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早就盼望這樣一次突然的離開了。
——王秀梅《去槐花洲》
在火車站,我遇到一個跟我討論時間是否存在的人。我們靠在二樓平臺的護欄上抽煙,我不記得是我向他借了火,還是他向我借了火。
陌生人之間互相借個火,搭訕幾句,這在火車站常常遇到。但我還從未遇到過有人跟我討論時間是一種什么東西、存在于哪里、依據什么而存在、有沒有不存在的可能……這些關于時間的問題,在我看來全都大而無當、莫名其妙,與我的職業(yè)和個性大相徑庭——我是一名會計師,只相信有邏輯的數字,不相信那些玄得離譜的玩意兒。在我還不知道此人是靠一門什么技術在世界上生存之前,他喋喋不休地發(fā)布了一通關于時間的觀點,我立馬就推測,他要么是個大學教授,教哲學的,要么是個科學家,研究宇宙命題的。雖然此人年齡與我的想象有些差距,似乎還夠不上德高望重,但誰規(guī)定一個年輕人就不能勝任教哲學和研究宇宙這樣的工作?在我看來,哲學和宇宙,這都是玄之又玄的玩意兒,他們要是想蒙人的話,簡直太容易了,只需喋喋不休不知所云即可,就像這位老兄在火車站二樓平臺上跟我說的那些一樣——如此看來,跟是否德高望重并無根本性的關系。
假如說我能猜到后來他要向我講述一個怪誕的殺人故事,可能我就不會把他當成一名教授或是科學家了。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很多時候你根本沒法讓自己具有前瞻性,只能跟在時間之后亦步亦趨——自從此人跟我大談時間,這大而無當的事物如今也頻頻嵌入我的思想,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陌生人姓秦,我因不方便對一個陌生人叫秦什么這樣的問題刨根究底——這畢竟是個人隱私,所以只能叫他姓秦的。姓秦的在二樓平臺上抽煙,眺望著下面一條燈火燦爛的街道,給我講一個殺人故事。他是這樣開始的:
“我在那條街上整整走了一個來回,從這個十字路口到那個十字路口。我不知該跟誰說——在這個燥熱的夏夜,有五個小時的時間,我不知何去何從。我依次走過小賣部、中國銀行、賓館、麥當勞、KTV,一共向五個人坦承我包里裝著一只斷手。但沒人相信。”
這真是一個怪誕的開頭。他說完這段話后,又點上一支煙。利用這段空隙我看了看他的包,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筆記本電腦包,聯想的,黑色。你無法確定它有沒有裝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也無法確定它有沒有裝著一只人手。但這種不確定性只存在于理論層面——很顯然,你會那么容易碰到一個包里裝著人手招搖過市的殺人兇手嗎?假如你真碰到了,那他準是瘋了才會把這一秘密透露給你。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喜歡搞些惡作劇的人。說真的,我也有那么一些時間不知何去何從,所以才肯耐下心來聽這個姓秦的先談時間,再講什么殺人故事——這真的像一個惡作劇的故事,用來消磨一下時間,還是可以的。
關于為什么我有那么一些時間不知何去何從,事情是這樣的:我要乘這個火車站20點18分發(fā)車的× ×次列車,到B市的上級單位去出差,報季度決算。但現在時間已經是23點半了,時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我還站在二樓平臺上。原因是× ×次車晚點發(fā)車。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原因不明。姓秦的之所以在站前大街上從東到西走了一個來回,跟五個人講他包里裝著一只手,然后跟我一起站在二樓平臺上抽煙,也是這個原因。車站已經承諾,凡是買到× ×次車的旅客可以免費退票。但說實在的,我還想再等一等,報季度決算當然重要,可我還有另一件比之更重要的事——跟我的情人見面。姓秦的呢,他也不打算退票,理由當然是,他得趕緊把那只斷手帶到外地處理掉。雖然我根本不相信他那個電腦包里會裝著那么一個鬼玩意。這樣,我們還有那么一些時間——不清楚到底多少時間——不知何去何從,只好先這么呆著。
姓秦的認為,對于那列火車來說,時間不存在了。在跟我講殺人故事之前,他跟我喋喋不休地大談時間問題,我聽了半天方才有了一個模糊的認識:他認為,時間是人類為了記錄歷史或者為了記錄行動而假想出來的一種事物,它本身并不存在。并且,時間是相對物質而存在的,比如說,我們將要乘坐的× ×次列車應該在20點18分發(fā)車,這個20點18分就是相對× ×次列車存在的一個時間。而現在× ×次車晚點發(fā)車,那么,在這期間,實際上× ×次車可以理解為不存在,那么,相對于它的時間也就不存在了。
對姓秦的這套理論我當然不能茍同。我們站在火車站二樓平臺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鐵道大廈頂上那座明晃晃的大鐘,鐘盤上無論哪個指針都在按部就班地前進。我問姓秦的:這如何解釋?
姓秦的很憂郁地看著那座明晃晃的大鐘,說:“是啊,我們從一出生就被灌輸了時間的概念。每個人在活著的這幾十年里,隨處可見這種所謂能為人們指明時間的鐘表,仿佛世界從存在的那一刻起,時間就隨之存在一樣。但實際上真的是這么回事嗎?不是的!它只是一種假想物而已?!?/p>
我很想在這里一一復述姓秦的那些觀點,無奈它們對我來說過于費解。說實在的,與其聽他大談關于時間的這些宏論,還不如聽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呢,至少那要淺顯易懂得多。姓秦的是一個有些憂郁氣質的人,本來,聽那么怪誕的故事你是忍不住要發(fā)笑的,但他的神情又讓你覺得不太好意思發(fā)笑。據他所說,自從車站廣播了× ×次車晚點發(fā)車的通知后,他就頓時感到了時間的荒謬,似乎它無限存在,又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他背著那件唯一的行李——電腦包,在二樓平臺上站了十分鐘,就順著自動扶梯下到車站廣場,走到站前大街上。
姓秦的沿著一條斑馬線橫穿過站前大街,然后一路向西走去。他沒有什么目的,支配這一行為的只是“不知何去何從”這種情緒。從他橫穿站前大街的位置,到下一個十字路口,站在二樓平臺上目測的話,約有一百五十米。姓秦的背著電腦包走完這一百五十米以后,情緒極端煩躁不安,據他所說,主要是擔心包里那只斷手會腐爛。氣溫太高了。
“老兄,如果你包里裝著一只隨時會腐爛的斷手,你會怎樣?說不定早就發(fā)瘋了。天知道××次車為什么要晚點發(fā)車!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當我從那個十字路口折身返回來時,竟然莫名其妙地把這個秘密說給了一個陌生人聽!我不明白我怎么會這么干……而我當時只不過想到小賣部買一包煙而已??雌饋砦业臒煱a有點嚇人吧,但實際上,我以前并不抽煙。在此之前的那三十幾年里,我根本不知道香煙在嘴上燃燒是種什么滋味。但自從聽說× ×次車晚點,這消息簡直要了我的命!我走到小賣部里,跟一個很瘦的男人說要買煙,他問我買什么煙,我說不知道,以前沒抽過。他給我推薦了這個,泰山,說焦油量低。他又贈送我一個打火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打火機的緣故,總之我忽然決定把電腦包的秘密說給他聽。事實上我真的那么干了,天知道我怎么會那么干!我告訴他說,我的包里有一只手,女人的。結果他一點都沒害怕,反倒哈的笑了一聲,說,是嗎?我說當然了,難道我騙你不成!他說,瞧你說的,我們素不相識,你想從我這騙到什么呢?你什么也騙不到。如果我想騙你的話,倒是很好騙,說真的老兄,比方說,我賣給你一盒煙,你能知道它是真的還是假的嗎?我說,當然不知道。他說,這不就是了!老兄,說真的,現在這世界上的騙子越來越多了,他們真是聰明啊,騙術五花八門。你知道我在這小賣部隔三岔五都能碰上企圖來騙我的人,我雖然不能一一識破他們那些伎倆,但至少我有足夠的警惕心?!@一番話下來,我聽明白了,他還是把我當成一個騙子。這時我有些清醒了,心想,多虧他把我當成騙子,而不是拿起柜臺上的電話報警。”
聽了姓秦的這番話我差點笑出來。但我忍住了。我說:“我覺得小賣部老板的擔憂不無道理,的確我們身邊五花八門的騙術太多了。當然我并沒把你劃入此列,我覺得你只不過是在跟世界開個玩笑而已。”
姓秦的抽了一口煙,說:“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你跟那些俗人沒什么分別。”
我說:“這你倒是說對了。這個世界上還是俗人多,你別指望隨處都能碰見不俗之人?!?/p>
姓秦的說:“你這話倒說到點子上了。我一共跟五個人說了包里的秘密,沒一個人相信。甚至,中國銀行里那姑娘居然威脅我,要告我性騷擾。我從小賣部出來以后繼續(xù)向東走,路過一家24小時自助服務的中國銀行,從玻璃門外看到一個姑娘正站在取款機旁。我鬼使神差地又走了進去——天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剛才我還在慶幸小賣部老板沒拿起電話報警。我走進去以后,那姑娘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黃線,意思是,讓我退到黃線以后。我當然懂得銀行的規(guī)矩,但我并不想取款,只是要跟她說說那個秘密。她正在等待取款機把錢吐出來,我就利用這機會,站到她旁邊,對她說,姑娘,我包里有一只女人的手,真的,不是玩具。那姑娘往旁邊躲了一下,看看我,沒作聲。我說,你不信?她還是沒作聲,表情緊張地看看取款機。那機器馬上就要把她的錢吐出來了,不知道為什么還沒有吐。我說,你要是不信,我拿給你看。她馬上問我,你想干什么?她那樣子,好像我要從包里拿出一只安全套,或者一把刀似的。這時候,取款機把她的錢吐出來了,她搶過那些錢,塞到包里,邊往門口跑邊威脅說,別跟著我啊,否則我報警,告你性騷擾!那姑娘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個歹徒、混蛋、下三濫。說實話,這真是傷透了我的心,我一直認為自己從事的是跟人類精神和靈魂息息相關的工作,在過去,人們看我的眼神都是那么依賴、敬仰……”
我不失時機地問了姓秦的一個問題:“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姓秦的沒回答我的問題,一味沉浸在他自己的憂傷里。我覺得那姑娘做得沒錯。假如把他們二人的身份來個對換,恐怕他也會像那姑娘一樣警惕,說不定在對方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已經跑到門外喊人了。
“那么,賓館是怎么回事?難道你想在賓館度過晚點的這段時間?”既然姓秦的不肯說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還不如繼續(xù)聽故事呢。但是我一不小心提到了“時間”兩字,我發(fā)誓這不是我的本意。姓秦的果然把思路拐到時間這個大而無當的問題上來了,他說:
“晚點的這段時間?這是個偽命題!時間不存在!人人都認為時間流逝是自然的,人在變老,季節(jié)在變換,宇宙在進化……這些似乎都是時間存在的鐵證。但誰能解釋一下時間的始與終?你能嗎?”
我當然不能,這簡直能難死我。我說:“老兄,對這個問題,我也很迷惘。但是,難道人不是在慢慢老去嗎?人慢慢老去不能說明時間的存在嗎?”其實我這樣說,只是出于一種善意的搪塞。我知道他會用繞口令般的話語激烈地反對我。果然。
他說:“好,那我們假設人慢慢老去能證明時間的存在,那就意味著,時間存在,運動就存在。這點你不反對吧?”
我說:“不反對?!蔽耶斎粺o法反對,他說得有道理。
他說:“那好,我問你,一個植物人,他的大腦停止了運動,他永遠不會老去,那么,時間對他來說是否存在?”
我明智地意識到,絕不能繼續(xù)跟他談論時間的問題,他會把我搞瘋。于是我指著一家霓虹燈閃爍的賓館問他——目的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你說的賓館就那家吧?跟我說說賓館里的遭遇,有沒有艷遇什么的?”
“老兄,難道你指望一個剛剛殺死了人的家伙,還會有關于艷遇的無聊心思?”姓秦的搖搖頭,仿佛他真是自己所說的那種剛殺了人的家伙。他抽了一口煙,說:“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凡夫俗子,他們不相信別人,只相信自己?;蛘撸袝r候連自己也不相信。我去那家賓館其實并沒什么目的——對,在自助銀行取款的那姑娘是進了那家賓館,但我絕不是為了追趕她。我只是下意識地走進去了而已,等我發(fā)現這一點,我已經站在賓館的前臺那里了。但我并不想在那里登記一個房間,我不需要。前臺服務員感到很奇怪,她問我,先生,您不住賓館,那來干什么?我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姑娘倒沒那么不近人情,她微笑著問我,什么秘密啊先生?我說,我殺了人,包里有那人的一只手。那服務員還是保持著標準的微笑,說,先生,謝謝您告訴我這個秘密。后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離開了賓館,只知道當我站在街上打算回頭再看一眼那服務員時,她正和剛才在大廳打掃衛(wèi)生的一個大姐前合后仰地大笑不止。我知道,她們在嘲笑我。沒準她們認為我是瘋子?!?/p>
那服務員假如真這么認為的話,我覺得也不過分。但我絕不能把這個觀點亮出來。說實在的,我現在慢慢感覺到了一種焦躁情緒。時間又過去了多久?我不太清楚。我抬頭看了看鐵道大廈頂上的大鐘,發(fā)現它竟然停下了,沖指針指著的數字來分析,它是在接近零點的時候停下的。這口大鐘,它出故障了。但此刻深更半夜的,不會有人來維修它。站前大街上的車流和路燈、我們身后平臺上那些橫七豎八躺著的旅客,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這場面讓我疲憊地產生了時間靜止的錯覺。
但時間怎么能是靜止的呢,時間依然存在,因為運動在繼續(xù)。我和姓秦的在緩慢變老,只是不易覺察而已。并且,不是還有故事嗎?故事在繼續(xù)呀!——姓秦的正在講他進入麥當勞后的境遇,那境遇與他之前在小賣部、自助銀行、賓館的境遇大同小異。這次他像個顧客一樣,在點餐機那里裝模作樣地點了一杯咖啡和一袋薯條,沒人發(fā)現他有什么異樣。接著他選擇坐在了一個像一名高中生的男孩子對面。那男孩子聽完他的話以后,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是作家吧?寫恐怖小說的?但老實說,你編的故事并不恐怖。接著那男孩子如數家珍地向他羅列了一長串恐怖小說和電影的名字。這些東西,姓秦的聞所未聞。他感到萬分窘迫,好像自己沒看過那些片子和小說,是一件非常值得慚愧的事情。直到那男孩子吃完漢堡包,背起書包揚長而去,姓秦的才反應過來,他又一次失敗了。
聽到這里,我已經約摸有些明白,姓秦的鬼使神差地被一種欲望驅趕了——他一定要找到一個肯相信他的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源于那趟混賬××次列車,它的無限期晚點,讓姓秦的焦躁不已……因為我也感到了焦躁,再沒什么事情比漫長的等待更讓人焦躁的了。
我們只有拼命地抽煙。姓秦的說他過去連香煙在嘴巴上燃燒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可他現在卻抽得比我還老練。他又抽了一支,才跟我講他的下一次境遇。在麥當勞里,我這位陌生的朋友姓秦的,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袋薯條。咖啡讓他的思維活躍了一些,因此在路過一家KTV的時候,他決定進去跟一位保安員聊聊。這個主意讓他興奮不已。他說:“老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干,去找一個保安員聊聊我殺人的事,簡直是瘋了!我想,可能是那杯咖啡讓我亢奮不已吧,過去我從來沒喝過咖啡,就像沒抽過煙一樣。我不喜歡這些東西損害我的邏輯思維能力,說真的,我從事的是跟精神息息相關的工作??墒沁@見鬼的× ×次車……我走進KTV,服務生問我?guī)孜唬袥]有預定,我說沒有,我只是想跟那位保安員聊聊。服務生問我是不是警察,我說不是。于是他狐疑地帶我去見那位保安員。保安員跟我年齡相仿,這很理想,說明他有一定的生活閱歷,大約不會輕易否定某件事情;另外他是一名保安員,必要的職業(yè)敏感應該是有的。誰知當我復述一遍關于我殺了人的故事之后,他的表現卻讓我大失所望。他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說,你是哪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吧?找不到路回去了?”
姓秦的講述到這里時,簡直氣憤得不知所措。他為整個社會秩序擔心,覺得我們的保安隊伍里凈是些麻木不仁者。他的這種情緒讓我費解,我說:“老兄,你殺了人啊!不是宰了一只雞!”他說:“我當然殺了人,難道你懷疑這一點?”我說:“不不,我不懷疑?!彼f:“你的眼睛已經出賣了你,你根本就不信我殺了人,更不信我包里藏著死者的一只手?!蔽壹傺b非常委屈地嚷嚷:“誰說我不信?你以為我跟那些人一樣低俗嗎?”他說:“老兄,我干的是研究人的精神和靈魂的工作,你能瞞得了我嗎?”
說真的,我仍是不清楚他到底干什么工作。我倒是傾向于KTV里那位保安員大哥的推測……這個念頭嚇了我一跳,我想,莫非他真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這么一想,我就越發(fā)覺得,他那副憂郁的樣子是有些神經質的。我忍不住又問了他一遍:“老兄,你是干什么工作的?”這位陌生的朋友姓秦的仍是不回答這個問題,仿佛他干的是一種需要保密的工作。
一時間,我們陷入了沉默。我又下意識地看了看鐵道大廈頂上的大鐘,它仍然處在故障狀態(tài)。我說:“也沒人來修那只大鐘,難道非要等到天亮嗎?”說實話,我是沒話可說了,才隨口蹦跶出這么一句話來,沒想到又跟時間聯系到了一起。天啊,我們的生活里隨處都有時間的影子,這真是要命的事情。果然,我的這位陌生朋友姓秦的又開始大談時間問題。他說:“那只大鐘處在停滯狀態(tài)或者行走狀態(tài),其實都是一樣的。它不代表任何東西,更別提代表時間了。就好比說,關于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三個普通意義上的所謂代表時間的東西,你好好想一想,‘現在根本不存在!它不停地在變成過去或者未來?!?/p>
我打斷他,說:“你這個觀點我不同意。為什么沒有‘現在呢?難道此時此刻,我們站在這里抽煙的時刻,不是現在嗎?”
姓秦的說:“那你確切地對我說,你能精確地定義一個點,來說明現在這個時刻嗎?就在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你所認為的‘現在已經變成了過去!‘現在既然無法定義,時間又如何定義?”
我后悔不已。除非我瘋了,才會繼續(xù)跟他把時間這個問題討論下去。而改變這一現狀的辦法,只能是轉移他的注意力。相比而言,我倒是更樂意聽他講故事,即便是荒誕的也好。他已經講完了五個大同小異的境遇,我只好讓他講講是如何殺死了那個讓他帶了一只手的女人。姓秦的倒是很爽快,馬上把所謂的殺人經過詳細給我講述了一通,我當然是抱著消磨時間的態(tài)度來聽他講述的。他的講述我照錄如下:
“我得先說說這個讓我殺死的人,她是我女朋友。不,未婚妻。我給她買了一只鉆戒,她也戴在自己手指上,所以我認為她算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是從什么時候出現問題的,我記不太清楚了,總之她反悔了,不愿跟我繼續(xù)好下去,原因呢……總之那原因要是說出來,真是個天大的笑話。老兄,我很愛她。但無論我怎樣求她,甚至威逼她,都根本無效,她鐵了心要跟我分手。那段時間,老兄,她搞得我連正常工作都無法進行了。我殺她那天,嚴格說來就是昨天夜里——但說實話,時間是個不存在的東西,我說‘昨天夜里其實并不恰當,而應該說‘過去。我懇求她最后一次跟我吃頓飯,我們好好談一談,即便要分手,也好聚好散。我誠懇的態(tài)度打動了她,她答應最后一次跟我吃頓分手飯。其實我還想利用這次機會試圖挽回她的心。我特意到市場上買了很多她愛吃的菜,還買了一只雞,活的。她不喜歡吃肯德基啦麥當勞啦或者超市里的雞。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她也表示很受感動,但還是不同意跟我繼續(xù)好下去。老兄,為了營造氣氛,我喝了點紅酒。可我酒量不行……所以我殺了她。我承認我當時不太理智。”
我這位陌生的朋友姓秦的,他所講述的這個故事倒算不上荒誕,任何一個處在失戀危機中的人,再加上喝點酒,都有可能會干出這種事。但我不能想象他砍下人家的一只手。所以我向他求證這個問題。他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戀物癖什么的?不,我沒有。我砍下她一只手,只是因為那只手上還戴著我送的鉆戒。當然,我也不是那么心疼那只鉆戒……反正說不清楚,我當時非常悲傷地想把那只鉆戒從她手上摘下來,可是怎么也摘不下來。她的手指很硬……最后我沒辦法,只好把她的手放在菜板上,用那把剁雞的刀……”
我打斷了他:“你帶著她的手是想逃跑嗎?你覺得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斷然否定了我的猜測:“不!不是逃跑!”
我問道:“那你怎么解釋現在你背著一只裝著手的包,打算乘這該死的× ×次列車?”
他很茫然地看看我說:“不清楚……說真的,老兄,我真的不清楚……也許我只是想離開一下……”
這位陌生朋友姓秦的,此刻表現出一種極度神經質的樣子,拿煙的手都在劇烈顫抖。我鄙夷地看看他,毫不留情地揶揄他道:“你包里那只手,應該腐爛了吧?氣溫這么高,就算從昨天到今晚你來火車站之前,它一直被凍在冰箱里,可時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它早就應該化凍腐爛了?!?/p>
該死的,我又一不小心提到了時間,姓秦的馬上又開始大談時間:“都跟你說過了,時間是虛構之物!我們生活的宇宙既無過去也無將來!”
我現在已有足夠的膽量反駁他了,我說:“任何事情的發(fā)生總有先后之分,你不反對這一點吧?比如說,你先殺死了你未婚妻,然后把她的手砍下來,放到冰箱里,然后又放到包里,來到火車站……時間對你未婚妻來說也許可以算不存在了,可是對你來說,是存在的,你能否認這一點嗎?”
他說:“她死了,難道我就活著嗎?其實,我們在同一時刻既是活著又是死了……我們對時間流逝的感覺完全是個天大的幻覺!”
之后這位朋友又補上一句話,關乎一個我不認識的外國佬。他說:“英國物理學家朱利安?巴布爾有本書叫《時間之終結》,我建議你看一看?!?/p>
我說:“老兄,我是個會計。你說的那套,我不擅長?!?/p>
其實,我覺得這位陌生朋友已經思維混亂了。我又抬頭看看鐵道大廈頂上的大鐘,它還是處在故障之中。我真不知道那混賬的× ×次車還開不開了?;蛘?,根本就不存在這么一趟車?老天,我覺得我也被這陌生的朋友搞荒誕了。
在又一段沉默過后,我不死心地再次問他——我已經問他第三遍了——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這次他居然沒像之前那么諱莫如深,只是他的回答讓我覺得特別滑稽,他說:“我是一名心理醫(yī)生,我未婚妻以前是我的一個病人。跟你說,她剛到我的診所時,病得可真是不輕。后來我們相愛了??墒?,你不覺得好笑嗎,到頭來,她竟然認為我太不正常,而她很正常,這居然是她要跟我分手的原因!”
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位聲稱自己從事著與人類精神和靈魂有關工作的人,居然是個心理醫(yī)生,而他居然這么像一個精神病患者。這個心理醫(yī)生從我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看出了懷疑,他從電腦包側兜里取出了醫(yī)師證,千真萬確,照片正是他本人。這個世界太荒誕了,讓我啞口無言,我只能狠狠地抽煙。
而且,要命的是,我現在開始懷疑,他包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只手……我是不是趕緊離開這個仿佛得了癲狂病的家伙……可我還想弄明白,到底他包里有沒有那么一只要命的手……
就在我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我的這位陌生朋友姓秦的,于絕望邊緣最后選擇了一個目標。是個小孩,大概五六歲,正在二樓平臺上玩一輛遙控小汽車,小汽車閃著藍燈跑到我們跟前,把小孩也帶了過來。我的這位陌生朋友姓秦的忽然兩眼灼灼發(fā)亮,他說:“老兄,這世界上所有大人都不相信我的話,可是說不定孩子會相信的!大人們都復雜了,孩子們還在單純之中!”
我還沒提出反對意見,姓秦的就把小孩的小汽車搶在懷里,他用小汽車作為交換條件,讓那小孩好好聽他講一個故事。小孩撲閃著大眼睛很認真地聽他講完這個殺人故事,問道:“叔叔,你包里真有一只手嗎?”姓秦的說:“當然了!你信不信?”小孩說:“信!叔叔,我要看!”
假如姓秦的包里真有一只斷手,天哪!我想阻止這個場面發(fā)生,卻不知為何疲憊得根本沒力氣阻止。況且姓秦的速度太快了——一整個晚上他終于找到一個相信他的人——轉瞬之間就把電腦包的拉鏈拉開了。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就像看恐怖片那樣。我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小孩抱著一閃一閃的小汽車,在往平臺西側的候車室方向奔跑,邊跑邊朝一個鐵路警察喊:“叔叔叔叔,那邊有個壞人!”
難道一切都不是杜撰?這個跟我一起胡吹了一晚上瘋話的人,所說的句句都是真話?我顧不得害怕了,蹲下去就看那敞開口子放在地上的電腦包。真是難以想象,我果真看到了一只手,不,確切地說,是一只爪子,雞爪子。其中一根趾上還系著一根紅線,想必是主人豢養(yǎng)時做的標識??雌饋恚€真像一枚戒指。我這位陌生朋友姓秦的,蹲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跑遠的小孩,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
后來,我記得我離開二樓平臺,到售票廳去把車票退掉了。我離開車站的時候,那只大鐘依然處在故障之中。第二天我醒過來,居然不敢確定我是不是到火車站去過,直到我的情人從B市發(fā)來短信,質問我為什么沒去跟她約會;那時候我看著手機,想起那個姓秦的,覺得一切恍然如夢,像發(fā)生在我前生的事——但前生是個什么時間概念?我猛然想起時間這個大而無當的問題,立即起床上網查了查姓秦的——我居然還記得他醫(yī)師證上的名字——發(fā)現A城果真有這么一個心理醫(yī)師,而且頗負盛名……