春去冬來般正常,不必抱怨沒完沒了;后六句則是錢鏐憂國憂民的心聲,人才難得,他知人善任,發(fā)掘出了賢人如高彥、羅隱,后者時為錢鏐參佐,好譏諷,與王唱和敢戲言錢鏐未發(fā)跡時“騎牛操挺之事,謬亦怡然不怒,其通恕也如此”(《舊五代史》);錢塘江海潮泛濫,錢謬建起“廣郡郭周三十里,邑屋之繁會,江山之雕麗,實江南之勝概”(《舊五代史》)。王士稹又說:“武肅王目不知書,然其寄夫人書云:‘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不過數(shù)言,而姿制無限,雖復文人操筆,無以過之。……五代時列國,以文雅稱者無如南唐、西蜀,非吳越所及,賴此一條,足以解嘲。”(《帶經(jīng)堂詩話》卷九)相比《全唐詩》著錄的二篇詩作而言,便知神韻派王漁洋對“陌上花開”句的如此高評并不為過。
蘇軾對武肅王似心存一份惺惺相惜之情。熙寧十年十月戊子(二十六日),杭州知州趙抃請求朝廷為吳越國王錢鏐建表忠觀,早已離開杭州改知徐州的蘇軾作《表忠觀碑》,銘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于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挺大呼,從者如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有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jié)。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欒。歲時歸休,以燕父老?!?/p>
一氣呵成,讀來酣暢淋漓,吳越王之忠勇盡得彰顯。吳子良謂只“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四句,“便見錢鏐忠勇英烈之氣,閃爍乾坤”(《林下偶談》卷三)?!侗碇矣^碑》成于宋元豐元年(1078)八月,原刻在杭州錢塘錢氏墳上。明代王世貞從書法角度跋曰:“《表忠觀碑》,蘇文忠公撰并書。結法不能人《羅池》老筆,亦自婉潤可愛。銘詞是蘇詩之佳者?!?《弁州四部稿》卷一三六)“羅池”指蘇軾另一幅石刻真跡《羅池廟迎享送神詩碑》,代表了蘇子書法藝術的兩種風格。
婉潤可愛的還有前文所述的《陌上花》?!啊S四娘家花滿蹊,詩并不佳,而音節(jié)夷宕可愛。東坡‘陌上花開蝴蝶飛即此派也”(施補華《峴慵說詩》)。蘇子“不經(jīng)意”地作詩成就了此類詩的清新可人,余音裊裊。蘇軾另有《江城子》也用“陌上花”的故事,“……陌上花開春盡也,聞舊曲,破朱顏?!痹~前序云:“陳直方妾嵇,錢塘人也。丐新詞為作此。錢塘人好唱‘陌上花緩緩曲,余嘗作數(shù)絕以紀其事矣?!笨芍督亲印吩~作于《陌上花》三絕句之后,且不僅九仙山里人傳唱“陌上花”歌謠,錢塘地區(qū)可謂人盡皆唱?!肚嗄嗌徎ㄓ洝肪砥哂涊d“子瞻因直方新喪正室,而錢塘人好唱陌上花緩緩曲,乃引其事以戲之”,可惜,陳直
方的緩緩曲只能對著新冢而唱,喚不回陰陽相隔的妻子。
蘇軾以前,使用“陌上花”一詞的詩作不多,然自蘇軾作《陌上花》三首絕句后,其妙筆一揮忽如一夜春風,吹得“陌上花”開遍詩壇,和作不斷。其學生晁補之連和八首,小序云“事見蘇先生詩”。前四首云:
郊外金瓶步帳隨,道邊游女看王妃。內官走馬傳書報,陌上花開緩緩歸。
朝云暮雨山頭宅,暖日睛風陌上花。絳幕何妨行緩緩,送春歸盡妾還家。
娘子歌傳樂府悲,當年陌上看芳菲。曼聲更緩何妨緩,莫似東風火急歸。
荊王夢罷已春歸,陌上花隨暮雨飛。卻喚江船人不識,杜秋紅淚滿羅衣。
(《雞肋集》卷第二十)
晁補之詩文詞俱佳,尤樂府詩備受歷代文士賞識,和蘇詩文頗多。組詩圍繞王妃歸省的主題,反復吟詠,游女戀鄉(xiāng)思君的矛盾心情緩緩鋪敘于筆端,王士稹贊日:“工妙不減蘇軾之作,勘稱雙絕。”(《香祖筆記》卷十二)“二公詩皆絕唱,人樂府即《小秦王調》也?!?《帶經(jīng)堂詩話》卷九)
宋人王庭珪《題羅疇老家明妃辭漢圖》云:“陌上花開大堤暖,細雨春風歸緩緩。寧從禁御落風沙,長路漫漫碧云斷?!?《兩宋名賢小集》卷一九五《廬溪逸稿》)明妃一去不返,飄零孤寂真如陌上花一般隨風逝去,不知歸期。此處的“陌上花”與錢鏐盼王妃歸來本事無關,運用在另一位王妃身上,更添凄苦哀婉。類似的借花詠史的還有金代趙秉文的《楊妃墓》:“灼灼陌上花,青青路傍草。人心任榮悴,過眼無丑好。馬嵬三尺墳,西出劍門道。……”(《滏水集》卷第六)。元代方回有“……錢王陌上花猶好,蘇小門前柳未殘。革故鼎新誰料得,舉安天下勝偏安?!睂⒛吧匣ā㈤T前柳等自然景物融入到熙寧年間新政的政治背景中,讓人不禁懷想改革中蘇軾等志士的經(jīng)歷遭遇(《用夾谷子括吳山晚眺韻十首》其七,《桐江續(xù)集》卷二十一)。南宋遺民詩人謝翱不僅評價蘇軾《表忠觀碑》,自己也有《吳越王妃歸朝》組詩,其二云:“宴罷朝辭生局促,詔賜離宮作湯沐。先王蒸嘗澤有差,上恩許歌陌上花?!逼湓娗靶⌒颍骸板蚤_寶九年三月隨王入朝”(《唏發(fā)集》卷一),開寶年已入趙宋,吳越國第五任國王錢俶當朝,也是吳越國歷史上最后一任君王,此“吳越王妃”非彼“吳越王妃”,謝翱所吟錢鏐孫錢俶納土歸宋事,“上恩許歌陌上花”透露出降服者哀傷的心態(tài),如今的“陌上花”不再有曾經(jīng)先祖歌詠時的心安,而是一絲對故國、已逝家園的祭奠。
至此,可發(fā)現(xiàn)蘇子筆下的“陌上花”釀化成為一種特定的意向,指向游子的內心,表達一份歸來兮的愿望或者是欲歸而不得的悵惘抑或是歸去來兮的自問,如:
憶昔東坡老,曾吟陌上花。我今歸故里,卉木正光華。(宋?姜特立《歸鄉(xiāng)》,《梅山續(xù)稿》卷十五)
鳴鳩肯停喚,誰測陰晴驗。欲問陌上花,花枝無絕艷。(宋?董嗣杲《雨飲無肴》,《廬山集》卷二)
筆者按:蘇軾吟唱“陌上花”時未至黃州,尚無東坡之號,但是蘇子的盛名似乎“剝奪”了錢鏐的原創(chuàng)權。吳越王寫信時值暮春,花期已至,姜特立“歸鄉(xiāng)”時“卉木正光華”,一派欣欣向榮,烘托詩人激動的心情。董嗣杲在雨日獨酌,寂寥難耐,身邊似無“卷簾人”,“欲問陌上花”,卻發(fā)現(xiàn)花枝頭連花也凋零,不再依舊。
萬古聲名供敝帚,九州意氣付浮查。同來蓬沓于潛女,一笑長歌陌上花。(宋?洪咨夔《還自益昌道得張伯修詩次韻》,《平齋文集》卷第三)
路旁柳如此,陌上花依然。數(shù)年束強項。一日舒聯(lián)拳。(略)(宋?洪咨夔《山行紀事》,小序云:“至節(jié)后兩日,侍老人訪岳林精舍,晚過真君觀,小飲還宿澄維那房,厥明登九仙山,晚取道陌上花里而歸。”)
筆者按:洪咨夔兩首氣勢磅礴,滿紙老當益壯、伏櫪千里而壯志未酬的感慨,陌上花于豪邁的情懷之中更顯婀娜、襯托英雄心中的柔情。后首稱此里名為“陌上花里”,蘇詩中未明言,不知此名盛于錢鏗還是蘇子?
清人詩歌繼承多開創(chuàng)少,在讀史、讀前人詩作的同時將題材、素材重復吟唱,詠史意味濃厚。如李兆洛《吳越王衣錦還鄉(xiāng)圖》詩云:“芒碭歌風亦有臺,酒酣清淚欲沾衣。何如陌上花開日,一曲春風緩緩歸?!?《養(yǎng)一齋集》詩集卷二)汪由敦《表忠觀》詩云:“陌上花開緩緩歸,歌聲已斷昔人非。青萍無復村農(nóng)薦,芳草空留羽士悲?!?《松泉集》詩集卷二)有趣的是清代大藏書家勞格的《訪宋錢氏書藏歌》,勞格家中藏書豐富,自題藏書室名“丹鉛精舍”,為清代著名藏書樓之一,本詩大約是勞格收到一種錢氏宋本,興致而發(fā)所題。全詩七言三十二句,述眉山東坡及吳越王錢鏐的故事:“情遷事往移心神,陌上花開又晚春。善本流傳何可見,鐵券玉冊問漁人。”“書城墨妙已千古,韻事今猶播藝林?!?《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四十八)??芍^化古典入新題。清代女詩人輩出,不讓須眉。常熟閨塾師歸懋儀,與著名女詩人席佩蘭為閨中畏友,其《錢塘弩》盛贊武素王之英勇如滾滾江濤:“陌上花開春復春,鈿車零落埋香塵。至今江口寒潮急,猶似當年射弩聲?!?《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八十六)氣壯山河又細膩溫婉。膠州才女柯劭慧是近代著名學者柯劭忞的妹妹,其《擬古》“朝采陌上花,夕玩庭中月。賞心亦何常,遇物即遷別”(《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八十九),超凡脫俗。
蘇子曾云:“詩要須有為而作,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題柳子厚詩》)吳越王吟詠“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素材,經(jīng)過蘇軾的改編,化俗為雅,成就了一代文學經(jīng)典。蘇子作詩用典不拘來歷,歌謠亦能人詩,曾經(jīng)的“下里巴人”經(jīng)其提點化身“鄰家羅敷”為眾所知,否則這朵曼妙的“陌上花”可能會寂寞地獨自綻放?!澳吧匣ā背蔀楹蟠}人墨客的文學典故,意象重塑而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